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得失,代价
阵斩北元大汗,费宏却说可惜,自然是因为此战最后仍有个出人意料之外的收尾。
此刻在刚刚清理了一遍、仍旧像废墟一般的赤城堡里,杨一清与王宪齐声劝告:“陛下,还是速回宣府吧,提防俺答去而复返。”
朱厚熜点了点头,而后长叹一声:“这个俺答,是大明真正的心腹大患!”
他低头,看着面前已经被收殓尸身的李瑾、何全安及战死将领,握紧了拳头。
一个大同副总兵,这些年从边将队伍中真正凭敢战进入朱厚熜视野的勇将。
一个锦衣卫当中智勇双全、同样前途无量的人物。
最早赶到镇安堡的将卒,连同镇安堡守军在内,几乎死伤殆尽。
随后赶到的朱麒,现在也身受重伤。
宣府总兵傅铎,既受外伤,又被山火毒烟侵了内腑,此刻仍旧昏迷不醒。
这一切,先是因为严春生一箭射中博迪的眼睛、箭矢入脑后鞑子的疯狂突围,但当时朱麒与李全礼先后赶到,场面仍是尽歼之势。
因为随后,是能有更多明军陆续赶到的。
这一场突围战,从博迪放弃赤城堡开始,足足打了一天一夜。
但是俺答又在第二天黄昏时出现在了这里。他撤走之后花了数日时间绕了个大圈,从坝上绕到镇安堡以东前来援救他忠心臣服的尊贵大汗——带了一万骑呢。
于是镇安堡还是被攻破了,朱麒只能从镇安堡退到南面山头固守、尽量毙敌。
此战,大明在这里丢下了近六千兵卒——战死的,赶路过程中吸入毒烟的、掉队遇到因山火而狂躁的野兽或坠死的、焦渴累死的。
博迪带领的虏骑,在堡内堡外被歼灭了五千余——有一千多是因为博迪死后根本不愿走,留在这里疯狂换命的。要不然,终究还是只能有个二换一甚至三换一的战损比,纵然部分明军有边墙寨堡倚重。
被困的、古北口那边来增援的,察哈尔万户最终还是剩余了过万精骑,被俺答“救”了。
是的,若俺答没来,只怕随后还将有一场“大汗遗体夺回战”。
博迪是死在亲兵护卫中的,按理说,他死了,尸身大纛什么的却落不到大明手上。
可惜碰到了拿命去夺的李瑾。博迪死时,他带着身边已经只剩下百余人的队伍疯狂冲杀过去,夺到了博迪的尸身和那大纛。
他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箭,没一处好肉,但他还是一路杀穿了虏骑,把博迪尸身和大纛交到了李全礼队伍中才咽气。
俺答来了,察哈尔部的人心有顾忌,冷静了一些。
皇帝的战功百年难得一见,此刻不仅活下来的文官武将、兵卒都欣喜若狂,朱厚熜自己则情绪复杂。
纵有改进了一点点的火器,仍不足以抹平此刻双方的战力差距。
一方是北元大汗最精锐亲军的一力突围,一方是从各个方向要疲惫急行军赶上马速来围追堵截的明军。
战场,还是在两侧山火缭绕的山谷之中。
博迪选了个最后的逃亡窗口期,尽管也已经晚了一些。
而俺答则像个老练的猎人,既无损于他忠于汗庭的声名,更成了那些一心回家的察哈尔部骑兵心目中的救星。
大明天子得到了一场难得的大捷,俺答得到了一个充满想象空间的草原,朵颜三卫得到了大明即将与之开市贸易的承诺,受伤的只有衮必里克与博迪——不,博迪死了。
“陛下,严春生到了。”
帐外传来陆炳的声音,朱厚熜收拾了心情:“宣!”
严春生进来了,模样狼狈。
他的头发在逃跑时被烧掉了大半。一箭立功,他们转身就跑,并且被迫钻入了已经燃起大火的另一个山头躲避追击虏骑。
“臣锦衣卫指挥佥事严春生,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朱厚熜看着他的样子,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听说,你只射了一箭,转身就跑了?”
“谢陛下……臣箭一出手,便知得手了。既已得手,自是不可身陷敌军……”
把逃跑说得清新脱俗,严春生心里有些忐忑。
既已得手,当然是小命要紧。泼天富贵,有命拿没命享吗?
“说得对!深合特战要旨!”朱厚熜现在的心情虽然很复杂,但还是笑着勉励,“叙功待回京后再说,今日便先赐名其山为神箭山,其沟为落汗沟!”
