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内,依旧静默,高阶上,皇帝闭着眼睛,彷佛睡着了,高阶下,范含章和谢容时或彼此对望,或转头瞥殿外。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里,好像停滞了。
忽然,殿下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监察御史跌跌撞撞地扑在高槛外,厉声大喊:“陛下,微臣有急事启奏。”
皇帝睁开眼睛:“滚进来。”
监察御史和南宫文轩走进大明宫。
“人死了?”
“回陛下,范四郎没有死。”
“没有死,你滚来作甚?”
冷汗哗啦啦地从监察御史额角往下淌,他张嘴,想要回答皇帝,但话没出口,人却眼前一黑。
见此,皇帝的双眉瞬间打成死结。
“南宫文轩,到底怎么回事?”
“回陛下,百姓听见鼓声,从四方汇聚而来,此刻,聚在皇城前的百姓数,只怕超过了万人。
他们等不到陛下亲临南午门,便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
“说什么?!”
“说范四郎受三十廷杖不死,定有六月飞霜之冤,可陛下迟迟不现身,只怕范四郎状告之人权势滔天,连陛下都不敢问。”
“一派胡言!”皇帝暴怒,熟悉的难耐在胸腹间翻涌,“看来是朕往日待他们太宽容,才叫他们敢这般放肆!
南宫文轩,你速速带禁卫军,把那些敢公然亵渎皇家的狂徒,全部抓起来,当场打死!”
闻言,南宫文轩不动,面上难色更甚。
皇帝固然震怒,却还没完全糊涂:“还有什么是朕
不知道的?”
南宫文轩略略抬眸,目光扫过殿中人。
“给朕滚上来!”
“是。”
南宫文轩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皇帝身侧,而后,他弯下腰,附在皇帝耳边,快速言道:
“回陛下,近日,陵阳坊间流言不断,其中尤以大皇子妃的死,被百姓议论地最多。
百姓说,大皇子妃之死,排查许久,真相如何,朝廷一言不发,只怕大皇子妃真是被大皇子害死的。
原本,这话再怎么被议论,都是捕风捉影的流言,可今日,范四郎敲响登闻鼓,百姓难免会想,流言是真。”
“是真又如何?”
“陛下,圣人有言,流言可畏,能杀人于无形。
陵阳才出动荡,正是人心不稳时,如若此刻再生乱事,只怕藏于陵阳的前朝余孽,又该蠢蠢欲动。”
皇帝敛眉,神色转为凝重。
他决议袒护谢范两家,是为稳定朝堂,然,朝堂再重,重不过百姓,为安天下,即便他再舍不得范谢两家,也不得不舍。
但——
皇帝终是不能下定决心。
南宫文轩再道:“陛下,百姓起议论,无非是因为陛下不现身,臣以为,陛下不如先到皇城前。
待到了,陛下再对百姓说,不是陛下不想问范四郎的冤屈,而是四郎正昏厥,陛下是想问不能问。
然后,陛下再命范家把范四郎领回去医治,只要四郎回了范家,那后面的事,宰辅大人总能安排妥当。”
皇帝勾唇:“南宫文轩,朕昔日只
知道你功夫不差,今日才知,你权谋也不差。”
“陛下谬赞。”
“行了,莫耍嘴皮子,赶紧去搭台子。”说罢,皇帝起身,“老师,谢尚书,随朕一道去皇城前吧。”
范含章和谢容时双双抬眸,眼底尽是错愕。
然,不等他们说话,皇帝已经踏出大明宫,他们除却跟上去,再无他法。
皇城前,人声越发喧嚣。
清妧低眉,捻起一块桂花糕。
也不知道卿流景从哪里觅来的糕点,比起御膳房里做出来的东西,好吃太多。
“桂花糕虽好吃,却不宜一次多食。”卿流景淡言,随即亲自递过一盏温茶,“喝口茶,缓缓。”
“哦。”
茶色青青,喝进嘴里,初抿,觉酸涩,再抿,又觉微甜,待茶水全部入喉,舌尖甜腻,久久不散。
“这是什么茶?”
“好喝?”
“恩。”
星回立刻躬身:“回县主,这是北夷名茶,雪芽玉露。此茶生于雪山之巅,一年产出只有三五斤。”
“北夷的皇室贡茶?”
星回微微一笑:“县主明鉴。”
“二殿下真是好大的本事。”
“不过是一盏雪芽玉露,既阿妧喜欢,一会儿我让人送你一斤。”
“……”
雪芽玉露,只长于北夷,是以,于其说这茶是北夷名茶,不如说是北夷贵茶,因为千金不换。
可如此稀罕物,卿流景却说是寻常。
“阿妧,戏将开场。”
清妧扭头,只见皇帝领着一众文武百官,急急穿过南午门,正此时,
城门前的九尺高台,堪堪建成。
皇帝走上高台。
百官绕过高台,在汉白玉砖石的广场分两列立定,而后,他们伏首叩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噤声,跪在地上,朝帝叩首:“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踏上高台,立在高处,俯视登闻鼓前。
范修谨发丝凌乱地横陈在地,皇帝的眼眸,在触及那一身被血色染透的丧服时,闪过浓烈的不悦。
安清妧果真是个祸害,若非她曾敲响登闻鼓,范修谨便不会效仿。
今日,范修谨敢效仿,来日,就会有更多的人来效仿,登闻鼓代表的帝之威仪,终将彻底轰塌。
“太医令葛潘何在?”
“陛下,微臣在此。”
“去瞧瞧范四郎。”
“是。”
葛潘拎着药箱,飞快冲到范修谨身边,替他诊治伤势,只见他一边搭上范修谨的脉搏,一边无奈地摇摇头。
不久,他回到高台下:“启奏陛下,范四郎伤势严重,一时半刻难以转醒,若任由他躺在这里,只怕性命不保。”
皇帝颔首,王忠便立刻上前,对百姓扬声:
“诸位,范家之冤,陛下已知晓,只范四郎伤势惨重,不能诉冤,是以陛下将命宰辅范大人先将四郎带回家中治病,待四郎伤势痊愈,陛下会再来问范家之冤。”
群臣齐声大喊:“陛下圣明。”
百姓闻言,跟着一道大喊:“陛下圣明。”
于是,范含章急命奴仆上前,要将范修谨扛回范家
。
城楼上,清妧似笑非笑道:“看来芳君虽道高一尺,但陛下是魔高一丈,芳君所图,终是要付诸东流。”
卿流景缓缓勾起嘴角,待笑容在他脸上绽放时,百姓中有人高声问:“范四郎不能为范家陈冤,范家其他人难道也不能吗?
还是说,只有范四郎一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惨死的大皇子妃,问大皇子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