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上这双眼睛,玄玄顿觉自己陷入了天旋地转之中,仿佛头变得无穷大,身子却变得无穷小,重心,知觉以及意识都在通通变化,有时上升,有时下坠,就连天在哪里,地在哪里,都触及不到,好像灵魂和肉体彻底分开,吸入了一个无穷无尽,没有极限的黑洞之中。
他的意识朦朦胧胧,不觉经历了几万几亿年,沧海更迭,世事变幻,身下土地从幽蓝死星,到恐龙时代,再到猿类称雄,直至万物生灵,百花齐放,生机勃发。
等他再次醒来,身前已经空空荡荡,只有一片无涯无际的海洋,还没转念,便听‘轰’的一声,一道发自于天地开端的巨响传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板块碎裂,神州陆沉,大地瞬间化作浮舟。
玄玄心神震骇,只见一座大山在他眼前拔地而起,日升百丈,月宽千里,眨眼间便长成一座通天彻地的伟岸高峰,而且此山形势雄奇,苍松、怪石、飞泉、流瀑比比皆是,飞鸟雀跃,走兽嬉戏,好似孕育着无穷生机,就连他这样的无情冷血之人,心头都忍不住生出欣喜。
乍见这样一座大山,玄玄脑海里竟不知为何直接蹦出了“不周”这两个字,他举目上眺,这山顶直坠云端,将天也撕开一条口子,其内隐隐有雷霆汇聚,无形无质。
生则从九幽出,通则达九天之上,不冠不周山之名,又能称什么呢?
“师弟!师弟!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啊!你敢把我拉进你的神意之内,怎么不敢出来见我。”玄玄大喊,经历了最初的骇异之后,他彻底冷静下来,自己明明在洞窟之内,怎么会突然间来了这里。说来说去,便只有一个解释,自己进了这便宜师弟的神意之内。
神意啊!玄玄心里满是羡慕,那可是多少武林中人梦寐以求才能达到的境界,再看这移山造海,改换乾坤的威能,竟是比师父也不差分毫了。
短短时日,对方变化何以如此巨大,只有成为兵人,才有这种可能。兵人啊!想到这里,玄玄紧了紧拳头,心中感慨,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目标。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一声高吟似从九天之上传来,玄玄心惊,抬头望去,但见青松身披羽衣,头戴花冠,一手持节杖,一手握奇石。青丝飘扬,无羁无形,袍服微散,放浪形骸。
玄玄眼睛一眯,眼前人当真陌生又熟悉,音容相貌和青松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却没有对方那股拘束迂腐之气,反有一种回归质朴的天真烂漫。
“师弟,你把为兄带到你神意之中,却是为何?若只是为了杀我,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吧!”
青松洒脱一笑,悠悠然道:“自是想要让师兄一见我这心中之天地。”
说罢,他抬步下山,每走一步,身形便如气泡破裂,再出现时,已在百丈之外。仿佛随形就势,化同为这山中万物,藏之山则为山,隐之水则为水,当真是浮光掠影,翩若惊鸿,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仅这一手,便令玄玄大为震动。他按下心思,冷冷说道:“天地倒没见着,只见到师弟好神通,如果师弟只是为了在为兄面前炫耀,那就大可不必了。”
“师兄啊师兄!”青松摇头叹道:“你看脚下这地球,从一颗没有生命的死星,演变为今天这副繁荣的景象,即便外力内力都来破坏,我们总能抹去伤痕,再次勃发生机,回归繁荣。”
他举目远眺,悠悠说道:“天地山川,四时更易,草木灵长,欣欣向荣,乃是天道之所向。顺天而为,知生而无畏,究死而无终,你现在做的事却是将这一片生机全部抹灭,乃是逆天而行,注定不得善终。”
青松转头看他,淡然道:“你也是玄门骄子,国师传人。对你叛门,我甚是不解。你我之间,又何以会走到这一步,此地更无外人,不如说与师弟听听吧,也免得死后再无倾诉的机会。”
“你就这么自信能够杀我?”玄玄冷笑一声。
青松淡淡抬眸,低声说道:“师兄难道还心存幻想?你也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师弟已非吴下阿蒙,杀师兄,一如探囊取物尔。”
玄玄笑容凝固,随后渐渐敛平,眼皮垂下,默认半晌,方才开口:“师弟,师兄给你讲个故事吧!”
