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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侣回乡下③ 名为初恋的伤痕



  据说念国中才情窦初开,以社会一般标准而论算慢。

  像是读幼儿园的时候喜欢上老师,或是小学的时候喜欢上同年级的同学,或者是──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在暗恋某个亲戚。

  据说大多数人都是这样,都上国中了连单恋都没恋过,而且初恋就忽然修成正果的人,属于极少数族群。

  ……好吧,其中当然也有女生在上高一之前连恋爱心情的恋字都不认识。

  那种人属于例外。

  一般人都会在迎接青春期之前,对恋爱的心情有所自觉。

  假如是这样──那么伊理户水斗,在喜欢上我之前,说不定也曾喜欢过别人。

  ……我知道我很小心眼。

  这既不是背叛也不是外遇,更何况跟现在的我根本毫无关系。

  可是──可是。

  我曾经做过美梦。

  从国二暑假开始的一年半──甚或是直到此时此刻。

  梦想著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那段蜜月般的日子,都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就算是已经结束的恋情。

  我仍希望名为初恋的特等席,永远是属于我的。

  ……不得不承认,我还真是让人恶心。

  又麻烦,又难搞,又沉重,又脆弱──

  ──真不敢相信,竟然有男人会爱上这种女人。

  「…………呜呜~……」

  躲在单薄的纸门后面,我被自己的窝囊气得全身发抖。

  我悄悄探头出来,窥探著阴暗又满是尘埃的书房。

  在书房深处,我的继弟兼前男友伊理户水斗,像是埋在书堆里一般坐在那里。

  事情很简单。

  峰秋叔叔说有点事想叫水斗帮忙,要我来叫他,所以我来了。

  所以,只要出声叫他就行了。只要跟他说一声「峰秋叔叔在找你」就可以了。

  但我却已经躲在这里好几分钟──甚或是几十分钟──如同遭到天敌追赶的小动物。

  水斗似乎正在专心看书,丝毫没发现我来了。

  我既希望他能快点注意到我,又担心如果他注意到我该怎么办,两者参半的心情在胸中不停打转。

  我又变回社交恐惧症患者了……

  直到国中时期,我都得犹豫上几十分钟才敢向人攀谈,更不可能进去什么教职员室,但经由恋爱这种最有效率的训练,应该已经克服了才对。

  与生俱来的阴沉个性无法改变,这我已经认命了,但关于交际能力,我敢说已经有了大幅的改善。

  可是,现在怎么会是这副德性……

  即使令人生气,我很清楚原因出在哪里。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昨天从河边回来时他对我说的话。

  ──印象中,是个爱笑的人。

  带著怀念语气如此述说的水斗,心里究竟是想著谁的容颜……不用特地做确认也知道。

  初次见面以来一直放在心底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水斗情窦初开的对象就是──

  「──咦?结女,你在干么啊?」

  我吓得肩膀一跳,转头去看。

  只见戴著红框眼镜,穿著纯白连身裙的漂亮女生──圆香表姊不解地看著我。

  ……白色连身裙。

  都二十岁了竟然还适合穿这种衣服,真厉害……

  不对,我得找藉口解释我可疑的行为……!

  「啊,没有啦──就是……稍、稍微恍神了一下而已……」

  结果,我想不到什么好藉口。

  看来我的交际力,终于衰退到最低点了。

  「什么,还好吗?要小心喔──这个家里很多房间没有冷气嘛。」

  圆香表姊一边喊著「好热喔──」一边用手替自己的脖子周围搧风。

  从连身裙露出的颈项浮出汗珠,感觉有点撩人……

  「我看看……啊,找到他了。」

  圆香表姊走过我身边,探头往书房里看,轻松自在地……

  「水斗表弟──叔叔在找你喔──?」

  办到了这几十分钟以来,我一直办不到的事。

  「嗯。」

  水斗简短地回答,阖起书本抬起头来……

  「……嗯?」

  发现我在圆香表姊的身边。

  「你也在啊。」

  「……不、不行吗?」

  我觉得太尴尬,不由得回得很冲。

  也许是当成常态了吧,水斗显得并不怎么介意,说:

