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日积月累



  屋外狂风大作,发出呜呜的呼啸声。有时盖在窗户上的板子会发出很大的咔嗒咔嗒声,不知是因为被风摇晃,还是碰到了其他什么东西。每当这种时候,五岁的安洁琳就会惊恐地抬起头来,畏畏缩缩地将后背紧贴住贝尔格里夫。

  眼前的壁炉里,红通通的炉火烧得很旺。除冬天外很少会像这样把火烧得这么大。为了应对托内拉漫长的严冬,柴火有必要节省着用,但太小气的话又会感冒。

  「冷吗?」

  听到贝尔格里夫发问,安洁琳摇了摇头。原本很冷的后背也因为坐在贝尔格里夫的腿上而变得暖和起来。

  冬天里只有很少的活需要在外面做。雪或强或弱,但总之会一直下,因此需要每过一段时间就将其从房顶上扫下来,另外也需要将路上的雪清理一下,但因为不需要下田,所以也就没多少活了。

  安洁琳仔细观察着手里的豆子,随后将其放进盘子里。目的是要将完整的好豆子和被虫蛀了的坏豆子分开。冬天里主要都是些这样的活计。其他还有比如筛选蔬菜的种子、将羊毛纺成毛线、用毛线编织衣物等。相较于其他季节需要在外面来回奔走忙于各种室外的工作,冬天的时光可以平静祥和地度过。

  突然,门外响起咚咚的像是敲门的声音。安洁琳抬起头看向贝尔格里夫。

  「有人来了吗?」

  「嗯?」

  贝尔格里夫站起身来,去门边看了看,耸耸肩又走了回来。

  「没有人啊」

  「咦……但是刚才咚咚的」

  「唔」

  贝尔格里夫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视线游移,随后坐回原处,再次将安洁琳抱起放到腿上。

  「像这种冬天的日子里啊,有时候会有除人类之外的东西来敲门呢」

  安洁琳回过头来看向他。

  「魔兽吗?」

  「不,不是魔兽。魔兽的话就直接冲进来了。应该是小精灵或者小妖精之类的……又或者是妖怪吧。有时候你打开门一看外面没人就把门关上,然后过一会它们又会来咚咚敲门,但是再打开一看还是没人」

  安洁琳想起之前遇到过的爱恶作剧的小妖精,不禁皱起眉头。她在森林里曾经被它们捉弄过好多次。贝尔格里夫呵呵笑了。

  「好啦,手上别停啊?」

  安洁琳慌慌张张地将手中的豆子放进盘子。豆子哒地一下砸到了盘子的边缘,在地板上咕噜噜地滚远了。

  敲门的家伙们。

  安洁琳觉得,如果是小妖精倒还好说,但要是妖怪的话就很讨厌了。毕竟妖怪用剑是砍不到的。而且小妖精只是恶作剧倒还好说,妖怪会摆出一副哀怨的表情瞪着人看,肯定会更可怕一些。

  此时门外又响起咚咚的声音。比起刚才声音强了一些,像是有人握着拳头敲门的声音。安洁琳惊恐地紧贴住贝尔格里夫。贝尔格里夫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门的方向。门外模模糊糊地传来人声。

  「喂—,贝尔」

  「哦,是凯利啊?」

  贝尔格里夫站起身来,走向门边。安洁琳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突然,窗户的方向又传来咚咚的敲打窗板的声音。

