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旧人退,新人进
皇帝常画大饼,杨廷和他们是知道的。
从一开始配享太庙的大饼,到后来成为学问上一代新贤人的大饼,现在又有了封公甚至封王的大饼。
新封的国公,他们是见到了。
但这王号,只怕也就如以前一样,死后追赠吧。
那得多大的功劳才行?
杨廷和不清楚,但他觉得,自己是不会有那一天了:新学、新法的成就,在他手上是实现不了的。
而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了。
“臣这次是实心实意请辞的。”
养心殿内,君臣相对,杨廷和坐在椅子上神情坦然。
“雷霆之威在先,德泽之恩在后,朝廷定下章程后,诸部衙之众臣皆赖陛下拔擢,此为正道。”杨廷和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位自己选立而来的皇帝,“臣退下来,陛下之德泽化为春水,朝廷上下都会活起来。”
朱厚熜不意外他的请辞,这三年多来,“误打误撞”成为新法党魁的他选择这个时候激流勇退,是恰好的时候。
将来新法若有成效,他杨廷和功不可没。
将来新法出了岔子,那也是推行全国之后的新问题。
最重要的是,尽管残酷,但以谋逆之名一番清洗之后,既有大批因功升赏的勋臣武将及一支新京营,又有皇明记等诸多利益与之捆绑,再加上被皇帝赐予自由及机会的中低层宗室,他的皇位已经彻底稳固了。
至少在新法被证明不可行、大明重新酝酿更大的内部危机之前。
这种时刻,是皇帝要提拔新人的时刻了。
那份大明爵位、恩衔、功衔新制,就是皇帝想要唯才是举、拔擢新人的信号。
内阁首辅主动隐退,是消解朝廷中央主管对即将到来的衙署改制的举措,也是让更多人看到升迁机会的举措。
“太保忠心为国,朕实在感佩。”朱厚熜先表了态,而后叹道,“然则朕如今实在还离不开杨卿。”
“臣只是以显位让贤,臣有更好的去处。臣休养心力,也能再为陛下多效数年犬马之劳。”
朱厚熜有点好奇:“杨卿是如何考虑的?”
杨廷和凝重地说道:“南京。”
朱厚熜沉默着,等着听他的分析。
“南直隶从未设过总督,而如今看来,陛下已有漕运改制之意,南北两京之制,也是迟早将改。”杨廷和坦然看着他的眼睛,“陛下要的是诸省各府率听北京号令,将来不能再出南直隶四府阳奉阴违之事。只是南京公卿虎踞、江南官绅密结、赋税冠绝大明,臣去南京,有三事。”
“一则镇旧人。”
“二则扬新学。”
“三则察贤才。”
杨廷和说完望着朱厚熜:“陛下将来要治黄淮水患,也不能有诸多掣肘。让臣在地方为陛下尽最后一份力,为南直隶这个大问题理一个方略出来。”
南直隶太大了。不光是地域、分量,又或者历史渊源、利益关系。
张子麟、蒋冕……派去镇场子的人级别越来越高,但那都只是一时之法。
在中枢这么久,杨廷和太过于清楚皇帝的心思了。
江南可以仍旧是税赋方面的大头,但不能在政治上、在想法上、在影响力上仍旧保持如今的体量。
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拆。
但怎么拆?太难。
杨廷和说他是退居二线好多活几年,但朱厚熜此时深深地看着他,知道他杨廷和同样有着想立下不世功劳的念头。
从南直隶这个庞大的利益圈子形成,哪怕后来满清入主、有刀兵为先、以文字兴狱,仍旧花了以百年计的时间,才最终将存在了数百年的南直隶先改为江南省,再拆成实质的安徽、江宁、江苏三省。
其实如今的南直隶配置,也有这样的考虑。
一个南直隶,在史册中就设了应天巡抚、凤阳巡抚等分巡几府之地,但从来没有形成定制。
如今新法要推行至全国的话,难道南直隶北直隶诸府仍旧保留着由六部直管的状态?
杨廷和知道朱厚熜要的是效率,但这样的形式不利于提高新法政令的推行效率。
朱厚熜站了起来,走过去扶起他,拉着他的手:“阁老真国之肱骨!”