“曾经有个小伙子,家中贫穷,有一年,又遇到百年难遇的旱灾,庄稼颗粒无收,饿死了一大片人。爹妈不忍心作为家中独子的他饿死在老家,就说把粮食分了,各自出去逃命。于是他们用两袋泥沙,骗着小伙子带着家里所有的粮食出去逃荒。”
青松眼皮一颤,就听玄玄继续说道:“小伙子是个农民,没有一技之长,粮食吃完了,一路上只能靠讨饭维持生计,他受尽欺凌,走了两个月,阴差阳错来到京城。那时候新华夏才成立不久,皇城根脚下,怎么能允许有乞丐来有碍观瞻。”
“于是他刚到京城第一天就被抓了,送进了大牢。常人坐牢肯定怕的要死,可他却感到十分幸福,因为终于有饭吃了。”
“但是监狱也不是慈善机构,再加上小伙子确实也没有犯法,关了三天就把小伙子赶出去了。那时候刚好是冬天,京城的天冷啊,饥寒交迫,小伙子差点就死在了京城,是一个女子在他濒死之际,送来一碗热粥救了他的命。”
“女人比小伙子大了整整八岁,长的很好看,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女人在新华夏成立之前,是胡同里卖身的妓女。可小伙子不在乎,在他眼里,女人就是比天仙还美的人物。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小伙子勤劳肯干,在附近工厂找了个烧锅炉的活计,女人则在家里替人洗衣服干杂活。尽管他们受尽了旁人白眼,但是却觉得很幸福,一心经营着自己的好日子。就这样平平稳稳过了五年,直到有一天……”
青松抬头望去,只见玄玄浑身颤抖,气息突然阴沉下来,整个人身上冒出滚滚黑气,周边花草纷纷枯萎。
青松眉头一皱,叹息一声,以节杖轻点,那浓浓怨气瞬间消散,玄玄情绪也开始平复下来,他抬头看了一眼青松,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便又开始接着先前的话题讲述:“男人下班回家,却看到女人倒在血泊之中。那一天,她穿着自己最美的衣服,割断了自己手上的大动脉。”
玄玄此时已经泪流满面:“直到后来,男人才知道,原来白天她被一群人带走,穿上小鞋,扒光衣服,剃了阴阳头,在台上任人千夫所指,受尽侮辱。”
“她是不堪受辱才自杀的啊,你能想象当时的她有多绝望吗?男人回来时,女人还有一口气,便赶紧送她去了医院,结果医院血库告急。男人和女人的血型一样,当场抽了超过正常献血值三倍的血量,直接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以为会听到女人被救活的好消息,结果看到的却是女人冰冷的尸体。他一开始只是绝望,后来是两个小护士悄悄讨论被他听到,才明白了真相。”
玄玄捏紧拳头,浑身颤抖,语气愤怒:“原来在男人抽血的当口,医院里进来了一个大官也需要输血,恰好和男人的血型一致。于是医生自作主张,在男人晕倒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血输给了大官,而他的妻子却因为失血而亡。”
“嘿嘿……”玄玄突然冷笑起来,露出森白的牙齿:“男人将仇恨藏在心里,把女人火化以后,就带回老家去安葬。女人当过妓女,最怕的就是死后入不了夫家的祖坟。这些年,女人省吃俭用,每个月都会寄钱给男人老家父母,其实就是想讨好公公婆婆。结果男人回到老家以后,才发现父母早就饿死在了那一年,而男人寄回来的钱都被村里的几个干部给分了,他们甚至还伪造男人父母的口吻寄信到京城,催促男人寄钱。”
玄玄话语一顿,青松望去,只见对方刚才还有些感情波动的眸子,此刻已像黑潭一样幽深。
“男人心丧若死,他将女人埋葬后,一把火把几个干部家里烧了个干干净净,随后便连夜逃到京城,在一家道观里出家做了道士。”
“出了家,他才真正接触到了江湖,再加上天资聪颖,很快就学会了师门很多秘技,于是他用某一门秘术,私换了一门厌胜之术,灭了当初夺他妻子之血的大官满门。”
说到这里,玄玄语带追忆:“男人回到了道观,发现师父早就在等着自己。他知道自己的事发了,已经做好了被师父打死的准备。可没想到师父什么都没做,只说了一句师徒缘尽,便让男人下山了。”
气氛陡然沉默,玄玄突然开口:“师弟,你说男人做错了吗?”
青松微微一叹:“男儿行于世间,自然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他话锋一转,继续道:“但要说没错,也是假的。”
“哦?”玄玄冷眼望来:“他有何错?”
青松淡淡说道:“他的遭遇是很悲惨,倘若他有血溅五步的勇气,我都不会说他有错,可他没有!在他最绝望,最困难的时候,是师门帮助了他,而他不仅没有丝毫感恩之心,反过来却利用师门替他报仇。江湖上私相授受那是大忌,他会不懂?可他偏偏干了这个混账事。杀了人,有心人追查起来,你觉得师门会不会因为他的原因而受牵连?他阴沉隐忍,谋而后动,会考虑不到这个后果?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了。他觉得自己没错,那我想问一句,他的师门又有什么错,要替他担这样的干系?”
