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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4 封道

  咸京宫,王书室。

  雏后应韩荪之邀,姗姗前来,喝退左右后,方才落座笑道:“见面就见面,还特意如此郑重,真不知道我寝房的门在哪里么?”

  韩荪只疲惫一叹:“随你说。”

  “哈哈,相国最近是真的累到了,不说了不说了。”雏后说着,亲自拿起水壶为他斟上,又兑了几滴蜂蜜才推了过去,“卫戍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你若下令擒墨,杂兵是一个都逃不出去,但二境以上的我兄可拦不住。”

  “这个不重要了。”韩荪轻轻地从怀中摸出了那一纸书信,“更麻烦的事已经来了。”

  “嚯……”雏后眯眼笑道,“瞧这款式,落款怕是姓姬的。”

  “你且读罢。”韩荪这便要递过去。

  “我读什么,我才不理。”雏后翻手一推,“我不过是个管家,真的大事,可不是我能决的。”

  话罢,她便起身,背着身伸了个懒腰:“要我做什么,给句话就够了,决断是你和牧人的事情。”

  她说着又捂嘴一笑:“不对,就是你自己的事情。”

  话罢,便又幽幽溜达出去。

  韩荪再是揉了揉头,收信起身。

  祖上啊。

  你若是在这里。

  直接告诉我该怎么样该多好……

  ……

  论道大堂内室,姒白茅与众墨议罢离席。

  刚出大堂,便见一身着白底红绣长衫的银簪公子正躬身在旁,也不知如此恭候多久了。

  其余墨者也不理他,姒白茅却识得他的服侍与族牌,忙也自己理了理衣冠,正襟上前道:“春申公子,何苦如此?”

  银簪公子心头一喜,却又面不改色,继续躬着身道:“草木之于艳阳,只求沐得一分光彩,岂敢张扬。”

  “公子过谦了。”姒白茅这便亲手将他扶起,转身扬臂,“不如内室一谈。”

  “受宠若惊。”

  奉天指路之间,如此求谈自荐,其实是稍有不耻的,但也没那么不耻。

  毕竟只凭一考之卷,能考察出来的东西是有限的,你要真有什么大才能当面征服奉天学博倒也不是不成。

  只是,这需要脸皮够厚。

  不过对现在的黄洱而言,这似乎也正是他的优势了。

  就这样,他一路躬身随着姒白茅回到了内室,礼貌地关上了门。

  接着姒白茅坐上主席,黄洱则双手捧来垫子,于姒白茅对面较远处坐定,大有臣下面见他父亲的规格。

  随后,他便低头卑身道:

  “学生黄洱,沐姒学博之才多年,能有此谈,实属三生有幸。”

  姒白茅只不紧不慢道:“我记得,你的排名是47。”

  “学生不才。”黄洱深深低头。

  “不然。此考只论墨,而公子像是学儒的。”姒白茅抬手道,“有何自荐,请明说。”

  “学生何德何能,岂敢于姒学博面前卖弄才学,此番并非自荐,只求向姒学博禀告这两日墨馆之争的实情。”黄洱说至此,方才微微抬头,“偏听则明,我身在学宫,又集楚楼之众,愿能提出一些事情,以供姒学博决策。”

  “嗯……”姒白茅轻声道,“你与檀缨的矛盾我也听说过一些,能于此忍辱负重,倒也与我有些相投了。”

  “姒学博天资雄厚,何来忍辱负重一说?”

  “不必如此,墨考的那一幕,自是我在退避了。”

  “姒学博言重了,檀缨举止轻浮,与……与公主青篁纠缠不清,此家事的确不该在大堂对驳。”

  姒白茅微一扬头道:“公子洱果然是有见识的人,你我也不必客套,有何时相告,不如直说。”

  “多的姒学博也知道,我只说细节。”黄洱震震道,“墨馆一论中,尊师与檀缨,都认定那是唯墨争锋,但这争锋只有开始,还没人喊停,这一段不知姒学博知是不知?”

  姒白茅微微一怔:“没人与我说过。”

  “想是司业逼墨馆统一口径,怕事情闹大,把这里遮过去了,他与祭酒袒护檀缨也不是一两日了。”

  “有趣,有趣。”姒白茅喜道,“也便是说,这争锋现在仍然在继续,墨者与檀缨请谈师出有名,他无可避?”

  “是如此。”黄洱点头道,“若姒学博以此之名与唯物争锋,噬其道,想是能大大地为墨家出一口恶气,既扬墨名,又报师仇,此不为巨子,何为巨子?”

  “倒也不必说得如此明白。”姒白茅忙一抬手问道,“檀缨现在在做什么?”

