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听他这么说,欲走的步子顿住,皱眉道:“有那么严重?”
“当然啊!”李青苦笑:“现在各产业这么繁荣,靠的是什么?就是海洋贸易!”
“一切都在围着海洋转,才造就了如此局面,一旦这个口子被扎紧,大家势必都没得赚。”李青叹道。
朱允炆迟疑着说:“金陵生意难做,是因为有沈鑫这个巨富在,其他地方应该不会这么难吧?”
“理论上是这样,但实则不然。”李青心累道,“事实就是富的地方受影响大,穷的地方更穷。”
朱允炆不急着走了,转过身坐下,问:“师兄你有什么办法吗?”
李青也跟着坐下,想了想道:“拉动内部需要。本来按着我的计划是,随着海上贸易的持续进行,百姓越来越富,不用刻意引导便能带动内需;
但现在……小皇帝见钱眼开,一口咬下七成,市场会快速萎缩。”李青抿了口茶,满脸无奈,“这件事上小皇帝固执的很,不听我的啊!”
张邋遢放下大典,幽幽道:“他不听也在情理之中,你的那个法子,对富绅更有利,一旦让其成长起来,皇权会被大幅度架空;
人家是皇帝,自然要从自身角度出发。”
“这个我是有考虑过的,并也做了一系列对策。”李青说。
张邋遢嗤笑道:“但最保险的办法是不那么做,直接从根源上杜绝风险。”
李青无言,事实确实如此。
朱允炆沉吟道:“可以折中吗?”
“可以,折中就是让利。”李青道,“贯彻富绅生产,朝廷采购、销售的策略,让利一部分给富绅,让产业维持下去,眼下的沈鑫便是如此,但皇帝不愿全方面推广。”
“为何?”
“因为钱呗。”李青哭笑不得的说,“他要是想让利,之前也不会一口吃下七成了,这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张邋遢不以为然:“其实我倒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的,正如你所说,现在的繁荣都是靠海上贸易支撑的,并不是大明应有的表现。”
“啊?这……”李青疑惑道,“这话怎么说?”
“这是赖着人家,不是大明自己的。”张邋遢道:“俗话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小皇帝搞这么一手,只是回归本质而已,莫把虚假的繁荣当永恒。”
你思想太落伍了……李青没敢说出来。
朱允炆颔首道:“别说,师父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如此,靠谁不如靠自己。”
你这两面三刀的家伙,昔年就是前脚听完我的,后脚又听齐方黄,一点主心骨都没有……李青在心里吐槽着师徒俩。
“青子,你也别太心忧,海洋贸易只是重新划分了市场份额,又不是全面禁海,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啊。”张邋遢伸了个懒腰,“只要海外需求没减少,大明供给便会跟上,只要供给跟上,产业就不受什么影响。”
李青一怔,缓缓点头:“别说,师父你这么一说……”
呃…自己咋成师弟了?李青改口道:“是有那么一点道理。”
“就一点儿?”
“就一点儿。”李青点头,分析道:“总量没变,但市场配套乱了啊,这其中道道你根本不懂,我给你说……哎呦,你咋打人呢?”
张邋遢哼哼着起身,道:“来来来,过来,来陪为师练练。”
“……你看你,我就说几句实话,你咋还急眼了呢。”
“谁急眼了?”
“没,谁都没。”李青连忙赔不是,然后拉上朱允炆就往外走,“师弟我给你说,有些产业可以抛,有些产业不能抛,这其中的道道儿你不懂……”
“师兄,师兄你慢点儿,我年纪大了,跟你可比不了。”朱允炆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没看师父要揍我吗?”李青语速极快,“你是没挨过打,这其中的道道儿你不懂。”
朱允炆苦笑:“道道儿我是不懂,但师父打的是你,你拉我也没用啊。”
“我这不是尝试,用你唤醒他的长者慈爱嘛。”李青一边说,一边往后瞅,见小老头没追来,他这才停下步子。
你可真是我的好师兄……朱允炆好一阵儿喘。
“师兄,我不是当年的我了,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李青悻悻道:“你呀,还得练,师兄这是锻炼你身体呢,为你着想。”
“……我都七十了。”朱允炆满脸黑线,拄着拐一晃一晃的走到一旁石凳坐下,“师兄,真要抛售大半产业?”
“抛了吧。”李青道,“留下几个地段好的酒楼、铺子就成,其他的全抛了,现在卖还来得及,以后怕是想买都卖不出去了。”
“成吧。”朱允炆叹了口气,“师兄,你有办法拉动内需吗?”
“难啊!”李青叹道,“一直以来,百姓都在生存线上挣扎,所以屯粮食、存钱是刻在骨子里的观念;
若是民间海上通商持续进行,久而久之,这种观念便会冲淡;
就比如这两年沈鑫大规模撒钱,百姓挣了钱,会舍得拿出一小部分改善生活,再拿出一小部分添些物件,但这个比例不会超过一半。”
朱允炆接言道:“师兄的意思是百姓赚的少了,花销自然会紧锁,从而导致各产业不景气?”
“就是这样。”李青点头:“其实师父说的有一定道理,但问题是朝廷入局,和民间自由发展,不是一码事;
百姓畏惧官府远大于信任,民不与官斗,也不愿与官牵扯,这个观念同样深入骨髓,难以改变。”
朱允炆抓了抓头发:“他咋就那么小气呢?”