“臣谢陛下隆恩!”他射出那一箭的小山包从此有了名字,他严春生的名字自然也将传颂百世。
至于功劳,那是要慢慢议的。
作为最先赶到镇安堡的一员,朱厚熜向他问起了很多细节。
落汗沟之战因为两边都放的山火,突破身体极限一般在那里陆续鏖战了一天一夜的双方将卒,活下来的,也无不汗出如雨。
这里殒命了一个蒙古大汗,更是一场血与汗的战斗。
朱厚熜召见了建立不世奇功的严春生,另一个立下不世奇功的李瑾却已身死。
“大同左副总兵李瑾勇战无双,追赠赤城侯。何全安指挥有方,稳守镇安堡至俺答来袭仍坚持了近四个小时,追赠怀安侯。李瑾、何全安之子年幼,先入锦衣卫武学,待长成后直接袭封伯爵。其余战死将官,一概追赠县爵,有子长成者,便令先袭封乡爵,叙功后授职。”
“臣领旨。”
杨一清也轻声叹了口气,一场大战,宣府总兵如今可能仍旧会伤重不治,大同副总兵都战死殉国,这场仗打得不可谓不惨烈。
但他们换来的战果,配得上这追赠的爵位。
严春生则低着头眼睛一亮:李瑾被追赠的可是侯爵,自己还活着,虽然可能会矮一级,但至少也会是伯爵吧?
活着的人,功劳将再议。战死的人,要先行给予荣耀。
朱厚熜启程回去宣府:“传旨武定侯,守好大同。传旨何勳,暂署宣府镇总兵,重整宣府防务。传旨王守仁、王宪、唐顺之,到宣府见驾!”
谋划一年,激战两月余,这场大战终于告一段落。
但这场大战有脱离谋划的过程与结果,大明边镇也面临新的形势。
……
草原上,在察哈尔万户驻牧地的外围,俺答目送察哈尔部的骑兵缓缓北去。
他的目光深邃,昂然坐在马背上。
接下来,是草原上的风云激荡。
没有其他的可能,在路上,俺答已经表达了他的态度:他必将效忠博迪的长子打来孙,尊其为汗。
他是直接从宣府西北面撤走的吗?不,是衮必里克在大同西路战败,大同明军随时增援宣府。这一仗,已经无法按原计划进行下去,而已经深入燕山西麓的大汗很危险。
至于从宣府腹地一路打穿过去?那是两部大军都可能被围。俺答从坝上绕过去营救,又有什么错?
他在路上的信息,一直在派遣哨骑试图前往赤城送信。但大家都看到了,明军早已设了包围网。
他损失了数百传信的精锐呢。
话是由他说的。虞台岭一战,他麾下的勇猛已经不需要被怀疑,他土默特部战死在那里的儿郎都是真实的,他逼得大明收缩龙门川两侧大军回援宣府、把宣府大军都牵制在宣府上西路也是真实的。
如今,博迪错失突围良机,能怪俺答吗?
不,不仅不能怪,汗庭那边会做出明智的选择:土默特部愿意臣服,愿意继续作为汗庭的先锋征讨不臣部族,那难道不安抚,反而翻脸?
这一战,俺答付出的最大代价就是不惜一切以最快速度攻破虞台岭。
但他收获的太多。
现在,他无比期待他那个损失很大的哥哥也来寻求他的支持,尝试效仿他们的父亲,在当年达延汗死后也去抢一抢侄子博迪的汗位。
毕竟,他亲爱的哥哥可是右翼三万户的统领,是济农之尊呢。
左翼中的兀良哈,之前就与喀尔喀起了争端,受到过博迪与右翼的征讨。这次不知道是怎么被博迪说动的,但在蓟州北面,他们还不是百般推阻,一直没有给蓟州真正的压力?
还有右翼中的永谢布,这次不肯出兵,只在坝上这一带提供了粮草,现在又将如何摇摆?
打来孙与衮必里克,将分别许诺他俺答什么呢?
“回丰州滩!”
年轻的俺答志得意满。
在丰州滩,年幼的马芳仿佛已经被驯化了,现在他成了小帮手,帮助他的“主人”驯化那些这一次大战被掳掠过来的边民。
在这里,他们不知道这场战争的过程与结果,他们只看得到土默特部的高兴。
马芳告诉自己,只能忍,只能看着,这些被掳来的汉民里有哪些是跟他一样矢志要复仇的人。
边镇的将卒都是废物,这才让他们被掳到这里来。
要想不成为废物,只有摸清鞑子的习性,学习他们的弓马本领。将来,再打败他们!