  ○ ○ ○ ○ ○

  如今回想起来,那应该是风吹动窗板发出的声音吧。但听起来的确像是有人在敲窗户一样,以小孩子的视角看来,简直就像是有人在从缝隙间向里窥视似的,让人不由得浑身发抖。

  卡西姆一脸颇有兴趣的表情,将杯子放回桌上。

  「你也有这种像普通小孩的时候啊,嘿、嘿、嘿」

  安洁琳气呼呼地鼓起脸颊。

  「卡西姆叔叔你要是听了那个声音,肯定也会那么想的。是吧,爸爸」

  「是啊。那个听起来的确像是有人在敲的声音」

  「嚯,这样啊。咱倒是没在冬天时候去过北边呢」

  「其他时候有去过吗?」

  听到安奈莎这么问,卡西姆点点头,将炒豆扔进嘴里。

  「夏天的时候去过精灵族领地啊。从北部关卡黑瑞尔过去的。越往里面走森林就越密啊。而且明明是夏天但却很凉爽,感觉很奇怪啊」

  「嘿,你这还去过精灵族领地啊。挺无聊的一地方是吧」

  「你是在那边长大的所以才这么说吧。咱倒是觉得还不错呢」

  「哎,是这样吗?」

  玛格丽特皱起眉头。贝尔格里夫呵呵笑了。

  「精灵族领地应该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吧。不过话说卡西姆,你这还真是走了不少地方啊」

  「算是吧。咱是想着看能不能找到治你的脚的办法。但是精灵族领地实在是不敢走太深啊,太容易迷路了。要是精灵族的人倒是能分得清,但对于咱这个普通人来说完全就是晕头转向。最后在彻底迷路之前决定放弃然后撤退了」

  据卡西姆所言,精灵族的人们偶尔会为了交易出现在黑瑞尔附近,但除此之外就很难见到他们的身影。精灵族领地里的森林非常茂密,而且据说森林本身甚至是有自我意识的,就算做了标记也会迷路。但是对于在森林里出生长大的精灵族人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他们可以在森林里来去自如。

  米丽娅姆一边听一边点头,随后转头看向玛格丽特。

  「玛丽也可以不迷路吗?」

  「那当然。反倒是你们咋就能在森林里迷路的?要俺说的话奥尔芬城才更绕呢」

  「奥尔芬那是没办法,普通人也会迷路的」

  对于贝尔格里夫的发言,安洁琳也点头赞同。她自己刚来到这里时也常常迷路不知该怎么走。就算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五年多,但仍有不少自己没去过的地方。森林和城市都像是迷宫一般。

  意料之外的与贝尔格里夫的再会让安洁琳喜不自胜,从埃斯特加一路回来的旅途疲惫全都被一扫而空,整个人完全恢复了活力。于是她立刻将贝尔格里夫等人带到她常来的这个酒吧以庆祝再会。虽说让她有些遗憾的是,贝尔格里夫之前已经被人带着来过这里,但能像这样与最喜欢的父亲和同伴们聚到一起,她还是非常高兴的。众人围坐一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安洁琳使劲朝着坐在身旁的贝尔格里夫身上靠。

  「久违的奥尔芬感觉怎么样啊?爸爸」

  「哈哈,跟爸爸那时相比倒也没变太多啊。人还是那么多,还是那么热闹……是吧,卡西姆?」

  「是啊。但是感觉比记忆里好像旧了不少啊。公会的外墙记得原来好像更白的」

  「是这样吗……或许吧。不过感觉像是记忆美化了呢」

  「嘿嘿嘿,倒也有可能呢。那时候的记忆里一切都非常灿烂呢」

  「当时真的是非常专注啊,那时候总感觉当下就是一切」

  「嗯。大家都不去关注过去。只是想着明天会怎样,下一步要怎样这些,全都是只看着未来啊」

  两个中年大叔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副眺望远方的模样。卡西姆的眼眶似乎有些湿润。白皱起眉头嘟囔了一句。

  「老气横秋」

  「就是啊。干嘛啊,搞得好像要哭出来一样」

  玛格丽特也表示赞同,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贝尔格里夫一下,但却一不小心踢到了正坐在贝尔格里夫腿上的夏洛特。夏洛特「呀」地喊了出来。

