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草原余晖,南洋晨曦
最熟悉草原人的,自然就是草原人,尤其是早就志存高远的俺答。
风掠过他的脸颊,他纵马冲在前面,手里举着的弯刀有着金色的马头形刀柄。这是可汗之刃,是神圣的至宝。
他已有汗名,为何不能用金刀?
昔年,蒙古人用的也是契丹人的长刀。是成吉思汗从西面接触到了弯刀,后来再改进了一下、甚至用了一些汉人锻造的技艺,这才有了蒙古弯刀。
那时候,草原铁骑从将领到士兵,人人都有锋锐的蒙古弯刀为兵器。
金柄的金刀,只有寥寥数人可以用。
现在,许多士兵已经没有好刀可以用了。而汉人的铁,多得用来铺路!
可长生天的子民还无法团结在一起。
因为没有让所有人都信服的头领,真正的大汗!
“杀!先杀服他们!”
俺答嘶声长吼,二十五的他身先士卒。
如今,察哈尔万户领有察罕塔塔尔、克什克腾、敖汉、奈曼、翁牛特、乌珠穆沁、浩齐特和苏尼特等八个鄂托克属部。
俺答倾巢而来,分布于察哈尔西南部的两个鄂托克的哨骑发现他们之后,选择了沉默。
一半是因为看到了俺答的决心,一半是俺答曾经在镇安堡外的营救之恩。
而现在,俺答的目标不是杀掉多少人。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尽可能地保存草原的力量。
他的目标,是那一枚玉印。
“呼斯乐赛罕!不要逼我!随我去汗帐!长生天在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们,为了我们的子孙!”
马奔到近处,俺答两眼流下了热泪。
在两翼,他们土默特诸部的骑兵再无面对明军炮火时的无力。他们的勇武,不是如今的中央万户骑兵可以比拟的。当年的怯薛军变成这样,只因为达延汗死后再无明主。
俺答看着自己的部下和对面的将士都在不断倒下,而他们的主将呼斯乐赛罕仍旧浴血奋战。
现在,是俺答亲自率领的中军主力发起最后的冲锋,他已经看得到呼斯乐赛罕转头过来时愤怒的脸。
“逆贼!罪人!你还有脸说什么长生天?埃尔基尔汗一定会将你扔进大大的油锅,而我会一根一根拔掉伱所有的头发!”
“你怎么就不明白……怎么就不明白……”俺答痛苦地闭上眼,再张开之后就怒吼着,“我要做的一切,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我要为长生天的子民带来美好的希望啊!”
在草原上的萨满教,人们用用马头骨和蓝色布条堆成敖包,天空是所有草原子民的崇拜。而在死后,灵魂将由冥界的王子埃尔基尔汗进行审判。有恶行的,就被丢入滚烫的油锅。恶行越多,油锅越大,越难爬出来。
这个时候,在天堂里,每一个曾经从你的善行中获益的人都能抓住你的头发帮你一把。
可是呼斯乐赛罕说要一根一根拔掉他所有的头发。
俺答放弃了对呼斯乐赛罕的招降,他在不被理解的悲怆和使命感中最后嘶喊了出来:“杀!”
“杀!”马芳一箭射出,控制着胯下战马掠过一个即将坠地的敌人时,勾注马腹弯下腰去,眼疾手快地抢到了他的弓和箭袋。
行军打仗,每个骑兵都会根据自己的实力,带上两到三张弓,至少两个装满了箭矢的箭袋。每个箭袋,要有百枝箭左右。
马芳以前是奴仆,他只有一张弓,一袋箭。
现在他又能继续杀了。
“好样的!”
看到马芳展示出来的马术,还有他继续战斗的意志和兴奋劲,土默特部的骑兵认可了他。
马芳握紧了这张新的好弓,试了试弓弦的力度,随后就激动地举了举弓高喊道:“忽热!”
“杀!”
