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湘军上下却毫无过节的气氛,反而一个个紧张兮兮。按惯例,革命军常常在春节前后发动新的攻势。
1852年攻广东,1853年攻交趾,1854年攻福建,革命军都选择在春节开战。
按公历,现在已是1855年12月底。革命军会不会在开年之后大举西征,攻灭湘军呢?从种种迹象看,这种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去年,清军江南、江北两大营被革命军歼灭。无奈之下,咸丰只得寄托希望于湘军,重用曾国藩、胡林翼两位湘军大佬。
两人都被授予钦差大臣的头衔,胡林翼节制安徽、湖北、湖南三省军务,曾国藩节制江西、江苏、浙江三省军务。六省境内的总督、巡抚、提督、总兵,都受二人节制。
事权统一,果然很快收到奇效。两人可以从容地调动六省资源,湘军缺饷问题迎刃而解。湘军大受鼓舞,积极进取,在湖北、江西两个战场都有斩获。
西线战场的革命军,以步兵第五师为主,是一个刚组建不久的步兵师,不少官兵出身于太平军。在湘军的攻势下,步五师只能收缩战线,力保武昌、武穴、九江、湖口、安庆等军事重镇。
这几座军事重镇,都濒临长江。湘军水师孱弱,无法掌握制江权,也就很难攻占濒临长江的军事重镇。
更要命的是,胡林翼与曾国藩一样,都是钦差大臣,都能节制三省军务政务。
湘军也隐然形成了两派,一派以胡林翼为首,主战场在湖北,主攻武昌;另一派以曾国藩为主,主战场在江西,主攻九江。
事实上,曾国藩所节制的三省,江苏、浙江都已归属中华帝国,只有江西一省还握在曾国藩手里。胡林翼所节制的三省,湖南全部,湖北、安徽大部都掌握在湘军手里。
因此,胡林翼后来居上,势力已经赶超曾国藩了。
一方面,咸丰更喜欢胡林翼,一直想扶植胡林翼做湘军统帅。早在咸丰登基之初,曾国藩便上折劝谏咸丰,把咸丰说得极为难听,引得咸丰震怒。
之后,曾国藩创建湘军,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咸丰扶植胡林翼,便想借机裁抑曾国藩的势力。
另一方面,胡林翼的才具胜过曾国藩,为人处事更加灵活圆滑,更受朝廷的青睐。
大敌当前,湘军却被朝廷人为地分成两部,力量分散。曾国藩忧心忡忡,决心亲自赶赴湖北咸宁,劝说胡林翼与他合军一处。
此时的胡林翼,正驻军湖北咸宁,指挥所部湘军进攻湖北武昌。曾国藩则驻军江西南康,指挥所部湘军进攻江西九江。
湘军力量分散,胡林翼攻不下武昌,曾国藩亦攻不下九江。两军合成一军,力量增强,或许能够有所突破。
至于攻哪里,两人各有私心。曾国藩节制江西军务,自然要优先进攻江西。
江西号称“吴头楚尾,粤户闽庭”,而九江“镇江锁湖”,为吴楚咽喉,是东南六省之腰肋。
在曾国藩看来,九江是东南大局的“棋眼”。只要夺取九江,就能切断武昌之敌的退路,长江上游的战局将大有改观。
而在胡林翼看来,武昌地处九江上游,舍上游而攻下游,无疑是南辕北辙。他有节制湖南、湖北、安徽三省军务的特权,也就有肃清三省敌人的责任,自然要优先进攻武昌。
双方来回多次书信,谁也说服不了谁。曾国藩势力更弱,受革命军威胁最大,只得屈尊前往湖北,当面会见胡林翼。
长江已不安全,曾国藩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走陆路前往湖北咸宁。两个心腹幕僚,一个名叫赵烈文,另一个名叫刘蓉,随他一同前往。
刘蓉是湖南湘乡人,既是曾国藩的同乡,也是曾国藩的好友。(历史上,他曾官至陕西巡抚。石达开进军四川,便败于刘蓉之手。)
赵烈文是江苏常州人,只有23岁,却已成为曾国藩的心腹幕僚。
之前,赵烈文的姐夫周腾虎颇有见识,料定清军江南、江北两大营难成大事,来湖南投奔曾国藩,受到曾国藩的赏识。
