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时分,肃顺留郭嵩焘吃便饭。又有许多人过来拜访,肃顺一概推却。有一个名叫高心夔的年轻人,是肃顺幕中第一谋士,说有要紧的事求见肃顺。
第一谋士的面子,肃顺还是要给的。他与郭嵩焘略一商量,邀请高心夔一起作陪,秉烛夜谈。
高心夔是江西湖口人,为人锋芒毕露,才气甚高。他曾到曾国藩幕中投效,但曾国藩幕中人才济济,高心夔难以出头,便借口要进京应试,向曾国藩告辞。
曾国藩惜其才,托高心夔向肃顺带信。这封信,其实就是曾国藩的举荐信。原来,肃顺在朝中多次帮助曾国藩,亦多次拜托曾国藩,请曾国藩帮他罗致人才。
肃顺本就飞扬跋扈,与锋芒毕露的高心夔非常投机,对他言听计从。肃顺幕中人才很多,譬如王闿运、龙汝霖、李寿蓉、黄锡焘等,都是一时俊杰。
高心夔虽然年轻,却很有见识,不像王闿运等人那样顽固,反而在洋务上颇有见解。渐渐的,高心夔成了肃顺的第一谋士。
见面之后,略一寒暄,高心夔便进入主题,对肃顺说道:“亭公,湖南骆中丞写信给我,说左季高惹上了奇祸。请亭公务必救他一命。”
肃顺与郭嵩焘相视一笑,说道:“巡抚给你写信,这是很大的面子。”
高心夔正色说道:“左季高名满天下,才识不输曾、胡二公。国家去一樊燮,不过少一蠹虫;失一左季高,则如房屋之失梁柱矣!”
肃顺点点头,说道:“我刚与筠仙谈及此事。你放心,我一定会成全左宗棠,不仅让他免除奇祸,还能让他名扬天下。”
高心夔大喜过望,三人喝了一大杯酒。
谈到顺天乡试舞弊案,高心夔亦主张诛杀柏葰,以借此立威。他说:
“听人说,五台上了一个条陈,倡办新政,内容包括练新军、兴工商、办学堂、改官制等。亭公,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只有施行新政,才能挽救危亡,才能对抗粤匪。百官大多庸碌,只有亭公能够推动新政。但可想而知的是,新政阻力很大。
“各国变法,无不以流血开始。杀鸡儆猴,亭公只有杀了柏葰,才能消解顽固派的阻力,才能推动新政落地。”
五台指的是徐继畬。徐继畬字松龛,又字健男,别号牧田,山西五台人,道光六年进士,历任广西、福建巡抚、闽浙总督。徐继畬过于激进,屡被言官弹劾,如今已被贬为正四品的太仆寺少卿。
满清官场规矩,大臣担任宰相后,即可以籍贯代称。清朝的宰相分为两种,一为有名无实的大学士,二为有实无名的军机大臣。
徐继畬称不上是宰相,也不是军机大臣。高心夔年轻气盛,恃才傲物,却非常尊敬徐继畬,心甘情愿称他为五台。
徐继畬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位具有远见卓识的学者和思想家,被誉为“近代中国看世界第一人”。
他在福建任职期间,曾主持办理开放福州、厦门两处通商口岸,与洋人广为接触,率先突破根深蒂固的天朝意识和华夷观念,并著成《瀛环志略》一书。
《海国图志》和《瀛环志略》是晚清两本论述西学的重要著作。《海国图志》以博见长,《瀛环志略》以精取胜。若论书籍质量及深度,《瀛环志略》远胜于《海国图志》。
徐继畬思想极为开明,曾为全家接种牛痘。他见识高远,在十九世纪中期就做出预言,认为美国文化制度先进,必将成为世界第一强国。
1848年,美国华盛顿特区为华盛顿纪念塔奠基,并向各州、各国征集纪念物。在来华美国传教士帮助下,时任闽浙总督徐继畬向美国赠送了一块花岗岩石碑,上面刻着:
“米利坚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
这在当时盲目排外的社会风气中,无疑是骇人听闻的。在顽固官僚的攻击下,咸丰将徐继畬革职,召回北京讯话,并贬为太仆寺少卿。
可以说,徐继畬是满清官员中最具见识的官员,身兼传统与开放,试图在儒家文化与西方文明间寻找折中前进的道路。
革命军占领江南后,满清有亡国之祸。徐继畬呕心沥血,写了一个请施新政的条陈,洋洋洒洒两万余字,内容涉及政治、军事、教育、实业、银行等各个方面。
肃顺起身离席,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亲自打开一个西洋密码箱,里面存着许多秘密文件。他从中抽出厚厚一沓纸,拿给郭嵩焘、高心夔二人,说道:
“这是五台请行新政的奏折,我让人抄了回来,二位过目一下吧。危局面前,皇上也变得开明了,准备召开廷议,公开议论此事。
“廷议”即廷臣会议,是中国古代朝廷的议事制度。廷议之事均为“事关大利害”的政事,皇上委决不下,故让群臣集议。
徐继畬的条陈虽然还未公布,却已泄露了风声,外间争议很大。高心夔、郭嵩焘对此都很热心,拿起折子读了起来。
两人才思敏捷,不过半小时功夫,就读完了全折。郭嵩焘叹道:“徐继畬老成谋国,真正是为国尽忠。只可惜,他的观点过于激进,很多都不可行。”
高心夔却有些不服气,说道:“我朝威权出自于上,只要皇上赞同,什么事不可行,新政又何尝不能办?”
