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道长道尊相见
“快!快去把壬午本找出来,立时找人手刻印。”
京城某书局内,掌柜忙不迭地吩咐着。
“掌柜的,要印也是印《明报》上的吧?”
“那是御批版!谁敢私印?况且半月才续刊一回,怎么印?只是陛下既然发了话,读书人等不及之下,定然会找壬午本来看!”
书局掌柜觅得商机,那《三国志通俗演义》,必定要开始行销于世了。
这是大部头啊,足足二十四卷,一套能挣多少钱?可既然有了金口玉言,起码天下想当官的人都会备一套!
乖乖……
京城书刊业的商人们最近这几个月都很不安,明报行的成立给了他们极大的压力。简字和编排新体例的出现,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严格的规矩。
那《嘉靖字典》,也还没允许他们私印。
跟皇帝沾了边,谁敢冒险?
现在,皇帝总算带了个大机会给他们。御批版不用想,但那已经出现了几年的壬午本,总可以加印吧?
这掌柜瞄准的是读书人,是想当官的人。
但还有人,瞄准的却只是普通人。
崇文门外,已经因为北京城的发展形成了新的商业区。
这个门因为是外地商家贩货进城课税的一个门,因此也跟已经规划成了轻工园的朝阳门东数里处一样,是一个十分热闹的集市。
在这里,店铺林立,旅邸茶肆众多。
今天一个茶馆的门口,挂起了一块牌子:梅家门马朝北说三国。
旁边还有个跑堂的吆喝着:“今日小店特请来梅家门传人马师傅说书,讲的正是《明报》上陛下御批版的三国。陛下有旨,天下臣民都应读一读。不认字的,听说书喽!”
皇帝的话就是旨。皇帝既然提倡,平常就与说书人合作的茶馆岂能错过这个风口。
茶馆内闲人满座,台上一张书案,一块醒木,一把折扇,一方帕。
说书的看上去四十多岁年纪,“唰”的一声打开折扇之后,那马朝北开了口:“一块醒木为业,扇子一把生涯。江河湖海便为家,万丈波涛不怕!湖海朋友不供我,如有要艺论家门。列位,梅家门第三代传人马朝北有礼了。今日,我与列位再讲三国,此乃当今圣上御批话本,有御诗为证!”
“啪!”醒木一拍,这是开书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
那马朝北能吃说书人这碗饭,口齿与语气神态都是上佳。此刻把这首《临江仙》诵读了出来,而后又解释了一下其中意思,这才说道:“《明报上》陛下金口玉言,这三国故事,可辨忠奸、思取舍、察道术、知利弊、明得失。认不得字不要紧,今日起,我专说三国。这一回有个名堂,叫做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在娱乐生活匮乏的时代,戏不是等闲人随时看得上的,这说书却大多还能听上几回。
而这个御批版《三国演义》的背后是什么创作阵容呢?
说来离谱,朱厚熜想搞这《明报》时,就已经让皇明大学院文艺院那边准备这件事了。操刀的,是以文徵明、祝枝山为首,再加上其他一些“无心”官位、醉心诗词歌赋和书画的骚客们。
朱厚熜这个御批,批的是价值导向和更加通俗化的故事结构。林希元这个校注,较的是表述、考据。
不夸张地讲,这是翰林学士和知名才子们一起在创作。
不能说它的精彩程度一定比朱厚熜印象中流传最广的那个版本要强,但它毕竟是站在二百四十回的初版肩膀之上的。
更何况,那首《临江仙》炸了。
通驿局开设的状元居里,龚用卿两眼里都是狂热:“只凭此词,陛下才名便流芳百世!如今,还有谁腹诽那新学非出自陛下?”
“谁会腹诽这些?龚兄不得胡言!”