在这片草场上,马蹄声不绝于耳。高速移动穿插的骑兵找着角度对射、躲闪,除了最初时分左中右不同方向的包抄、穿插、凿穿,到后面便越来越混乱。
不同的骑兵队伍,更像是海战时的一艘艘战船,弓就是他们的炮,箭矢就是他们的弹丸。
被打散了队形后,就是围射,坠马便形同沉没。
已经跟随俺答南征北战了十年的土默特部骑兵如同没有退路的群狼,现在他们人人眼里都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这里的战斗和杀戮只是开始,这里之后,还有察哈尔万户更多的部族,还有喀尔喀万户这个左翼里最忠于汗庭的敌手。
天空阴沉着。
夏日多雨,但当雨真的下下来的时候,却仿佛长生天在为他的子民互相残杀而哭泣。
雨水浸透那些倒在地上的人和马匹之后,带出了更多的血液,沁入了下面的土地里。
来年,这里也许会更加肥沃,野草更加茂盛。
但眼下,这里越发像是地狱。
直到一处终于传出大喊声:“投降吧!呼斯乐赛罕已经回到长生天的怀抱了!”
“投降吧!”
“投降吧!”
俺答坐在他的马上,静静停留在一个山包,低着头看旁边地上的那具尸体。
他的眼中不再有悲伤和遗憾。
当他真的发出命令向自己的同族人直接进攻时,他有过这种悲伤。
当年,他算计过衮必里克,算计过博迪,但那时候他没有这种悲伤,那时候只是为了土默特部的未来。
可是大明在他领地的旁边,一天比一天更加强大,他终于有了更大的心怀,有了最紧迫的危机感。
从离开丰州滩的那一天起,其实他已经把所有草原上的部族看做他的子民。
现在,他将来的力量又损失两千多。
再加上受伤的……一个部族要经过多少年的休养生息,才会恢复到这一战之前的水平?
头领一死,剩下的人见到大势已去,终于是绝大部分都开始下了马、丢开了武器,默默地被驱赶到了一起。
俺答在部将和亲卫的簇拥之中,缓缓策马到了他们面前。
雨还在下,战后的草原上气氛凝重,终于有人哭出声来:“土谢图彻辰汗,您有了尊贵的汗号,是可依赖的睿智之汗,为什么要来屠戮我们的部族,抢夺我们的牧场?为什么?”
死伤惨重的这一部已经投降的这些将卒现在心志已近崩溃,听到有人大胆地哭诉质问,情绪也涌上了他们的心头。
“我攻破过虞台岭,在汉人的围困中救过你们。在草原上,你们都听说过我的名字,传颂过我的事迹,知道我对汗庭的忠诚。现在我问你们,土默特部的儿郎是不是很骁勇?”
“难道土默特部的骁勇就是为了来对付自己人的吗?”最先质问的人悲愤地开了口。
“不!”俺答大声说道,“让你们这么快就战败的土默特部,在汉人面前已经只能挨打、被欺负!”
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就仿佛发泄着长久以来的愤懑。
“我丢掉了原先占据的一些地方,去年冬天,我们土默特部竭力地想要夺回来,可是我们办不到!我向大汗说,汉人已经不一样了,我们需要真的齐心协力,一起打断汉人不断变强的势头。但是,大汗只希望我们土默特部不断和汉人互相消耗!”
俺答顿了一下之后,犹如受伤的狼王一样咆哮着:“我从不畏惧向汉人发起进攻,可是仅凭土默特部,我已经做不到为你们抵挡住汉人往北而来的兵锋了!我做不到了,你们明白吗?”
大胜之后,他悲愤地喊出自己的孱弱。
在他而言,这是事实。
但这事实,也让他感到很受伤。
“西到甘肃,东到辽东,汉人全都听命于同一个皇帝。我们呢?我可以为了草原去抵挡汉人,可是我战死了,土默特部消亡了,谁还能再抵挡住汉人?是我的哥哥,还是我那身为大汗的侄子?”
猛地抽出金刀,俺答纵马围着他们跑起圈来,行为很疯狂,却又清楚地向他们喊着话。
“我们被汉人用浑身穿满铁甲的精兵和威力越来越大的火炮打败了,败得像弱小的羊羔!我们来到了这里,你们又像弱小的羊羔!”
“我不是来嘲笑你们的。我袒露我身上的疤,让你们看清楚。南面的汉人变成了猛兽,朵颜他们从狡猾的狐狸变成了对汉人摇头摆尾的狗,接下来呢?”
“长生天的子民,需要更勇猛的王,带领所有的部族,活下去!打过去!”
“来不及了!已经快来不及了,你们明白吗?”
“只有在丰州滩的我们,才知道汉人已经变了,变得多么可怕!”