  「真是,玛丽你干什么嘛!」

  「哎呀,踢到夏儿了?抱歉抱歉」

  「你这是干什么呢」

  贝尔格里夫有些傻眼地笑了笑,将腿上的夏洛特轻轻抱起让她重新坐好。

  对于安洁琳来说,那曾经是属于她的座位,如今夏洛特坐在那里,让她觉得有种家人增加了的感觉。这让她感觉非常高兴,笑嘻嘻地抱住贝尔格里夫的胳膊。

  「怎么了安洁,醉了吗?」

  「没事,没醉」

  「贝尔叔,安洁她撒娇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完全是恢复了精神头啊……」

  米丽娅姆和安奈莎对视一笑。

  卡西姆招呼店员再来添酒,开心地说道。

  「啊——,酒真好喝啊。嘿嘿,咱是真没想到,还能再像这样高高兴兴地喝酒啊」

  「喂喂,高兴是好,但小心别喝太多啊」

  「就是说啊,也给俺留点啊」

  「不是,玛丽,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啦爸爸,今天就放开喝吧。为了纪念爸爸来到奥尔芬,也为了纪念与卡西姆叔叔的再会」

  安洁琳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梆梆地拍了拍桌子。看起来想要阻拦她反倒是不解风情了,贝尔格里夫苦笑着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之前安洁琳救了赛仑那次,贝尔格里夫从波尔多家收到了一百枚金币作为谢礼,这次他顺便带了过来交给了安洁琳。而原本就不缺钱的安洁琳索性正好将其当成了今晚的酒钱。当然要说的话,一百枚金币肯定不可能都喝光就是了。

  旁边传来啪啦啪啦的声音,转头看去,原来是刚放进炉子里的柴火表面的干苔藓烧起来发出的声音。卡西姆用指尖擦了擦沾湿的胡须。

  「这边果然是比埃斯特加冷啊。托内拉是更冷吗?」

  「嗯,是啊。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处都是雪了吧。屋檐下面全都挂着冰柱子」

  安洁琳脑海里回想起小时候的风景。

  托内拉的雪这时候应该已经积起来了吧。

  ○ ○ ○ ○ ○

  托内拉的冬天很少放晴。灰色的云层总是低垂在空中,不停地下着雪。

  不过偶尔也会有云层散开太阳露脸的时候。每到这种时候,孩子们就会一齐跑到外面来,只穿着很薄的衣服到处乱跑,在被染成一片纯白的村子里肆意撒欢。看着他们吐着白气额头冒汗的样子,大人们往往担心他们会不会感冒,但很快想起自己当年也有过这样的时期,于是便笑呵呵地守望着他们。

  这一天从上午开始云就散了,久违了的太阳露出头来。屋檐垂下的冰凌在日光照射下像宝石般反射着七彩的光芒,晃得人有些眼晕。贝尔格里夫将其折下来,五岁的安洁琳用她小小的手握住冰柱,呀呀地吵闹不停。

  「好凉!」

  「是啊,小心不要拿太久了,会冻伤的」

  院子里又积起了雪。不久之前安洁琳堆起来的雪人也披上了一层新雪,看起来像是胖了一圈。贝尔格里夫拿起铲子,将院子里的雪铲开。要费很大劲才能看到雪下面的土。而被铲起来的雪也堆成了一座小山,安洁琳将冰柱扎了上去。

  今天是相对较暖的一天。不但有太阳光的直射,而且风也似乎没有平常那么凛冽。贝尔格里夫铲了一会儿雪后,感觉头上已经开始出汗了。

  他看向堆柴火的仓库。柴火已经减少了不少。虽然平时也有在省着用,但毕竟天气寒冷,想要取暖就得多烧,所以减少的也很快。村里公用的柴火仓库里应该还有不少存货,但那主要是为了体弱的老人们准备的,像自己这样身强力壮的还是多活动一下身体比较好。正好也顺便作为巡逻,他准备去森林里捡些枯枝回来。