“……算平均分数,再排名次……”
不同的人对同一份报纸上的内容关注点不一样,此刻人人心思各异。
虽说录取范围扩大了,但评卷规则一改,这意味着有些人提前拜访的一些“恩师”、“前辈”,效用将大打折扣。
“这自然更公平!”龚用卿很闲,因为他确定了考纲没改、不考新字之后,对自己很自信,“诸位,我等多日里往来唱和,可有此等佳作?陛下学究天人,才冠古今,堪称千古一帝!”
其他人不是不同意这首词的牛批,但还是少有人能像龚用卿这般要跪舔了似地称赞。
但龚用卿长得帅,此刻热情洋溢、神采飞扬,也确实别有一番潇洒。
“我读此词,再读这第一回,也大发诗兴,诸位品评一二……”
龚用卿看了看不远处笑眯眯的状元居掌柜和雇工们,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起他昨天花了很多时间才写出来的同样一首《临江仙》。
这通驿局是陛下新封的诚意伯在管,那掌柜整日里用挑选什么一样的目光看着年轻举子们,只怕另有重任在身。
龚用卿才震福建,他对于这一科高中信心十足。
但如今正榜五百,一甲二十四,若想像那张孚敬一般升得如此之快,做那驸马才是捷径!
就是可惜林希元一直见不到人,听他家里人说,都已经三个多月了,几乎夜夜留宿于明报行编辑部。
龚用卿只觉得那是天大的恩典。明报行编辑部,那可是在宫墙之内啊!虽然是前朝,但那是何等信重?
此时在宫里,朱厚熜正看着林希元送过来的下一期内容安排大纲。
他看着皇帝,表情很古怪。
若不是与文院长他们核对时确认过了,他也以为那首《临江仙》大概是谁谁谁捉刀的。
所以陛下有这个诗才,平日里为何从不见显露?
但朱厚熜是皇帝,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释什么。
林希元古怪的一点,还包括皇帝正细细看着那个派去与金坷垃一起到皇庄,花了十多天才撰写的稿子。
那篇稿子,是应时的,将在二月十五刊载出来,传授来自皇明大学院农学院供奉们的耕作经验,传授那金坷垃与其他京城粪商们的沤肥技巧。
刚刚用一首绝妙好词震了一把天下读书人的皇帝,现在用心审读着怎么种田、怎么沤肥。
他是不是要用他实际的表现隐隐传递出一个倾向?
朕不是没文才,朕只是更关心实务。
朱厚熜并不知道他在想这些,看完之后连连点头:“很好!懋贞,这篇稿子很重要!工学院那边,与明报行联手之后,那新的印刷机又造出了一个用齿轮的改进版,接下来正该实际用一用,再收集不足加以继续改进。除了在明报上,这一篇稿子,要单独印出两万份来。大明千余县,这次要做到每县都发下去一些。誊抄之后,每个乡里都要让里长讲读这篇稿子!”
林希元有些惊了。
他们只是明报行,这事自然不是他们做,他们只用印出来而已。
但是皇帝对这件事的重视,还在他的预料之上。
帝王没有不劝农的,但陛下劝农的方式不是去皇庄里做做样子,而是用这种方式。
“臣明白了,臣一定转告总裁安排好。”
朱厚熜笑着点了点头:“你也辛苦了。万事开头难,三月开始,明报行就不会这样缺人手了。今年正榜五百,副榜一千,还有那么多担心三年后考纲大变再难考上的举子,今年都会想方设法谋个官身。明报行不论如何,也是有品衔的。再招纳一些举子甚至副榜同进士,你便可以轻松一些了。”
“……臣年轻,臣还扛得住。”
“这几月来不舍昼夜,你功劳不小。”朱厚熜看着他,“在这次刊载新法试行功臣封赏的新闻里,加上伱自己的一条。”
林希元不由得抬头愕然看向皇帝。
