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涯哥一直都是头儿啊。”
石川栋的话虽然并不严肃,但显得掷地有声,并且在众人耳中引发了持续性的回声。
一直都是头儿啊……
都是头儿啊……
头儿啊……
陈盛感觉到一股晕眩袭来,用手掌牢牢抓住了桌沿,才不至于让身子倒下去。
石川栋看着陈盛的表情,感觉特别不解。
他感觉陈盛这人很不寻常,如果是正常人得知自己的儿子是北辰的创始人——当然,正常人也不会连自己儿子在做什么都不注意到——第一反应肯定是“咿!我中啦!”
突然变成北辰创始人的父亲,这喜悦就如同***的妈妈听到儿子当选米国总统,是一种极其稀有的体验。
当然,***当选总统肯定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大家都是一步步爬上去的。不过,就算陈盛没有心理准备,他现在的反应也依然耐人寻味。
他不像正常人那样狂喜,也不是喜悦,甚至连正面的感情都没有。石川栋在他眼中看到的只有茫然和……疑似是悔恨的色彩。
陈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问道:“你说的头儿,意思是什么?有正式身份吗?在北辰是什么职务?”
“什么职务?”石川栋被他这个问题问懵了,接着皱起了眉头。
“确实,涯哥他是什么职务来着?”
他和赵远海对望一样,两人双双陷入了沉默。
石川栋是CTO,北辰其他两杰,还有CEO,CFO。
CTO是首席技术官,CEO是首席执行官,CFO是首席财务官。
财务、技术、执行,三个人把公司的领导职务瓜分完了,各司其责,还真不知道陈涯是个什么O,反正陈涯说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即使是开在京城的分部,对他的称呼也都尊为“那位”。而且只有少部分高层才知道“那位”的尊名。
也就是说,陈涯就是陈涯,是一直以来领导他们的人而已,这一点深入人心显而易见无需证明,已经变成了一种人生惯性。
“北辰的一把手,叫什么职务来着?”石川栋问道。
“董事会主席,理事长,决策人。”赵远海平心静气地回答道。
陈盛愣在了那里。
“是、是有具体职务的是吧,不是学生时期玩玩那种……”他声音越来越弱。
“我们学生时期可没在玩啊。”
“那、那、那不对啊,”陆茜子结结巴巴地说,“那岂不是说,陈涯就是北辰的老板?”
“对啊,他就是北辰的老板啊,”石川栋眨巴了一下眼,“他就是董事长,哪里不对?”
现在不光是陈盛,陆茜子也有点晕了。
她从来没想过,陈涯是北辰的老板。因为那种事怎么可能呢?
在他们心目中,北辰企业的地位只能用超然来形容。
哪怕是随便一个中层,在他们心中都宛如天神地位。
结果现在告诉她,这个天天在身边晃的,就是北辰老板?
陆茜子能感觉到,不只是陈盛,连母亲陆瑞香都有点不对劲了。
感觉有点心态崩塌。
陈盛支支吾吾地问道:“那、那还是不对啊,北辰的股份不都被北辰三杰持有吗?他怎么会是董事长?”
石川栋看了眼赵远海,犹豫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是想到,反正这在北辰内部都是公开的秘密,再加上反正这是陈涯的家人,说了也无妨,便道:
“按照法律规定,北辰公司的股份资产肯定要透明,但是由于某些原因,涯哥的身份不能公开,所以他的持股份额是钻了空子,是绕开了公开范围的。”
说完,石川栋又补充道:
“而且,他在公司章程中,是‘永久理事长’,拥有决定公司发展的全部权力,不管他的持股占比是多少。哪怕他只有1%的股份,只要他还在公司,公司的事务就必须由他决定,且任何人都不能弹劾他。”
陈盛感觉自己呼吸都有点艰难了,他好像走在路上突然被一辆他以为是帕萨特的车给撞飞了,落地后才发现那不是帕萨特,那是大众辉腾。
当然,帕萨特也好,辉腾也好,哪怕是法拉利,都不足以形容事态严重性了。他站起身,整个人摇摇欲坠,想去外面透口气,却觉得空气稀薄,随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
……
一个身穿西装剃平头的男人走出电梯,朝正厅这边走来。
男人目测30多岁,意气风发,看上去正是事业有成的年纪,俞淑宁老太太站在门口,一看到他,脸上就露出了笑意。
“左总,您居然亲自来了,我们这脸上真是有光啊!”
