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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9 叫阵

  咸京,儒学馆门前。

  一位过于英俊的少年,正喘着粗气伫立于此。

  想不到啊。

  周敬之的那三戒,竟一瞬之间全破了。

  檀缨只知道,这里是有资材的。

  至少有六副,甚至可能有十副。

  考虑到庞牧之前为自己准备了五副。

  这个数量,想必破境足矣。

  檀缨站在堂门前, 看着那堂中儒士来来往往,此时竟有些发抖。

  太不理智了……

  太他妈不理智了……

  直至此时,他亲身跑到儒学馆门前,看到堂间往来的儒士,方才后怕。

  不应该的……我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

  为了别人,承受噬道的风险……

  行为先于思考,这不是我。

  但也就在行将退缩的时候。

  庞牧的话,重又回响在他的神思之间。

  “非为汝,为儒。”

  为什么,这短短五个字有如此的力量……

  庞师所悟的……到底是什么……

  既能助他破境,亦能令我如此……

  当听到这话的那一刻,我所感觉到的,我所领悟到的……

  檀缨猛一瞪眼,豁然开悟。

  牺牲。

  是牺牲。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不要为了求生而损害仁,却甘愿牺牲而去成就仁。

  是为取义成仁。

  可是……

  这些话圣人早就教导过了,无数人早已都倒背如流,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今天才破境,为什么只有庞牧才破境?!

  想至此,檀缨又是一个二重瞪。

  知行合一!

  道不仅是修学,不仅是创想,更是内心深处的认可,与义无反顾的践行。

  熟背《论语》的人万万千。

  能以身作则又有几人?

  那圣人陨落后所留下的杯。

  唯庞牧可以继!

  思绪至此, 檀缨再一直身,凝着堂间涌动的儒生,已再无半分惧意。

  庞师啊。

  不如再说得大一些——

  非为儒,为道。

  檀缨就此阔步踏入。

  堂中最近的一位儒士当即应了过来。

  儒门虽永远敞开,但有人如此大摇大摆闯进来也是很难看的。

  他本带着怒意前来,却见檀缨身着最英朗的学宫长衫,更是一副英俊洒脱之象,甚能感到儒火之气,儒士顿时也不好再怒,只尊尊问道:“这位学士……来儒馆何事……”

  檀缨只一抬手,直视内堂:“告诉武仪,檀缨来了。”

  他此时还并不知道,那挥舞的指尖,竟已迸出了如庞牧一样的炉火之星。

  ……

  周敬之宿处小院。

  人已尽皆散去,唯有庞牧颤坐于此,脸上的血气可见地变少,周身的儒火可见地式微,似是一刻也顶不住了。

  周敬之却也只能远远相望,左右踱步,如蚤在热锅, 怎么急也没用。

  再想檀缨那边,周敬之更是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嘴巴。

  “娘的……我真是笨啊……一个檀缨都盯不住……”

  他不断地抓头自语, 他也想去儒学馆那边, 但眼下庞牧却又行将倒地。

  一时之间,燥,热,烦,自责,无数个情绪拥上脑顶,整个人都要焦了。

  正要把头皮抓烂的时候,却见一女讲师抓着一个绸缎大包袱跑来。

  “资材!!六副!!”

  “!!”周敬之疯了一样迎了上去,砸开盒子便将一块大珀石喂到了庞牧身侧。

  眼见元灵之气丝丝流向庞牧,庞牧气息也有所好转,他才擦了把汗回到门前问道:“谁的?”

  女讲师道:“儒学馆送来的……”

  “啊——”周敬之恍然大悟,“檀缨……檀缨……唉——”

  至此,他只一叹,便抱着其余资材向庞牧走去。

  讲师颤颤跟前上问道:“周学博……檀缨这算是……为了庞学博,去殉道了?”

  此刻,周敬之反倒不焦躁了,只一笑抬手:“是逐道。”

  “他?他现在能逐什么道?”

  “可以的。”周敬之静静坐在了庞牧身侧,“逐他庞师刚刚传他的道。”

  ……

  儒学馆院前,明明还只是下午,大门却早早紧闭,不知道上了几层锁。

  白丕站在门前,边砸边骂。

  “大白天闭门,你儒什么意思?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檀缨,檀缨你给我出来!!”

