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已经过了宵禁,来往的宫人都已看不见,而在这亭台楼阁高殿华门之间藏宝库却亮着微弱烛光。长袍蓝带的公子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放满书画的木柜,便又皎洁如月光的明亮从柜上散发出来,一个古朴陈旧的卷轴飘飞了出来。
殷绍伸手就要握住,卷轴却“嗖”的一声被一股黑雾卷走,殷绍转过身,不出所料——相貌妖艳银发似雪的鬼王正握着那个卷轴,坏笑着看着他。
殷绍周身的柔和白光洒在萧泽铺满地面的银发上变得更加明亮,如雪夜月光洒在雪地上,这屋子一瞬间不需要多余光芒就被照得通明。
萧泽那双美艳妖瞳就盯着殷绍,像是注视即将的手猎物的毒蛇,徐徐图之又胸有成竹。二人对视良久,萧泽开口道:“我就知道你会来寻回这幅画,这可如何是好,这画上已经放上了我的封印。”
“萧泽,”殷绍道,“你追了我数百个时空间隙,可我还是不会画你的,过去不会,将来也不会。”
千百年前殷绍得到天地笔,便知它可将虚幻之物化为真实。殷绍说他要画上最喜欢的人,让那人可以永永远远陪伴在他身边,这样以来即便是困于塔中千年万年他也甘愿了。
殷绍忽然笑了,对萧泽说:“先前我一直奇怪,你真身被困于大封,数个幻影在各个时空里追了我上千年,到底是图什么……”
萧泽瞪大了眼睛,满是恨意的模样似乎想把云淡风轻的殷绍活剥吃了,道:“不过是为了让你支撑开时空缝隙,回到过去,画下我我便可以冲出大封重见天日!”
殷绍摇了摇头,一步踏过去,温和又平静的注视着萧泽的眼睛,道:“你不过是嫉妒。”
萧泽的瞳孔猛地一颤。
“那时我可没有打开时空缝隙的本事,可你还不是追了我几百年?我有时就在想,如果我当初画笔落下成型出来是你的模样,你会不会心甘情愿的陪我在塔中度过千年万年?”殷绍故意做出一副怜惜的模样,他知道如何戳到鬼王的痛处,知道如何把鬼王逼疯,如何把鬼王本就脆弱的自尊踩在脚底下。
“你兄长黑袍可以得到山圣宠爱,而你却不行。你迷惑我,希望我一个堕神爱你,可是你还是做不到。”
“嗖”一团火焰从萧泽掌中燃烧,那卷画转瞬之间化为灰烬,火还在燃烧着火光照在殷绍温润的侧脸上,他接着说:“没有神会爱你,永远不会。”
话音刚落殷绍就被一股暴戾的气息冲撞飞了出去,撞到了一排书柜身体重重的砸在了墙上,又是几道被黑雾卷着的寒光闪过,两只短刃刺穿了殷绍的肩膀,把他钉在了墙上,殷绍疼的闷哼出声但也就咬住嘴唇。
鲜红的血迹浸湿了白衣长袍,像是两朵绽放着雪地里的罂粟花,殷绍那张煞白的脸儿也让萧泽瞧着满意——他喜欢好看的。
萧泽指了指地上的灰烬,说:“我还以为你有多喜欢那个凡人,原来也不过如此。”萧泽这么说着又瞧着殷绍的狼狈模样,心里的气就消去了一大半。
殷绍露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说:“凡人?我怕即便是你的真身,现在也动不了陆知风一丝一毫。”
一支天地笔,堪比神骨。而且既然天地笔已经融进了陆知风身体,那它就再也无法画虚为实,再也不可能如了萧泽的愿,画出一个真身。
四件神器流散各个平行时空,它们本体是山河锥、功德笔、长生晷和镇魂灯,要撑出一条穿行时空的轨道四圣器缺一不可。可这四圣器在大封初铸就不见踪影,殷绍便在平行时空里找到了四圣器在不同时空的身份——阴阳伞、天地笔、不周笛和四方扇。
萧泽的表情有了裂缝,右手一猛地挥那钉在殷绍肩膀上的短刃就拔了出来,随即黑雾化作一只巨手将殷绍掐着脖子提了起来,又狠狠砸在墙上。
殷绍砸在地上时胸口一阵腥甜,便呕出一口血来。
萧泽踩在殷绍身上,压低声音道:“你为什么不还手?”
