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穷兵黩武?
朱厚熜并不知道杨慎正准备带着新的意见回京,他正看着朱载垺从云南呈回来的谢表。
每隔半月,这儿子是会写信送回来的。
现在,他那小脑袋瓜也不知道明不明白什么。
他明不明白,朱厚熜不确定,但杨博不傻,呈奏来说不会有误越王殿下学业,已延请一位河南嘉靖七年乡试礼经魁首在他公务繁忙时教越王殿下明礼。
所以很意外,他发现了高拱的踪迹。
其父高尚贤,现任云南布政使司右参政。
杨博这是说,既让越王殿下明礼,也积极为他筹备将来辅佐教化西南之人——要不然,何须用一个还没中进士的人来教什么礼经?治礼经的人难道少了?
只不过,杨博恐怕也小看了高拱……
看完了朱载垺的谢表和杨博的密奏,朱厚熜这才仔细看着伍文定、沐绍勋、朱凤等人呈上来的东西。
不得不说,有了他们这大半年在云南投入了更多注意力到外滇,朱厚熜对那边的情形也了解得更具体了。
以前出于种种考虑,他们不曾上奏的内容也呈了上来,包括前年驿站被焚、土官千户曹义被害一事,包括这一次高尚贤去堪明情况知道的最新消息,还有传令兵卒被劫杀、死了两人的事。
此刻,云南那边,那孟养、木邦、孟密三司和莽卜信、莽瑞体两方大概正遣使到昆明。
他们的视角里,大明是要彰显一下上国威严、调停此事的。
但云南那边着急等着朱厚熜和军务会议对此事做出战术上的决断:什么时候出兵?打谁?
打是肯定要打一顿的。不打,靠嘴彰显威严?
何况朝廷对西南有更长远的方略。
但怎么打?
正统年间,兵部尚书王骥总督军务,三征麓川。第一次,号称十五万大军。第二次,也有五万。第三次,又是十五万。前后八年,这才拆解了麓川王朝,打得孟养一部被勒令从此不得越过金沙江。
此时此刻,大明自然不是要再来这么一次“灭国之战”。
“传旨武英殿,明日军务会议商议如何平外滇三宣六尉之争。”
朱厚熜和前后两任军务会议总参谋对于西南已经有大体的战略,但现在战术上的决断要因具体情况而定。
武英殿里,朱厚熜坐御座,夏言、王宪等人也都在。
首先是江汝璧作为御书房首席,在向所有人做着消息汇总的简报。
“其一,原缅甸宣尉使莽纪岁之子莽瑞体,现年十五,已有过人之勇,受缅人头目拥戴立了东吁朝。眼下力量最为弱小,然不容小觑。云南总督伍文定及黔国公奏来,莽瑞体见大明传令喜极而泣,殷切陈情,盼大明助其复缅甸。此后请封、纳贡、朝贡,必尽藩国之义。”
“其二,云南布政使司右参政高尚贤奉命前往缅甸堪明实情,虽未有明证,却疑那请封缅甸宣尉使之莽卜信,实为孟养宣尉使思伦之子。”
“其三,腾冲卫指挥曲志南遣人传令莽瑞体,于东吁境内遭劫杀……”
一件件情况被汇总着让所有人先明白当前情形,众人对于云南以南也形成了比较清晰的一幅图景。
首先是昔年麓川王朝被拆分的后裔们,这次一起动手,杀了缅甸宣尉司的正主阿瓦王,瓜分其地。新胜之军,士气高涨,占了缅北肥沃之地。
其次是莽瑞体南逃洞吾,却在缅人部族头目的支持下创立了东吁朝,正力图复仇。
再次是东吁更往南的缅南勃固王朝,暂时没介入纷争。东吁北有孟养、木邦、孟密三司和已被占据的缅甸宣尉司大部,西有山脉中的阿拉干王朝,南有勃固王朝,东面则是八百大甸、车里、老挝等。
最后:孟养、木邦、孟密三司对大明很不客气,前面焚毁驿站烧死了一个土官千户和一些兵卒,这回又劫杀曲志南的部下。
江汝璧一直介绍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才停下来。
朱厚熜这才说道:“朕先阐明要旨。三宣六尉,虽多是穷恶之地,然物产丰饶。那缅中缅南、交趾占城、暹罗更是良田千里。经略西南,为的是财货。那里部族林里,想要教化为王土,没有百年做不到。此战也不能旷日持久,朕要的是给三宣六尉定下新规矩,其后设宣交使、开市通商,收买其粮货,教化其人心。”
顿了一下之后,他又补充:“务必师出有名,以正义之师让三宣六尉大小头目知道朕非有意扫灭外滇,而是要助他们止干戈、共富贵。这一仗的声威,打到车里、老挝,使交趾也惊惧,才是成功的。”
他说完了这些,武英殿内都陷入思考。
其实从之前的信息通报和皇帝的这番话,大家也都明白了要打谁。
再结合交趾的局势,朝廷是要先出手,让外滇重新记起此时大明的力量,后面又要有宣抚手段。
夏言思索没多久就说道:“车里南接八百大甸,西、北两面都邻木邦,东南通老挝。外滇诸司,以木邦居中,车里最为亲善。臣以为,此战当借车里、八百大甸之力,西路逐孟养重归金沙江以西,东路逐木邦至阿瓦河以南,中路除孟密设府。此后,孟密、临安两府各设边市,交通缅地、八百大甸、老挝交趾。”
他已经对西南做了更多功课,王宪的主要精力还是在北境,所以王宪没有质疑这个。
王宪只是担忧道:“如今云南可战之兵,即便内滇诸土司愿出力,再加上四川及其余诸地援战之兵,总兵力也不过两万。外滇久未用兵,地势不明,此战则要力敌孟养、木邦、孟密三司新胜之兵。那莽瑞体兵力如何?”
