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这样闹喜,朕很不喜欢
“那些西洋人知道的海外物产,就是这些了?”
乾清宫里,朱厚熜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叠画纸,比对着形状,然后看祝允明标注在上面的名字。
“奴婢把每个西洋人都问了一遍,让他们好生回想。待画样出来好,又让他们都看了一遍再指正,就是这些了。”
魏彬和祝允明等候在一旁。
朱厚熜点了点头,看完之后就递给了高忠:“把这些都整理一下,刊印成册子。”
魏彬知道要怎么做,之前陛下说过了。海贸行开始经营之后,就要开始担负起为陛下搜罗海外物产的责任。
朱厚熜又看向了祝允明,只见他神情颇为疲惫。
也不知道在这件具体工作中他是不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和刺激,也许是魏彬问那些欧洲人的手段?
“旨意到南边,他们再乘船过来还要些时日。”朱厚熜笑了笑,“吴中四大才子京城再聚首,倒也算是一桩盛事,可惜已经去了一个。”
祝允明每天都心惊胆颤的,也不知道皇帝对于《野记》一事究竟要怎么处理。
“陛下,臣等才疏学浅,那都是旁人闲谈,让臣等担此虚名。”
朱厚熜不置可否,又问魏彬:“西苑那边收拾得如何了?”
“依陛下旨意,都收拾出来了。”魏彬回禀道,“万寿宫以北,虎城、羊房、豹房、天鹏房都做了清理,已建好的殿宇、屋舍都已经重新布置过,适宜起居了。”
“祝允明,你就先去那边住着吧。高忠,你带他去,让他挑个雅居,要什么陈设都先简单配一点。”
祝允明完全不知道什么意思,但他听到了豹房两个字。
惴惴不安地被高忠带着往西走,出了宫门之后看到了太液池,他才忍不住问道:“高公公,不知陛下让我住到这西苑,是有什么安排?”
高忠笑眯眯地回答:“恭喜祝先生,您可是第一个有幸住到这里的名士。去年朝臣们请奏将先帝设置在这里的豹房拆除,是陛下惜民力钱财,这才定了下来不如另做他用。魏公公调任内官监后,倒有大半时间在拾掇这里。如今咱家也不知道陛下要将此处作何用途,但既然是陛下亲自谋划,自然是十分重要,没想到陛下竟让祝先生住过去,看来这谜底也快揭晓了。”
祝允明一头雾水地随他过了玉河桥,高忠指着右手边介绍道:“这是玉熙宫,前面就是西十库,酒房、花房也都在这。左手边那就是光明殿、万寿宫了。咱家听魏公公说,将来这皇城之内,西苑这一带恐怕都会用上。”
怔怔地看着这规模巨大的皇家园林。要论占地面积,这西苑加上水面,比三个紫禁城都大。
陛下要用这西苑来做什么?
朱厚熜现在也出了紫禁城,他到的地方是紫禁城西墙外。
这里贴着宫墙的是很多直房,尚膳监在这里设了甜食房等诸多不需热食的糕点房。它们的南面是专门为皇宫制造各种器具的御用监,它们的北面则是兵仗局。
作为十二监四司八局之一,兵仗局有“小御用监”之称。
在普通人看来,兵仗局与工部军器局是朝廷制造军器的两大部门,但实则兵仗局还负责禁宫之中其他铜铁器具的制造。
比如锤子、钳子、剪刀、针……一切方便杀人的利器。
又比如宫里的锁,锣鼓,钟鼓……
兵仗局的地盘其实不小,现在这个位置只是掌印等人的办公地方和一些宫中小物件的制造场地。在紫禁城东边,兵仗局还有横跨六条胡同的地盘,它辖下的火药局也在那边。
“奴婢叩问陛下圣安。”
天子驾临,兵仗局掌印赵运发带着底下人一起在门口跪迎着。
“起来吧,进屋说话。”
朱厚熜进屋坐好,随侍的乾清宫太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茶点都默默地放到一旁桌子上。
赵运发则上前弯腰说道:“陛下大婚所需礼器,奴婢正命底下人和匠户们加紧造办……”
“……好,这些你照常安排就是。”朱厚熜却问道,“听张锦说,广东运来的西洋人枪炮、弹药,伱这边想要仿造出来有些麻烦?”
