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不解的抬头,而朱元璋短暂的错愕之后,欣慰的看着孙子。
“解大绅,我问你。从国朝开国至今,李善长胡惟庸二人两任宰相,占据朝堂多少年。”
解缙不假思索,“十七年!”
“那你可知,这十七年间,大明朝廷上下所用的官员,都是何地出身?”
“这”解缙微微犹豫。
“我告诉你,这十七年间大明朝廷所用的高官,所有好位子上,几乎都是淮西人。”
历史大多掩盖在尘埃中,然后被后人任意评说。洪武年间最震惊的几个大案,也是后来成为朱元璋几百年污点的大案,其中就有李善长和胡惟庸两案。
朱元璋是一个心狠的人,这一点朱允熥认识得很深刻。但他相信,历史一定有客观的一面,而不是任凭后世所谓的专家学家,凭着主观的印象随便去说。
他所在的奉天殿中,除了军事秘档之外,其他那些文档朱元璋根本不禁他去翻阅,所以他在其中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李善长是淮人文臣领袖,于国家有大功,所以位列宰相,封公爵,子尚公主。”朱允熥继续说道,“他当权时,极力排挤非淮人出身的臣子,无论多有才能,多有贤名,只要不是淮人,他就不用。”
“譬如诚意伯刘基,早年皇爷爷曾亲口和刘基的儿子说过,当年陈友谅来打我,别人都怕了,唯独你父亲挺咱。东边有方国珍,南边有陈友定,西边还有张家,平定他们你父亲都有大功。”
朱允熥的话语声中,朱元璋静静的看着桌上的宝刀,脑中似乎陷入了追忆。
当年陈友谅号称八十万来攻应天,文臣幕僚没一个人敢死战,唯独刘伯温说,其他人逃得,降得,唯独主公不可。
为今之计,只有决战。言降者或议逃者,应尽诛之。(我一直怀疑三国演义,鲁肃对孙权说那番话,就是出自这里)
“而后诚意伯帮着皇爷爷建立大明军卫,组织屯田,甚至帮着招抚浙东文人士子,乡绅地主,安抚民心降官皆有大功。”
“本来开国分封功臣,刘基按功当封公,李善长等人暗中挑拨,屡进谗言,只能封为伯爵!”
“诚意伯刘基尚且如此,其他那些江南士人,还用说吗?”
解缙低头不语,默默沉思。
朱允熥喘一口,接着说道,“这大明是天下人的大明,不是淮人的大明。天下无论南北,无论东西,无论汉胡皆是大明子民,而在李善长,胡惟庸手里,天下只是淮人的天下!”
“从李善长到胡惟庸,十七年中他们排除异己,上下串联结党营私。使得官吏只知两位宰相,而不是朝廷,这不是结党是什么?”
“他们任人唯亲,官官相护,扰乱朝纲,祸乱天下,结党营私,舞弊弄权。外官进京不先到吏部报到,反而要先去李善长府上拜访,他李家的亲戚,他弟弟李存义,外甥丁普比皇亲国戚还威风。”
“吏部选用官员升迁,他们自己就决定了,只要是淮人,只要给你们孝敬,认做他们的门生,就能当大官,这不是卖官鬻爵是什么?”(mài guān yu jué)
“解缙,你告诉我,这些条罪状,哪条不该死?”
不等解缙继续说话,朱允熥继续说道,“皇爷爷明知道他们这样,可还是念着旧情,皇爷爷曾说过,善长无相材,但和咱是同乡。自打咱起兵就跟着鞍前马后,没有功劳都有苦劳,咱做了皇帝,他自然做宰相。”
“皇爷爷念着旧情,希望他们幡然醒悟,可是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
朱允熥越说越气,如果不是亲自看到那些锦衣卫的秘档,他还真不知道这两位所谓错杀的,被冤枉的人物,在历史上有如此不堪的一面。
“皇爷爷一忍再忍,想着他年纪大了,总有告老还乡的一天。洪武四年,李善长因病不能理事,告老还乡。皇爷爷赏他田地三百六十多顷,守坟户一百五十家,佃户一千五百,依仗私兵二十家。皇恩,不可谓不隆!”
“当时朝中多少人参他,可皇爷爷还是袒护他。他若是稍有报恩,知进退之心,就该在家修身养性,可是他呢?他还想做大明宰相头上的太上皇!”
“宰相之位空虚,皇爷爷想让刘基来当,可是刘基敢吗?后来皇爷爷中意御史台中丞杨宪,你知道李善长对胡惟庸说什么吗?”
