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大明那该死的压迫感
“岂有此理!他真是这样说的?”
交趾升龙城的皇宫里里,莫登庸愤怒地把那张纸捏做一团摔了出去,站起来怒喝。
在他面前的台阶下,跪着风尘仆仆的人。
眼下这升龙皇宫之中,其实会让汉人颇感熟悉。
文臣武将,虽然官服另有一些异处,但大体上与明朝相似。
殿内,额匾楹联,也还都是汉字。
在交趾,虽然民间说话的腔调既上承秦汉时百越的中古音,又融合了高棉等诸多的语法,但落于文字,其实识字的人用的都是汉文。
包括科举制度,也在那一段交趾布政使司时期扎下根来,后面的黎朝不仅没废除,反而还发扬光大了。乡试、会试、殿试,一如明朝。这里的科举制度,从此一直延续到将近四百年后。
当然,此时也已经出现了汉喃文字,并且一度短暂地被黎朝以前的胡朝定为官方文字。
现在,交趾的官方文字仍是汉文,但民间也有用汉喃文的。
但这汉喃文字也脱胎于汉字,却更难学、更难掌握。无论如何,汉喃文字的出现,本身就象征着这一片土地上的人已经有自己的民族意识萌芽,只是还没进入到更完善的程度。
这正如阮文泰终于下定了决心,派人先行赶到升龙汇报消息并提出建议之后带来的分歧。
“阮文泰奉陛下之命,重任在身,如今竟出卖陛下与我国!”站在最前面的一个文臣大声道,“陛下,此贼当斩,族灭其家!”
莫登庸站在那里沉重地喘着粗气。
他自然不甘心就此降一格,成为什么大明宣尉使。
他要的,是名正言顺的一国之主的身份!
“可那大明皇帝的威胁,怎么办?”另一人立刻反问,“阮文泰也很清楚,这并不是那个大明礼部尚书之子本人的恐吓与意气之争。这样的要求,只可能是大明皇帝的授意!大军出征,岂是区区一个礼部尚书能调动的。”
交趾早已自成一统多年,庞大的人口之中,不乏具备洞察力和政治智慧的人。
莫登庸沉默着,他自然也能看穿。
这也是他不会把怒火倾泄到阮文泰身上的原因,那个最先主张斩杀阮文泰的人又表达意见:“正因为大明意图再吞交趾,所以才要表明决心!陛下,当年他们在交趾先胜后败、最终北逃,如今也只会这样!既然大明皇帝獠牙已显,陛下御强敌而守土有成,才是让交趾上下都认定陛下乃天命所归的不二法门!”
莫登庸心头一动,不由得看了看他。
“若败了呢?”
这反驳声让莫登庸心里很不痛快。可他的身份已经是君主,不能再仅仅因为情绪就怎么样。
事实上,他也是因为这些顾虑,才不得不希望通过请得册封来加强法统、渐渐增强力量。
“我看你是早就与明人做生意赚得太多,舍不得断了财路!”
“你血口喷人!若非早年我从明人那里换来的好东西,你们又有多少人甘愿襄助陛下?”
“够了!”莫登庸愤怒地打断了他,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当年,确实因为他有几个部下与明人贸易,用绫罗绸缎和金银珠宝让一些中立派倒向了他莫登庸。可是现在,那些东西却不足以招降阮淦这些人,也不能变成他麾下将卒的作战力量。
“陛下!从明人的宣交使借观望之名退居吉婆岛,大明蚕食我交趾之心便已现。”见莫登庸喝止了主和派,主战派的人声音就大了,“如今更要陛下献上户籍名册,岂能让他们如愿?即便当年,明人也要倾力南征,最终劳而无功!依臣之见,早便该禁绝了海贸。明人用心险恶,若非海贸,岂会有人贪小利而忘大义,劝陛下甘为大明犬臣?”