殷绍呵呵笑,嘴角还沾着血可他仿佛不把那血当成是自己的,疼痛也是别人的,道:“因为我打不过你啊,天地笔和阴阳伞都在陆知风手里,我怎可能敌得过你?”
萧泽彻底被激怒了,后退几步,手抬在半空中攥成拳头,嘴角抽搐。
黑暗中似有生物涌动,丑陋的怪物从阴暗的角落里爬了出来,扭曲的小鬼和龇牙咧嘴的怪物汇聚成一群就凑在萧泽身后。小鬼头歪成一个诡异的弧度,脖子时不时发出骨头扭断的清脆声响,叫人听了头皮发麻。张着满是腥臭味的怪物贪婪的盯着躺倒在地上的殷绍——他身上的月光太美了。
原本倾泻整个藏宝库的银白月光,转眼间就被这群来自地狱最深处的生物侵蚀掉了一角。它们恨不得现在就扑上去,可畏惧着挡在面前的鬼王,即便它们没有思想,可本能的臣服还是有的。
殷绍看着如此场景笑的反而更愉悦了,道:“萧泽,你的名字是从何而来,还记得吗?”
——来自黑夜,却银霜似月,太阳是白昼的王,而黑夜以月为尊……呵,说到底还都是向往光明。
殷绍浑身是血狼狈的躺在地上,轻佻的看着萧泽,萧泽本就无血色的脸现在倒是铁青。
“呵,看来是记得了。”殷绍笑着说。
夜以月为尊,萧泽于神子月。
因爱生妒,殷绍不敢说萧泽对他是爱,但起码是求而不得。即便现在是殷绍狼狈不堪,萧泽高高在上将他捏在手里,可实际上,殷绍从未输过。
萧泽手中黑雾腾起,手心中就平躺了一个金色的的面具,他徐徐向殷绍走来,他身后的魑魅魍魉也亦步亦趋的接近着,房间里的皎洁之处愈来愈少。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萧泽道,“你我二人曾都有一面金色面具。”
那时萧泽同殷绍说了许多万年前的事,关于黑袍也关于昆仑,他说黑袍有张纯黑的面具。殷绍似是以为萧泽气恼兄长有而自己没有,便用阴阳笔画了两张一模一样的金色面具,给了萧泽一面自己留下一个。
“你那个,应是丢了吧?那我便把我这个赠于你。”萧泽将面具戴在了殷绍的脸上,“我倒是想看看,顶着这个面具你心心念念的陆知风会如何待你?”
随即妖力蔓延全身,殷绍痛苦的蜷缩起身体,四肢像是有数百条虫子爬过。
那个站在六界之外的公子,正在被妖界的力量拖行。
萧泽如幻影般消失的一瞬间,魑魅魍魉便再无界限,黑压压的向纯白月光扑了过来。
转瞬之间,月光便被黑暗吞噬殆尽。
背对着人群与火光,陆知风的眼睛明明照不进光却依旧明亮到可以灼伤殷绍。陆知风用一只手抬着殷绍的下吧,看着那一段露出来的白皙脖颈上伤痕累累,翻开的皮肉正在缓缓愈合,可还是一片模糊在皮肤上的血痂。陆知风的眼睛似乎被刺痛了,将目光放在了殷绍那双漂亮又惹人厌烦的眼睛上——殷绍就只是轻佻着看着陆知风,似乎只是赏玩着被他砸碎的琉璃满地晶莹。
陆知风气的手都开始发抖,脸上坚毅的线条绷紧了,问:“什么时候的事?”
殷绍挑了挑眉,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道:“什么事?裴大人还真是个痴情……”
陆知风“唰”的抽出雪白长刀,当所有人包括殷绍都以为那把刀该指向受人唾骂的妖怪时,刀锋却调转了一个方向指向了人群中的一角——那正有人偷偷拉弓。
殷绍轻佻的表情顿时僵住了,道:“你做什么?”