  “他娘的!信不信我将帅车马炮全他娘的杀进去?!!”

  骂到这里,院内才有一儒士隔着门道:“学博息怒,我馆有要谈,恕不待客。”

  “有谈是么?那我列席,玩家·弈道,白丕请席!”

  “此乃闭门之谈。”

  “管你闭不闭门,我等玩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信不信我现在就杀进去?”

  “哼。”儒士不忿道,“你若再动粗,便是与我儒为敌了,还请学博三思。”

  “……娘的!”白丕愤而咬牙。

  他倒也不怕事,但为了檀缨武斗儒家这种事,他还是做不出来的。

  再者檀缨与武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是儒家与唯物家的事情,又关他玩家什么事?

  思来想去,白丕也只好扬嗓吼道:“檀缨!!快出来!就这么急着灭道么!!”

  痛骂之间,学宫马车疾驰而来。

  赢璃、毋映真,姬增泉三人先后下车。

  与白丕对了个神色后,赢璃当先上前:“法家赢璃,请席。”

  门内的儒士闻言一动,颤声道:“璃公主,此为闭门清谈……”

  毋映真闻言,只怪笑着踢了脚门:“瞧你这话说的,我医家毋映真把门踹开,不就是开门清谈了么?”

  “毋学博……此乃我儒之地……还望三思……”

  慌张之间,又一声传来。

  “化物家姬增泉,请席。”姬增泉一掌不轻不重地拍在门上,“我等四家文士在此,敲那楚王的宫门都该迎了,武馆主这都不赐席,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儒士沉声道,“我收到的命令是,便是韩荪与秦王来了,这门也不能开。”

  “嘁……”姬增泉面色一沉,与三人轻声道,“武仪料定了我们不能闯。”

  “确也不能闯。”毋映真虽然话说得霸道,但此时却已不觉咬起手指,“檀缨与武仪自是有约,这是儒家与唯物家之间的事情,我等各有家道,断不能为此与儒开战……”

  “那祭酒和司业呢?”白丕催道,“他们来了总可震慑一下吧?”

  “不然。”赢璃沉吸一声,“老师和司业是秦地墨法之魁,更不能登儒馆欺人了……老师甚至都不许我来的。”

  “唉呀……”

  正哀叹间。

  忽闻蹄声隆隆,自北街传来。

  四人皆大惊。

  围观民众也都慌张退让,却又不禁驻足探首。

  循声望去,只见那北街靠东侧街角,阵阵扬尘之间,三轻甲快骑并立闪出,腾腾而来。

  “禁军!”居中骑将负旗高呼,“退让!”

  民众躲让之间,方才见那一身黑袍的雏后,自驾一纯白骏马,左将军右护卫,与众骑汹汹而来。

  听到如此声响,那门内的儒士也是真的慌了,只喘着气抖着音隔门问道:“几位学博……来者……可是咸京禁军??”

  “正是。”白丕呆望着那队快骑,整个人都傻笑起来,“雏后已至。怎么着,这门开是不开?”

  “……这。”

  惊愕之间,一行十八骑已奔至学馆门前。

  满身乌黑重甲的将军一跃而下,扶雏后踏鞍下马。

  “许久未与牧人出去骑射了,这两下子都快站不稳了。”雏后于左右簇拥之中,笑谈行来,与门内的儒士不咸不淡说道,“告诉武仪,这是国事,叫他想清楚。”

  “请……请稍候……”儒士这便狼狈向论堂跑去。

  几位学博这才与雏后问好。

  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很拼了,没想到雏后能更拼……

  雏后却一笑,将一纸便书展与四人——

  【缨斗胆闯儒馆,求姐助势。】

  几位学博一愣。

  道理他们都懂,可怎么就是姐姐了?

  赢璃更是低头哀叹,唉,都是姐姐,到底还是能耍骑兵的姐姐管用啊。

  雏后也笑呵呵冲几人眨眼道:“我故意上的重蹄,能唬就唬吧。我记得这馆主年纪还不到三十,应是第一次听到这等声响。”

  几人哑然失笑,此等妖招,到底是你啊雏后。

  果不其然,那儒士很快便狼狈归来:“武馆主请问雏后……是要与儒开战还是与楚开战?秦王知道这件事么?”