杨廷和微笑着退后行了一礼:“蒋敬之驻扬州,只怕便有此意。臣驻南京,便再与之遥相呼应吧。只是这南直隶将要以何种格局为方向,臣今年参预国策会议、明年定下新法国策前,陛下要让臣与蒋敬之心里有个章程。”
最后顿了顿,而后说道:“臣既隐退,陛下宜以费子充为首辅。一则有安抚旧党官绅之意,二来新法推至全国需缓而实,三则也示以天下如今不再有新党旧党之别,四则张茂恭、严惟中等仍旧资望不足,五则酬蒋敬之‘投效’之功。”
朱厚熜颇为感慨地看着他。
费宏确实是好人选,杨廷和没说到的一点好处还包括:费宏与王琼等人不算一伙,与杨廷和留下的人也不算一伙,这是仍旧为朱厚熜留下足够的制衡以及利益分配空间。
张孚敬和严嵩确实历事还不足够,他们去地方的时间还不算长——总要做满一任两任或者到九卿的位置上打个转吧?
嘉靖三年、四年在充满谋逆、叛乱的恐惧中结束之后,皇帝也需要弥合老人、新人之间的矛盾,让大明停止内耗了。
杨廷和这次请辞,请得诚心诚意,也不是现在立刻撂挑子,而是与皇帝先打好商量。
就在这个时间里,诸省总督及左布政使都在进京途中。
最近的朝会,朝参官们都听到了北面华盖殿那边一直没有停的叮呤咣啷声,想必那里又在改建什么。
他们已经熟悉如今的朝廷体制,知道因为去年的叛乱和参策纷纷离京,原定的三年一次的特殊国策会议延后了一年。
而现在,诸省总督及左布政使进京,显然就是来参加这一次特别的国策会议的。
有一批翰林学士最近消失了,基本都留宿于宫中的待诏房。
内阁大学士们清楚,他们在与司礼监一同准备这次规模扩大的国策会议。
杨廷和更加清楚,他准备请辞所放弃的,是怎样一份特别的权力与荣誉。
所以他知道,当这个头再被打开之后,这个朝廷中枢的改制才会再也不可能重归如今。
毕竟,文臣之中将有一个、也是唯独一个至高的荣耀。
没人敢在大明重新提起宰辅之事,除了皇帝本人。
……
在朱元璋废掉宰相之职后,他为了防止相权与君权的相争,定下了祖训。
而后他的子孙做不到他那么工作狂,内阁大学士经过了一代代的演变,最终也在明朝中后期成为了实质上的宰辅。
这东西是免不了的。
治理如此大一个帝国,皇帝与他的臣僚,是必须做好分工的。
朱厚熜重提此事,既是对臣子的尊重,也是为了把重心放到更重要的三个领域:思想工作、军事工作、科技工作。
至于这个时代里的政务,这个时代的臣子比他更专业。
这一回,朱厚熜放下了一些权,只将三个东西抓得更牢:武力、人事、财源。
那十六家“国企”虽有一些还有原来各部的“股份”,但已经会有一个专门的主管部门。这个将独设出来的部门,自然将由皇帝的亲信来管。
改造中的武英殿,也将筹备新的军事方面最高的决策与参谋机构,以帮助朱厚熜更好地掌握大明的军事力量。
而所有三品以上的高官,本就需要皇帝的亲自认可与任命。
当然,高官也都是从下面一步步走上来、一路需要各种人推举的。
大明的这个总理国务大臣,将来的权力依旧不是如今的内阁首辅可比。
但朱厚熜不吝于去以更加合理的制度尝试激发一下大明的活力与潜力,大明本就有早已存在多年的职业文官体系。
如果朱厚熜在思想工作和科技工作上做得好,大明会迎来生产力和制度上的一个新时代。
过程会很漫长,朱厚熜在锻炼身体。
皇明大学院请来了所谓“五岳”名家,朱厚熜有了更适合他强身健体的一些法门和拳术。
林希元这个明报行总编辑在养心殿的候召房里静静等着皇帝结束晨间锻炼时,脑子里总在想着抄到自己那里的那份奏疏。
那是关于兵部奏请湖广平叛叙功意见的奏疏,皇帝在里面单独批复的一行字让林希元诧异不已。
为什么会单独提到俞大猷?