  “应是墨考成绩上受打击了,如丧家之犬龟于巢中,却又似有些许不服,转赴实例室,让人四处收集器物,似是要证明什么……”

  “哈哈哈。”姒白茅大笑,“他竟真的……妄图连我墨学物典也推翻么?这我有所预料,但想不到他真的会这么做。”

  “不错,此举荒谬之至。”黄洱再又低头道,“但姒学博也莫要轻视檀缨,他正是凭一实例,立的天文之说。虽然他不可能驳斥墨学物典,但莫名其妙又立起什么学说混淆视听,却也不是异想天开之事。”

  “嗯……”姒白茅一阵沉思。

  墨考之中,檀缨正是用一套莫名其妙的物学答的题。

  看到如此解答的那一刻,姒白茅便如野兽闻到猎物受伤的腥味一样,顿生驳他之意。

  巨子的胜算这才升到了七分。

  只是他为奉天指路而来,学士答错题便要逼谈噬道,颇为不妥,韩荪之流也必然会挡。

  退一步说,面对这个刚刚碎了吴孰子的人,姒白茅确也不敢太过自信。

  但眼前,黄洱给出了无人可挡的理由,唯墨争锋并未结束!

  至于现在,檀缨去实例室挖那一丝侥幸,企图反驳物典,立自己的说,虽然只是徒劳无功的荒谬之行,但多做一刻,总会多一分把握。

  推翻墨学物典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至少,他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继而避谈。

  又或者想出什么歪门邪道,将问题导向一个奇怪的领域,学过名家的姒白茅可太懂这个了。

  如此一看,驳檀缨的时机就在眼前,拖一刻便难一刻。

  若能再掀争锋,一举将其驳穿噬道……

  顺道再带出范伢“避争锋而不谈”的懦弱行径……

  此长彼消,立场互换。

  这巨子之位,也便再无争议了。

  想至此,姒白茅的最后一丝疑虑也随之打消,只起身向前,亲扶着黄洱的肩膀道:“公子洱此言至关重要,我亦与汝一见如故,只是眼下时机紧急,待事成之后,你我再深谈重谢。”

  “岂敢邀功!”黄洱感激道,“学生听闻老师兼儒法名墨,实乃一代天纵之才,学生自己也所学甚杂,心无所寄,故只求拜于老师门下,以求指路。”

  “大善!”姒白茅道,“你我今时起便是师徒了,只是公开的拜师要缓些时日。”

  “是该如此,毕竟学生墨考名次不佳,不急这一时。”黄洱就此起身告退,“那学生先去檀缨那边看看,有异变再来禀告老师。”

  “善。”姒白茅随之而起,目色震震,“是可忍孰不可忍!吴师,墨圣,弟子这便碎那唯物小儿,壮我墨之学!”

  ……

  学宫角落,实例室。

  这里与墨馆倒是有些相像,满是器械耗材。

  嬴越、小茜出去找檀缨需要的东西了,只留檀缨、姒青篁在这里东拼西凑,勉强做了几个小实验,再用心念计时,打草稿记录。

  如此两刻有余,看着最终的数据与算式,二人只默默对视后,檀缨揉着头发长舒落座:“好了,不用再做了。”

  姒青篁则轻抚着墨典,良久无语。

  如此沉寂片刻后,还是檀缨摆过了头:“我知道谁正确就行,名次倒也不重要。”

  “嗯。”姒青篁轻吟道,“我也只是想反抗规则,按照自己的路走一次罢了。”

  檀缨随之抿嘴:“祭酒、司业都很难的样子。”

  姒青篁挠着桌子道:“是啊,这种时候再搞出什么……他们怕是要撞墙了。”

  “那就……算了?”

  “横竖都要算了。”

  “为什么?”

  “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姒青篁一叹,便将《墨学物典》的第一页翻开,递与檀缨:“没看过这一页么?”

  此时檀缨也才注意到。

  那内封第一页,正写着四个字。

  【范伢编著】

  咔。

  檀缨又一次微微张嘴,头一歪。

  呆滞之间,赢越忽然推门而入。

  “提前了,酉时指路清谈!奉天的人今夜便走。”

  ……

  姒白茅与黄洱谈罢,巨子大道尽显,他也再无疑虑,当场请来学博墨者,宣布了今晚酉时指路之事,又恐争锋后夜长梦多,便定下了连夜归王畿之事。

  如此一日之内,王墨尽出,兵不血刃为巨子复仇,马不停蹄凯旋而归,将来想必也是一段能名垂青史的佳话了。

  论道大堂门前,看着学士与讲师忙碌往来,如此畅想着未来,姒白茅不禁锐意尽显。

  此事一罢,我的资历与名望,也便不亚于任何一家魁首,

  而我才刚至壮年。

  这天下,还有几十年的时间任我打造。

  好!

