当天宝八载即将过去的冬季,距离安西数千里外的呼罗珊大地上,即便已是隆冬时节,可是以黑衣为旗,支持哈希姆家族的呼罗珊义军依旧在和忠于倭马亚家族的大食军队对峙于库法城下。
“老师,为什么不杀了那个奸猾的粟特商人,若不是他为城中守军筹措粮草,说不定我们早就把库法城打下来了。”
艾布·穆斯里麾下的大将齐亚德愤愤不平地说道,然后看着那个就在不远处骑在骏马上,手指上戴满了宝石戒指的粟特商人,手扶着刀柄,原本老师已经说动了呼罗珊所有的贵族和木鹿城附近的六十个领主参战。
可是这个该死的粟特商人一来,原本顺遂无比的战事便仿佛陷入了沼泽,本该在入冬前结束的攻城战直到现在都没有结果,最可恶的是那些领主和贵族纷纷按兵不动,开始保存起实力来。
“齐亚德,你知道这位粟特商人是什么人吗?”
“不就是个曹国来的粟特商人吗?”
“你错了,这位粟特商人是大唐人,而且是大唐在中亚的那位总督的亲信,你杀了他,便等于我们向大唐挑衅,这会让我们的事业陷入危险。”
艾布·穆斯里并非是什么长者,他刚刚年满三十,有着硬朗而英俊的面容,他精通什叶派的所有宗教礼仪以及教义,并且认为所有信仰先知的信徒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不分国家种族和阶层的限制。
也正是靠着对这种“先知之下,众生平等”的坚持和身体力行,他才能在呼罗珊大地上拥有众多的追随者,并且让义军的规模达到了如今的二十万人,将库法城围得死死的。
艾布·穆斯里是个虔诚的狂信徒,但同时也是位知识渊博的学者,他读过大唐的书籍,最初是他的恩主阿拔斯家族的馈赠,后来则是从攻陷的城市里缴获倭马亚家族赐给当地总督的藏书。
东方的那个大国称呼倭马亚家族的伍麦叶王朝为白衣大食,两者间曾经长期保持着谨慎而友好的关系,事实上当初倭马亚家族灭亡萨珊波斯时,曾因为不了解大唐的实力,而让萨珊波斯的余孽在吐火罗地区苟延残喘了几十年。
“大唐又如何,他们的军队难道能穿越中亚,打到呼罗珊吗?”
齐亚德不以为意地说道,贵族出身的他当然知道东方的那个巨大国度,可是在广袤的中亚,大唐虽然一度将界碑推至里海,可是唐人的军队始终没有令人信服的战绩,虽然他们的手下败将突骑施人一度把倭马亚家族的军队打得溃不成军。
可是齐亚德依然认为唐人的军队被高估了,听着这位爱将的言语,艾布·穆斯里不由摇头道,“齐亚德,轻敌大意不是好的习惯,你要知道,大唐能够成为东方的霸主,并且将他们的势力推至中亚,必然有他们的独到之处。”
“我听说那位中亚总督是位杰出的统帅,他用三万人的军队就击溃了吐蕃人的军队,而且他是如此的年轻,在我们彻底灭亡伍麦叶王朝前,我们必须和大唐以及这位总督保持友好的关系。”
艾布·穆斯里这般说道,然后他看了眼阴霾的天空,朝身边的爱将和随从们道,“不必准备攻城了,在城中粮食耗尽以前,我们没法攻下库法。”
“老师,只要我们杀了那个家伙,就说是这边的强盗干的,……”
“够了,齐亚德。”
艾布·穆斯里看着仍旧不死心的爱将兼弟子,不由头疼起来,那位大唐的中亚总督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将大唐境内的各国商人都收为己用,这个弟子只看到对方向城里提供粮食,却没看到他同样也为他们的军队提供军粮,而且还让那些贵族和领主们因此获利。
如果他们对这位粟特商人不利,最先反对的就会是那些领主和贵族们,更何况他还听说那位东方来的僧侣如今已经成为不少贵族和领主的座上宾。
他必须考虑更多,事实上艾布·穆斯里已经在考虑等待他的恩人成为哈里发,哈希姆家族取代倭马亚家族成为大食国的统治者后该如何和那个东方大国相处。
……
“贫僧观大食法,其经义不过是鼓吹‘人生甚难,天道不易,奸非劫窃,细行谩言,安己危人,欺贫虐贱,有一于此,罪莫大焉。凡有征战,为敌所戮,必得升天。杀其敌人,获福无量。’实乃外道之言。”
装饰华美的幔帐内,身着雪白僧衣,头戴毗卢冠,剑眉星目的法海侃侃而道,他当日和鉴真和尚坐而论道,觉得安西及河中列国外道盛行,正法衰微,于是发大宏愿要西去弘扬佛法,然后密宗和律宗合流,两人商议以《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为安西佛门根本法。
如今鉴真和尚在安西仁王寺教化众生,法海便带着密宗和律宗的护法和武僧西来传法,这次他跟随曹居延的商队来法库城,便是要教化那些呼罗珊的波斯贵族,既然那个艾布·穆斯里能以外道蛊惑他们改信大食教,法海便要拨乱反正,以佛法点化痴愚。