  「找我有事吗?」

  有事……本来是有的。

  但就在刚才,变成没事了……

  「没……没什么啦!」

  我单方面地这么说,就啪哒啪哒地跑过走廊,离开了书房。

  不对,是逃走了。

  逃离水斗,以及圆香表姊。

  并没有什么事情变得不同。

  我与水斗依然是继兄弟姊妹,过去曾经交往过的事实也没变。

  只是……他有著我所不知道的过去。

  我只是事到如今,才终于发现到这一点。

  那又怎么样?

  就算水斗以前,曾经喜欢过圆香表姊──喜欢过我以外的人。

  那种事……跟现在的我,应该毫不相关才对。

  「啊。」

  「……啊……」

  隔著较长的浏海,竹真略微睁大一双大眼睛。

  我逃跑般离开书房后,漫无目的地在家中到处走动,就看到竹真缩在一间大和室的墙角盯著手上的游戏机。

  在同一个房间稍远处的桌边,竹真的爸爸以及其他叔叔,正在聊一些日常话题聊得开怀。

  大概是觉得大白天就完全独处太寂寞,但又无法加入话题……所以就保持距离了吧。竹真虽然怕生,但似乎既不像水斗那样爱好孤独,也不像东头同学那么贯彻自我。

  我产生了些许亲近感,探头看看抱膝坐著的竹真。

  「还好吗?冷气会不会冷?」

  「不……不会……」

  竹真用活像蚊子叫的声音说完,就用游戏机把脸遮起来了。

  哎呀呀,似乎是对我有所提防呢。我每次跟竹真说话,他总是会面红耳赤地把脸别开……

  我想想……记得从身边位置跟对方说话,有助于拉近彼此的距离?