赵运发这才恭谨地回答:“回禀陛下,正是如此。其实自宣德以来,匠户逃籍者便越来越多,军器匠役日渐不堪用。若非如此,正统年间也不会开各边自造铜将军神铳之例。弘治四年,湖广、广西获准自造。正德六年,青州左卫获准自造。七年,徐州。十二年,凉州。”
他先抓紧机会展示了一番自己的专业,随后说道:“陛下,非奴婢不能悉心用事。若不是兵仗局获准从在京四十七卫中拨取幼军余丁习学火器等兵仗造办之技,将来军器造办恐怕只能多数放任地方自造了,奴婢们便只能为宫中造办些日用铜铁器。”
朱厚熜听了之后就先思考着。
赵运发很忐忑地等候,诉苦是很不讨好的。但陛下安排了仿造、改进西洋人枪炮弹药的任务,他要是光答应了下来却做不好,那将来后果只怕更严重。
“先只是仿造,问题也很大?”
“陛下,奴婢和大匠们都看过骆指挥送来的秘要了。”赵运发小心回答,“这枪炮弹药是个精巧活计,西洋人所用度量与我天朝有何出入,奴婢们需要很多时间去摸索。这些俘虏只知如何用,但不知如何造办。奴婢请陛下恩准,至少广东劝降的两个人,要分一人到京城来。”
他又连忙补充道:“奴婢们用惯常法子,也大略能仿造,但只怕会差上一些。所耗费铜铁、人力,恐怕也会多一些。奴婢知道陛下正重设三大营,将来所需火器必不在少数。为长久计,奴婢才惶恐请奏。”
“那你有什么想法,说吧。”
赵运发大着胆子说:“奴婢懂得也不多,以奴婢之浅见,这根源还是在匠籍还有匠户俸禄、优免之策上。唯有如此,才不致匠户逃亡、后继无人。最少,在京应役之匠户需多给一些俸禄。”
朱厚熜点了点头:“朕会令朝臣们议一议。敢说出这些话,你是个能办事的。先多用心在此事上,此次缴获不多,你们先试造一门,再比对改进吧。”
奖赏了赵运发一些银两安了他的心之后,朱厚熜就继续散着步往太液池中的万岁山走去。
看着这雅致的皇家园林景象,一切都显得安静祥和。
如果没什么追求,做皇帝实在是很惬意。
但只要有一些责任心,有一些想做好的事,那就步步艰难。
屯门海战缴获的火炮、弹药,从测量标准化到铸造技术,从火药配方到将来的制造产能,兵仗局和军器局说的都是同样的问题。
这问题的根本,恐怕又在朱元璋将天下人分为各种不同户籍类型的祖制上,在阶层已经固化之后上升途径只剩下科举这一条路上。
如果没有军户、匠户、灶户,那以他们如今的收入水平和社会地位来看,那么兵员、匠人的来源都会成为问题。
如今这个局面,还是军户、匠户有一定徭役优免政策的情况下稳住的。
最大最大的问题,其实就是钱粮。普通老百姓耕种着很少的田地,承担着巨大的田赋压力和徭役摊派。
而那规模庞大的官绅阶层,又是他这个封建帝王强有力的拥护者。他本人,是天下最大的地主。
张孚敬在广东杀得那么狠,有些人为什么还是有恃无恐蠢蠢欲动?因为在他们看来,哪个官被杀掉了没所谓,流官嘛,但他们才是大明铁打的根基。
屠刀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必须要有很硬的屠刀,将来压得住反扑。
看着不远处原来豹房的所在地,朱厚熜吩咐道:“去宣骆安来这里见朕。”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到二月底了,但随着选秀的开始,随着广东新法要逼近“动真格”的阶段,天下都在躁动。
朱厚熜就在这京城禁宫里,通过各条线的回报了解着天下的动态。
他能想象将来的某些局面,那都是历史上曾上演过的。去年还真是方沐贤帮了他一个忙,让有些事能那么轻易被揭开。
如若不然,地方上至少有九种办法,让他这个皇帝根本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算刑部尚书去查,也只能耗费数月查出了一个似是而非、难之有难的结果。
皇帝能掀翻朝堂权争的旧棋盘,难道能掀翻大明民生的旧棋盘?
朱厚熜也只能寻找着破局的机会,多布几个子造着杀局。
“陛下!”骆安来了。
朱厚熜收回思绪看着他:“朕让你去寻访的那些人,有哪些结果了?”
“臣奉陛下旨意,令各地锦衣卫行走都留心查访过了,就不知所查访到的人,合不合陛下之意。”
“无需顾虑这些,有第一批就好。”朱厚熜笑着说道,“传下去,让他们去宣朕旨意吧。朕颇喜杂学,于禁宫西苑设皇家万法馆。要以礼相待,延请为皇家供奉,备朕请教。”
“……陛下,那些老农、巧匠?”骆安实在难以将皇家供奉这个词与老农联系起来。
朱厚熜只是看了他一眼,骆安就低下了头:“臣知道了。”
上升通道很难一下子就都捣毁掉,那就仗着自己还年轻,还可以“胡闹”的优势,用自己的皇庄子粒银做些事。
皇帝只是好奇,知识学杂了,那总比正德大兄弟搞豹房要好吧?
