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
一阵狂风吹来, 悬挂在树上的尸体在摇晃,被吹得歪歪斜斜的,哪怕站在树下也能看清上面好像悬挂着什么东西。
江平抬头看了一眼, 看到数十只腾空的脚。
这次说话不是崔凯而是江平,“你们人类真的很傲慢啊, 虫子不配成为污染源吗?”
祝宁心里咯噔了一下,江平真的是污染源,不, 虫子真的是污染源。
祝宁几次进入污染区域污染源都是人类, 唯一一个非人类是777号实验体,777号理论上没有污染源, 所以才有人会在里面被困死。
而且777号没有非常复杂的思想。
楚清强行绑定黄雅若成为777号实验体的母亲, 培养了这么多年,它的智力最多就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儿,每天都在喊妈。
它跟眼前这个人绝对不一样,如果虫子能够成为污染源,几乎是打破了祝宁一直以来的认知。
虫子可以拥有人类的智慧,并且拥有人类的情感吗?它甚至可以形成一个自己的污染区域。
一个污染区域想要形成非常复杂, 里面的污染物都是自洽的,他们必须符合逻辑。
祝宁一直以为这么复杂的村落,污染源一定是人类, 就是因为这种复杂的情绪原本是人类独有的。
祝宁看见阴影中的徐萌动作一停, 她知道徐萌跟自己的想法一样。
如果眼前的这条虫子可以成为污染源,它背后的逻辑更值得人类来探索。
祝宁只能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通过一些手段来到幸福村,先是寄居在吴老头身上,后来你返回了村庄。但你刚开始寄居的时候手脚不利落,你不太适应人的身体, 所以每天都很笨拙地练琴。”
江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人的四肢真的很难操控啊。”
崔凯和肖一磊也低下头,同时说:“人的四肢真的很难操控啊。”
三个人说了同一句话,动作语气一模一样。
崔凯真的死了。
崔凯和肖一磊已经成了虫子的傀儡,明明之前还在通讯,崔凯应该是真心想要带队让他们这些清理者回家的。
现在他人不光死了,而且不得不被操控。
如果这三个人动手,可能会拥有非常可怕的协调能力,不,甚至还要包括村民在内,他们都是一体的。
所有村民都是他的眼睛,祝宁终于理解了第一次来幸福被监视的感觉。
她从一开始就走进了陷阱。
数十双村民的眼睛齐刷刷看过来,眼前站着三个驻扎军,他们的动作完全同频。
看久了就像是精神污染。
祝宁压抑着想要逃跑的冲动问:“你刚开始什么都不懂?”
江平说话像是个很调皮的顽童,“我刚开始啊,跟个虫子没什么分别。”
所以它难以扮演吴老头,漏洞百出。
第一次跟人类融合的时候是最艰难的,它突然拥有了大脑,接受了海量信息,阅读了吴老头的所有记忆。
它知道自己必须要弹琴,却无法驯服人类的手指。
它无法弹出成型的曲子,也无法写出正常的字迹,那段时间它浑浑噩噩,一直害怕被人发现。
每一个前来关爱自己的村民在它眼里都是敌人。
“江平”活动了自己的手指,旁边的崔凯和肖一磊也活动手指,因为完全同频,弧度一致,三十只手指头正在动作。
他们三个连在一起就像是一种蠕动的虫类。
它的声音听起来很疑惑:“人类只有十根手指,怎么会这么难呢?”
它花了很多功夫去跟人的肢体相处,如同在驾驶一辆车,你知道哪里是方向盘哪里是油门,但是你开不好。
祝宁:“你以什么为食?人的精神值?”
付医生曾经说过,如果污染物寄生在人的身体里,唯一能够吃的就是人的精神值。
这些事儿在付医生跟自己闲聊的时候明明都说了,祝宁现在才想起来。
“江平”啊了一声:“现在墙内科技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
这是承认了?
所以这条虫子最初寄居在吴老头身体里,它突然拥有了智慧和人类的情感,以吴老头的精神值为食。
祝宁:“慢慢的,你发现吴老头的身体不好用,你看中了胜心是吗?”
祝宁不认识胜心,但以她的理解,这种会打猎的老太太精神值肯定很稳定。
“江平”啧了一声,“她太警惕了,我刚开始甚至无法接近她。”
所以它没有立即对胜心下手,它慢慢感染了全村人,祝宁猜不到具体怎么做到的,可能是产下虫卵,先让虫卵寄生。
它吃掉了村民的精神值,包括阿芬奶奶和老杜。
它是有策略的,想要逼迫胜心失去理智,这样才好趁虚而入。
“阿芬给胜心传了纸条。”祝宁说, “老张也让她快跑。”
“江平”仔细回想了一番,这些记忆对他来说有点遥远,他非常谨慎,思索之后才回答祝宁的问题,“我那时候也没想到人类已经被感染了还能挣扎,不过现在知道了。”
“江平”说话的时候带着笑意,好像知道了这个秘密非常有价值。
祝宁压住自己的不适感,问:“你杀了胜心?”
