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青山远,残阳剩余晖。
老树。
昏鸦。
匠铺。
独臂的大汉抡铁锤。
青衫瘦袍少年立。
卖茶翁将木炭往火炉里添,焰火冲天起,久久不绝。
那一把木剑高高的悬在火炉上。
仿佛随时都能被火焰吞噬,但那木剑上,却有一朵朵罡雷绽放,滋滋作响,奇特的雷纹从铁锤与铁砧间不断的变得清晰,飘向那木剑,一点点的收束,印刻在剑脊上,与原有的龙纹相集合,先是有龙吟之声传出,随即又有一道金色的佛光涌动。
铁匠的瞳孔中露出些许诧异,侧目看一眼源源不断注入灵力的少年,他的体内,怎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灵力显兆。
伏苍龙之乘,生悲悯之佛!
他看向卖茶翁。
似乎想要从卖茶翁那里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然而,卖茶翁的瞳孔中,却露出更多的诧异。
顾余生的身上,竟然有一股道韵滋生,隐约间呈现破观之影!
那他的灵力,如一片片青瓦在叠,他的魂力,在不断的修复着那一间破观!
道门道心!!
不。
这怎么可能呢!
若是世间道承还在。
方秋凉岂会改道为儒,在圣院书山吹了三十年冷风而不得入山。
道门香火,镇封十方真魔,早就该断了香火才对!
一定是看错了。
可接下来。
卖茶翁亲眼见到,那少年身上浮现的一缕缕微弱道纹融入到那一把木剑之中。
佛道相合。
没有一丝丝滞涩和对抗。
卖茶翁身体一震。
他看着同样神色震惊的向天刀。
以神魂密语催他继续干活。
卖茶翁默默走到官道静谧的地方,取出一根烟杆,吧嗒吧嗒的抽着烟,嘴里吐出的烟气,将那铁匠铺周遭的异象迅速吞没。
卖茶翁忍不住抬头看向苍穹。
这一刻,他懂了。
也找到了答案。
一个关于方秋凉不得不离开青云镇的理由。
他在重新寻找道。
但是。
离开了【道心无为】领域加持的他,至少会跌落三大境界。
怪不得那一天能发现他的存在。
“可别死在仙葫州了啊。”
卖茶翁喃喃自语。
这时,他听见远处有风四娘的尖叫!
卖茶翁一开始不以为意,以为这个疯婆娘又在作妖。
可渐渐的。
卖茶翁看见一尊巨佛照亮半个天空。
“哪来的僧人?”
卖茶翁把烟杆用手摁灭。
身上泛起一阵苍绿气息。
当他再次抬头凝望时,那一尊巨佛之顶忽然黑云翻涌,煞气滚滚,金刚神佛化作罗刹魔影!
一股狂风吹来。
直接断流花溪!
袅袅梵音与滚滚魔气交杂,以极快的速度奔向铁匠铺这边。
官道上。
没有断掉烦恼丝的苦行僧踏步莲花。
以风四娘那鬼魅的身姿,御风追来,距离却越拉越远。
“卖茶的,阻止他!”
“他喝了我的酒!”
卖茶翁倒想阻止,可他刚刚抬起手,却被行僧那佛与魔两道气息交织间逼退数十步。
“打铁的。”
卖茶翁大喝一声,眼中满是焦急,眼看顾余生那小子斩灵剑将成。
却在这时候出现了个即将入魔的疯僧人。
佛心魔影。
他虽然有医道圣心。
却全然无用。
好好的佛门大金刚。
怎会堕入魔道!
铁匠铺。
向天刀额头沁出汗水。
他看一眼入定中的少年,自语道:“练剑最后一程,恐怕得靠你自己了!”
向天刀向前迈出一步。
那一把杀猪刀再次落在他手上。
黑夜袭来。
一道刀光渗天!
青萍山高耸的山峰。
好似一半在刀之上,一半在刀之下!
苍古的佛音和魔相不断变化。
行僧依旧在前行。
向天刀看一眼手中震颤不已的杀猪刀,开口道:“不行,他有万佛功德加持,应是青云镇的背石匠人,我不使阿鼻地狱刀,破不开金身,我若开地狱,卖茶的,卖酒的,还有那少年,你们都得死。”
乔老头和风四娘立在官道两旁。
被行僧石仓显露的金佛与魔影映照得几乎睁不开眼。
局面僵住了。
“若他害少年,杀!”
卖茶翁低沉地说道。
风四娘亦点了点头。
向天刀深吸一口气,刀与人一起陷入黑夜之中。
铁匠铺周围的迷雾被金刚佛影晕开。
那一把铸造了三天的木剑,铮铮铮作响。
隐约间。
那上面有八部佛门乘龙交互。
行僧身上的魔影变得越来越盛。
他抬起手。
就要压向那少年。
然而。
那少年的剑尖,有三瓣金莲旋转。
那一缕金光非常的微弱。
却能照穿那煞气滚滚的魔影。
当一把刀汇聚在行僧头顶的时候。
行僧也在这时睁开眼,目光明澈。
围绕在铁匠铺周围的所有异象消散。
向天刀的声音冰冷如重音:“迟一息醒来,可就是不死不休了。”
石仓看一眼独臂的向天刀,又看了看卖茶翁和风四娘。
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给三位添麻烦了。”
石仓伸出手,将一枚佛珠悬照在铁匠铺,将顾余生全部笼罩进去,他回头对向天刀敞开胸脯,说道:“道友,趁我菩提心还在,送我一程吧。”
向天刀把刀藏在腰后,摇头道:“你有万佛加持,也又万魔缠身,我若斩你功德,必然受你因果,你这和尚,看着心善,却是无比的恶毒,怪不得会心生魔障,一长再长!”