  「安洁,爸爸要去捡柴火,你呢?」

  「我也去!」

  正在包雪球的安洁琳抬起头来,一脸兴奋。

  贝尔格里夫从仓库里拿出雪橇,让安洁琳坐在上面,拉起雪橇朝村外走去。雪橇细细的轨迹像是要追上防滑鞋套的圆脚印似的,一直朝前延伸。安洁琳坐在雪橇上,兴奋地四下张望。

  树上和屋顶上的雪被风吹到空中,四散开来,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很是漂亮。空气冰凉且清新透亮,像这样的晴天里,平常在雪中无法看到的西侧和北侧大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一座座山头也像是用雪化了妆一般染成一片白,反射的太阳光让人目眩。

  越过平原进入森林,森林里的树木也都挂上了雪妆。伸开的树枝上都积了不少雪,树枝下也有冰柱挂下来。那些常绿树因为有叶子,所以比落叶树积了更多的雪,被风一吹就会唰唰地落下来,因此在从雪堆里捡枯枝时必须要注意头顶上。

  像这样被枝叶拦住的雪对于森林也是很重要的。堆积的雪会将枯死或病弱的枝条压断,让阳光可以照进茂密森林的深处。籍此,那些原本在大树阴影下缓慢成长的小树就可以快速长高,而照到阳光的地面上也会生出与背阴处不同的植物,森林的生态系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得到进一步丰富。

  当然,会让枝条折断的也不光是雪就是了。

  「安洁,就像刚才说的那样,要注意头顶上」

  话音刚落,就听后面传来咚唰一下有东西落下来的声音,随即传来「咿呀」的惨叫声。回头一看,安洁琳正满身是雪蹲在树下。原来她正想把一根枯枝拽出来时候,一大团雪块从上面掉了下来砸到她头上。贝尔格里夫不由得笑了出来。

  「哈哈哈,中招了吧。所以刚才开始就一直跟你说要注意头顶上啊?」

  「唔——」

  安洁琳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紧紧抱住贝尔格里夫。贝尔格里夫笑着将她头上和肩膀上的雪掸掉。幸好只是雪,他不禁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差点被一根比自己手臂还粗的树枝砸到。虽说进山来就是为了收集这些当作燃料,但要是被砸到就麻烦了。

  「……看这样子,太阳下山前还要再下啊」

  抬头看去,厚厚的云层正从北部飘来,云层下方雾蒙蒙的看不清楚,大概是正在下雪吧。山顶上也开始有云层覆盖,让吹来的风似乎也显得更冷了一些。

  贝尔格里夫将收集到的树枝或是用脚踩断,或是用柴刀砍断,全部折成合适的长度,安洁琳将它们装到雪橇上。两人将堆成小山一样的树枝用绳子捆好,朝着村子里走去。安洁琳捡了一根趁手的棍子,唰唰地来回挥舞。

  「这个,是我的宝剑!」

  「哦,不错不错。要用这个消灭魔兽吗?」

  「嗯!龙也要干掉!」

  「哈哈,那还真是可靠啊」

  贝尔格里夫摸了摸她的头,安洁琳开心地笑了。

  或许是受了贝尔格里夫每日练剑的影响,安洁琳也时常想要拿起剑来挥舞几下。但真剑太重她拿不动,所以总是让她很不高兴,而像这样的树枝倒是正好。有的时候她也会和小伙伴们以树枝做剑相互打斗嬉戏。贝尔格里夫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像这样子用木棒挥来挥去,不禁有一种不知该说是怀念还是不好意思的感觉。

  安洁琳如今已经可以使用小刀,或是给蔬菜水果削皮,或是将树枝砍断用于生火。她的身体也在健康成长,因此贝尔格里夫考虑着等来年春天旅行商人们来的时候给她买把短剑或许不错。虽然在托内拉没什么战斗的机会,但对于日常生活来说,学会使用这些带刃的东西还是很有必要的。

  就在两人快要回到村里的时候,阳光逐渐隐去,厚重的雪花开始落下。看来气温还不算太冷。不过等到快入夜时应该就会逐渐变成粉末般的细雪,到了半夜里就会恢复之前那样的天寒地冻的严寒了吧。