解缙已经愣住了,他如何知道这些朝中秘闻,讪讪地不敢说话。
朱允熥冷笑一声,“胡惟庸和李善长说,若杨宪为相,则我等淮西人,不得为大官矣。啧啧,宰相乃是大明的国器,在他们嘴里,居然是为了自己人升官发财。”
“这也就算了,他们指使督察院弹劾,构陷杨宪,说杨宪徇私舞弊贪赃枉法,他们蒙蔽了皇爷爷,使得杨宪被杀,连同江浙官员中的翘楚,高见贤,夏熠,凌说一同被处死。”
朱元璋脸上,露出浓浓的悔意。
“江浙官员中的领军人物死了,相位落在了胡惟庸的头上。他干得比李善长更为变本加厉,他仗着皇爷爷念旧,他是淮西旧臣,又是李善长的亲戚,身后有一群淮西大臣的支持,乾纲独断。”
“官员升迁他不报,外藩进贡他不报,有人弹劾他。他居然指使门生,私下拦截给皇爷爷的奏折。各地想做官的人,都奔走在他的门下,钱财收了无数。”
说着,朱允熥忽然压低声音,“就连当时许多淮西出身的将领,都是他的座上宾。他不但掌握了文权,还想染指军队。解缙,你是读书人,你告诉我,这样的人,哪个皇帝能容他?”
“臣,昏聩!” 解缙头上全是冷汗,赶紧跪下请罪。他有些楞,但是不傻。
古往今来,皇帝最是多疑,能对臣子放纵到这个地步,已经算得上仁厚的君主。而听吴王所说,这二人却是咎由自取。
“就算他们做了这么多,皇爷也没动杀心,只是想着慢慢料理他们,别弄太大的动荡,别让咱们大明不太平。”朱允熥继续说道,“可你知道,你他们胆大包天到了什么地步?”
解缙惊慌的抬头,鼻尖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心中既是害怕,又是想听个明白,十分纠结。
“你知道诚意伯刘基是怎么死的吗?”朱允熥冷笑道,“胡惟庸恨以前刘基处理过淮西的官员,杀过李善长的心腹亲戚李彬,叫人攻击刘基。”
“刘基本已还乡,大惊之下不得不来京城请罪,结果又惊又吓一病不起。”朱允熥的脸上全是冷笑,“胡惟庸派医生去看,结果刘基吃了药,上吐下泻的死了。”
“我不该听!”解缙心里暗骂一句自己多事,差点吓昏过去。
再看龙椅上的朱元璋像要吃人一般,手已经摸到了刀鞘上。
“他杀人就算了, 他还放出谣言,说是皇爷爷让他那么做。你说,他该不该死?”
说着,朱允熥只觉得嘴里口渴,走到御案边,直接拿起朱元璋的茶水,咕咚咕咚的灌下去。
“大孙,那是咱的浓茶,少喝,少喝!”朱元璋说道。
朱允熥擦了嘴,回头看着跪着的解缙说道,“你还为他们抱不平?可是皇爷爷对他们掏心掏肺,谁给皇爷爷抱不平,谁知道他老人家的委屈?”
“你们觉得杀人多了,可是上上下下都是李胡的党羽,不杀怎么行?”说着,朱允熥忽然加大声音,“不杀了他们,你们这些不是淮人出身的青年才俊,如何能在朝中任职?”
“陛下,臣”解缙看着朱元璋,哽咽道,“惭愧!”
“不知者无罪。”朱元璋淡淡地挥手,“过去的丢人事,你们年轻人不知道也好。看了你为李善长申冤的奏折,咱一开始很生气,再后来就是想起他们当年的好来了。而且朝廷国家也需要你这样的 直言大臣,所以咱才没处理你。”
说着,朱元璋一笑,“不然,就你这小身板,咱一刀下去,你脑袋不就搬家了?再说,你是为李善长伸冤,不是为胡惟庸那厮,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臣,有负圣恩!”解缙恭敬地说道。
“所以咱罚你翰林学士不做,去给咱大孙当个纪善,你可服气?”朱元璋笑道。
朱允熥也开口道,“解大绅,还认为在孤手下屈才了吗?”
“殿下!”解缙叩首道,“臣,心悦诚服!”
“好好辅佐咱大孙,将来的前程,比翰林学士还好!”朱元璋继续说道,“再过几年,你解缙就明白咱的意思了!”
解缙虽然情商不高,可本身聪明绝顶,稍一思索,恨不得当场跳起来给自己一个耳光。
他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做帝师,那是读书人的最高荣誉。
朝内朝外早就暗中议论,皇帝属意吴王。今天看来,还真是八九不离十。
自己真是傻到家,放着真佛不拜,反而?
所以,马上对朱允熥说道,“臣愚钝,殿下切莫见怪!”
朱允熥笑笑,“我可不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皇爷爷容的下你为李善长伸冤分辨,我也容得下你耍耍小性子!”
然后,爷俩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这时,朴不成从外面进来,站在大殿门口朗声道。
“皇爷,吴王殿下,人来了!”
“还有人?”朱允熥疑惑的看着朱元璋。
后者大笑道,“大明的青年才俊可不只这一个,一个纪善也还是太单薄了,咱还给你选了一个典官。”
“谁呢?”朱允熥思索起来。
青年才俊?解缙的脸上顿时涌起不屑,谁能比他更青年才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