夏言冷笑着说:“既想复国复土,他便要全力以赴。王师大军扫灭孟密之后,驻军孟密设府牵制木邦、孟养两部便足够了。既然胆敢害了大明命官、劫杀我将卒,更是篡朝之人、麓川余孽,此战只打这三司!八百大甸、车里若想瓜分木邦一二,也看他们的本事。”
北境进入了僵持状态,夏言以并不算雄厚的资历和威望上任军务总参谋,他也打定了主意先用经略西南的功劳来证明自己。
为什么要除掉孟密?不仅仅是因为孟密在三司当中地盘最小,更因为孟密有个很重要的地方:宝井。
那里是西南最大的一个玉石产区。
早年间西南诸土司有纷争,孟密的实力虽然弱小,但富裕啊,总是能通过贿赂大明来弹压住西边的孟养、东边的木邦。
现在,也许是成化、弘治、正德三朝很少再将目光侧重于西南了,新朝此前也都是在梳理内部、应对北患,麓川王朝的后裔们这才蠢蠢欲动,不仅违背昔年三征麓川后的约定攻打了缅甸,还敢于焚杀、劫杀大明使者。
不管孟密是不是为首的,它的地盘打下来之后最好守住又最富,自然就是它了。
有人开口道:“除了孟密……岂非有违陛下非有意扫灭外滇诸司之宗旨?”
夏言不以为然:“孟密本就不存在!成华年间,他们叛出木邦,这才有了孟密。三司之中,也唯独孟密只是安府司。如今竟敢如此大胆,参与篡灭正统,正该杀鸡儆猴!兵锋一出,岂能诸事如昨?据其利而惠诸司,外滇只会更感念陛下天恩!”
说罢又对朱厚熜行礼:“臣致信旧南京户部右侍郎张志淳,问外滇事。张志淳,云南永昌府军籍,成化二十年二甲第四。正德六年,张志淳致仕后便还居永昌。臣知其素明滇情,故去信请教。张志淳送来其父所著《地理撮要》,又送来其所著《南园漫录》一卷《缅种贵》。”
一边说着,他一边拿出了两卷书,黄锦赶紧去拿过来送给朱厚熜。
夏言继续说道:“张进之目击耳闻,孟密与孟养、木邦实则交恶不断。此次三司篡灭缅甸,许孟密以阿瓦城北富庶之地,岂是好心?先主攻孟密,孟养、木邦必不倾力往助。以千户曹义被焚杀于孟密、以劫杀传令兵卒之流贼实为孟密所遣之名,孟养、木邦必乐见其事。兵威既显,孟养、木邦知我大明对其两邦留有余地,才好再立规矩!”
朱厚熜正在翻看着那两卷书,有些惊奇地问道:“这张志淳,如今致仕在家?成化二十年的进士,如今还在,多大年纪?”
“年已七十四,在云南素有名望。”
七十四了,年纪已经很大,也不好再启用。从他自己写的这一卷《缅种贵》和他父亲所著的《地理撮要》来看,倒是个很通外滇情势的书香门第。
朱厚熜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道:“既是军籍,家中有人在云南任职否?”