  安洁琳在半路上就扑到了贝尔格里夫身上,于是他背着她一路往回走。等回到家时,雪已经大到几乎遮蔽了视野,一早上清理出来的院子的地面也已经又被染成了白色。背上的安洁琳使劲晃了晃脑袋,甩开的雪花四散飞舞。

  「好冷」

  「是啊,我们进家去吧。然后喝点热乎乎的茶」

  「嗯!」

  走进家里,向壁炉里添一些木头,让灰下埋着的火重新旺起来。刚捡来的树枝因为很潮湿所以还无法使用,要把它们都堆在壁炉旁边,这样能干得快一些。

  用咕嘟咕嘟沸腾着的开水泡上茶,把早上的面包在火上再加热一下,抹上平时不舍得吃的苹果酱。安洁琳喜笑颜开。

  「可以吗?」

  「是啊,今天安洁很努力了呢」

  安洁琳大大地咬一口抹了果酱的面包,随后端起冒着热气的杯子,嘘嘘地吹着气想让它凉下来。她的鼻尖和耳朵都红红的,突然「阿嚏」一下打了个喷嚏。

  ○ ○ ○ ○ ○

  「呼姆……」

  安洁琳打了个喷嚏之后,窸窸窣窣地在床上蜷成一团。被她当作抱枕的夏洛特也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贝尔格里夫站起来走到床边,将被子给她们重新盖好。两人都发出熟睡的呼吸声,应该是没有醒来。

  卡西姆将杯子放到桌上。

  「啊——啊,一脸放松的样子啊。跟她一起旅行了这半个月,这还头一回见到安洁这样」

  「哈哈,这孩子还是这么爱撒娇啊」

  「嘿、嘿、嘿,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你其实也还是高兴的吧?」

  卡西姆笑着拿起茶壶,给自己杯里加满。

  庆祝再会的晚宴一直到将近半夜才结束,等众人回到安洁琳的房间时,柔软的雪花开始从天上飘飘落下。

  在喜悦和兴奋的作用下,安洁琳喝了不少酒,离开酒吧时就已经是晃晃悠悠的了,最后还是贝尔格里夫把她背回来的。结果她还紧紧地抱住贝尔格里夫不肯松手,所以想要把她放到床上时也颇费了一番功夫。不过现在她倒是把夏洛特当抱枕睡得很香。

  贝尔格里夫喝了一口茶,长出一口气。或许是酒喝得稍微多了一点,现在感觉茶非常的好喝。

  「……还真是不可思议啊。没想到居然能以这种方式再会」

  「真的啊。来接受授勋的冒险者居然是贝尔的女儿,这还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啊」

  「是啊。要是没有那孩子说不定就见不到了呢」

  我对此感到很高兴啊,贝尔格里夫笑道。卡西姆捋了捋胡须。

  「嘿嘿嘿,还真是个傻爸爸呢。不过这样的也好啊」

  「但是……感觉很对不起你们啊。我倒是生活得很安稳,但你们似乎受了不少苦啊」

  「别这么说啊。也正因为这些才能像这样再次见面不是吗。而且咱之前一直都在自暴自弃,现在总算是感觉可以放松下来了」

  「……是吗。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就好」

  贝尔格里夫微笑着伏下视线。

  听到卡西姆说到他与过去的伙伴们吵架分手,这让贝尔格里夫心中难免有些不舒服。虽然能和卡西姆再会让他非常高兴,但这也并不能消除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但是即便自己抱头悔恨又能怎么样呢。我们如今是活在当下,然后还有未来。过去或许是需要背负的,但不能一直被过去所囚禁。自己正是为此才来到了奥尔芬,并在安洁琳的帮助下见到了卡西姆。现在不是看着过去愁眉不展的时候了。

  「怎么了,一脸苦大仇深的」

  「哦,没事」

  贝尔格里夫苦笑着端起茶杯。卡西姆有些诧异地眯起眼睛,随后看向窗外,嘟囔道。

  「啊呀,下大了」

  贝尔格里夫转头一看,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有些朦胧的玻璃上映出人脸,窗外雪花反射着室内的灯光,静静地落下。

