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十一来邺城五年多了,在一个酒馆里做酒家佣。
这五年时间足够长,让他能在邺城娶妻生子,安下家来。可这五年又足够短,他到现在还记得郎君安排他来邺城时的情景。
郎君告诉他,他很重要。
他是来做奸细的,可五年来,没人找他传过任何一条情报。他不知道自己的上级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所有的任务只有两个字,“等待”,等着有一天,有人来找他。
这种等待的岁月是漫长的,甚至有些枯燥和乏味,以至于他有时候怀疑,对方何时出现,还会不会出现。
这天夜里,孙十一如往常一般早早上了塌,一家人正在酣睡,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响,便穿上衣服去查看。
夜凉如水,让他不禁打了寒蝉。
孙十一家并不大,打开房门便能看到大门。他开门之后,便见院中站着一人,他顿时大惊,拿起一根棍子,悄悄走出房门。
院中之人正是曹铄。
孙十一家的门用的是传统的门栓,曹铄用刀轻轻便捅开,他让甄福在院外放哨,自己一人进入院中。
看到孙十一开门,曹铄低声说道:“我们是不是在中山国见过?”
孙十一心中一咯噔,心跳不由得加速起来。
“吉士认错了,我是巨鹿郡人,没去过中山国。”
“奥,那是我认错人了。你长得跟我一个旧友很像,他是中山国人,可惜我们已多年未见。”
“吉士,旧交总会再见的。”
“你多久未回家乡了?”
“好像是十五年,或者是十六年,我记不清了,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只有七八岁。”
二人不紧不慢地对着话,虽然这话是第一次跟对方说,可二人在心中,早已默念了很多遍,刻在了骨子里。
孙十一说完,低声说道:“吉士需要我做些什么?”
“这有个孩子,你把他送到你们郎君身边,记住一定要交给你们郎君。”
孙十一听到对方的话也是吃了一惊,他本以为自己潜伏在邺城,是传递什么重要消息,可是送一个孩子,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
孙十一接过孩子,低声说道:“这孩子怕是没出生多久,若是送往徐州,没有奶水,怕是不便。”
“这个你不用担心,孩子的吃穿用度我都准备好了。城西小北庄,入庄第三个院子,东西都在这里。院里面有个乳母,姓张。你去了告诉他是刘郎君派你去的,她便会跟你一同南下。”
孙十一点点头。
“安排妥当后,我会去寻此人。”
曹铄又递给孙十一一个水囊。
“这里面是奶水,供你这一两日用。”
“诺!”
“切记,一定要把他安全送到你们郎君身边,不得出现任何的疏漏。这还有一封信,同样完好无缺的送到你们郎君身边。”
孙十一接过信来,小心地贴身放好,又正色道:“吉士且放心,哪怕在下死了,也不会让这个孩子和这封信出一点事情。”
交代完诸事,曹铄又看了一眼儿子,仿佛要将孩子的容颜,完全刻进自己的心中。
“吾儿莫怪为父,不是父亲不慈,只是如此这般,对你才是最好的选择。”
此时的婴儿在孙十一的怀中,尚睡得安然,只是他不知道,这一次便是与父亲的诀别。
曹铄出了院子,上了马车。
甄福赶紧驱着马车往府上去。
曹铄坐在车上,满心酸涩,难以排遣。不过他虽然心痛,却从不后悔。
于曹铄来说,他是在刀尖上跳舞,不知何时便会暴露,然后殒命。将儿子送往兄长身边,哪怕他未来出事,也能保留一份骨血。
而且这个孩子在徐州,不仅仅是曹铄的儿子,还是质子。他用自己嫡亲的儿子告诉兄长,他从未背叛。
不管兄长信与不信,这是他对于兄长最大的诚意。
回到府上,夜已极深,万籁俱寂。这黑色的夜幕无比的阴沉,仿佛不堪重负,就要坠下来一般。
曹铄坐在房中,一夜未睡。
等到天明,曹铄又招来甄福,让他去准备一具小型的棺椁。
甄福一惊,还未说话,曹铄又说道:“阿福,我能信你吗?”
甄福吓得赶紧跪在地上说道:“家主,我的命是家主给的,小人此生忠于家主,绝不敢背叛。”
“我知道你这两日满心的怀疑,我也不瞒你,这个孩子,于甄家不利,留不得,我是其父,更是甄氏家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整个甄家。”
曹铄的话,半真半假。他不是没想过除掉甄福,但后来还是放弃了。甄福是他的心腹,对于甄福他还是放心的。
而且曹铄做的事本就隐晦,总不能做一件秘密的事,便杀一个心腹吧。若要这样,他到最后也成孤家寡人了。
甄福听了,赶紧说道:“小人知道家主的苦。”
“去做吧!”
甄福很快从棺材店里弄了一副上好棺材,送到府上。
其实大家族都是自己制作棺椁的,可是时间上来不及,只得去买了。
曹铄将那具死婴放入其中,然后才通知了自己的母亲和妻子。
众人得知孩子去世的消息,俱是一惊,难以置信。可曹铄是孩子的父亲,自无理由骗他们。
张氏哀恸不已,哭着要见去世的孙儿。
曹铄以幼儿新丧,于家不利,拒绝了母亲。
张氏又悲又急,哭着直打儿子,却又无可奈何。
至于曹铄的妻子审薇,早就哀伤过度,晕了过去。
新生儿早丧,也不用举行什么仪式,直接拉到祖坟埋了便是。甚至有些地方还规定,未成年早夭,不得葬入祖坟。
装有死婴的棺椁从邺城拉出,直送往毋极。
整个甄氏,从新生儿降生的欢喜中,陡然落入丧子的悲痛之中。
不过这个时代,新生儿本就死亡率极高,十个孩童总有三四个要早夭,因此众人并未对这件事怀疑,只当作此子与甄家无缘,慢慢地便抛之脑后了。
唯有曹铄,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望着南方出神。那里有他的家,他的兄长,他的儿子,只是他不知道,此生何时还能再回归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