那男人微微一笑,过来搀住了俞老太太:
“我爸年轻的时候,受过陆老太爷多少帮助啊?我爸来不了,我这做子侄辈的不过来怎么行?像话吗?还有,您叫我小左就好,叫我左总,我都不敢喘气了。”
太奶奶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多了:“你别说,你对我们陆家的帮助也不少,说起来,我们还得好好感谢你呢!”
“这是哪儿的话?您跟我呀,就别谈什么感谢不感谢的话了!”
一旁的高委员看着男人,缓缓点了点头,脸上挂着笑容。
正如其他所有来参加这场寿宴的人一样,男人的身份也不普通,搬出去能压倒一片的那种。
男人叫左文宗,泰美集团总裁。
福润曾经做过一个排行榜,统计了国内身价最高的十个人,左文宗就是其中之一。
而且他是那个排行榜中最年轻的一个。
四大家族里面,除了军界的夏家,从商的顾家、秦家、陆家,都是从实业起家的,也同时把控着国内几个核心板块的实业,比如能源、运输、基建等。
如果要办实业,绕不开这三大世家,而现在新兴成长起来的IT产业和科技产业,则大多和这三家交集较少。
左文宗的泰美集团,作为一个新兴成长起来的行业巨头,却和陆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这在新行业创始人当中都算少有。
其原因在于,左文宗的父亲,曾经是晋省一名煤矿工人,而陆老太爷,曾经在晋省煤矿掌事多年。
也就是说,左文宗的父亲,是陆老太爷的老部下。
因为有这样一层关系,再加上泰美集团草创之初,陆老太爷曾给它投过一笔钱,所以左文宗和陆家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实际上,由于90年代的改制风潮,陆老太爷帮助过很多他的老部下,给出去过很多笔钱,其中大部分都没有下文。
给左文宗的这笔资金,也只是他的一种生活惯性。他习惯了掏钱去资助那些失业工人,尽管这次是一位工人的儿子。
不过那已经是千禧年之后的事情了,一切都变得规范起来,左文宗是以天使投资的形式处理这笔钱的。
没想到,在爱华公司的商业大厦坍塌后,这笔钱投资竟然成了陆家的救命稻草。一手许多年前下出去的闲棋,成了维持棋盘上大龙的关键棋子。
陆家现在之所以还能维持一定档次的生活,大半都是靠泰美集团的这笔钱的分红,如果没有泰美的分红,陆家的经营会比现在更为艰难。
寒暄完毕后,高委员的表情变得略微有些严肃起来,问道:“昨天北辰发布的战略企划发布会,你有没有看过?”
左文宗脸上本来还有笑意,在听到这句话后,那笑容就如同回暖后窗户上的水汽一般缓缓消失了。
但他很快就用一种略显刻意的“无所谓”表情来替换脸上的麻木,语气故作轻松道:
“看过了,比我想象中形势要乐观一些。”
太奶奶看了一眼左文宗,又看了一眼高委员,便知趣地说道:“那老高,你们先聊,等会儿开席,你带小左过去坐我跟前,我还有话要和他聊。”
高委员点了点头,随后看了眼左文宗,发现他眼里有事,便低声说道:“跟我过来。”
两人一路走,经过陈池的化妆间,往里面看了一眼后,拐进了隔壁的小房间。
“怎么了?情况不好吗?”高委员语气颇为严肃。
左文宗把手插在荷包里,耸了耸肩:“没有没有,您不要多虑。”
“北辰昨天的发布会,已经宣布全面进入团购领域,这可是你的领域,你准备怎么应对?”
“我看了一下,他们的计划和我们是形成错位的,短时期内,对于我们泰美的冲击肯定是有的,但是总体上影响不大。”
高委员眼睛盯着他,觉得左文宗的想法也太乐观了一些。
北辰集团基本上是进入哪个领域,哪个领域就死一片,这回跟泰美集团形成直接竞争,就算像左文宗说的那样,是形成错位的,影响肯定也不会像他说的这么小。
盯着左文宗瞧了一会儿后,高委员稍微放松了一点神经,说道:
“当然,小左,我们都是相信你的,希望你的判断,不会辜负我们的信任。”
“高叔叔,那是当然,我左文宗生平最不愿意的,就是辜负亲近之人的信任,这比我自己生意失败还难受。”
一老一少,两人之间彷如师长提携后辈尊敬,称呼叫得亲热,室内一时间温度上升了。
高委员说完,忽然表情又是一肃,道:“对了,我最近听说了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左文宗脸上表情尴尬。
“关于你的传闻。不好的传闻。”
“是吗?”