陆知风目光灼灼的注视着殷绍,决绝的高声道:“你们谁敢伤他,我便杀了谁。”
围绕着圆阵的人群先是一阵死寂后来变炸开了锅:国相之子庇护妖怪!?
殷绍难以置信的看着陆知风,陆知风倒露出了释然的表情,道:“你再不说实话,我还可以做的更过分些。”
殷绍哭笑不得,泄了气似的肩膀耸拉了下来,苦笑着说:“陆知风,我该说你聪明还是该说你蠢笨?”
说他聪明,殷绍机关算尽让最熟悉自己的贴身圣器化作自己,却还是被陆知风识破;说他蠢笨,一个凡人最大的幸事不过是平平安安度过不过百年的一声,而陆知风却为了他逆流而行。
陆知风带着些无奈的说:“我不聪明也不蠢笨,我只是……放不下你。”
殷绍想要说出什么话嗓子却哑了,桃花眼里瞬时间被水光填满,泪便蜿蜒的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哭和笑对于殷绍来说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可还是第一次,不由自主的就有泪流了出来。他的心酸酸的,却又无比的暖,他第一次觉得上天对他不薄,千年的孤寂也比不过这一瞬的真情。
被萧泽招来的那群小鬼撕扯肉身十几天不算什么,真正痛苦的是灵魂。殷绍本就是六界开外的人,可被萧泽用浸没于大封黑水中千万年的金面具强行拖进了妖道。六界开外的那条满是迷雾的道路,有数万怨灵等着将他的灵魂撕扯成碎片,妖道那的妖精们更是贪婪于半神的魂,无数次殷绍都觉得自己快死了,可他却仍旧活着。
现在,他真庆幸自己还活着,还能听见陆知风的声音,感受到陆知风的情谊。
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个以一敌百的妖魔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护国寺的和尚和天山门的道士虽然敬重裴相国之子陆知风,可仍旧对殷绍深恶痛疾。陆知风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同意给殷绍拷上封魔锁,而和尚们仍不松口。灵佑言辞恳切道:“他这等妖魔即便是封魔锁也镇不住,裴大人,必须将他押入雷霆塔!”
陆知风怒道:“雷霆塔是什么地方?我朝所有的妖魔鬼怪全都封于此塔,殷绍他……”
一直低着头跪在地上的殷绍缓缓直起了身,他只是扫视周围一周那些凡人都畏惧得后退一步。妖的眼中常常充斥了欲望、贪婪,像是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但这个“妖”的眼里却没有丝毫温度,是苍茫荒漠的死亡气息或是极寒之地的不化冰雪。而当这只“妖”望向裴大人的背影时,却像是冰封岩石开出了一朵脆弱的花。
陆知风见众人脸色煞变,转过身果然是殷绍有了动作。但殷绍只是挪了挪跪疼了的膝盖,面上竟有几丝温柔的说:“那便关入塔,不是什么大事。”
陆知风气急,转过身对灵佑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你……”
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他雪夜指路你可能就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不是什么大事。”殷绍晃了晃扣在手腕上的锁链,“萧泽都奈何不了我,更何况是能被凡人封禁于塔的妖精。”
殷绍都这么说了,陆知风不得已咬牙让步。其实殷绍是给了陆知风一个台阶,奈何国相府位高权重缉妖司劳苦功高,可也抵抗不了众人的意愿。
“走吧,去塔里。”殷绍扶着地面缓缓的站了起来,陆知风伸手想要去扶他,被殷绍一个眼神拦住了——我还没残废。
白袍蓝带早已被鲜血染成了近乎红色,只有少数几块衣料还露着纤白,仿佛是被罂粟开满的雪地。模样温雅得过分的公子,衣袍不整,但有种颓靡又放纵的美。
殷绍站直了身子,整了整衣襟,他半张脸还沾着血脖颈上血肉翻起的疤痕还未长好,就露出了一个游刃有余的笑,道:“若我真是尔等所言鬼王,你们现在喘气那就奇了怪了。”他说完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迈开长腿,朝陆知风走去。
而这一句话就将所有人的心压得沉沉的。
接近三个时辰的拉锯战,殷绍还未杀过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