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全赶到砖厂,确实如柳小禾说的那样,郑老叔他们的热情,被失败消磨的一干二净。
郑老叔坐在高岗上闷闷的抽烟,帮工打砖坯,也没了之前的干劲,尤其是赖毛,干脆躺在摞起的次品砖上睡起大觉。
“咋?大家泄气了?觉着丢脸?”
赖毛眼睛没睁的嘟囔:“那咋能不丢脸,郑老叔是被打怕了,愣是不敢烧下一窑砖。”
张国全知道,失败最容易打击一个人。
他走到郑老叔跟前,和他一起坐在高岗上。
“是,我也觉着丢脸。可脸已经丢下了,但是咱得挣回来,不挣,才算真丢下了。”
“国全娃子,你不用劝我,我坐一会就好了。”
尽管郑老叔这样说,张国全也看出来,心气没了。
“这样,我给大家托个底,你们尽管烧,也不用担心卖不出去,烧好的红砖,我张国全买了,正好家里只有一间瓦房,我还愁着什么时候多盖几间呢,咋样?就当下一窑砖,是给我烧的,能不能烧?”
郑老叔转过头,怔怔的看着张国全:“能,你要,我指定烧出来。”
“对,张矿长要的,咱说啥也得烧出来,现在就干,早烧出来,早让张矿长住上新房。”杨大勇是为了张国全,也是为了给自己打气。
大家一听,下窑砖是给张国全烧的,纷纷提起干劲。
赖毛坐起身子:“干,不蒸馒头争口气,烧出来,让那帮孙子看看,穷人的队伍照样能成事。”
赖毛是光说不做,别人都开始各就各位了,他还坐在次品砖上,自己跟自己说话。
要不是张国全在现场,他还没打算下来呢。
本想在砖厂多待一会的,柳小禾却突然跑了过来,说是苏锦城来电话了。
“苏主任等不及我汇报工作了吧?”
张国全这样问,可柳小禾却摇了摇头:“我看不像,苏主任问我你去哪了,我说你在砖厂,也说了砖厂的情况,可是……可是感觉他情绪不高的样子。”
“情绪不高?什么意思?”
柳小禾说不上来,回到矿场,张国全给苏锦城回了个电话。
“苏主任,我是张国全,你这段时间这么忙,怎么有空打到矿场。”
“去砖厂了?”
“对,砖厂刚开始,我得多操点心。”
“打算弄几个项目?”
和柳小禾说的一样,苏锦城的情绪不高,说话平淡的没有一丝起伏。
张国全放下疑虑,回答他的问题:“是,我得向苏主任汇报一下工作,目前呢,是只有砖厂这么一个项目,不过,我相信,随着砖厂开起来,以后的就好开展了,不说十个八个的大话了,五六个还是没问题的。”
他说的过于激动,在脑子里,甚至对杨家庄的未来有了大概的轮廓。
可接下来苏锦城的一句话,让张国全百般不理解,苏锦城竟然跟他说,弄这一个项目就行了,其它的延缓一下。
张国全不理解:“苏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县里不是有政策,将杨家庄树立成典型,一个项目怎么够?”
“你别激动,我以为,没必要树立什么典型,有这么一个项目,也算你给钟书记交差了。”
“交差?苏主任,我从来没以为这是交差,我是真心想带领杨家庄变好的。”
在这时,两人还是心平气和的对话,他从未想过接下来,会和苏锦城发生争吵,从两人认识以来,苏锦城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带有书生气的。
随着时间推移,人总会变,苏锦城也在变,变得富有野心。
而这一次争吵,也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发生激烈的争吵。
苏锦城表示,杨家庄现在不适宜发展,它只是一个小村子。
他这样说,目的很简单,矿场的效益资金,应该用到矿场附属的三个大项目上,而钟书记想把效益用在整体的城建规划上。
提出树立杨家庄为典型代表,也是实施整体城建规划的一步路子,但是这样以来,矿场的效益,又要拿出一部分允给村里投资产业项目。
效益资金上,会让苏锦城负责的三个矿场附属项目,极大的缩减,对于苏锦城来说,产生了巨大的压力。
可张国全坚持认为,钟书记的政策没有错,村子凭什么不能先发展。
两人为此争执不下,也让张国全突然意识到,政治从来都不是单纯的,苏锦城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不惜限制杨家庄的发展。
而钟书记为了自己的目的,杨家庄只不过是顺带发展的。
这是张国全的第一想法,有点狭隘,他知道苏锦城是站在宏观的角度,可杨家庄为什么不能成为带动平山县的一步路呢?
他更倾向于钟书记的政策,当然,他不排除他是杨家庄人的私心。
“杨家庄的未来不在杨家庄,这样做,毫无意义。”
苏锦城在电话那头,几乎吼出了声,这不符合他的书生气性子。
张国全本来想心平气和的去说,可这时他也已被气昏了头。
“怎么就毫无意义了,只要能做到让一户脱贫,我就觉得有意义。”
苏锦城应该深吸了一口气,电话筒里明显的能听出来。
“国全,杨家庄将来是要搬迁的,它无法发展的,你明不明白?”
“搬迁?”张国全突然对能不能发展,不再计较了,他更关心,苏锦城所说的搬迁。
“是,本来这件事一直都在县里的预案中,为了不引起恐慌,暂时不会下发下去,但是这个时间不会太长,短则几年之内,会正式提上议程,不止你们村子,几乎挨着的村子,再远一点,都会进行一个规划搬迁。”
张国全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也咨询过,确实是有专业人士提出过搬迁的想法,但按照杨家庄的规模,也是个别的。
现在看来,那些人只是听说杨家庄的情况,没有实际查看,说出的话便没有现实依据。
县里已经有了预案,说明大面积搬迁,是经过实际情况勘测过的。
苏锦城继续说:“你好好想想,由于掏空了地下煤层,地质发生变化,很多地势低洼的地方,都会出现下沉,被水淹没的现象,连人都没法住,你觉得这种状态下再去发展,有什么意义吗?”
有什么意义吗?
挂断电话,张国全坐在椅子上久久的出神,他在思考着这句话。
难道,他做错了吗?好,就算搬迁,从本质上让村民的思想产生改变,他也没觉着这样做有什么错。
至于真像苏锦城说的那样,杨家庄将来要大面积搬迁,那也是县里该统筹的事。
苏锦城和钟书记的两条路子,竟让他一时找不到答案,他不知道该倾向于谁,错的又是谁?这事没个十年八年,见不到平山县未来的发展成果,谁又能说得好。
因着苏锦城的这通电话,一时,他陷入了自我矛盾和迷茫中。
身为矿长,他当然知道不该有这种摇摆不定的情绪,他倾向于钟书记,可那是苏锦城啊,是他现有思想的指路人。
偏偏,又是苏锦城把他之前建立的思想,全部亲手推翻。
他能不陷入深深的怀疑中吗?好像一座大厦少了根基,风雨中摇摇欲坠,随时要倒塌掉。
那一段时间,他像失了魂一样,做什么都提不起来劲儿,他可以鼓励别人,反过来,用他鼓励别人的话,再来鼓励自己,压根不适用。
现在的他,不是应不应该鼓励的问题,他需要看透事情的本质,觉得怎样做有意义。
很快,他便有了答案。
因为,郑老叔烧的第二批红砖,出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