林希元字懋贞,他是福建泉州府人。
更确切地说,他中进士前,也在紫泽书院读书。
他跟王慎中、俞大猷都认识,是好友,是泉州当地人戏称的清源洞十子之一。
对于老友父亲的捐躯,林希元也很痛心,可他又为俞大猷被皇帝关注到了而心喜。
现在的问题是:皇帝单独提到俞大猷,到底是要向朝野传递怎样的信号?
因为那个批复,兵部那边其实已经返回了新的意见:俞元瓒有功,追授正千户、加世袭武职为副千户。
虽然新制还没涉及到世袭武职的处理意见,以后大概率也都会降等袭替以避免底层兵卒无法出头,但俞大猷的起步将是个副千户,比正百户的职级往前迈了一大步。
“林行走,陛下沐浴好了。”
听到养心殿太监的传召,林希元赶紧站了起来,再正了正自己的衣着。
这里的太监仍旧习惯称他为行走,外面的人也是。
但皇帝看见他却说道:“林总编,朕让你想着怎么让《明报》让更多人爱看,有没有什么法子了?”
说完,朱厚熜已经低下头先看这创刊号的内容了。
在最早期,朱厚熜当然是更加有权威的审核人员。一是告诉林希元更加合适的文风,二是要审定里面一些传达的理念、信息的正确性。
这份《明报》,毕竟肩负着推广简体字、宣传新学和新法、掌握宣传舆论喉舌的重任。
因此,它需要被更多人爱看,尤其是被官绅以外的人爱看。
林希元有些头大:“陛下,臣思来想去,这朝廷的政令、官员的动向、学问上的争辩,离百姓的日子很远。要刊载地方上让百姓们乐于传读的内容,臣能想到的也就唯有一些案子。还有一点,地方上的消息传至京城,臣这边再刊载出来解送至地方,实在耗费日久,不算陛下说的新闻了。”
朱厚熜头也没抬:“慢慢来。明报行将来发展壮大,自然将渐渐做到一省一刊甚至一府一刊。不消你多想,若这《明报》有人愿看,地方上自然就会有人效仿。朕将特许权先给了明报行,你们将来怎么管好地方分行,那就是下一步的事了。”
信息传递的速度确实慢,但现在也不是快节奏的时代。
这种形式是好的,官绅本来就都喜欢并且习惯于看邸报,因为他们有很明确地掌握朝廷动向的需求。
朱厚熜给林希元出的题目,其实是这份报纸的版面内容规划。
“除了政令、朝廷大事、地方大事选载,民生方面有许多也是百姓关心的。比如农学院那边的种养经验传授,多经检验的防病养病方子,各地院试乡试的考题和优等答卷选刊,各地的风土人情介绍,这都是可以的。”
林希元有些晕了:这合适吗?这《明报》可以这样杂得不正经吗?
“伱记住,这《明报》本身要卖得极便宜。这成本,自有朕命其余各家付钱刊载他们的生意与联络方式。对于你们来讲,就是要让这份报纸被看的人越多越好。为此,不妨放开了想,比如出题征诗文,那么各地才子佳作若得选载,他们岂不会于当地自行订购大肆宣扬?”
林希元想着某地才子大作登上报纸名扬全国之后欣喜若狂的场景,也想到了各地士子因为有渠道让自己大名直达天听之后纷纷投寄诗文的场景,他感觉明报行的库房里以后只怕会有茫茫多的信件。
朱厚熜边审阅边继续说:“为求更多的人爱看,许多人买不起、没听过的典籍、书籍,也可分期连载。一旦刊印得多,有的人看完就会扔,但对贫寒子弟来说,也许便如获至宝。”
林希元也想到了自己年轻时抄书的情景。
“甚至于连载话本也行啊,先让百姓乐于看些有趣的故事。”朱厚熜抬头看了看他咧嘴笑了笑,“嘉靖元年不是刊印了一部话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吗?朕以为便可以检校刊载,想必会很受百姓喜爱。纵然只是为听故事有人讲、有人能多认识几个字,那也是好的。”
杨慎虽然还没写出《临江仙》,如今出现的这一版本《三国演义》虽然情节上与朱厚熜所读过的版本大有不同,甚至于一共有两百四十回,但它终究是出现了。
朱厚熜对《明报》的定位本就不那么严肃,又或者哪怕是做一些副刊也行。
但是这一份报纸既然有最顶级的资源支持、有最优秀的编辑人才、有最“专业”的顾问指导,它一定要取得成功,达到朱厚熜的目的。
林希元在这养心殿内被大开脑洞,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掌握了一个了不得的“武器”。
将来的文人扬名,要靠他选刊谁的大作吧?
