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雷还想坚持一下,对警官说:“你看能不能再和他说说,让他出来见见我们。”
警官摇着头:“不是我不想,是他不想,他很坚定,所以你们还是请回吧。”
听到警官的话,杨雷失望极了,现在看来杨建民一直就没有想活下去的念头。
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可近在咫尺,他们却没了办法。
张国全走到警官面前,把请愿书递给警官说:“警官,既然他不想出来,就麻烦你把这些请愿书拿给他。”
警官扫了一眼,接到手中算是同意了,他知道杨建民的情况,也愿意去帮这个忙。
两人只能先选择回去,等到明天开庭的时候再过来。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再也不是之前来时的开心。
也正是在回去的路途中,那个警官把请愿书给了杨建民。
本来是杨建民是不想看的,奈何警官执意让他看一眼。
杨建民蹲在看守间的角落里,目光盯着那摞请愿书,久久不愿翻开。
他只是那样怔怔的发呆,一直到天黑,他才鼓起勇气去看请愿书。
当时,甚至为自己的举动有点可笑。
这二十年里,他喜欢上黑夜,只有黑夜他才能让自己的内心肆无忌惮的漫游,只有黑夜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也只有黑夜,他才第一次有勇气动了掐死自己父亲的念头。
正是那一个黑夜,月光朦胧中,他没有点灯,望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的父亲,静静的躺在那里,只是一具没有思想的尸体罢了。
黑暗中,他问父亲,二十年了,你是不是也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我想,是的吧,其实儿子可以帮你一程,你会怪罪儿子吗?
父亲还是没有说话,均匀的呼吸着。
可是他望着父亲竟然全身颤抖起来,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可耻。
他在黑暗中骂自己,骂自己是畜生,骂自己混蛋,骂自己禽兽,骂自己不是个好儿子,他的脑海中有两种念头疯狂的打架,一个是不杀,一个是杀。
两种相互交织的念头,让他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最终,还是恶的一面战胜了,在脑海中挥着一把黑色利剑,洋洋得意。
他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伸出罪恶的双手,牢牢的钳住父亲的脖子。
那一刻,他的大脑竟然空白了,什么都想不出来,只知道手上的力气加大再加大。
在这之前,他还想着把门先锁上,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有勇气掐死自己的父亲,却没有勇气在父亲床边多待一秒,他准备在掐死父亲后,以最快的速度跑掉。
没想到恰恰是自己的胆怯,让这件事出现了意外。
有个人忽然进来了,正是张国全。
因为点灯的缘故,屋子里也不是那么明亮,他不确信张国全有没有看到他罪恶的一幕。
当时他很激动,他害怕被人发现,那他将会背上一个以子弑父的恶名。
没想到张国全真的看到了,他只能选择耍赖,反正天黑,就当他是没看清,还当着张国全的面,故意给父亲往上提被子,一则是为了掩饰父亲脖子的掐痕,二则是为了让张国全相信刚才确实看错了,他只是在给父亲盖被子而已。
好在张国全最后相信了,这让他松了口气。
本来这件事可以告一段落,但他俨然有了这种念头,而这种可怕的念头,竟然在他的脑海中深深的扎根。
那短暂的几天里,他一直是两副面孔,一面是善,一面是恶。
白天是善的一面,他没想到张国全竟然做了他邻居,他发现这个后生是真的不错,带着瘫痪的妻子竟然敢跟老丈人分家,住着那么一个破房子,你却不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落败。
人家也是在照顾一个瘫痪的人啊,可人家对生活是那么的积极乐观。
这让他对恶的一面感到厌恶,为自己去杀父亲的想法感到可耻,所以他乐意帮助张国全,因为从张国全身上,他看到了自己以前的一面。
以前,他也是这样的,那个时候他才十一岁,父亲出外干活摔成了重伤,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母亲不想受这个罪,跟人家跑了。
刚开始他是茫然的,他还那么小,就要承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
但是他没有哭,没有闹,他觉得那一瞬间,他该开始长大了。
他什么都不懂,只能自己学着做饭,学着洗衣,学着照顾父亲。
他期待有一天,父亲可以站起来,然后摸着他的脑袋说,你真棒。
因此,他对照顾父亲的事情更加用心,小小的身躯充满了对生活的希望。
尽管很难,可是乡亲们会拿来很多吃的,还有很多不穿的旧衣服,他是杨家庄的孩子,乡亲们乐意帮助这个苦难的孩子,这让他照顾父亲的同时,对乡亲们是记着恩情的。
也希望有一天,父亲起来的那一天,他会带着病好的父亲去和乡亲们道谢,然后用自己的能力去帮助乡亲们。
这样的希望,一晃眼就是二十年。
现在的张国全,不正是那时候自己的影子嘛,坚毅、乐观、积极向上而又充满希望。
靠着仅存的一点善,他给张国全送来了面粉和一口锅,他知道这点东西对张国全的生活产生不了本质改变,可是乡亲们这样帮助过他,他也想把这点仅存的善念传递下去。
等到了晚上,那个叫“恶”的魔鬼,又开始占据他的脑海。
杨建民呐,你可真是傻啊,二十年了,有希望吗?没有希望。
想让你父亲起来?
那只不过是你小时候以为的美梦而已,现在你长大了,也该醒来了。
杀了你父亲,你二十年的苦日子就到头了,杀了你父亲,你就可以娶到老婆,生个孩子,杀了你父亲,你就彻底告别以前苦难的生活,这才叫希望。
别撑着了,多辛苦啊,只要你杀了父亲,你就可以永远轻松起来。
杀了你父亲,杀了他,杀了他……
黑色的魔鬼占据他的脑海,不让他睡觉,夜夜折磨得他精神恍惚,不断的用甜言美语引诱着他。
他又一次鼓起“勇气”,摸着黑来到父亲家,从屋里的旧衣服堆里随意抽出一条毛巾,他走到父亲的脑袋后面,把毛巾放在父亲脖子上,这一次他从容了许多。
手上力气加重,看着父亲在黑夜中扭曲了表情,也只能扭曲表情了,全身瘫在那里又不能动,想挣扎也没办法挣扎啊。
能听到父亲的呼吸从最初的急促,到最后只是那样干张着嘴巴,父亲竟然睁开了眼,当时他和父亲对视了一眼,那一瞬间,他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给父亲做饭,喂饭,擦洗身体,带出去晒晒太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种种历往的画面从脑海中闪过,也在那一瞬间,望着父亲茫然的眼睛,他竟然想放弃了。
就当手中力气一点一点变小的时候,忽然,屋子里那股难闻的异味直往鼻子里钻。
这种味道他太熟悉了,以前为了方便照顾父亲,和父亲睡在一个屋,他总能在屋子里闻到一股细若游丝的怪味。
那种怪味常常扰得他干呕想吐,却怎么也挥不去。
现在,那股异味又钻到鼻子里,他讨厌这股异味,这让他松下的力气又开始猛然加大,紧紧的,再也没松手。
事后,他以为这一次可以坦然一些,但是没有,相反他有了更深的负罪感,压的他当场喘不上气。
他疯狂的跑,一直跑到东头自己的房子里,他害怕极了,他怕死去的父亲鬼魂会来找他,他把院子里所有的东西全部抵在门后,可是他还是害怕。
跪在院子里,给父亲磕头,求父亲原谅他。
谁都不知道那一夜他是怎么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