“谁说不是呢。”说起这个,李青也来气,不过他多少能理解。
——财政大权,是皇权重要的组成部分。
“唉……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大明现在不缺粮食,也没禁海上贸易,他这么做影响并不算太大,无非就是百姓生活品质下降,经济下行一些。”李青叹道,“问题是百姓淳朴,但富绅可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官绅。”
“又要出乱子?”朱允炆问。
“必然的。”李青点头:“但具体是什么乱子,我也说不好。”
朱允炆雪白的眉头拧在一起,满是沟壑的苍老面容更是皱成了抹布。
“别在担忧。”李青拍拍他的肩,安慰道:“这不是你操的心,你就一平头百姓,又不是皇帝。”
朱允炆嘴角抽了抽,表示有被安慰到。
~
中午。
对门小李宏来了,李青抱起干儿子亲热一阵儿,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礼物。
“喏,这个送你。”
“谢谢干爹。”小家伙儿开心极了,同时也有些好奇,“干爹,这是什么呀?”
“北方叫冰尜,在冰上用鞭子抽,它会旋转。”李青解释,“它也叫冰陀螺。”
李青出京师时,见有孩子玩儿这个,一下子就唤醒了童年记忆,于是给小家伙儿买了一个。
“可咱们这儿没冰呀。”小家伙儿有些失落。
“在平整的地板上也能玩儿。”李青笑道,“一会儿干爹教你。”
“嗯,好。”
…
午饭后,李青陪小家伙儿玩了小半时辰,基本都是他在玩儿,干儿子在一旁加油助威。
小孩子觉多,没玩多大会儿就困了,就近睡在了李青房间。gōΠb.ōγg
李青这一路奔波也累够呛,本来想躺下歇歇,却被张邋遢叫了出去。
小老头太记仇,到了,李青也没躲过一顿毒打。
……
次日。
李青去织造局,叫上小六子一起赶往沈府。
这两年小六子日子过得很不错,他掌着织造局,稍微贪那么一丁点儿,就足够他吃喝不愁了,何况又有沈鑫的孝敬。
这厮还真有些乐不思蜀,甚至对司礼监秉笔太监都没那么向往了。
在金陵这个繁荣,又捞钱的地方,可比在皇宫里勾心斗角,取悦上级要舒服多了,每一天都是享受,简直不要太爽。
在宫里,以他的身份地位,随便见个人都得哈腰,但在地方就不一样了,不说横着走,却也没几人敢惹。
两年下来,人都胖了好几十斤。
马车上。
“咱家能有今日,多仰仗李大人。”小六子对李青很感激,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笑眯眯道:“一点心意,还望大人莫要推辞。”
李青扫了眼,都是面额千两的银票。
笑道:“看来公公在金陵很滋润啊!”
“嘿嘿……拖李大人的福,还好,还好。”小六子眼本就小,这一笑,满脸的肥肉都挤成了一条缝儿,颇为喜庆。
李青没有推辞,在官场之上,人家示好你不收,别人非但不会觉得你在为他省,反而认为你不买账。
织造局的油水不是一般的大,加上又有沈鑫这个财主,这厮肯定没少捞。
见李青肯收,小六子更是开心,这说明对方接纳了他。
李青收起钱,一副掏心窝子模样:“司礼监的那些公公可都眼馋你呢,个个拍皇上马屁,削尖了脑袋想来金陵。”
“啊?”小六子一下紧张起来,“他们也要来?”
“公公放心,咱们打这么久交道,我怎会不帮你说话?”李青笑着说。
“哎呀,大人仗义。”小六子更为感激,伸手入怀,却摸了个寂寞,准备的心意都一股脑拿了出来,没备用的了。
干笑道:“那什么,今儿晚上大人赏光啊?”
“哎?”李青摆手道,“本官不缺钱,意思到了也就成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顿了顿,“本官有肺腑之言,不知公公可愿听?”
“愿闻其详。”小六子忙不迭点头,觉得不够礼敬,又拱手补充,“请大人赐教。”
李青道:“织造局是个肥差,这点人尽皆知,公公若想一直在这儿任职,就得干出个样儿来,
这截留嘛,要有度,挑你毛病的人多着呢,公公你说是不是?”
官场几乎没人不贪,包括太监,当然,这种风气历来都有,并不只有大明一个王朝。
这是所有人都默认的规则,也是所谓和光同尘。
这一点,李青无力改变,两袖清风不取分文的官员也是有的,但少的可怜,十不足一。
风气如此,李青没办法直言不让小六子贪,即便说了,也没什么效果,只能让他有敬畏之心,少贪一些。
小六子缓缓点头:“大人说的是,那群兔崽子就是见不得爷们儿好,娘的,一个个小肚鸡肠的混账。”
顿了顿,保证道:“大人放心,咱家知道轻重,绝不会过分,只是……”
李青笑道:“皇上英明,你做得好他自然会知道。”
“哎。”小六子点点头,谄笑道,“还请大人多多美言。”
“该帮的,我自然会帮。”李青笑着说。
但心里却是苦笑,他叱咤风云数朝,但有很多事,他也无计可施。
…
ps:今儿两章了,不过这一章三千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