“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除了这种办法,草原各部还能怎么样尽快真心臣服在同一个王面前,然后随着他冲在最前面的金刀的方向,抵御强敌?”
“还有什么办法?还有谁?”
俺答扬起马蹄,在战马的嘶鸣中声嘶力竭地喊道:“臣服于我!让我,成为你们名副其实的可以来的睿智之汗!”
“土谢图彻辰汗!”
“土谢图彻辰汗!”
“土谢图彻辰汗!”
率先响起的,是一战得胜之后土默特部上下的齐声高呼。
声音响彻草原,直击云霄。
天空的阴云也恰巧开始消散,从西边洒过来一些光,照亮这一片草场。
在败军的眼中,俺答手中金色的刀柄反射过来几点晶亮,他置身于光辉里。
俘虏之中,渐渐有朝他跪下的人。
“帮助我,去接替成吉思汗的意志,拿到那枚印,向汉人,向全天下通告那上面的天意!”俺答高高举起金刀,庄重无比地吟诵着,“长生天的气力里,大蒙古国大皇帝圣旨所到之处的顺民和异民,必须敬畏尊奉之!”
那枚玉玺,是草原权力至高的象征。
当年,这枚印上的文字,曾经盖在国书上,一直传递到遥远西方所谓的教皇那里,告诉他们:教皇,和你所有的君主们一道,应该立刻亲自过来为我们效力。那时,我会详细告诉你一切规矩!
而如今,这枚玉玺在打来孙的手上,他所传达的命令,右翼的衮必里克和俺答,甚至左翼的兀良哈都不一定会听。
最后一个曾让这枚玉玺恢复往日一丝荣光的人,是达延汗。
俺答要做下一个,他最后咆哮着:“二十五岁的我在这里向长生天立誓:我将把我的一生,用来遵循长生天的命令,让他的子民成为普天下最尊贵、最富足的人!效忠于我,助我先收服草原,再重新征服汉人!那时候,荣耀和富贵属于你们每一个人!”
光芒照耀在他身上,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齐声称颂,包括马芳。
但他看向俺答的眼神不像其他人那么狂热,他只是又瞥了一眼那散开的云层后的日光。
这是夕阳呢,最后的余晖了吧?
……
“轰!”
与俺答相隔万里之遥的南面,大明的战舰再次出现在几乎可以称作现在的南洋尽头的马六甲。
不必有什么通告,从葡萄牙人进犯屯门开始,大明与之的战争就一直不曾结束,只是中间停歇了十二年。
现在,大明来了。
赵俊早已知晓葡萄牙是多么小的一个国家。尽管有所谓大量的商船和战船,可是这里远离他们的国土。整个马六甲,他们所谓的马六甲总督麾下也只有数百人据守于城堡。
而交趾一战,大明早就将这里可战的商船和亡命徒骗过去很多,消灭了大半。
现在胡安总督看见了阿方索口中的“主力舰”,可就算他已经把受雇佣派去阿瑜陀耶的两百正规军召了回来,就算印度总督那边给他调来了三艘卡拉克战舰,那又怎么样?
在这个时间段,对付立足不算很稳的西方,对付远逊于将来的荷兰或者英国的葡萄牙,大明所需要的仅仅是决心,还有将来从这里获取利益的手段。
当然,确实也需要更先进的战舰和枪炮。
赵俊是昔年屯门第二战的亲历者,现在他站在视线范围内吨位最大的旗舰上,心里只淌过一句话: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汪鋐近乎绝望地发起攻击,只希望哪怕击沉一艘敌船。
十二年里,陛下从没放松过对大明军械的要求、对船只的要求。从海防道开始,到海运局和宝船监,再到正式的海师。
十二年后,大明以压倒性的兵力,全力以赴地来夺回这里。
陆陆续续和赵俊汇合的,除了广东海防道的大小战舰,还有皇明记海贸行总共七成的护航舰船。
而海师、海防道、海贸行护航舰船上的人,其实都是正规军。哪怕身处海贸行,他们的大小将领也都是有官品的。
这支舰队的总兵力,已经是超过三十艘大小战舰。加上随舰队运送粮食军资的十余艘海船和其上人员,总兵力可称五十余战船、六千精兵。
阿方索站在他旁边,开口说道:“按我和汪直给的那些位置,只要攻破了那几处地方,他们就逃不掉了。”
当时先来到这边,阿方索凭借身份是能进入很多地方的,知道这城堡的重点防守位置是哪些地方。
再加上外察事厂多年积累的情报,经由汪直和那个海象报上去。
赵俊点了点头:“阿县爵,你将来要坐镇这里,带海防道的战舰封住西面逃窜之人吧。”
他抬头看了看,马六甲是个山城,占据码头只是第一步。
“传令下去,虎蹲炮营和鸟铳营登岸后,各按标点,修好射表,一点一点攻上去。”赵俊吩咐着,“派人喊话,大明天兵已至,此战为驱逐夷人,助满剌加复国!土民各族,宜助王师,光复旧土!满剌加王室不知所踪,大明钦使将乘宝船来此,册封国主!”