  「好像会让人觉得有点冷啊。要拉上窗帘吗」

  「不,先不用了。睡时候再说吧」

  「这样啊」

  奥尔芬都这样了,托内拉想必早就是一片白了吧。格雷厄姆和米托怎么样了呢,贝尔格里夫一边喝着茶一边想起了他们俩的事情。不过虽说托内拉越冬非常困难,但仔细想想,格雷厄姆是在更加寒冷的精灵族领地生活过的人,应该用不着自己来担心吧。

  卡西姆眺望着窗外。看着他的侧脸,贝尔格里夫突然想起,他的鼻子以前应该是更加尖一些的。在油灯灯光照射下,他额头上和眼角的皱纹也非常明显。就算不看那一丛乱糟糟的胡子,记忆中的那个爱恶作剧的少年也已经明显上了年纪。

  大概是发现自己被一直盯着,卡西姆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捻着自己的胡子。

  「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老了。我们两个都是」

  「啊哈哈,那肯定啊。已经有……二十年了吧?咱也都过了四十了啊」

  「是吗。这样啊。连最小的你都四十啦……嗯,我也上年纪了」

  「是比咱大两岁来着?」

  「是啊。我和珀西同年,萨蒂比我们小一岁」

  「对对对。不过啊,虽然你是给人一种哥哥的感觉,但珀西和萨蒂却感觉没比咱大呢」

  「大概是因为你们成天一起胡闹吧。那种没有根据的自信是从哪来的啊」

  「嘿嘿嘿,算是年轻人的特权吧。现在肯定是不会那样了啊」

  「年轻时候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新鲜呢」

  对于未来的希望和兴奋无疑是驱使着身体不断前进的强大动力。在像托内拉这样的农村过上扎根土地的生活之后,回想起年轻时的那种近乎狂热的精神头总会让人觉得很是可爱。

  睡在简易小床上的白翻了个身,发出窸窣的声音。贝尔格里夫余光看到,过去将歪了的被子给他重新盖好。

  「……不过话说回来,一直旅行的话不应该是内心一直保持年轻吗?」

  「也不是啊。总会有累到气喘吁吁的时候,然后就发现自己已经老了。只有在体力精神都充沛,可以一直专心向前的时候才能算是年轻的。如今已经是动不动就要停下来回顾后方了啊」

  「是这样吗」

  「是啊。那个时候根本就根本不会去看身后啊。如今比起未来看得更多的是过去了」

  「……嗯,也是。的确是这样呢」

  现在回想起来,再没有什么能像那时候那样让人觉得如此耀眼。不过要说的话,回顾过去能够成为继续朝未来前进的动力也有些不可思议。贝尔格里夫捋着自己的胡须这样想道。卡西姆似乎是有些迷茫,随后又倒上了一杯茶。

  「哈——,酒喝太多了。感觉茶还真是好喝。」

  「也给我倒点呗?感觉我也有点喝多了」

  「嘿嘿,一不小心就被年轻人给影响了。话说托内拉怎么样啊?是个好地方吧?」

  「对于我来说那里是故乡,所以也没有什么好与不好吧。不过果然还是会让人感觉平静啊」

  「是吗。哎呀,从安洁那里听了不少故事呢。像是她小时候和你以前进森林啊去河边啊之类的。那个是叫灯火草来着?在河里放流那个。她还跟我讲了你们去采那个草的事」

  「哈哈,下次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啊?比这里要冷不少啊」

  「想去看看啊。咱也到处流浪了这么多年了,想要找个这样悠闲的地方好好休息休息呢」

  「乡下反而是没空休息啊。每天都有事情要做的」

  「哦,冬天也有?」

  「是啊。筛选豆子、纺羊毛之类的,活还不少呢」

  「也不坏啊。感觉好像挺有意思的」

  卡西姆笑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一阵风吹来,窗户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透过已经雾蒙蒙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雪似乎下得越发大了。当然,与下雨不同的是,雪花落下时没有任何声响。