“江平”想到这儿声音沉了沉,“她脑子不太好,她想杀掉我。”
祝宁皱了皱眉,所以胜心当时真的想过自杀,都已经把绳索甩在树上了。
胜心给自己打了个结,那时候是傍晚,夕阳血一样笼罩着大槐树。
她在树枝上摇摇欲坠,一只脚已经踏出去,然后又收回来。
她不舍得,如果注定要死,她不舍得自己死了那条虫子却活得好好的。
她抓紧了枪柄,准备反杀,自己死了也要带一个。
那时候是最好的下手机会,胜心想,这时候不杀掉它以后它会霍霍多少人。
胜心跳下大槐树,她要弄死母虫。
“不过她失败了。”
胜心的下场祝宁已经看见,那具尸体还在自己头顶上晃荡。
“江平”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树上的尸体,在这个角度看不清,他后腿了两步,走出树荫,把自己暴露在夕阳中,这个角度看得清了,它看见了树叶中的尸体。
每一次风吹过时都会露出尸体的衣角。
“所以我满足了她的心愿,把她的尸体挂在树上。”
它曾经“帮”胜心完成自己的心愿,把胜心的尸体挂在树上,像是完成了某种既定的仪式。
“后来我遇到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的尸体我都挂在树上了,不然胜心太孤独了。”
哗啦啦——
头顶的尸体似乎在回应江平的话,他们摇晃的时候仿佛是在一起跳舞,那是一支很诡异的舞蹈,跳舞的是死尸,配合树叶的沙沙声,像某种远古的祭祀。
这不是反社会,它根本没社会这个概念。
祝宁到现在都不习惯,自己竟然在跟一条虫子对话,她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你在这七十年来不断繁衍进化。”
误入的平民,探险队,驻扎军,他们进入村落之后成为了它的寄生对象。
它一次次读取人类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有思想,扮演人类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祝宁:“江平只是误入的驻扎军是吗?”
“崔凯误会江平了,”它说到这儿叹了口气:“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从来没有背叛过人类。”
江平出任务一直在巡逻,这份工作危险又没有回报,但江平觉得人类想要延续火种就必须有人做这种工作。
他每次执行带队任务都非常敬业,他会承诺把清理者们送回墙内。
那时候的江平年轻,怀揣着热血,热血被磨平过,但他从来没背叛过。
所以他一早就做好了死在墙外的准备,那天他误入了污染区域,所有驻扎军的准则都是,一旦误入污染区域都靠自救,没人会来拯救你。
江平临死之前没有临终关怀,甚至听不到普罗米修斯的声音,他在荒村中逐渐绝望,以为人生最坏的打算不过是死亡。
但没想到他等来了更糟糕的结局——被寄生。
“我看过他的记忆,完全无法理解他这份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
都是人类,为什么有人能够在墙内生存,有人就要被迫跟污染物相伴呢?
“所以我帮他实现了一点小小的心愿。”
江平在生命的最后曾经产生过很强烈的情绪,越临近死亡人类越是容易多想,你就越想挣扎。
江平憎恶自己的工作,大骂过自己的长官,诅咒过世界被污染。
这个世界迟早都要被污染,它不介意加快这个进程。
所以它故意把人带入污染区域,它计算过墙外出事的概率,控制在一定区间内,本来墙外任务就有超高死亡率,除了崔凯应该没人注意到。
祝宁捏了捏拳,她好像明白了那些被弄死的清理者,他们都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死的。
只是因为一条虫子。
祝宁:“你怎么通过检查的?”
江平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引起过注意,清洁中心在每次任务结束后都会有严苛的检查程序,驻扎军肯定也有,江平怎么逃过的?