不愧也是从交趾的科举体系、从学习儒家经典成长起来的人,“犬臣”二字一出,莫登庸的脸色难看无比。
可他偏偏就处于无能狂怒的状态。
在汉人王朝庞大的软硬实力面前,毗邻大明的交趾既想逃、也逃不掉。
姓阮的,姓莫的,姓黎的,姓陈的,姓郑的……交趾大姓,大多出身于汉地。和那汉地王朝,就好像远支分总与本支祖宗的关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有本支的影子。但心思和身体,都想追逐更自由的天地。
“陛下!臣就不说那些旧事了!”主和派却没放弃,一脸冷静严肃地说道,“年初大明出兵外滇,助缅人复国,且不管大明打的是什么主意,出兵助了大明的老挝、八百大甸,都是分了木邦旧地的!如今若定要指称陛下篡灭黎氏,传檄外滇诸司,大明果真需要自己兴师动众、大举来攻吗?”
这话说出来,那主战派也不由得被噎住了。
扈从军战法自然并不新鲜,若是稳定状态下的交趾,也不见得会怕。
但现在呢?正是莫朝新立、黎氏余孽未绝。
内有忧患,强邻窥伺,狐狗成群。
主和派的这个大将见震住了场,又用沉重的语气说道:“郑大人,伱一直没说话。这些年,我交趾海商不用出云屯港了,都是从明人手中买卖。但郑大人还一直有遣人去大明做劳工,不知来去路上,是不是已经总见到大明战船越来越多?”
莫登庸看向了自己的另一个臣子。
被主子盯上了,他这才出列:“……确实如此。不仅这样,如今还有新动静。广州江口之外,海师军寨越来越大。大明已在广东的东莞,设了大明第一支正式的海师。”
“为何不曾呈奏上来?!”莫登庸怒了。
“臣自然有呈奏过,只是陛下忧心逆贼阮淦等,不曾降旨处置……”
莫登庸却不相信这一点,反而扫视了自己的亲近内臣——没错,交趾同样也是有太监的。
毫无疑问,他必定当真也看过一些相关的奏报。
只是新朝初立,诸事繁忙。那些奏报是不是刚好被控制在自己最疲惫的时间呈给他看的,就不一定了。
当场把那奏报找了出来,也果然夹在一大堆事里,只是提了一句,就好像是见闻一般。从整个奏报来看,是这个姓郑的臣子,非常好地完成了结交大明官员、让他们帮交趾新朝说好话的任务。
“当时广东传言,只是说浙江开了海禁之后民船下海颇多,要侦缉走私之人,臣也不以为意。如今看来,大明设海师,便是要再复昔年大船团屡屡下海的盛景了。”姓郑的一句话就把这些干系撇得干净。
流程做到位了,判断应该是主子来做。当臣子的眼力不够强,那也算有罪吗?
莫登庸再环顾一周,知道自己的新朝班底里其实筛子颇多。也不能说他们真的就已经是逆臣了,只不过他们不是交趾之主。而不论谁是交趾之主,他们都是交趾当地的大族、望族。
莫登庸装作继续看这一份奏报,嘴里吩咐道:“把文泰的奏请再拿来。”
被他扔出去的纸团又被人捡起细细摊开,莫登庸在这段时间里思考。
当年,大明设布政使司,各个官位都任的是从大明派来的流官。这样一来,交趾当地大族的利益得不到保障,所以大明对交趾的治理最终半途而废。
现在,大明换了一个新路子。从十年前开始,大明的皇明记就来到了这里,海贸行经商,劳务行等从交趾雇劳工、价钱给得公道。这么多年来,交趾有多少大族、望族从与明人的交易里,知道了大明会保障他们的利益?