肃顺当政多年,却深知实行新政的困难,说道:“皇上有皇上的难处,我朝虽然由皇上乾纲独断。可许多事情,也不是皇上所能决断的。
“譬如兴办学堂,照我说,如果不废科举,如何能够兴办新式学堂?我国实行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大臣上自军机,下至督抚,无不以科场功名为荣。
“民间还有上百万的学子,指望通过科举做官。一旦废除科举,岂不让天下士子寒心?我虽然没有踏入过科场,却也不敢贸然废除科举。”
高心夔为人坦率,说道:“亭公,粤匪虽然大逆不道,其办教育确有可取之处。粤匪与我争天下,首先争的是人才。他们早就废除了科举,从新式学堂里选取人才。
“粤匪的学堂,基本覆盖了军事、行政、工商、矿业、法律等方方面面。学生毕业后,根据所学不同,可以进入政府做官,可以进入军队做军官,还可以进入工厂做工程师。
“反观我朝的科举,学生寒窗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就算中了进士,也只会吊书袋、做文章。至于实际政务,则浑然不知,凡事都要靠书办承办。
“不如干脆仿效粤匪,废科举,兴学校。办学校的经费,则让各地缙绅报效。作为回报,缙绅子弟可以免试入学……”
高心夔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自以为得计,却见肃顺和郭嵩焘并无反应。他就像被泼了盆凉水,匆匆结束了谈话。
郭嵩焘有些倚老卖老,说道:“伯足老弟,你一片拳拳报国心,亭公和我都感同身受。但朝中阻力很大,各部院寺的堂官、当朝六个大学士,哪个不是进士出身?
“别说他们了,我也是进士出身。我也知道废科举是件好事,可我还是有些不舍。若我们现在轻言废科举,岂不要被百官群起而攻之?岂不要把好好一件事情办糟糕?
“若要可行,不如两相并行。一方面,继续维持科举。另一方面,鼓励兴办新学堂。学生从新学堂毕业后,根据学历不同,授予其生员、秀才、举人、进士的称号,与科甲正途无异。
“时间长了,风气渐开。咱们再废除科举,方算水到渠成。”
高心夔并不服气,说道:“国朝有亡国之祸,只有断然改革,才能挽救危局。若只是修修补补,若要等风气渐开,要等到什么时候?更何况,粤匪磨刀霍霍,可不会等我们风气渐开。”
“伯足”,肃顺见高心夔有些动气,便劝道:“我们实心办事,就要讲究实际,不能意气用事。五台不负实际政务,可以上这种请行新政的折子,我们却要切切实实地推行新政。
“现在朝内像五台这样的开明派太少,顽固派太多。就算我杀了柏葰,还会有其他许多柏葰冒出来。不如像筠仙所说,既保留科举,又兴办教育。我国办事太难,唯其如此,方能兴办教育。”
“哎”,高心夔也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国朝尸位素餐的人太多,若都像亭公这样勇于任事,何愁不能剿灭粤匪?何愁不能振兴中华?”
肃顺也苦笑一下,说道:“多说无益。你们两个高士,好好帮我参谋参谋。咱们要在五台的条陈里,挑几条切实可行的举措来,先把新政的样子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