“有,其长子现任永昌卫副千户。”
朱厚熜对云南具体的情形了解并不多,他更不知道:原本的杨慎就是被嘉靖赶到这永昌府去了,在那里一直呆到七十二岁老死。
现在听闻夏言的话,他开口说道:“夏总参既已思虑周详,方略便大抵如此,再议一下细节吧。首要便是诸方遣使到昆明,伍文定要秉持什么态度,如何坐实三司之罪,再宣而讨之。”
夏言既然做了总参,这件事让他去操心。
朱厚熜其实已经在注意着张志淳隐隐点到的其他弊病。
孟密因为宝井一带的宝石而兴,弘治、正德乃至于嘉靖年间,永昌府这个宝石产地却有“宝石之祸”,那自然是朝廷对云南宝石的索求。
这一仗怎么打并不是大问题,如何让云南也兴旺起来,使内滇诸土司与汉民彻底融合、使中南半岛都倾慕大明才是更长远的事。
……
武英殿里的决定再传到云南时,已经是腊月。
杨博和朱载垺已经回到了昆明,而孟养、木邦、孟密三司及莽卜信、莽瑞体派来的人,也赶到了昆明。
莽瑞体派遣的人没有走缅北,而是从东北面绕过了木邦,经过八百大甸、老挝、车里进入的内滇。
现在,高尚贤就不用说话了,面见他们派来的使臣的,是伍文定。
这边自然是在翻各种旧账,各有各的道理。
伍文定则只是一个基本原则不动摇:大明是宗主,诸司皆受大明册封。三征麓川后曾定好了规矩,诸土司之间也本有不得侵伐的规矩。另外,既奉大明为宗主,多年该纳的贡、差分银,怎么办?
至此,其实他们诸司都明白:大明这是要借势办事,对外滇其实没安好心。
但眼下局势,大明偏向于哪一方,很重要。
莽瑞体的使者自然是说只要重新夺回缅甸,一定称臣纳贡。莽卜信要请封,也表示自当纳贡。
反倒孟养、木邦、孟密三司,在伍文定所说的话底下至少有一件事是绕不开的:违背了昔年定好的规矩。
这一天夜里,三司使者找到了高尚贤,表示愿意奉上金银、宝石,三司可以退还所占据的缅甸土地,只要大明封莽卜信为缅甸宣尉使。而东吁,也是对旧格局的破坏,不应存在。
沐绍勋府上,伍文定则在关心他这里的进展:“那三人怎么说?”
“我在这云南还是有几分薄望的。”沐绍勋笑着拿出三摞纸,“愿归附大明,指证思伦、罕烈、思真三人。”
伍文定大喜过望:“好!好!好!明日堂前,我这就有话说了!只是曲指挥那边,还要黔国公晓以大义。”
“罹难兵卒,自会抚恤。曲指挥非迂腐之人,也明白首恶不是那些将卒。”
“怎么说动他们的?”伍文定问道,“他们的家小不是还在南面吗?”
沐绍勋淡淡说道:“都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只要他们再戴罪立功,我为他们请了土官,难道就不能再有家小?都到这一步了,穷途末路还不知变通吗?”
伍文定点了点头:“还要辛苦沐公爷再跑一趟车里了。那八百大甸,可让莽瑞体的使者回去时传令。这一回,只叫他们记起大明设这诸司的本意。既为正统,大明便认!”
这也是对交趾那边阮淦的鼓励!
大明将尊重每一个藩国、藩族的正统,但前提是臣服和恭顺的正统。
第二天,伍文定再出现在他们五方的使者面前时,面沉如水地将那些供词洒向三司使者:“本督让你们给出千户曹义被杀的真凶,高参政亲去,思伦、罕烈、思真三人竟遣人劫杀我大明将卒!莽卜信就是思伦之子思洪发,你们这是一而再、再而三欺大明是非难分吗?那曹义,是陛下赐了金子红牌的千户!那莽纪岁,也是大明赐了金字红牌的宣尉使!”
“……伍大人,这是污蔑啊!”
“是不是污蔑,思伦、罕烈、思真三人心里清楚!证据确凿,连天朝钦使你们都敢劫杀,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看来是大明久疏管教,他们以为大明软弱可欺了。本督这就奏明陛下,请陛下降旨发落!回去告诉他们,亲自到昆明负荆请罪!否则,就等着大明天兵亲自去捉拿他们,祭曹千户和枉死将卒在天之灵!”
