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杨建民,黑了,瘦了。
身子骨倒是比前几年硬实了许多。
留着寸根短发的杨建民,突然像孩子一样,用拳头在张国全胸口上锤了一下。
我亲爱的朋友,见到你真好。
张国全笑了,仰着脑袋,止不住的“呵呵”笑声,眉毛眼睛跟着一起笑,他太开心了。
村民们同样在笑,只是那样的笑容中,掺杂了一丝苦涩。
在老一辈眼里,杨建民这个孩子太可怜了,从小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父亲受伤瘫痪在床,母亲跟人跑了,他照顾了整整二十年。
从十一岁的孩子到变成一个中年男人,二十年如一日,没过一天好日子,其中的滋味,只有他个人承受着,消磨着。
他是村里的大孝子,虽说后来……都过去了,过去了。
没人责怪他。
那么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的生活该是美好的,是啊,是美好的。
你看杨家庄,现在多美好啊,不会再有苦日子了。
杨建民看着四周的父老乡亲,缓缓的跪了下去,张国全本能的想去拉,双手停在半空。
“建民给乡亲们磕头了,没有你们,我不会有活下来的勇气。”
杨建民整个前半身,虔诚的趴在地上。
“建民,起来,都过去了,以后咱好好过日子。”
“是啊建民,到婶家,婶给你包饺子。”
“起来吧,建民,好孩子。”
杨建民被拉了起来,再抬起头的时候,已是满脸泪水。
杨家庄的乡亲没有责怪他,这里,还是他的家。
乡亲们对他像自家人一样,依旧是那样的热情。
争着,抢着,拉着杨建民要到自己家去吃饭,他们对这个刚出大牢的人,没有觉得有半分晦气。
和赵春牛出狱的时候不一样,赵春牛回来的时候,没有人迎接,像阴沟里的老鼠,暗地里偷摸回来的。
杨建民也没想打扰大家伙,村里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今天要出狱,要是知道的话,一定是把他接回来的。
就算是他自己回来,而眼前这副迎接的盛大场面,也足以让他热泪盈眶了。
从回来到现在,杨建民一直待在村口,他被大家的热情包围住了,走开不得半步。
村里人逮着杨建民问东问西,似有说不完的话,哪能说完啊,六年没见了。
问他在牢里能不能吃饱?能不能穿得暖?累不累?苦不苦?
杨建民一一回答,哪怕一个问题重复了好几十遍,他也乐意一遍遍的回答。
“吃的好着咧,不苦,不累……”
杨建民这个时候回来,着实让大家感到意外,村里第一个打草回来的人,说遇见杨建民了,当时还没人相信。
还得个几年嘞,不可能在今年回来。
细一问之下,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本该是判了十年刑期的杨建民,由于在服刑期间,表现良好,得以减刑。
该减刑,杨建民这样的好孩子,咋个可能不给减刑。
直到杨雷的到来,才打破这一热闹的场面。
“都回去吧,别在村口杵着了,回去做饭,建民刚回来,也累了,让他先好好休息。”
村民们自然不乐意杨雷的安排,回家可以,杨建民得跟着去吃饭。
杨雷就不停的挤弄眼睛,小声的说:“给他俩一点时间。”
对,对,村民们理解了杨雷的话。
围观的人潮,开始慢慢散去。
把张国全和杨建民单独留在村口,村民们没有任何意见,如果说,杨建民是他们打心眼儿里认下的好娃子,那么张国全同样是。
现在,六年过去,他们早已理解了张国全当初的做法。
犯了错,与其像老鼠一样活着,见不得光,心怀不安,内疚,恐惧,何不正视自己的错误,坦坦荡荡的活下去。
哪怕日子所剩无几,至少在接下来短暂的时光里,始终能被太阳照耀。
一直是村民们在讲,村民们走了,村口空荡荡的。
张国全突然希望村民别走,这样就不会留他自己,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说些什么?
再想开口说的客气话,已被村民们翻过来,倒过去,问了好多遍,他就不能再重复问了。
堂堂杨家庄煤矿区的矿长,即使面对县委书记的时候,也能淡然自若的说话,何曾像现在拘束不安。
可能没有人理解,他对杨建民复杂的情感。
还是杨建民主动开的口。
“走吧,咱回家。”
“好,回家。”
短短的两句话,心中的芥蒂感,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六年不见,杨建民改变了很多,人变得开朗了,一路上,都是他在不停的问,张国全回答。
杨建民之所以有那么多问题要问,是打他进村开始,便觉得杨家庄的变化太大了。
经过周边村子的时候,他还没觉着。
通了电不说,六年过去,不算什么稀奇事,可村里的路不一样,平整的柏油路,士房子几乎没有了,到处可见的红砖瓦房,这还不足以让他惊讶。
当他得知杨家庄有煤矿区,就在北地,而张国全正是矿长,他惊讶坏了,同时又为张国全感到无比的开心。
六年的时光啊,他走的时候,杨家庄根本不是现在的样子。
在这六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他一时无法消化。
“建民哥,咱两家住的近,你想听,我可以天天同你讲。”
“国全,我感激你为杨家庄做的一切,我也感激,你为我做的,没有这六年的磨砺,可能,我早被良心折磨死了。”
杨建民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阳光刺眼,他却能透过指缝,敢于直视阳光。
“不说那了,都过去了,建民哥,到家了。”
杨建民停在门口,如果村里的一切,见到的,听到的,都让他感到陌生,那么他唯一熟悉的地方,正是眼前的士院子,依旧是原来的样子。
“吱呀”一声,推开陈旧的老木门,他有些诧异,本以为院子里,会荒芜的如同一片长满杂草的野地。
现在,却是那样的干净整洁。
他看向了张国全。
张国全解释说:“房子不怕住,就怕荒了,没事的时候,我会到院子里看看,有杂草长出来,顺手就给拔了。”
“建民哥,这房子老了,你不在家,刮风下雨沤了不少,得重新盖,你不知道,咱村里现在有砖厂,能自己烧砖了,还有,我认识县城施工队的,不用你掏钱,你瞅个时间,咱一块给拾掇了,还有,咱村里正搞大建设,有不少厂子,你想去哪个地方,我……”
“国全。”
张国全停住了话,意识到说的太多了,主要是他还没从重逢的喜悦中走出来。
“要是当年的事,放到现在,你还会那样做吗?”
杨建民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
张国全知道,这一直是两人心里的疙瘩,哪怕两人表面上再故作轻松,这个疙瘩总要拿出来,放在明面上解开。
气氛一下子陷入沉默,甚至外头柳小禾在喊他,他都没有听见。
过了好半晌,柳小禾的声音近了,他才突然回过神来,坚定的说出:“会。”
杨建民似乎预料到答案一样,对张国全的回答,他没有感到任何意外,相反这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他笑了,六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
亲爱的朋友,杨家庄……没有变。
“张矿长。”
“欸,小禾。”张国全总算听到了喊声:“来,小禾,我跟你介绍一下,这是建民哥,矿场的柳科长,柳小禾,专门负责安全生产方面的。”
柳小禾只是礼貌性的冲杨建民点了点头,她无法去说什么客气的话,因为她现在的心情糟糕透了。
张国全拍了下脑门:“差点给忘了,钟书记还在基地呢吧,走,咱赶快过去。”
对于张国全的招呼,柳小禾却停在原地没有动,脸上尽是懊恼:“晚了,钟书记已经走了,你都不知道,多少人都在埋怨你,如此重要的场合,结果领头人跑的没影了,那可是钟书记。”
“是是。”张国全也意识到问题:“不好意思啊小禾,钟书记是不是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