井坪城中,俞大猷的伤势在日渐恢复。
杨博一直留在这边,一方面与俞大猷谈古论今切磋请教,一方面也帮助照料他的伤势。
俞大猷已经奉旨升任西路分守参将,但他还暂时不能多动,诸事都是赵本学在代他安排。
好在套虏逃就逃了,没再继续回来。西路如今的工作,只是重修边墙寨堡、加强戒备。
“也不知宣府那边意欲合围北元之主,战事如何了。”
包正川把药端到桌上时,就听杨博在担忧。
他笑了起来:“解元公,你担心啥啊!套虏赶跑了,俺答也赶跑了,这一仗是大胜了!”
“……哼!若非有俞将军,大同岂能大胜?”杨博仍旧耿耿于怀,“我担心什么?我担心王尚书辛辛苦苦营造出的战机,宣府将卒却抓不住!若都像当时井坪诸路大军一般磨磨蹭蹭驰援,那边的鞑子还是会像套虏一般终究逃出去!”
俞大猷微笑着:“惟约,你如此忧心宣府兵事,莫不如到怀来去。我已无大碍,伱前去怀来,我修书一封予应得,他必倒履相迎,你也能再尽一份力。”
“唐抚台公务繁忙,我就不去打扰了。”杨博顿时说道,“你定要养好身子,不能留下什么老毛病。我是山西人,既然适逢其会,保着你将来镇守晋地才最紧要。”
“惟约之才,我实在佩服。”俞大猷看向了那碗药,苦笑了一声,“当真好用?你这些时日钻研医书临时开的方子……”
“俞将军信不过我?”杨博急了,“我给城中名医都看过了,他们都说可以一试!”
“……自然信得过你。”俞大猷咬着牙喝了,“只是皮肉伤,谈不上要养筋骨吧?伤筋动骨,等伤好后每日习练渐多,慢慢也就练回来了。”
“亏了气血,可不是小问题!”杨博一脸严肃,“你大可放心进补,大夫们都说了,这个方子是极温养的。”
俞大猷只能接受他的一片热忱,但心里嘀咕着城中大夫早知你这个举人当日枪挑鞑子头颅出阵,又是山西新科解元,谁会驳你面子说你这方子不行?
热血青年让俞大猷渐感难陪,主要是对方文才让俞大猷也有些羞愧,极想早点打发他去唐顺之那里。
但一起扛过枪的情谊,杨博对他这般着紧、敬重,俞大猷也不好明说我有点怕了你了。
好在屋外传来了声音,刚刚送完药出去的包正川又折了回来,大嗓门喊着:“将军!将军!宣府那边捷报来了!陛下竟亲临三岔口堡,蒙古那狗屁大汗被阵斩了!大捷!大捷啊!”
两个人都呆了呆,杨博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阵斩小王子?当真?”
“那还能有假?这等大捷,岂能作假,听说尸身都没被夺回去!”
杨博立刻忘记自己之前是怎么吐槽边镇将卒的了,抚掌赞叹:“当真是大捷!我大明开国百余载,多少年再没有阵斩一国之主这等大捷了?宣府将卒都是好样的!这一仗怎么打的?”
“……我只听了消息,详细捷报,随后才能送到将军这里来吧。”
俞大猷也很激动:“恨不能在宣府!”
“俞将军也是立有大功。”杨博激动得走来走去,“这下,边镇兵事该停歇了吧?还是说鞑子会再兴兵来复仇?不……汗庭无主,草原争雄。俞将军……”
俞大猷看他立刻又准备与自己畅聊蒙古局势,正色道:“我勇于战却不擅于谋。虏酋既死,自要先有汗位之争。惟约,今冬无战事了,你可前去宣府。你的名字,陛下也早在我奏报见过。现在去,还来得及见驾,更可向应德请益。这一战,你也有功!”
“……不才那是一腔血勇,匹夫之责,并不求什么立功受赏。”
俞大猷摇了摇头:“你见了应德便知。惟约,如今学问,已经渐与过去不同。陛下新学宗师,你不愿见驾请教一番吗?”
拿出了学问的名头,杨博终于是在应有的谦虚扭捏后点了点头:“俞将军言之有理!”
俞大猷微笑:“我遣两人,快马护你前去!”
这是城府还不深的年轻人,但也是十分热忱又有才华的年轻人。
俞大猷目送他行礼离去,随后才皱眉思索起来。
阵斩一国之主,那是多难办到的事?
这一战,大明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