  ○ ○ ○ ○ ○

  持续飘落的雪花越积越多,厚厚的积雪似乎连声音都全部吸收掉了,夜越深越是明显。相应地,自己的呼吸声、活动身体时衣服摩擦的声音等听起来就显得愈发的清晰。

  在托内拉,冬天里白天变得非常短,而且还一直不停地下雪,因此能在外面做的工作减少了许多。相对地,要做的事情变成以在屋里静静地工作为主,比如将好豆子和坏豆子分开,将秋天里收集到的藤蔓编成筐子,将羊毛纺成毛线,用这些毛线编织成各种衣物等等。从白天开始就坐在壁炉前,一家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计,对于托内拉的人来说,这种冬日时光相比其他要忙于农活的季节来说已经可以算是休息了。

  坐在贝尔格里夫身边转动纺锤的安洁琳气呼呼地鼓起脸颊。

  「……还是没弄好呢」

  「嗯?哦」

  转头一看,她手中的线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细,一点都不均匀。转动纺锤的方式和送羊毛的动作如果做得不好的话,就会产出这样不整齐的线来。就算纺线方式都一样,出来的毛线品质也会有区别。

  贝尔格里夫拿起安洁琳纺的线,轻轻拽了拽。

  「嗯,已经不会断了。静下心来,再试一次。要注意慢慢地,以均匀的速度把羊毛送上去」

  「知道了」

  安洁琳一脸认真地开始再次转动纺锤。那副表情十分有趣,让贝尔格里夫不由得笑了出来。安洁琳噘起嘴看向贝尔格里夫。

  「什么嘛」

  「嗯?没事没事,只是觉得你很努力呢」

  「我很认真的,不要笑啊」

  「抱歉抱歉」

  安洁琳用鼻子哼了一声,重新看向手中的线。对啊,既然有在认真做了就不能笑了,贝尔格里夫这样想着,重新绷紧表情守望着她。

  在微弱的灯光和壁炉中摇曳的炉火的照耀下,纺锤咕噜噜地转动着。安洁琳缓缓抬起抓着羊毛的左手,将羊毛从手指间缓缓送出,随着纺锤的回转将其捻成一根线。

  「……怎么样?」

  「哦,不错不错」

  卷轴停下,将捻出的线卷起。虽然还说不上完美,但比起刚才已经漂亮了许多。

  「这不做得挺好吗」

  「唔—……」

  即使这样安洁琳似乎仍有不满,来回对比着贝尔格里夫纺的线和自己的线。随后一脸复杂地又开始继续纺线。啪嗒,壁炉里的炉火发出轻微的声音摇晃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有进取心总是好事,贝尔格里夫于是也苦笑着开始转动自己的纺锤。旋转的纺锤悬挂在线下面,看起来就像陀螺似的。当旋转变弱时,就需要用大腿外侧和手夹住它让它再转起来。一只手将羊毛纤维往上送,另一只手则使纺锤沿着线的方向稳定旋转。这样一来,线就仿佛是从手中生出来一般缓缓延长。

  已经是晚上了。贝尔格里夫正想着差不多该准备睡觉了,突然,盖着板子的窗户外面传来清晰的狗吠声。这让贝尔格里夫有些纳闷。如果是在平常下雪的时候应该是听不到这样的声音的。他站起身来打开门,朝外面看了看,随后回过头来。