“他的师父为什么要对外宣称他是叛门而出,还不是为了保他一身本事,给他留下生存的本钱。不然就他做的这些事情,打死打残都不足论。可他呢?拿着学来的本事,做了多少恶事,杀了多少无辜。他是很惨,但他的惨不是他用来杀害这些无辜的理由。更不是他用来虚伪矫饰,掩盖他这些恶事的借口。”
“所以……故事是很不错,但细品之下,只不过是一碗看上去诱人的毒鸡汤,感动不了我,也救不了你的命。”
玄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五官略微露出狰狞之色。
青松仿佛没有看见,仍是淡笑道:“说到底,你还是改不了自私自利的本性。死到临头,才想着揭开伤疤,自以为深情,其实也只是感动了自己。既然如此,那我也送你一句话……”他目光炯炯地望来,一字一顿说道:“若文过便能饰非,公理又怎能长存!”
玄玄脸色平静下来,再没了刚才的痛苦之色,他撕破伪装,冷冷说道:“到底是改头换面,师弟如今真是不好糊弄了啊。”接着他笑了一声,继续道:“不过就算杀了我,这汉市的危局你以为就能解了吗?你根本就不会明白轮回真正的谋算是什么!”
“呵呵……”青松轻笑一声:“还能是什么?不就是阿欢吗?”
“你……你怎么知道!”玄玄脸色大变。
青松淡淡道:“只准你们算计,难道师父就不能布局了吗?你费进心机把石碑夺走,师父就帮你们一把,直接送给阿欢。顺水推舟,顺势而为,我们又何尝不想把你们一网打尽,所以这一次,我们就是要逼你们在汉市这块棋盘上,真刀真枪地拼一把!”
“好……好!”玄玄咬牙切齿:“想不到师弟你还有这样的算计!”他冷冷一笑:“那这洞窟内死的这些人,也在你们算计之内喽?哼哼……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死,以后也别再说什么悲天悯人的虚伪套话了。”
“这确是我没有预料的。”青松摇了摇头,脸色也阴沉下来:“我低估了你们的动作,更低估了你们的疯狂,所以你们更该死了!”
“师兄,你已无药可救,今日就让我替师父清理门户,了断因果吧!”
心知再无转圜的余地,玄玄肌肉都紧绷起来,这一次不是什么比武切磋,而是生死相搏,对方也不再是那个能够任自己拿捏的师弟,故而不得不严阵以待。
青松居高临下,也不客套,一掌挥出,天地之间顿时有高天罡风呼啸而出,一时间,天地交泰,乾坤反复,风水二相化为磅礴洪流,奔袭而来。
玄玄大惊失色,这才想起自己被困在师弟神意之中,人力又哪里拼的过天地伟力,眼见躲闪不得,气沉丹田,双掌齐出,砰地一声,顿觉撞在一根攻城锤上,手臂剧痛,耳鸣心跳,气血翻腾。
他见势不妙,便要往后蹿逃,可脚尖刚刚落地,地面猛地一晃,轰然裂开,裂出一条百丈长,半里宽的大裂缝,深不见底,散发着幽幽寒气,好似恶鬼张开了嘴巴。
玄玄骇异之余,再不敢藏私,气沉双腿,匆忙跳开,动作之快,形同瞬移,现出极为高明的轻功。
青松不慌不忙,手中奇石一挥。天空顿时发出风雷相薄之声,一时间山泽通气,化为沼泽,水火相济,天降流火,诸般变化,层出不穷。
玄玄好似困在浮舟之内,劲力如涛,起伏跌宕,水雾弥漫,流转随心,其中又有火光迸射,电闪雷鸣,山石脱落,纷纷滚来,发出凌厉的呼啸声。
玄玄虽然道法通玄,能够看破其中变化,可他区区凡人,不过化劲境界,又怎能与天象争锋,只能看破却不能逃脱。
一时间,水淹土掩,雷击火烧,经此一遭,玄玄竟没撑过一招,就被埋在山石怪之壤。
洞窟之内,众人只见玄玄身子剧颤,脸色时青时白,剧烈变幻,一分钟不到,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往后仰倒,奄奄一息。
太阳神和郑思益脸色顿时巨变。
青松缓缓睁眼,眼角嘴角各流出一丝血线。注视着眼前出气多,进气少的师兄,他眼中情绪复杂,却唯独没有了怜悯。
“这……这是……什么武功?”玄玄睁大眼睛,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青松平稳气息,幽幽说道:“聚水藏风,平地行龙;阴阳交媾,五行为功;气机消长,日月同朦;道机为始,道法为终。你可以叫它——《万象道功》!”
“道则始……道则终……万象道功吗?……呵呵……好……好……”玄玄睁着眼睛,喃喃自语:“师父终于后继有人了!”说罢,头一侧偏,便再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