将来的地方官员要想向皇帝彰显功绩,要看他选登哪一地的事迹吧?
将来这份报纸会有那么多人看到,那么明报行是不是另一个“都察院”?
一念至此,林希元打了个冷颤,看向了皇帝。
而后就见皇帝放下了手写的样稿,抬头看向了他:“朕记得你是泉州府人,你认识俞大猷吗?”
既然已经知道了俞大猷是泉州卫副千户余元瓒的儿子,朱厚熜就算找到他了。
按这林希元的年龄看,他可能与之相识,朱厚熜想了解一下现在的俞大猷是什么状态。
这张SSR卡如今是什么属性?
林希元顿时感觉皇帝可能没有更多的用意,只是单纯对俞大猷感兴趣。
所以俞大猷有什么值得皇帝感兴趣的地方?
“……臣与俞志辅本是多年同窗,一同于泉州府紫泽书院进学。志辅已有生员出身,本有意科途,无奈识得剑术名家和兵学隐士后多有分心,去岁乡试不曾中举。如今蒙陛下之恩,若袭替武职,将来也必定是文武全才。”
能让皇帝感兴趣,当然是大好事。不用自己寻觅到缘由和机会,既然皇帝亲口问了起来,林希元立刻大加吹捧。
“兵学隐士?”朱厚熜意外地问了一句。
俞大猷学武功不是朱厚熜感兴趣的重点,但是能让他成为一名统帅万军猛将的自然不是以一敌十的武力,而是统兵作战的本领。
能把他教出来的人,朱厚熜更感兴趣。
“此人姓赵,名本学,乃是赵宋宗室后人,一直隐居泉州府。赵先生于《易经》堪称大家,更以之推演兵法,与《孙子兵法》交相印证。臣进学便治的是《易经》,赵先生实则可称臣恩师之一,只是不曾夺《易经》魁首,有愧先生教诲。赵先生已著有《韬钤内外篇》、《赵注孙子兵法》,不曾外传。臣听旧友福建新科举子王慎中书信中所言,俞大猷已拜入赵先生门下,是入室弟子了。”
逮着机会,他又提了王慎中的名字,这可是正赶来京城准备参加明年礼部会试的人。
先在皇帝面前提提名字也好啊!
林希元又发现了去做明报行总编辑的另一个好处——仍旧可以经常与皇帝私下交谈,谁能轻视他的作用?
朱厚熜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必定还没进化,但是基础属性已经有了,只等升级而已。
“既如此,朕会遣人察访一二。若果真有才学,便请这位赵本学先行进京供职皇明大学院。”
林希元脸色有点古怪:“赵先生……只怕并不愿意。”
朱厚熜也不奇怪,他说了,隐士嘛。
何况以赵宋皇室后裔,为大明朱家卖命?
深深看了一眼林希元后,朱厚熜说道:“太祖驱逐蒙元光复神州,朕铲灭蒲家,更有尽复燕云之志,你这恩师既醉心兵法,何不共襄盛举?再者说了,即便为了你的同窗旧友们、为了他的入室弟子,他愿不愿意,你也得出一份力。朕还是先会遣人察访,但朕信你在朕面前所言非虚。”
林希元听到“同窗旧友们”几个字,心里一震之后低下了头:“臣明白了,臣一定竭力相劝。”
朱厚熜合上了这创刊号样稿:“这份报纸刊行诸省后,朝野自会明白朕唯才是举。胸有壮志之人,当慷慨赴盛世。你不也是在朕身边有些时日后,下定了决心弃了那成为御书房伴读的可能吗?”
他笑着把这份样稿放在了一旁:“这一期便如此,你做得很好,你选得也很好。懋贞,朕可以清楚明白地告诉你,现在你在青史上留下重重一笔了。”
这是他朱厚熜能确定的,原本有几个人知道嘉靖朝有个叫林希元的进士?
但是,数百年后他一定会有这个标签:第一份正式报纸的首任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