……
严嵩是得到过黄锦提醒的。
留心一下各省巡按、巡抚递上来的奏疏,有提到借改元、选秀、大婚之事滥派差役的,把名字和省份都整理出来。
所以陛下选秀大婚的这件事,是一根杆,好几条线。
他还注意了一下,王守仁和张璧没有得到这个提醒。
所以贴心人严嵩懂得了皇帝这个提醒的用意:陛下手里还有锦衣卫和内厂呢,真的只能通过奏疏来了解地方如何吗?
这是要知道哪些人忠直,哪些人贪蠢,哪些人不怀好意。
最重要的是,给他严嵩一个机会,通过批朱时的只言片语提醒那些忠心为君的臣子,通过御书房首席的身份早点积累起自己的班底!
他的江西老表夏言就是带着这种更清晰的目的南下的。
杨廷和也刚刚收到儿子的信,现在看着国策会议上的同僚,脸上神情似乎在怀疑着是谁又要生事。
阳春三月,刚刚抵京的李充嗣走入御书房后,抬头看见了那个“南洋海上长城”的百世不移国策大匾,一时精神恍惚。
“详情自会慢慢知晓,先说规矩。御书房内畅所欲言,御书房外不泄机务。”朱厚熜顿了顿之后就看着其他人,“但是除夕赐宴,是不是因为不在御书房,所以各地如今却对进献香茶一事如此尽心?朕何曾说过要在御花园辟出一方百茶园,以至于某些地方还在挖掘百年茶树准备进献?”
李充嗣满头雾水。
他听不懂。
崔元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看到这种模样了:又来一个跟不上的,有很多课要补。
但现在尴尬的是杨潭,因为进献香茶一事是他请奏的。
拍皇帝马屁顺带交好阁臣嘛,对于有希望将来补为内阁大臣的杨潭来说,不寒碜。
吏部尚书权柄过重,基本上是不会入阁的,仅次于这官位的就是户部尚书。
就算新法三五年内只在广东试行,但它的影响之大,一定会让中枢有所变化。
崔元看着皇帝,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就算已经是十八重臣之一了,这国策会议表面之下还是有太多明争暗斗。
“……地方妄自揣度上意,臣等定多加申斥。”杨潭只能先这样表个态。
孙交愁眉苦脸,他跟杨廷和一样,也在怀疑是谁造着势让他提前出现在风口浪尖。
杨潭为什么要这么搞?
朱厚熜淡淡说道:“告诉各地巡抚、巡按,朕大婚是喜事,借朕这喜事大索民财、祸害地方的,那就是往朕的喜事上泼血了。这样为朕闹喜的,朕很不喜欢。”
接替陈金的都察院新任左都御史张纶顿时答复:“臣领旨。”
往喜事上泼血这种话都说了,皇帝之怒可想而知,虽然他表情没什么变化。
严嵩想着自己已经留心记录下来的某些名单……
李充嗣只觉得此刻的国策会议上,气氛很诡异。
内阁首辅心事重重,其余重臣也都颇显紧张。
听皇帝刚才的意思,有些本不该传出去的消息被传出去了?与皇帝大婚有关?
他还来不及多想,就听皇帝继续开口说道:“李卿也到任了,广东下一步怎么做,开始商议吧。还只是清丈了一些田地,你们就又搞出这么多事。总跟朕说什么已经君臣一心,变法图强你们都是认可了的。就是这样做?还是说,是真像方沐贤说的那样,朕动你们的田地试试?”
李充嗣心惊胆颤,这样的话是能这样说的?
方沐贤他知道,二月底时邸报上刊载了,在江南传《野记》和指使同党杀官、勾结倭寇的幕后黑手,藏身于寿宁侯府准备搅乱大明的方孝孺后人。
这个方沐贤曾说过什么话?让皇帝动一动重臣家里的田地试试?
杨廷和心里憋屈,又说出一句让李充嗣更加心惊胆颤的话:“去年屯门战事本就是以赋税代饷。两广要员伏法,当地官员百姓正待安抚。然今岁陛下大婚,从去年底到今年年初,各部给广东派料便不同寻常,多上一至三成。礼部、户部、工部,都应当明白广东情势才是!广东奏报,民怨已生!”
他大义凛然地对皇帝说道:“袁太保其时病重,或不能于礼部公务思虑周全;然户部、工部,杨尚书与李尚书皆明实务,臣不知他们为何加派广东,为张孚敬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