而这一次,大明给他莫登庸的选择,是设宣慰使司。
宣尉使,名为大明之臣,但内部还是自成一统,就好比缅甸的东吁朝,八百大甸的兰纳朝。
可是莫登庸知道如果就这么认了,内部也会有许多人认为他是卖国之君。相较之下,黎朝多强硬正派?这同样会损害莫登庸想要的法统权威。
真打吗?打败了大明可能发起的联军,那确实会让他的威望攀上巅峰。可是已经在与明人往来中获利的这些大族望族,只怕也是不乐意的。说不定反而就倒向黎氏那边,与莫朝割据而治。
何况阮文泰所说的大明京城见闻中浓烟不绝的铸铁厂军械厂、铁多到铺成路、京郊京营中时不时会隐隐传至城里的巨大炮响……
莫登庸咬了咬牙,这次捏成团的是姓郑的递上来的奏本:“不管如何,阮氏余孽都是要剿灭干净的!那个什么严世蕃以此为条件之一,在他来升龙之前,也要将此作为我们交趾的筹码之一!大明有军威,交趾难道就没有?”
“传令下去!沿途征收新粮为军用,北面进抵边镇,防明军袭来。西北面守好关隘,防老挝助拳!战船聚集安兴城,防大明海师!南面和升龙大军,进剿哀牢!明年雨季之前,堪平内乱,不给大明可乘之机!”
他可以先与大明来使虚与委蛇讨价还价,但这个旱季和下一个雨季,大概是交趾最后的机会了。
若还有黎氏余孽存在,明年的旱季,大明只怕就会真正做好准备。
阮文泰也说了,大明今年有大国策会议,要换很多重臣。
明年,大明新的一批重臣,难道不会拿交趾作为他们向大明天子摇尾乞功的成绩?
……
离大明更近的交趾知道大明的最新动静,而来到马六甲的汪直却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当年占据这里的满剌加苏丹马末沙家族早已逃走,现在这里既然已经被大明的皇帝陛下称之为马六甲,汪直自然也这么认为。
港口的酒馆里人声鼎沸,各种不知名的酒、食物和不同模样的人身上传来的气味刺激着汪直的鼻子,海象笑了笑:“这就是马六甲!”
汪直仍不知道海象真正的名字。
现在看着光怪陆离的眼前景象,汪直也不由得感叹,双眼里都是光亮:“这就是马六甲啊……”
“你还记得那个皮莱资吗?”海象问道,“跟南澳县爵一起过来的人。”
两人在酒馆的角落窃窃私语,他们的声音在喧闹的酒馆中并不显眼。
汪直点了点头。
“他在这里十分有名,被称为伟大的探险家,最早一批到达东方的航海家。”海象顿了顿,“他给这原先的满剌加取了个别称,叫做太阳的眼睛。”
汪直疑惑地看向他。
“他说,在这里,你能听到八十四种语言,这里有威尼斯的玻璃、阿拉伯的香水、波斯的珍珠、大秦的瓷器、班达的肉桂、孟加拉的布匹、摩鹿加的香料。他觉得,世界上没有可以与这里媲美的地方。”
汪直哈哈哈地大笑了一阵,随后说道:“他现在肯定不这么想了。”
海象知道他说的是皮莱资去过大明了,但他收起了笑容之后还是说道:“不论如何,这满剌加如今却是兴旺无比。南澳县爵回来得正是时候,葡萄牙人除了那个印度总督,现在在这里也设了个马六甲总督。如今的总督,是今年刚派来的,三年一换。”
汪直点了点头:“货船已经到了,我也挂上了南澳县爵会明白的海枭旗,他应该会尽快来跟我谈生意的。”
此刻在马六甲总督府内,阿方索这个大明的南澳县爵正重新以葡萄牙子爵的身份参加着总督举办的宴会。
他感到熟悉又陌生。
这段时间以来,对于他这个一消失就是很多年的人物,新的马六甲总督和其他来自葡萄牙的人感到十分好奇。
阿方索自然有很多故事可以讲,在大明的经历像是一段传奇,而后来往东去日本、往东南去吕宋,也无异都是让人眼睛发亮的见闻。
“尊敬的总督阁下,您实在难以想象大明的辽阔。”阿方索长叹道,“还记得当年曼努埃尔陛下对舰队司令塞格拉阁下的指令吗?”
葡萄牙马六甲总督胡安点了点头:“卡布拉尔阁下离开马六甲之前,还念念不忘这件事。阿方索,现在你和皮莱资都回来了,不想回到里斯本觐见若昂陛下吗?”