坐在幔帐内的呼罗珊贵族里有不少人也懂唐言,对于这些曾经的波斯贵族而言,他们改信大食教,一是艾布·穆斯里确实有过人之处,值得他们追随,二来便是大食势大,他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改换信仰。
原本的倭马亚家族统治残暴,即便他们改信也仍旧是下等人,可是哈希姆家族却许诺能给予他们应有的贵族地位,而且艾布·穆斯里传教时也说先知以下,无分贵贱,凡信者皆是兄弟。
可是如今对于这些呼罗珊的故波斯贵族来说,他们突然有了别的选择,除了面前佛法高深的法海大师,那两位身穿大唐官袍的岑录事和杜参军劝谏他们的语言也是说到了他们心里去。
“呼罗珊本是波斯故地,就算诸位皈依大食教,但始终都不是大食人,如今那哈希姆家族不过是要借助诸位之力对付倭马亚家族才许以重诺,若是日后艾布·阿拔斯做了大食国主,他日食言而肥,诸位又能如何?”
“我大唐乃是天朝上国,一直都是诸位故国的宗主国,只不过我大唐疆域辽阔无极,鞭长莫及,才让大食人灭了诸位故国,不过如今我大唐已剪灭吐蕃逆贼,我家大都护将重建碎叶镇,恢复旧时我大唐对波斯的羁縻,呼罗珊之地也未尝不可封赐王爵,诸位与其效忠大食,何不自立为主,得我大唐庇护。”
能够让呼罗珊的贵族和领主们驻兵不前的,从不是曹居延通过粮食买卖获得的法库城财富,而是代表着大唐朝廷的岑参和杜环的相劝,若不是过去大食人积威太重,而且大唐的军队至今尚未恢复碎叶镇的统治,只怕早就有人按奈不住想要效忠大唐了。
不过即便如此,岑参和杜环也成功地让这些故波斯贵族起了两头下注的心思,更何况大唐的天使说得一点也不错,哈希姆家族之所以愿意向他们许诺种种条件,绝不是因为他们改信大食教,而是因为他们手上的兵马。
即便是倭马亚家族统治下,他们日子不好过,可是倭马亚家族不也拿他们这些地方豪强没什么办法,换成哈希姆家族也是一样,他们又何必为了未必能兑现的承诺而去为对方打生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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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发者,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耶!”
岑参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可以说是讲进那些野心勃勃的贵族和领主心里去了,因此他们也才会耐着性子听那位法海大师讲解佛经。
“那位艾布法师说,先知之下,无分贵贱,可他为何又要鼓吹只有先知的后人才能担任国王,众生平等难道只是一句空话。”
“其实世间众生,皆有因果福报……”
法海缓缓讲述着《仁王经》的经义,而边上偶尔才会就一两个词帮忙翻译的曹居延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大师和那位杜参军都是语言天才,这才几个月就已经把呼罗珊和大食人的语言学通了,尤其是那位法海大师,还精通梵文、突厥语,用大师的话来说,这有什么难的,当年三藏法师过一国通一语,贫僧比起三藏法师来可差远了。
曹居延也只得佩服这位法海大师的气魄,要知道那位三藏法师当年在天竺时,以一人横压诸大教派,大乘佛法诸寺唤其为“大乘天”,小乘诸派则尊其为“解脱天”,河中乃至安西诸国有关这位三藏法师的传说不胜枚举,可这位法海大师居然敢拿自己去和三藏法师相比,怕也是菩萨转世吧!
听着法海讲述经文,那些呼罗珊的贵族和领主们都是面露喜色,对于他们这样的贵族来说,所谓的宗教不过是用来统治平民的,这位大师说今生受罪,乃是前世孽报,而他们能受福报,是前世有德,这岂不胜过大食法。
再说听这位大师所言,西方极乐世界也不比天堂差多少,而观佛主的神通也远超天主,于是这些呼罗珊贵族和领主都打算私下向这位大师请几尊菩萨金身好供奉起来,到时候看看到底和大食教的哪个更灵验,他们当年能抛弃拜火教,也不差放弃信仰大食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