周腾虎向曾国藩举荐赵烈文,说服曾国藩以厚币延请赵烈文入幕。赵烈文年轻气盛,谈锋甚健,妙语连珠。
曾国藩特别不喜欢夸夸其谈之人,却又十分欣赏赵烈文的才识。他打算折一折赵烈文的傲气,派他到九江参观湘军大将塔齐布的大营。
没想到,赵烈文回来之后一顿吐槽,料定塔齐布难堪大任。
曾国藩十分不喜,询问赵烈文原因。赵烈文毫不收敛,不客气地说道:
“塔齐布陆军营制甚懈,军气已老,恐不足恃。湘军水师本就孱弱,又集中于武昌上游。江西湘军缺少水师,难有作为。”
曾国藩认为他爱说大话,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已开始对赵烈文敬而远之。
赵烈文亦有自知之明,便借口家中有事,离开曾国藩的大营。
很快的,塔齐布在九江城下接连战败,令曾国藩大感意外。他始知赵烈文有先见之明,派人追上赵烈文,对他大加重用。两人渐成了忘年交,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
这次前往湖北,曾国藩亦带上赵烈文,以便随时向他征询意见。
正是寒冬,曾国藩、刘蓉、赵烈文三人,在亲兵的护卫下,顶着寒风,一路向西走去。曾国藩已经习惯了军旅生活,并不坐轿,而是骑马西行。
三人并马而行,边走边聊天,无形中驱走了许多寒意。刚开始是谈诗词,谈理学,气氛甚为轻快。
不久之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转移到当前的时局上来,气氛也变得沉重起来。曾国藩无法逃避这个问题,坦然问赵烈文道:
“惠甫,你一向说,咱们坐困江西,难有作为。塔齐布师老兵疲,顿兵九江城下,不足为恃。依你高见,眼下这个难局,该怎么破局?”
赵烈文胸有成竹地答道:“我有上中下三策,可供涤帅斟酌。”
曾国藩与刘蓉相视一笑,忍不住想嗤笑。难局如此棘手,赵烈文竟有三种破局之法,想想都不能当真。
不过,赵烈文依然无所顾忌,并不在意曾国藩和刘蓉的神情,侃侃而谈道:
“上策,莫如投降革命军。革命军打垮江南、江北两大营,有颠覆华夏之实力。从长远看,杨烜很可能取代爱新觉罗氏,进而统一中国。
“从近处看,假若革命军大举进攻,一师攻略长江以北,四师攻略长江以南,海军沿江西进,二师从湘江北伐湖南。以湘军之疲弱、之分散,绝非革命军的对手。
“如今湘军所处的位置,犹如明末之关宁铁骑,又如交趾之镇西军。关宁铁骑挡不住满洲八旗,镇西军挡不住革命军,湘军也挡不住革命军。
“朝廷对湘军也不咋样。要不是江南江北大营崩溃,朝廷也不会倚重涤帅,湘军也难有出头之日。既然挡不住革命军,莫如趁湘军还算完整,争取整建制归入革命军。
“如同交趾之镇西军,投降后被改编为交趾守备师。湘军之战力,数倍于交趾镇西军,归顺后必能得革命军重用,湘军兄弟也能继续带兵打仗,搏击功名。”
这种论调,曾国藩已听过多次。但赵烈文如此说,足见对时局已经失望。
刘蓉苦笑一番,说道:“惠甫,此刻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赵烈文也叹了口气,说道:“霞仙,烈文并未开玩笑。”
曾国藩正色道:“革命军以夷变夏,糟蹋圣贤学说,有污中国文化。我是读书人,宁做清朝的遗民,也不做革命军的降官。”
赵烈文年轻,读过许多洋务书籍,对中华帝国也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曾国藩的气节,在赵烈文看来,完全不可取。
若革命军是太平军,曾国藩尚可殉节。可革命军志存高远,为民谋利,有办法、有能力重振中国,抵御内忧外患。满清腐朽无能,百姓水深火热,有什么值得湘军效忠的。
曾国藩毕竟是赵烈文的恩主。赵烈文不愿指责他顽固,转而谈起了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