  吴孰子你碎得好!

  檀缨你碎得妙!

  如此神思徜徉之间,忽一贱声袭来。

  “已经告知祭酒了。”白丕吧唧着嘴,一边走一边打量起姒白茅,“看样子,那巨子之位,怕是有九成落入你囊中了?”

  姒白茅微微一笑,抬手比道:“十成。”

  “嚯!”白丕咧嘴笑道,“那另两样东西呢?”

  “那要看你们祭酒了。”姒白茅抬头舒了口气道,“听闻他最喜欢看人在重压之中的样子,我倒很好奇他现在的样子了。”

  ……

  司业院舍门前,檀缨驻足良久。

  刚刚所做的实例虽然有限,但也足以证明,自己所学的那一套肯定是成立的。

  阅卷的没错,题也没错,错的是物理,范伢的物理。

  便如吴孰子确立数学体系一样,这个世界的唯一成体系的物理之说,正出自于范伢之手,尽书于那本《墨学物典》中。

  对檀缨而言,这一路都是范伢鼎力相助才走过来的,如师如父四个字当之无愧。

  即便学说相冲,也该等奉天指路过去,挑个合适的时机私下讨论,谁有问题谁自行修正,犯不上对驳大堂。

  但从眼前的情况来看,或许并没有多少喘息的时间了。

  黄洱鬼鬼祟祟几番打探,姒白茅将指路再三提前,那指路清谈,想是要直戳此事。

  檀缨若出面,将不得不争锋。

  若不出面,则自认物学理短,无言以对,败唯物之名。

  可即便如此,檀缨还是不打算出面了。

  此番前来,也正是请示这件事的,毕竟祭酒不知所踪。

  你说你个韩荪,这种时候溜溜达达搞得跟个白丕一样,倒是白丕忙来忙去指挥大局。

  檀缨心下正骂着,肩头却又一沉。

  扭头一看,身侧压他肩的人,不是韩荪又是谁。

  只是半日不见,他似乎老了许多啊。

  檀缨不禁问道:“祭酒,可有昭关难度?”

  韩荪闻言一愣,继而一惊,再是一丧,只摸着自己的鬓角道:“我已如伍子胥,一夜白头?”

  檀缨很知心地劝慰道:“这不还没过夜呢么,明晨才会白的。”

  “你这嘴可真甜。”韩荪一笑,抬手便叩下了门,“为了我这一头黑发,可得在入夜前度那韶关了。”

  片刻后。

  檀缨与韩荪,已席地坐在茶室的方桌前,一左一右在范伢两侧。

  而范画时也依旧无语,只默默为二人斟茶。

  檀缨轻抿一口,不能说这茶淡如水,只能说这根本就是水……

  泡了多少轮了这是?时儿歇会吧。

  看样子,司业这一天也是愁的不轻啊。

  再看看自己,再看看韩荪。

  三位愁人鼎立于此,各自喝着闷茶,愁恼也便形成了连锁……

  没法呆了,这地方一息也不能不呆了……

  正当檀缨耐不住,要提出回避清谈请求的时候。

  刚刚放下杯子的范伢,却先开口了:

  “檀缨,我大约知道你的问题。

  “这其实根本不是个问题。

  “理高于物,道浓于情。

  “若奉两难,依道而行。

  “仅此而已。”

  檀缨闻言一肃,继而神思尽开。

  依道而行,知行合一。

  是啊,庞师不是早就教我过了。

  范伢不是吴孰子,他是范子,最喜欢听到学生反驳自己的那位老师。

  此时若退,失的不是脸,是道。

  辱的不是我,是范子。

  想至此,檀缨豁然开朗,只颔首行礼:“依道而行,弟子再无愁恼了。”

  范伢就此点头回礼,虽然解了檀缨的愁,他自己脸色却并未好转。

  此时,刚刚放下杯子的韩荪,却开了口:

  “司业,我大约也知道你的问题。

  “这其实根本不是个问题。

  “忠义与己欲,世俗与理想。

  “若奉两难,当问初心。

  “你与我共事多年,说过太多的话,我大多没记下。

  “唯有一句,你每每说时,定是神采飞扬,如这般,你且看我——”

  韩荪说着,抬臂瞪目,学着范伢的样子,像是老马撅腿子一样苍声道:“哦吼!我与那天道,又近了寸分呐!”