  “好了,谁不知道谁在想什么?”雏后只不紧不慢道,“我们不一定要进去的,叫武仪把门都开开,让我们听到就好了。你儒若守规矩,我们也守规矩,你儒若破规矩,我们也破规矩。”

  “我儒自会守规矩……”儒士颤声答道,“但此为闭门清谈,开不得门……”

  “呵,你算什么,能代武馆主回我的话?”雏后说着退后半步,拂袖一挥,“兄,帮我砸个门,给儒听个响。”

  身侧将军当即凝气,一拳砸向馆门。

  一声闷响之后,将军单臂已穿门而过。

  待将军抽手,馆门上已显出了一个大洞,所有人都看见了内堂灰衫儒士慌张坐地的风姿。

  将军的拳甲却光滑如初,他只掸着拳肘上滚落的焦味儿木屑笑道:“兵家砸门莫得轻重,得罪了。”

  雏后随即透过洞口,与儒士厉目道:“尔等可是在我秦地,欺我秦学宫的秦学士,真当我秦骑不敢踏进去么?还有,别跟我提秦牧人,这事他当然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小弟弟,现在能去问你们武馆主了么?”

  “去……去去去……”

  片刻后。

  儒士再度返回,这便传来了卸锁的声音。

  接着,大门一开。

  只见那灰衫儒士颤颤守在门前,看着雏后一行,头不敢抬起问道:“这样……可以了么?”

  “善。”雏后这便一摆手,“好歹给我们几把椅子坐吧?”

  “是是是……”

  待那儒士走了,雏后才与几位学博悄声道:“哪位学博身手好,屈尊去当片刻梁上君子,防这馆主突施冷箭。”

  话音落下,赢璃、毋映真和姬增泉齐刷刷望向了白丕。

  “得……我君子,我君子。”白丕也只好摇头一笑,负手而去,“找地方上梁去了,你们聊。”

  与此同时,将军凑到雏后身侧道:“妹,要不要把无关的人驱走?”

  “不必,让他们听。”雏后大大方方回过身,看着想凑来却又不敢靠近的民众道,“我虽道理懂得不多,但好歹见过几场小仗,兵家的叫阵之法还是懂一些的,不就是势么,让儒领略一下我秦的势,让他们知道知道,咸京是谁的咸京。”

  将军就此领命,以十八骑围成一个范围,民众可于其后闻谈。

  这下子可就热闹起来了,整个咸京城北的人都围向了儒馆。

  有纯看戏的,也有志在修学求道的,有老有小,有男有女。

  虽目的不同,但无论对谁来说,连王后和学宫名士都不愿错过的清谈,他们能听到一两个字也算长见识了。

  一时之间,这场闭门清谈,被雏后硬生生搞成了当街大论。

  ……

  儒学馆,大论堂,堂门已大大的敞开。

  檀缨与武仪,左右对席。

  一应二十余位儒士,并立武仪后方。

  另一侧,檀缨只身列坐。

  这场面便若大军压阵一般,檀缨随时要垮的样子。

  然而实际情形,却完全相反。

  檀缨笑而不语,武仪的额头反倒渗出汗来。

  学宫必有人来护檀缨,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可他娘的,无论怎么设想……也想不到雏后和禁军会来。

  秦室本就亲法墨,与儒家向来不和。

  谁知道这个疯女人会做出怎样的事。

  倘若真因此事,秦楚法儒一通乱战……

  他一个馆主又怎么担得起?