朱厚熜深深地看着他:“这《明报》,同样是新法里重要的一面。你好好做,将来还有站在朝堂上甚至坐到国策殿的一天。黄锦。”
“奴婢在。”
“林希元筹刊《明报》有功,品衔擢为正四品,授中议大夫,赏银二百。”
林希元浑身一震,眼睛立刻就湿润了,跪了下来:“臣谢陛下恩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四品,若还在任官,可穿朱袍了。
但皇帝也告诉了他,好好做下去,将来未尝没有再站到朝堂甚至坐进国策殿的一天。
听到皇帝叫他起身后,林希元又看向了皇帝,眼睛很亮。
就在刚才跪着的时候,林希元意识到了一点:这十八家企业,其人事铨选,是不受吏部管辖的。
这意味着,虽然没有官位,在十八家企业里,品衔只怕会爬得更快。继御书房之后,大明出现了更多的“快速通道”。
而皇帝要把他得到擢升封赏的消息也列入新法试行功臣名单,是要对外传递一个信号:不去做官,到这十八家企业做事,同样是为新法立功。
官衙之外,这十八家企业承担着陛下心目当中同样重要的实务目的。
皇帝要用他来做榜样,激励马上就会参加会试的举子们,中了的和不中的,都不必只盯着随新法推行会出现的那些官位。
二月里,还有一些特殊的人也陆陆续续赶到了京城。
这些人,到了京城之后就分两个方向。
有些人去了西边,那里的白云观原名长春观,正是当年成吉思汗为真实存在的丘处机敕建的道场,全真龙门派的祖庭。元末衰败、明初重建后,改了名叫白云观。这白云观,实在是道教在北面的第一大派。
而东边的东岳庙,则是忽必烈敕建的。那是龙虎山正一道第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的功劳吗?
不,成吉思汗昔年是与金争夺北方中原一带,全真道在北方影响力大;忽必烈手里要稳住江南,正一道在南方影响力更大。
京城里,全真道和正一道东西对峙,现在派中“高手”齐聚。
无他,陛下寻访而已。
道长们并不知道皇帝寻找他们,是为了和另一种道长们合作搞点什么事。
此刻“无心世俗”的这些高手道长们,都用他们有限的政治智慧思索着皇帝寻找他们来的用意。
毫无疑问,新法即将推行至全国,大明又到了需要用一切办法保住不生大乱的时候。在他们看来,前年还刚刚有叛乱。如今设了宰相,受命于天的皇帝将来要怎么压制住权力大涨的内阁首辅?
几千年的历史给他们的经验是:戎与祀。
京营,陛下是练了的。但祭祀仪礼,陛下势必要在礼部之外另有一支凭恃的力量。
“要精于方术,如此以来,我正一道此回必定压过全真道!”
东岳庙内,这里的监院兴奋地看着自家方丈,他更俗一点。。
没错,其实方丈这个词,本是对道教十方丛林道观主持人的尊称。到后来,方丈、住持什么的,两家都通用罢了。
道家方术名目众多,大体分为内炼、外炼。内炼方术,是行气术、导引术、内观术、外丹术、辟谷术、房中术等等;外炼方术,则是符箓、禁咒、占卜、祈禳、斋醮等等。
两派各有不同。
全真道以修行“内丹”为主,不尚外丹符箓。他们要求不结婚、不吃荤、蓄发留须、日常穿道袍住观修行,识心见性,证道成仙。实际上,受禅宗和理学的影响很大。
而正一道则上承上古方仙道、黄老道,也有儒、墨、民间武术的影响,既可居家修道,又能吃荤结婚,同时以修炼外丹、重视符箓、祈禳斋醮的气氛更隆重著称。
在这里揣摩着这次的“机会”,东岳庙的监院感觉以后北方也要都信正一道了!
这时东岳庙的方丈却问向一个颇有仙范、四五十岁模样的人:“邵道兄,你自龙虎山而来,天师可有嘱咐?”