石仓的面容又开始变得扭曲。
忽然。
那映照顾余生的那一颗佛珠又变得明亮无比。
石仓的佛性慈悲才重新稳定下来。
他掌心一合。
原地盘坐,手指拈花,凝聚出一枚舍利,将其抛向向天刀。
“助他剑成。”
石仓起身。
身上的黑影越来越浓厚。
他催促道:“替我开一条路,让贫僧多杀一些真魔!”
“可以!”
向天刀再次挥刀。
悄无声息间在石仓的面前斩出一条细密幽深的裂缝,那裂缝中,魔气滚滚,异空间的气息扑面而来。
石仓迈步走进那一条裂缝。
身体彻底黑化!
当石仓的气息消散,那一道裂缝也随之不见。
卖茶翁和风四娘松一口气。
向天刀则握着那一枚舍利,朝那火炉走去。
风四娘目光闪烁,似乎有些不太愿意看见铁匠将那一枚舍利的力量融入到那一把木剑中,“这小子,能承受那么大的因果吗?”
卖茶翁想了想,说道:“你觉得,一位佛门大金刚,参透佛心的人,为何会堕入魔道?”
“我怎么知道?”风四娘瞪卖茶翁一眼,“少给我神神秘秘,没这耐心。”
卖茶翁闻言,真的不说了。
风四娘等了一会,走到卖茶翁身边,踹了地面的石墩一脚。
“说啊,真哑巴了?”
卖茶翁老神在在。
“急了?”
“我偏不说!”
风四娘手一抬,一只蜈蚣从袖子爬出来。
卖茶翁只得说道:“这小子心藏佛性,或许夺了石匠的佛心。”
“怎么可能!”风四娘瞪大眼睛,“我去四方城卖酒,一路上,听见的都是关于他斩杀修行者的事,别看他有一副好皮囊,手里的剑,冷得可怕。”
“善与恶,可不是一把剑能辨别得了的。”
卖茶翁意味深长的开口。
就在此时。
铁匠铺的上方,那一把木剑华光明亮,剑光冲霄,引来乌云阵阵!
“快成了!”
卖茶翁面有喜色。
风四娘双手抱酥胸,咯咯一笑。
“三天了,坚持那么长时间,早该成了!”
灼热的火炉前。
顾余生额头沁出汗水,神色略有浮白。
他体内的阴寒鬼气,正一点点的被剥离,汇聚于新铸的剑上。
木剑之中。
四剑门鬼长老阴槐凝练多年的魂剑精粹一点点的被顾余生炼化,但那一缕魂剑精粹,已经拥有阴槐的本命印记和意识,它无法从顾余生身上汲取剑道真意,便从木剑中挣脱,化作一只骷髅虚影,仓惶逃向黑夜。
就在此时。
顾余生睁开眼。
悬空的木剑被他握住。
一朵青色的莲花剑影绽放,须臾间就将那骷髅穿透,伴随着阴槐的惊叫和震怒,化作一缕缕纯粹的剑意回朔到顾余生的体内。
顾余生手中的木剑,呈现,金,青,绿,黑,白五色。
铁匠向天刀眼睛明亮。
身为匠人,为自己打造出如此玄妙的剑而感到高兴。
“哈哈哈!”
向天刀狂笑不已,举起大酒坛狂饮。
乔老头和风四娘惊异不定,似乎想要鉴定顾余生手中木剑的品阶。
可顾余生只是凝望手中木剑片刻。
木剑绽放的光影渐渐淡去。
它又是如此平平无奇。
向天刀差点被酒呛到,眼睛瞪圆。
“小子,不满意这把剑?”
顾余生握剑抱拳,行礼道:“多谢三位前辈劳心费力,这把剑,晚辈很满意,晚辈心中铭记三位大恩。”
“那你为何连看都不多看一眼?”
顾余生先是歉意的笑了笑,才说道:“琴先生教导过晚辈,剑之道,在于恒,手里要有剑,心里也要有剑,宝剑加持在利,心剑加持在道。
晚辈修为不足,需要利剑傍身,可晚辈若要在剑道上走得远,则需要忘记剑之利,否则,会捯饬剑心。”
向天刀的瞳孔一缩,随即释然:秦酒,此生背剑天下,却也寻找到人生真正的意义。
风四娘朝顾余生走来,满面春风道:“弟弟,你年纪轻轻,向道之心坚定当然好,可也别学他们那些糟老头子,一天刻刻板板,这剑你喜欢,姐姐也跟着高兴,若是不喜欢,无非重新打造一把即可,算不得什么大事。”
“谢谢姐姐。”
顾余生保持着距离拱手。
让风四娘有些尴尬。
向天刀却是嘿嘿嘿的笑起来,忽然转身,一刀将铁匠铺化作灰烬。
“向天刀,你干什么!”
风四娘吓了一跳。
向天刀拍了拍后腰上的刀,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声音传来:“年轻人都能不畏惧自己的剑道,我一把年龄了,还怕什么……我这把刀,再不磨一下,就要生锈了,小子,别死了,他年有机会,咱俩切磋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