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黄酒喝完,胡雪岩看了下怀表,时间已是下午四点三十分。他担心王有龄提前到客栈找他,便离开茶馆,叫了辆马车返回客栈。
回到客栈已是五点钟。胡雪岩询问店里的伙计,得知王有龄并未过来,便安心回到房间。酒劲上头儿,他干脆躺了下来小寐。连日奔波,加之愁绪万千,胡雪岩竟然很快睡着了。
五点半的时候,随从喊起胡雪岩,说道:“老爷,王大老爷来了。”
一听说王有龄过来,胡雪岩打了个激灵,从床上一跃而起。短短一会儿睡眠,却使胡雪岩的疲劳一扫而空。他感觉浑身有了许多力气,也平白增添了诸多斗志。
刚准备推门迎接王有龄,王有龄却自己敲开了门。胡雪岩打开房门,看到王有龄身着“革命装”,留着短发,憔悴中带着一丝兴奋。
“革命装”款式酷似革命军军装。因革命军地位尊崇,“革命装”也流行开来,成为官吏、学生、青年的流行装束。
胡雪岩第一次见王有龄穿“革命装”,意外中感到一丝生疏,竟不知该如何向他行礼。像以前一样作揖呢?还是采用新式礼仪,握手致意呢?
他机变很快,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向王有龄作揖行礼,说道:“雪公,好久不见了。”
两人的交情非同寻常。当年,王有龄家道中落,在杭州潦倒不堪。
胡雪岩还是个钱庄伙计,刚认识王有龄,料定他日后必定发达。他暗自挪用钱庄银子,送给王有龄五百两银子,让他进京谋官。
王有龄小时候,父亲曾为他捐了个官职。但捐官之后,必须进京引见,到吏部报名,再分发各省。这中间大有讲究,处处都要用钱。
胡雪岩与王有龄素昧平生,却毅然借给王有龄这笔巨款。王有龄有了这笔银子,中途遇到何桂清,进京十分顺利,指定分发浙省。
胡雪岩挪用银子,不久东窗事发,被东家开除。这是行业大忌,即便胡雪岩头脑聪明,也没人敢再收留他,日子过得无比困窘。
这种患难交情,自此常人所能体会。胡雪岩此刻用旧式礼仪,就是想提醒王有龄,两人的交情不同寻常。他胡雪岩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弃王有龄。
这种旧式礼仪,对于官场中的王有龄来说,却有些生疏了。他反应很快,同样作揖回礼,说道:“雪岩,你变得憔悴了。”
两人坐定。得知王有龄还没吃饭,胡雪岩便要请王有龄吃顿大餐。胡雪岩知道,新政府杜绝奢靡之风,官员威风大不如前,虽说不至于清苦,却再也没了以往的豪奢。
王有龄也是吃过苦的人,又办过团练,经得起劳苦,对饮食不甚讲究。他是满清的降官,正蒙上峰赏识,不想惹人注意,便婉言谢绝了胡雪岩的提议。
于是,胡雪岩吩咐随从订了几样冷热小菜,预备和王有龄小酌,秉烛密谈。
客栈提供饮食,随从不久就送来了饭菜小酒。故人相见,两位好友有许多话要讲。他们都是满清时代的红人,一个在官场得意,一个在商场无敌。
改朝换代之后,两人运势大不如前。胡雪岩看得很开,王有龄却满肚子的委屈,忍不住向胡雪岩抱怨道:
“雪岩,你是不知道,在国民政府做官,跟在清朝做官,完全是两码事。清朝的官员,威风十足。若手里有了印把子,更是说一不二,言出必行。
“可你看我,做国民政府的官儿,连见你一面都要等到下班后。别说讲威风讲捧场了,稍不注意,就会被记者登上报,被谘议局的议员纠弹。
“规矩更是多得不得了。我是降官,动不动就要被拉去学习教育,剖明心迹。身处民政厅,干得都是跟老百姓打交道的事,又忙又杂又没有油水。
“每天早上八点准时上班,因为要点卯,七点五十就得到衙门。下班时间规定是下午六时,实际常常要留下来,称之为加班。
“一加班,往往加到晚上九点、十点。有几个晚上,厅里赶业务,竟然弄了个通宵,直到凌晨四五点才眯了一会。早上醒来后怎么办呢,继续干!周日说是休息日,常常也要占用。
“每月薪水多少呢?说出来你怎么也不相信,只有20元法币。你办钱庄,自然知道法币的价钱,算下来还不到十五两银子。
“想想真是没滋味。还不如像你这样做个商人,无拘无束。有钱想花就花,想挥霍就挥霍。有时间想休息就休息,想娱乐就娱乐。”
胡雪岩耐心听王有龄倒了半天苦水。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王有龄虽然心里有怨言,却根本不会辞官。国民政府留用了很多旧官僚,但给旧官僚的薪水并不多。
王有龄是江苏省民政厅副厅长,一月薪水20元法币,合14两多白银。一年十三薪,约合185两银子。
满清制度,官员的收入有三项。以知府为例,一年俸银为105两白银,另有105石禄米。大头是养廉银,各地不同。扬州地方富庶,知府养廉银足有数千两白银之多。
知府要拿这些养廉银养活自己的师爷、仆从,官服、顶戴、轿班等一切花销,均要从这三项收入里支取。
如果满清官员够廉洁,这三项收入勉强养活一家人,勉强维持官府的运转。在这种制度下,大多数官员都是不廉洁的,也是无法廉洁的。
按照国民政府的官制,王有龄的职务,级别比扬州知府低半级,实权更远远不如扬州知府。
他的月收入只有这20元法币,但衣服、伙食等杂项开支都由官府提供,师爷幕僚也全都纳入官员编制。另外,官员子女入学、住房看病等事项都有优待。
因此,王有龄的20元月薪近乎纯收入,养活一家人足够了。新政府禁止买卖丫鬟,又禁止轿子。王有龄不用买丫鬟,又不用养轿班,20元月薪可以过得很滋润了。
这已是几次加薪后的成果了。革命军没有坐大之前,官兵薪饷极低。就连杨烜这个革命军的统帅,最初也只有二两银子的月薪,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王有龄说辞官,完全是矫情。社会上盼着做官的人多得是。新政府实事求学,官员大有可为。办铁路、修桥梁、办新学、办警察、修运河……
差事多得是,只要官员肯任事,办好了差事,准能青史留名,不比做生意风光?
胡雪岩知道王有龄的心事,便正色道:“雪公,我常常觉得,人活一世,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若不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若只是贪图享乐,那跟畜牲又有什么区别?
“你在国民政府做官,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了些,却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不是圣人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新政府打压官僚主义,官吏虽说不像以前那样威风了,却也能在洋人面前扬眉吐气,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对着洋大人低三下四。咱连洋人都不怕了,这不是最大的威风吗?”
王有龄自感惭愧,说道:“雪岩,我真是做官做糊涂了,见识还不如你。真是惭愧惭愧。”
胡雪岩猜测,王有龄不是不想做官,只是归降之后,地位一落千丈,未免有些垂头丧气。
满清治下,他是江苏布政使。按照满清的官场惯例,布政使只要没有大的过错,只要年龄不老,一般都会升任督抚。
改朝换代后,他原指望能当上江苏省长。谁知省长没当成,竟当了民政厅副厅长,还是个副职。副厅长与省长相去甚远,若是熬资历,得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当上省长?
况且,江苏人文荟萃,官场上人才济济。王有龄自感没了靠山,前途暗淡,颇有些灰心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