被他问话的人其实已经六十多岁,但面色仍旧红润,头发乌黑,确实卖相很好。
这人,名叫邵元杰。
“随其自然便是。”邵元杰行了行礼以示尊敬,“天师遣贫道来京,只说了两字:潜邸。”
那方丈眼睛一亮:“邵道兄昔年出入潜邸,为兴献帝所尊,想来也见过陛下?”
邵元杰微笑着说道:“其时陛下还是幼童,岂能记得贫道?”
监院更兴奋了:“终是一桩前缘!”
邵元杰维持着形象,内心其实也很热衷。他看了一下身旁的一位年轻人,随后向方丈说道:“此次,我还请了陶道友同行。陶道友一向在罗田万玉山修行,方术造诣尤胜贫道。”
被他推荐的,正是要年轻不少、如今刚刚年过四十的陶仲文。
和邵元杰这种龙虎山嫡系比起来,陶仲文倒像是个“散修”了,此时闻言连忙谦虚,然后一一行礼问了各位道兄“仙性”。
道门中人虽然说淡泊名利,但那也得分情况。
到了要直接与皇帝的需求打交道这个层次,又有几人能压住心魔?
“盼邵道兄、陶道友各以斋醮之术、外丹之术,扬我正一道之名。”
邵元杰、陶仲文都很期待,刚刚从皇庄那边“配合研究”回京的金坷垃不忘主业,先关心了一下自己的粪肥大业。
风声已经出去了,果然不少权贵大户都安排了下人过来“洽谈”业务。
金家肥大有蒸蒸日上之势。
“有没有旁敲侧击问一问,哪家勋戚对这生意有意?”
“……没有。”
堂堂勋戚,无非见风是雨、讨皇帝欢心罢了。真让他们出面来组建这“粪肥企业”,要脸。
金坷垃很发愁。
“金哥,宫里来人了。”
族弟忙不迭地跑进来,又是兴奋又是拘束。
这不叫跃上枝头变凤凰,这是埋到根里肥皇家。金坷垃进了一趟宫,如今竟然时时能与陛下有联系。
过来的只是个小太监,但人人与有荣焉。
“……初九?”金坷垃愕然确认了一下。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草民遵旨。”
金坷垃热情地送走传讯太监后,族弟埋怨他了:“哥,怎么还应对失措?要不再去找方秀才来教教你陛见礼仪!”
“……你懂个屁。”
金坷垃只是诧异于皇帝要在这天召见他。
毕竟,这一天可是会试第一场开考的日子。
状元居离贡院最近,肯花钱住在这里的人开始摩拳擦掌、异常期待。
东岳庙与白云观,还有其他一些京城道观也都收到了道录司的消息:初九入宫,陛下召见。
金坷垃知道皇帝这回要问实际的了:皇帝要的,是容易生产、容易转运、价格又低、量又大的“复合肥”。这词,是皇帝派人交待农学院供奉和金坷垃时说的。
他思索请教了这么久,其实也不明白自家那肥能用、好用的真正道理,毕竟都只是试出来的。
那该怎么说才好?
正月初九一清早,贡院外面热闹非凡,杨慎站在贡院大门内沉声开口:“开门。”
昔日状元郎开始作为主考,迎接新一科的举子赴考。
这几天,皇帝竟单独召见了他三回,圣眷一时无二。
许多年后的杨慎也始终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对他像魏征一样的做派始终忍了。他失去了一些,却也保留了一些当年陛下第一次朝会时就慨然发言的热血。
但现在,杨慎只是用心做着自己回京之后的第一件事。
在广东几年,他已经切身感受到了,官员的德才对于地方政事的重要。
身为新党党魁杨廷和之子,身为陛下口中“大明养士百年、终有用修这等仗义死节者”,遴选新法干才,杨慎义不容辞!
而紫禁城西边,邵元杰等人则愕然看着司礼监秉笔、御用太监、皇帝身边最亲近的黄锦热情地向一个面容黝黑的汉子打趣:“金道尊,过了个冬怎么还晒黑了?”
他们心头大凛:这是哪里的道友?岂敢称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