  “噗……”范画时没憋住笑了。

  檀缨也忙捂嘴,忍俊不禁。

  范伢坐定一天,此时也终一招破功,红着老脸道:“我那是情难自已,哪有如此浮夸!”

  话罢,随着面上的红潮褪去,范伢再一仰头,面色一舒,似也拨云见日。

  “如此一问初心,我倒也再无愁恼了”

  此时,檀缨也算看懂了。

  当局者迷。

  咱这不是愁恼连环,是接龙开锁啊。

  范伢解我,韩荪解范伢,那么接下来……

  想至此,檀缨也便放下了杯子,顺着队形,满是郑重地与韩荪道:

  “祭酒,我其实……其实完全不知道你的问题!”

  范画时又是一噗:“不知你说什么?”

  “可就该我说了啊……”檀缨忙望向范伢,“司业知道祭酒的愁恼么?”

  “我也不知。”范伢叹道,“我只知道,他的问题既无法依道而行,又难问初心。”

  “如此一说,似是万分苦恼了……”檀缨与韩荪道,“我怕是给不了什么意见,但我能给个解决方法。”

  “不知问题,能有方法?”韩荪问道。

  “有的。”檀缨抬手道,“清谈时,若只凭论说难分胜负,当如何?”

  “众选!”韩荪眼睛一亮,“倒也是个方法。”

  檀缨借势道:“现我三人于此,正是秦地老中青三代,祭酒站在法家与相国的立场,司业站在墨家与工坊的立场,我则站在新生代学士的立场,若我三人有二立场一致,此事或可从众而决。”

  “那你们可想好。”韩荪扬眉与二人道,“天下苍生,千秋万世,秦世兴衰,功过荣辱,你们可要与我一起担了!”

  范伢一愣,檀缨一呆。

  这么严重的?

  韩荪却根本没打算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这一天他已经放过了太多本该担当的人。

  既然你秦室不决,便由我学宫来决了!

  韩荪就此压住二人,扬起袖子问道:

  “司业,檀缨。

  “道始初年,魁首相继七境,各家亦有数位五六境的雄才。

  “而今时今日,六境已极,多家魁首不过五境。

  “这是因为我辈无才么?”

  范伢当即答道:“不然。只因开道愈发艰难,后辈唯有并承前辈之道。”

  “司业这套是老说辞了。”韩荪与檀缨道,“你来些新鲜的。”

  檀缨的确也想过这个问题。

  范伢说的当然不错,也是现世公认的解释。

  但这套解释,完全可以更进一步。

  “或因……道进渐缓,而从道者众?”檀缨问道。

  “对的,说到点子上了。”韩荪连连点头,“依光武之训,如今各国皆大兴学馆,书册刊物数不胜数,便是寻常子弟亦可修学求道,求道、得道者甚有十倍于道始之势,两位不妨设想,如此继续下去,再来个几十年会如何?”

  范伢一滞:“或三境已极?”

  “再大胆些,若届时各家各学,各论各著,随意阅览,随意修学!”韩荪一个甩臂,“那道与杯,为后人并承,并承,再并承,稀释,稀释,再稀释,想到那尽头!”

  “无人得道!”檀缨一个瞪目,,“道……道……道溺于民!”

  “好!无愧为你!”韩荪这便点着桌子道,“既然我等得道者想到了这件事,那么应该如何?”

  “封道于众……禁书于民……只允许少部分人修学求道……”檀缨颤着脑仁道,“如此一来,得道者方能保住地位,只要确保他们尽忠于天子诸侯,也便得来‘长治久安’了。”

  “对的,就是这样。”韩荪追问道,“那少部分人,该是谁?”

  “周天子,八王室为首,已得道者为众。”檀缨喘着粗气道,“只许他们以及他们的后辈求道……永远固化这个阶级,并维持数量。”

  范伢越听越愤,直至击案而起:“汝等贼法止声,弃民是为大逆,便是贼法也不得如此大逆不道!”

  “我当然不敢。”韩荪冷笑道,“但若是周天子的意思呢?”

  “…………”范伢顿时又坐了回去。

  韩荪就此从怀中掏出一纸书信,往桌上一拍。

  “楚、韩、越三国,儒、名、医、道、化物五家,已应此昭,共约来年封道禁书。

  “如姒白茅一样的说客,正奔赴其余诸国各家。

  “若不应,便是与天子在内的众得道者,奉天子的诸国各家为敌。

  “别人都封道禁书,唯独我秦我法,大开学宫学馆,许民众求道,分他们得道的杯。

  “此仇此境,可远比公孙衍合纵天下攻秦要惨烈得多。

  “而我。

  “要在姒白茅走之前。

  “为秦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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