啪嗒一声——
它没有立即回答问题,而是摘掉了自己的头盔,它在这个污染区域里并不需要带头盔。
祝宁第一次见到江平的脸,他长得很斯文,白白净净的,看上去是那种有点乖巧又腼腆的男生。
江平年纪不大,应该是二十岁左右,他很早就加入驻扎军了。
现在“江平”抱着头盔一脸平静地望过来,站在荒村中静静感受着微风,它用一只眼睛看着祝宁,一只虫子从他的眼眶中爬出,虫子在跟祝宁对视。
它破坏了真正的江平。
“江平是我寄生过最有趣的身体,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亲近的伙伴,跟我好像啊。”
江平非常孤独,所以被寄生之后都没人发现。
真正的江平在墙内找不到依靠,不过是人类社会里一条孤零零的虫子,就像它一样。
它歪了歪头,眼珠子完全掉下来,偏偏嘴角还挂着微笑,“我还了解了你们人类怎么对付污染物。”
祝宁皱了皱眉,污染事件是发生在新历10年,现在是新历80年,虫子经过七十年演化,他在这个过程中找到过不同的宿主。
江平是最满意的一个。
因为它完全可以进入人类内部知道人类怎么对付自己。
“第一次检查的时候我很害怕,我当时以为会被人类发现然后弄死,但是他们什么都找不到。”
“江平”看向祝宁:“好奇怪,在检查数据显示下,我竟然是一个合格的人类。”
科技的发展根本跟不上污染的速度,就像清洁中心同样找不到祝宁脑子里的系统,祝宁一次次躲过清洁中心的检查,它也一次次躲过驻扎军的检查。
“我精神值真的很稳定,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我一定很自洽吧。”
现有仪器能够检测到污染物,但无法检测到异能者,因为异能者精神更稳定。
“江平”是一个自洽的污染物。
它很平静,没有发疯,是自然演化出的一条进化的虫类。
人类在进化,虫子也在进化。
祝宁仔细回想这件事发现无法细想。
现在“江平”的存在证明了,一棵树,一朵花,一只虫子同样在进化,他们可以跟人类融合,达到完全的自洽程度,躲避所有现有科技的检查。
从成分上来说,这样的寄生虫和祝宁这样的实验体又有什么区别?
拿人造人举例,李念川不就是融入了犬类基因的人类吗?
现在这个“江平”是否算是融入了虫类基因的人类呢?
这样的人可以进入墙内都无法被人发现,他这种情况不会是特例,可能已经存在很多年了。
祝宁问:“你有同类吗?”
“江平”看向远方的夕阳,半张脸被夕阳染红,像是涂上了一层红晕。
这个污染区域他自己其实都没有完全理解,当人类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完全理解人类的情绪,人真的是很难懂的生物。
“我猜有吧。”
如果全世界都在进化,一条虫子不会是孤例,人与自然的基因很早就进行融合了,在人类不知道的情况下,自然基因进行了重新洗牌。
“江平”并不孤独。
祝宁感到一阵恐慌,墙内有类似的污染物。
末日将至,你我皆是蝼蚁。
这句话到底怎么理解,如果墙内有这种虫子,人类的防线到底应该建立在何处?
“江平”如果对人类没有敌意,他们只是生活在世界上,那他们到底算是人类的敌人还是同类呢?
他们拥有强大的能力,但他们的本质上只是一条……虫子。
你能对虫子有什么期待吗?
裴书说为什么要执着于把人分类,可能还有这层意思,在墙外,遇到什么事儿都不离奇。
你遇到的东西会轻而易举粉碎你的常识,人类对于污染世界的了解可能都不到一半。
规则,分类,这都是墙内人的规矩,墙外只有混沌无序。
祝宁一直在强行让自己镇定,眼前的“江平”花了七十年才勉强进化现在这样。
它可以规避所有检查,但它看上去并不稳定,这个荒村就是最好的证据。
祝宁:“幸福村是你的污染区域,或者说是母巢?”
姑且把它当成一个真正的人类来看,这个地方有它的执念,一定还有什么事儿祝宁没弄清楚。
“都是,我喜欢这里,这大概是你们人类所说的思乡情结?”它笑了下,回答的时候竟然很腼腆。
祝宁听到思乡两个字皱了皱眉,她总觉得虫子不该有这种想法,但它就是有了。
它走过那么多地方,最喜欢的还是这个荒村。
祝宁:“你是故意把我们引到这儿的?”
祝宁他们来的时候这条路很安全,猎魔人进出两次都没出事,之前驻扎军多次巡逻过荒村都不知道这儿有污染区域。
撤退的时候偏偏出事了。
“江平”拥有一种能力,它可以触发污染区域,所以祝宁他们走来的时候这里被触发了。
怎么做到的?跟母虫相关吗?
祝宁问:“你想把我们弄死吗?”
“不,“它立即否定,深深地看着祝宁,眼神非常深情,”我看中了你的身体。”
它能感受到祝宁超高的精神值,稳定的情绪,强大的内核,还有……那股香气。
很吸引人,好香啊。
祝宁像是果树上那颗最诱人的红苹果,它很想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