信息量很大。
大明要这马六甲,但满剌加王室仍旧可以存在。
只不过谁为王,大明并不在乎,也懒得去细细寻找。
城中有心人,或者想立大功,或者突然冒出来什么王室后人,那都是大明后面的筹码。
现在,赵俊只需要告诉这城里的南洋人:大明天兵来此,专打西洋鬼子。
已经入夜,但是对于已经有了射表的明军来说,问题不算很大,反正城内没有友军。哪怕误伤本地人,也在所难免。
从设立海师开始,朱厚熜的本意就不是让他们只专精海战。海军陆战队这种思维,自然是要有的。
占据了港口之后,前方的鸟铳营保护着虎蹲炮营,建立了岸边防线。
随后,从旗舰和主力舰上,开始往下卸运两门神威炮,还有四门小一号的、架在车上的炮。
龟缩在总督府内的胡安到半夜时终于听到了让他感觉不可思议的巨响,从他自认为会相当安全的城堡炮楼内看出去时,只见马六甲城中新建的教堂的尖顶正在垮塌。
他的瞳仁收缩,心头狂怒中带着恐惧。
远处的海岸边,火光连天,他大概看得清已经登岸的秦人军队数目。
至少有两千!
现在,他们并没有攻入城内,尽管他们的炮已经轰塌了葡萄牙人在这二十年里重新修筑好的城墙和炮塔。
炮声已经稀疏了下来,只剩那种最响的几门炮。
在他隐约看得到的远处,明军开始移动了。
神威炮威胁着远方,虎蹲炮营和鸟铳营开始向城内推进。
一切都很有章法,等他们建立新的炮兵阵地和防线后,虎蹲炮凭借灵活的架设条件开始轰击下一批防守要害。
海象已经冒了出来,在向前线将领出示了腰牌之后,开始联络一些人,带领他们把虎蹲炮架设到更好的房屋制高点,以抹除仰攻山城带来的劣势。
“总督阁下,必须冲出去啊!”
“怎么冲?港口已经被他们占领了!”胡安只是后悔,虽然已经知道了交趾发生的事,虽然前天就有东边海面上回来的船告诉他发现了那个大明的舰队,可胡安并不能不战而逃。
可谁知道,用二十年构筑起的这要塞一般的马六甲城,还有海上的战船、商船,面对他们的军队竟如此脆弱呢?
“他们的人太多了,他们的火枪和火炮也不比我们差,训练更加精良!”
胡安听到麾下有点恐惧的声音,心想何止是不比他们差?
那样的巨炮除了装在主力舰上,怎么能这么快地卸到岸上,还能这么快移动?
大明有一个妖孽般的皇帝,旗舰和主力舰上的主桅杆有了滑轮和绳索,吊运一些重物成为可能。
而把炮搬运到车架上,这种结构虽然近两百年前就有了——射石炮,但他们的巨炮,那威力和射程,只可能是铸铁的啊!
铸铁巨炮也能像射石炮一样装在车轮上?
“让他们消耗!他们走这么远的海路来,炮弹带不了这么多!守住总督府,等到枪兵接战!”这是胡安最后的希望。
而明军渐次推进却不曾断绝的炮响,在这个长夜里一点点地击碎着他的希望。
等到炮弹能打到总督府的城墙了,胡安绝望地发现,他们的火枪兵也能在自己十分意外的距离之外将弹丸射过来。
朝阳重新照亮这座山城时,总督府内举起了一面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