  「安洁,要不要去外面散散步?」

  「散步?」

  安洁琳刚才的那股专心劲似乎立刻飞到了九霄云外,放下纺锤站了起来。

  穿上厚衣服,围上围巾,戴上羊毛帽子,来到室外。稍微吐一口气,立刻就能看到一股白烟升到空中。

  刚刚积起来的柔软的新雪下面是已经冻硬了的旧雪。每次一踩上去,就能听到嘎吱嘎吱的雪片相互挤压的声音,那声音似乎会穿过鞋子顺着身体一直传到脑袋里。

  雪已经停了。云层也已经散开,清澈透亮的冬日天空在头顶上扩展开来,月光将四周照得亮堂堂的。

  「好棒」

  安洁琳兴奋地拉着贝尔格里夫的手。

  「是月亮婆婆!」

  「是啊。好亮呢」

  这是一个久违了的有月光的夜晚。月亮是比满月时略瘦一些的亏凸月,但仍是非常大非常亮,完全不需要再点灯。

  贝尔格里夫看着眼前美丽的冬日夜景,心想还好没有太早睡觉。很多人家会为了节约灯油而早早就寝,其实贝尔格里夫家平时也是一样。只不过今天因为安洁琳一直热衷于纺线,所以拖得稍微晚了一点。

  能有这么晴朗的夜晚也是稀罕事。平常就算不下雪,天空也大都会被云层覆盖。然而今晚是个无云的明亮的夜晚。而且月亮虽然很亮,但抬头看去就能发现,星星们也不服输似的努力闪着光芒,冬天的夜空变得相当热闹。

  放眼望去,四周的一切全都被雪覆盖,在月光照射下反射出青白色的光芒。四处都能看到银色的亮光忽明忽暗地闪烁,大概是冻住的雪反射的月光吧。即使已经在托内拉住了很久,这种美景还是让人不禁屏息。

  厚厚的雪让安洁琳有些步履蹒跚,但她还是兴奋地朝前跑去。比她身高还长的影子在白色的地面上延伸得很远。她回过头来朝贝尔格里夫挥手。

  「爸爸,这边!」

  「马上过去」

  他不紧不慢,大步追在她后面。安洁琳撒欢儿的声音在雪原上回响,仿佛可以传到非常远的地方。

  ○ ○ ○ ○ ○

  明明是睡惯了的床的感觉,但却比平常要窄,安洁琳这样想着,微微睁开眼睛。些许亮光穿过拉着的窗帘射进屋内。

  坐起身来,以朦胧的睡眼环视周围。夏洛特睡在自己身边,再过去是贝尔格里夫躺在那里。

  对啊,爸爸来这边了。安洁琳驱动着因宿醉而有些发蒙的头脑思考着。伸出手去,可以抓到贝尔格里夫的胡须。轻轻拽一下,贝尔格里夫咕哝了些什么,翻了个身转向另一侧。

  卡西姆用礼帽盖着脸仰躺在沙发上,正在高声打着呼噜。

  「……哎嘿嘿」

  安洁琳感觉到莫名的欣喜。

  回乡一事突然取消,而且还不得不去一趟埃斯特加,经历了各种事情,但现在看来反倒是好事。要是自己去托内拉的话就有可能会和贝尔格里夫错过,想到这些她就觉得背上一凉。

  清晨冰凉的空气似乎从窗缝里钻了进来,于是她再次躺进被窝里盖上被子。暖暖的,感觉让人心里非常舒服。

  微微转动一下身子,伸出手越过夏洛特放到贝尔格里夫身上。感觉很大很温暖,让她想起了小时候抱着他睡觉的事情。尤其是在冬天的晚上,将小小的冰冷的手脚贴到他身上,感觉非常舒服。

  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抬头一看,是白起来了。他挠了挠睡乱了的一头白发,以很不高兴的眼神环视房间,视线停留在打着呼噜的卡西姆身上,皱起眉头。

  「是这家伙这么吵啊……」

  「早,小白」

  「啊?哦……什么嘛,一个个都还睡着呢」

  「小点声。让他们继续睡吧」

  「……哼」

  白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以熟练的动作拿起水壶开始烧水。安洁琳轻轻笑了一下,再次躺进被窝里。有贝尔格里夫陪伴的奥尔芬的一天要开始了,这让她无比期待。

  但是在那之前,还是先睡个回笼觉吧。

  安洁琳伸出手去抱住贝尔格里夫,将夏洛特夹在中间,轻轻闭上眼睛。从夏洛特香甜的气味对面传来了炉火和稻草的味道。

  似乎可以做一个关于托内拉的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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