逐走了他们,伍文定才换上笑容,对莽瑞体派来的使者说道:“此前朝廷不曾尽快处置此事,实应三司既出兵,敕令不足以使其退兵还土。如今才知他们胆大至此,果然非大军征讨不能使其畏服。只是三司兵精粮足,王师虽足以教训一二,大军一动,粮草也不是小事。伱可回禀莽瑞体,当速做决断,如何应势而动。”
“外臣明白,外臣明白……”
伍文定义正言辞地跟他说着大明对正统的支持,同时也表示“如果”圣旨下来,明军会直突阿瓦城。其后战线拉长,莽瑞体若想克复缅地,就要拼命了,而且负责明军随后在孟密两侧牵制孟养、木邦兵力的粮草。
眼见大明对于莽瑞体的“请求”竟然能给出这样实打实的出兵支持,这使者当下是忙不迭地答应着。
毕竟这样一来,“复国”有望。
两边的沟通持续了很长的时间,而孟养、木邦、孟密及那“莽卜信”的使者则疯狂南奔送信。
已经履任昆明县知县的杨博则开始做两件事。
一是与已经来此设立分行的明报行一起,审定刊印一份《明报·云南例刊》。
第二,则是在滇池之畔,仿效英杰殿,开始营建一座云南英杰碑林。
而第一批名列其中要彰显事迹的,就包括“不畏艰险”出使外滇捐躯的土官曹义。
朱凤那边,单独喊来了宝金局的人:“陛下已经传谕英国公,云南不可苛待边民。宝石、银、铜开采,该给的钱,万不准克扣。西南大计,这内滇必须越来越心向大明!”
腊月在一天天过去,云南已经在积极动员,而收到大明如此干脆态度的思伦等人则惊怒交加。
至于惧?虽然有一点,但他们毕竟很久不曾真正面对明军了。
连之前许诺的那么多金银宝石,大明都不准备要,那自然是准备要更多。
“也好!既然已经做下了,总要算一算昔年麓川朝的帐!这缅地是那么好打下来的吗?当年他们打不下来,如今更打不下来!”
思真是最怕的:“我孟密首撄其锋!”
“你怕什么?我们东西两翼都出兵,必将他们赶回大理!以后,那高黎贡山就是你孟密的天险!”
他们商议着的时候,曲志南所率的腾冲卫重回南崖关。
这边往西,就是蛮莫和金沙江了。
现在,曲志南就等着最后的军令到来。
总要等等看,他们是不是真会到昆明“负荆请罪”。
另外,四川等地的新粮也还在路上。
“你说,雨季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冷冷地看着一人。
这人,正是被俘虏的三人之一,如今有一个被押到了他这里,充当带路党戴罪立功。
“……回将军,一般是三四月间就开始了,直到十月左右。”
“是吗?有两三个月,也够了。”
他只负责之前去过的江头城,再加上扫平着带路之人所说的甘高山以东的金沙江谷地。如此一来,从南面威胁着甘高山以西孟养的老巢。
而在腾冲以南的陇川宣抚司、原先的麓川老巢,平湖伯纪维民和灵璧伯汤绍宗则分别屯兵天马关、汉龙关以内,一个盯着孟密,一个盯着木邦。
还要等一等,等车里的土兵到孟艮,威胁木邦的东面。等那莽瑞体完成“复国之战”的动员。
“先过年!汉兵土兵,都先好好过个年,吃好喝好,养精蓄锐!”
在云南控制力更强一点的内滇边陲,转运行早已陆续转运了数月的后勤物资支撑得起他们一同大快朵颐一番,感受汉民离不开的春节的欢乐。
这也是文教的一部分。
京城里,杨慎回来了,他对朱厚熜没什么好脸色,只有不理解。
“要么便不打,要么就打彻底!那外滇雨季泥泞,只要不能速战速决,便是骑虎难下!粮草转运,何其之难?穷兵黩武,非明君所为!”
他刚死了爹,朱厚熜不想跟他计较。
“如今以尊正统之意,却用越王殿下在昆明督励诸军,陛下是要教越王殿下什么?”
“杨用修!”朱厚熜忍不了了,“朕知道你在广州见到了民生多艰,心里以为内政为重!但你的格局能不能大一点?你知道此战若功成,大明能再添两个粮仓吗?这一仗打赢了,交趾那边就不用费多大力气了!”
“臣只知道北患未绝,西南则鞭长莫及!那里物产虽丰饶,转运过来,十耗其九矣!不如于四川、湖广、陕西、山西把水利办好,精耕细作!”
“你这么大意见,还在四川把事情安排好?”
“陛下决意,臣又能如何?该办的,臣会办好。该说的,臣一样会说!”
朱厚熜都听乐了:“行行行,这样就很好。你劝的朕知道了,两不耽误,除夕夜别再闹不痛快了。”
杨慎板着脸告退了。
劝不劝得动是一回事,劝不劝是另一回事。
朱厚熜也一样,让不让劝是一回事,听不听是另一回事。
这小子哪里知道先把基础打下来,将来在印度洋也掌握一个出海口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