  不仅是他,就连他身后的儒士们也难免瑟瑟发抖。

  那门外马蹄踢踢踏踏的声音,已让他们不得不臆想起儒馆被秦骑踏平的场景了。

  他们只是普通的儒士罢了,又不是得道者,武仪到时候或许还能逃得出去,他们可没本事逃出去的。

  一时之间,人数本来占优的他们,气势却被臆想出的秦军铁骑全盘踏碎了。

  这种时候,很多人都怀念起了庞牧。

  庞牧虽事业不顺,名声却是一顶一的好。

  当年离楚事秦,更有千余民众哭街长送十里,可谓直比屈原。

  即便在这蔑儒的咸京秦地,庞牧一有时间,也会当街开课,专教贫家子弟,分文不收,不时还会送出几本书,至于送出的笔墨文具更是数不胜数。

  如此七年如一日,便是蔑儒之人,见他庞牧这张脸,也都会低下头,恭恭敬敬称他一句庞师。

  若是他在,若是我庞师在,我儒会被欺成这样?

  他一人当门一喝,便不知惊退多少铁骑了!

  眼见儒士们心态不稳,武仪只僵僵抬手道:“诸位莫慌……没人敢擅闯我儒之地,秦人不过虚张声势。”

  虽然他话是这么说的,但看起来却比谁都慌,完全难以服众。

  而他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了将军叫阵的声音:

  “雏后说你们声音太小了,听不到!”

  毕竟是兵家专业人士,此声异常洪厚,一喝之下竟又将武仪的气势压了大半。

  武仪不得不咬着牙回喊:“告诉雏后,清谈不是打仗,论辩不是叫阵。”

  “听不到!”

  武仪脸一狞,吼道:“告诉雏后,清谈不是叫阵!”

  将军一笑:“雏后说听到了,很满意,你后面说话只许比这个重!”

  武仪顿时气得面色煞白:“我说清谈不是叫阵!后面我不会再喊了!”

  将军答:“雏后说不喊她听不到,你儒若趁机闭门欺我大秦文士,她可如何与秦人交代?”

  武仪不及回答,便听外面一阵阵民众的叫骂声传来。

  “王后叫你大点声!!”

  “贼儒休欺我秦学士!”

  “贼儒滚出大秦!”

  不说别的,路人是真的越喊越过分了。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谁,更不知道要论什么,只是在禁军的抬手煽动下,骂了个爽罢了。

  这里面即便有儒家的支持者,看着铁骑与周围的人,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这滔天民意,更是令论堂内的儒士们面色愈发难堪。

  这就是我们多年传儒的结果么……

  秦人……怎生如此顽固不化!

  然而就在这焦灼之后的短暂静谧中,只见檀缨朗朗而起,提气震声道:

  “秦人稍安!

  “儒得天道,必有其正理,圣人亦有大学。”

  “只是如今这咸京儒馆里,必有行正道传大学真儒,亦有只顾钻营牟利的伪儒。

  “此馆主武仪,是真是伪,某一谈便知。

  “若为真儒,我唯物家敬之不及。

  “若是伪儒,我檀缨灭之后快!

  “秦人以为如何?”

  顿时。

  “好!!!”

  “儒是好儒,士有真伪!!”

  “大文士!!请!!”

  “唯……唯什么家……灭那伪儒便是!”

  滔天的叫好声传来,连论堂的桌子都震了。

  武仪此时再看檀缨,已是吃了他的心都有了。

  他先前想的很明白,私论噬道虽不耻,却也是最快提升境界的方式。

  遥闻檀缨开家立道,却才年方16,才疏学浅,气若游丝。

  于私,这正是他破境的大好机缘,再也不想事事被那庞牧压着了。

  于公,他探清唯物家的底细,扩展儒境,更是大大的功业。

  至于耻不耻的,檀缨不也是为了资材么?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天下文士也说不出什么。

  可谁想到,先有庞牧叛儒,再是秦骑扬土。

  学宫名士逼在门前,咸京民众叫阵不迭。

  檀缨,你到底是巧运,还是有意为之?

  檀缨看着他质询的神色,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确实,这次我确实有些无耻了。

  可你武仪就是只好鸟了?

  你一定想得很清楚,先探我唯物的底,再寻找角度,以儒道相驳,进而噬道。

  你还定会关上大门,置我于势单力孤之境。

  这样你才好欺我才浅境微,用你的气压我。

  你想多了。

  我可是被韩荪那炽阳炙烤过的人。

  那法家韩荪,不知道比你高明到哪里去了,我都与他当堂论道。

  于你这样的伪儒。

  便是论儒我又何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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