左文宗的手揣在裤兜里,手指都捏紧了。
他当然知道是什么传闻,他心知肚明。不过,就算知道,他也只能装不知道。
高委员见他不入港,便开口说道:“我是听别人说的啊,但是我是不相信的。他们说,你左文宗为了利益,通敌了?”
左文宗脸上挤出一个惨淡笑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但是从缝里看去,黑漆漆的眼神毫无笑意:“通敌?哈哈,和平年代,有什么敌啊?”
高委员眼睛盯着他:“你不会,真的做了些什么吧?”
“高叔叔,”左文宗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你是知道我的,我几乎可以说,是在陆家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我怎么会像他们传说的那样,通什么敌呢?那都是无知者的妄言。”
“是吗?”高委员眯起眼。
他审视了左文宗一会儿,低声道:“小左,我不是认为你真的通敌,但是你得知道,老太爷一心为国,他是绝对不能容忍网上说的那种情况发生的。”
左文宗严肃点头:“这我知道,老太爷性格嫉恶如仇,我就算是为了他,也不能做出对不起国家的事情。”
高委员一字一句继续说道:“还有,我告诉你,如果老太爷真的确定你做了那种事情,他说不定,还会从泰美集团撤掉陆家的那笔投资。”
他顿了顿,又说道:“而且,你知道的,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那些传言都跟长了脚似的,可能有点传到老太爷耳朵里了,为此,他生了很久的闷气。”
左文宗做出惊讶的表情:“真的?”
“可不是吗,”高委员说,“他天天拿着个鱼竿,跑到池塘里钓鱼。他那鱼竿,连鱼钩都没上,咱们陆家池塘里也没有鱼,你说他这不是生闷气是什么?”
“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做那种事!我待会儿见了老太爷一定要解释解释,千万不要信那些人对我的污蔑!”
高委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相信你没有做,但是更重要的是,不、要、让、老、太、爷、知、道!”
高委员最后半句话,说一个字,便拍一下左文宗的肩膀,言语的重量随着动作传达到了。
左文宗略带惊讶地看着他,随后缓缓点头。
他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就算是做了,也不要让老太爷知道。
“那些社交媒体,已经在出力整治这些谣言了,我们公司的法务部,也在向这些传谣的人寄律师函,”左文宗说,“我会摆平这场闹剧。”
“那就好。”高委员点了点头。
陆家不能失去泰美集团的分红,就正如曹县不能失去耶路撒冷。
陆家和泰美集团,两者现在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一个如果不能蹦跶了,另一个也会被拖死。
“高叔叔,还有件事。”左文宗说道,“北辰集团的影响不能说没有,要度过这场危机,我们的资金链可能会承受一点动荡。”
高委员马上说:“我们今年的分红会延期吗?”
“嗯,分红不会延期,不过,高叔叔,我这里倒是有个好消息,”左文宗脸上露出笑意,“其实泰美主要的问题就是信心不足,这在股价上也有表现,我正好用低价,从市场上置换出了一批股份。”
“哦?”高委员还不清楚他的意思。
“我想把这批股份出手,来换取资金,以对抗北辰的冲击,”左文宗说道,“高叔叔,你认识有优质的投资者吗?”
“还是说,陆家愿意再一次当这个投资者?”
左文宗的手在口袋里,握紧了拳头。
图穷匕见是在地图最后那一卷;这世上过生日的老人每天都有,他今天来陆家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吃陆老太爷这个席。
他今天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这最后一句话。
实际上,他今天跟高委员的这些话,总共加起来只有半句真话。
北辰对泰美集团有冲击,而且冲击太大了。
其实这个结论,都不用昨天开发布会,北辰开始宣布意向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不然的话,他又何必处处使绊子?甚至还去绑架北辰公司高管齐士彦的女儿?
为了挽救泰美,他已经手段用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左文宗虽然跟每一个人都说的是要建立信心,但其实,他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主义者。
他内心深处的真实分析是,北辰的这次战略扩张,泰美集团毫无招架之力,是大厦将倾的局面。
他要考虑如何跑路了。
他今天向陆家兜售的这一批股份,也不是他所说的,是他置换出来的。
那就是他自己手里的。
他现在要把泰美这具濒死的巨人,榨干最后一分油水。
用最快的速度套现之后,然后最快的速度跑路。
“哦?”在听完左文宗的话后,高委员露出了感兴趣的眼神,“大概多少?”
“一共有这么多。”左文宗在他手心写了几笔,“现在的市场价,大概是这个数。”
“这么多?”高委员明显意动,眼睛睁大了一点。
随后,他又意识到自己反应太明显,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可以考虑。”
左文宗脸上露出笑容:“那是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