阿方索低了低头:“我们的书信已经送过去了,大明是地狱,也是天堂。失去了那么多,如果不能用财富回报陛下,我们无颜回到里斯本。”
胡安皱了皱眉:“大秦……不,大明真有你说的那么大?那么富裕又强大?”
“探明秦人的情况,他们来自何方?路途有多远?他们何时到马六甲或他们进行贸易的其他地方?带来些什么货物?”
“他们的船每年来多少艘?他们的船只的形式和大小如何?他们是否在来的当年就回国?”
“他们在马六甲或其他任何国家是否有代理商或商站?他们是富商吗?他们是懦弱的还是强悍的?”
“他们有无武器或火炮?他们穿什么样的衣服?他们的身体是否高大?”
“还有他们的一切情况。他们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他们的国家大吗?国内是否不止一个国王?”
“是否有不遵奉他们的法律和信仰的摩尔人或其他任何民族和他们一道居住?倘若他们不是基督徒,那么他们信奉的是什么?崇拜的是什么?他们遵守的是什么样的风俗习惯?他们的国土扩展到什么地方?与哪些国家为邻?”
迎着旁人的目光,阿方索朗诵着二十二年前葡萄牙舰队离开里斯本准备前往这里开拓殖民地时要求舰队司令塞格拉探明的关于东方大国的内容。
“那时候,曼努埃尔陛下就知道,在遥远的东方,众多王国只臣服一个叫做大中国的国王。”阿方索摇了摇头,“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被称作秦人的他们生活的土地辽阔得超过整个欧罗巴,他们现在的王朝叫做大明。请允许我再次讲述那段难忘的经历……”
这一些,他其实已经讲了很多次,如今只不过因为宴会上有新到来或者新回港的朋友。
在阿方索的讲述中,大明的北方是曾经铁蹄踏至多瑙河的那个民族,就在四年前,大明刚刚在战场上杀死了他们的王。
在大明的周围,还有不知道多少个大大小小的王国。
这些王国,有的是国王,有的只是部族的领袖。
“他们共同臣服的,不能理解为国王,而更像是秉承上帝意志、有着加冕之权的教皇,但又不一样。”阿方索凝重地说道,“在大明皇帝的国境内,有不同的人信奉着不同的宗教。但不论什么宗教,都必须要服从皇帝的意志。因此,大明以及那片广袤土地上数个王朝的皇帝,都自称天子,是上天的儿子。”
“……耶稣的化身……”有人喃喃自语。
“尊敬的总督阁下,听说您派遣了两百雇佣军到暹罗,帮助阿瑜陀耶的国王?”阿方索问了一句。
“没错。”
“今年春天,发生在阿瑜陀耶西北面的战争,您大概也已经听说了。”阿方索郑重说道,“阿瑜陀耶北面的兰纳王国,就是臣服于大明的诸国之一。那场战争,就是大明的军队在一个月里打败了三国……不!四国的联军,重新加冕——他们的说法叫册封——新的国王。而马六甲原来的那个国王,也是臣服于大明,受到大明天子册封的。”
阿方索又看向其他人:“我到达过的日本,还有西班牙人麦哲伦九年前刚发现和经过的吕宋,全部都受到了大明天子的册封。准确地说,我们葡萄牙人来到这里,是已经闯入了大明的领地。你们可以嘲笑我的胆怯,但如果你们亲眼见到了他们的土地有多广袤、子民有多少、城市有多么庞大,你们不会比我更出色的。现在,他们的军队已经出现在离印度和马六甲很近的地方。”
再次看向胡安之后,阿方索提醒了一句:“按照大明国境的广袤,他们的军队出现在阿瑜陀耶的西北面,出征的距离只是跨越了一小半的国土。来到这里,只相当于从葡萄牙攻打普鲁士那么远,远远比不上他们攻打蒙古人时相当于要从葡萄牙攻打到波斯!”
胡安眼神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那么阿方索子爵,难道你是想告诉我们,离开这东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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