  我一边想起以前看过的书本内容,一边在竹真的旁边坐下。

  竹真肩膀抖了一下,但幸好没有从我旁边退开。太好了。

  「竹真,你的兴趣是玩电动吗?」

  「没……没有喜欢到那种程度……」

  「我的兴趣是看小说,你有在看书吗?」

  「……攻、攻略本之类。」

  「咦?那是什么?」

  「游、游戏的书……里面会写怎么破关,或是一些资料……」

  「好看吗?」

  「……还、还不错……」

  「这样啊……」

  ……话题结束了。

  怎、怎么办……我不知道该跟小学男生聊什么……

  世代与性别都不一样,实在很难找到共通话题……虽说多少有点进步了,但我可没练出理发师等级的强大口才。

  话题……话题……跟世代或性别都无关,共通的话题……

  「呃……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不得不承认,我还真是选了个老掉牙的主题。

  感觉就是标准的「不常见面的亲戚」。

  就在我以为他的反应一定还是一样平淡时……

  「呜咦!」

  竹真发出我至今从没听过的大嗓门,从游戏机上抬起头来。

  「喜……喜欢……?」

  「咦?嗯,对呀对呀。你有没有喜欢的女生?在学校或哪里。」

  「学……学校……」

  竹真讲话声调突然低了八度,视线转回游戏机上。

  「学、学校里……没有。」

  「这样啊。学校没有可爱的女生吗?」

  「不……不太清楚。我,记不太得,她们的长相……」

  「啊──我懂我懂。真要说起来,怕生的话根本就不敢看对方的脸嘛。」

  点头点头点头!竹真点头如捣蒜,全力表示同意。

  啊,找到共通的话题了。

  「像是带便当的日子忘记带筷子,又不敢去跟老师借结果不知道要怎么办。」

  「(点头点头点头!)」

  「校外教学登山的时候,没有朋友可以说话只好卯起来欣赏大自然。」

  「(点头点头点头!)」

  「体育课想也知道没人可以一组,所以先找出自己以外有可能落单的人,可是搞半天又不敢主动问人,只能等对方来问……」

  「(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点头!)」

  反应好大。

  眼睛在发亮。

  看来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遇到懂他的人。

  没办法,谁教圆香表姊是假内向真阳光……可能不会懂怕生者的心情。

  「上学很辛苦对吧……对怕生的人来说……」

  「……嗯……」

  「遇到什么困难的话可以跟我说喔,我应该可以提供建议。呃,联络方式……你有手机吗?」

  竹真手忙脚乱地急著摸口袋,拿出了全新的智慧手机。哦哦,现代年轻人耶。

  「LINE……你应该不知道怎么互加好友吧。我教你。」

  竹真高兴地点头,把手机交给我。看来不用特地解释怕生特有的苦衷,真的让他很高兴。

  ……我以前,也是这样。

  刚开始跟水斗有所来往时,我什么都不用说,他就会猜出我的各种想法……

  让我觉得,我是初次与人有了正常的往来。

  而且还是跟一个男生,在那之前,我想都无法想像……

  ……那时候,他是否还喜欢著圆香表姊?

  我向他告白的时候,也许其实……

  「……来,好了。会用了吗?」

  我把手机还给竹真以摆脱无益的被害妄想,竹真把它拥到胸前,用细微的──但跟他认识以来最清晰的声音说了:

  「我、我可以……跟你,联络吗?」

  我轻声笑了一下。

  「会不会不敢主动联络我?」

  「……呜呜呜……」

  「啊哈哈!我也很不擅长主动联络别人!」

  竹真缩起了肩膀。啊──真可爱。那个臭脸男要是也能学学这种可爱个性就好了──

  「──很抱歉打扰两位谈笑。」

  先是听见一阵带刺的声调,接著一个人影站到坐在墙边的我们面前。

  我抬头一看。

  水斗用兴趣缺缺的冷淡眼神,低头看著我。

  「……你跟他变得还真要好。」

  话中带刺的声调,让我不禁拉起防线,用同样带刺的声调回答:

  「怎样?不行吗?」

  「没有啊……只是觉得你对晚辈是另一套态度。」

  「嗄?哪来的另一套?」

  「你没自觉就算了。」

  ……什么啊?这家伙是怎样?

  有话想说就明说啊。

  你就是这样,每次都自以为什么都懂……!

  「……你要干么?就只是来酸人的吗?」

  「没有要干么。只是──」

  水斗用鼻子哼一声,不悦地说:

  「──圆香表姊叫我来看看你,所以我来了。」

  这一句话,踩到了我心中的底线。

  「……圆香表姊叫你做什么,你都会做就是了?」

  「……嗄?」

  那为什么我说什么,你总是立刻讲话酸我?

  为什么从来不肯老实答应我拜托你做的事?

  为什么……

  为什么圆香表姊说的话,你就这么轻易──

  「…………没事的话,请你离开。」

  我勉强克制住脾气,不让自己破口大骂。

  「何必来管我,去跟你最喜欢的圆香表姊讲话就好啦。」

  水斗沉默了半晌,低头看著我。

  然后,轻叹一口气。

  简直好像受够了我一样。

  「那我闪了。」

  水斗冷漠地说完,就离去了。

  我除了一直注视著自己的膝盖,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

  感觉到身旁有人憋著呼吸,我这才想起竹真也在场。

  竹真像是有点害怕,频频偷瞄我的脸。

  「啊……!对、对不起喔,吓到你了吧……」

  我急忙装出笑容。

  哎哟真是,我怎么可以在小孩子面前……!

  「刚才那个不是在吵架,真的。我们平常都这样。」

  说了些藉口之后,心情也就跟著转趋平静。

  对──这点小事,就跟我们平常一样。

  「所以……不要跟爸爸妈妈说喔?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我在嘴唇前面竖起食指说:「嘘──」竹真连点了好几个头。

  然后不知为何,他略微低下头去,像在回避我的视线,用双手紧紧按住自己的耳朵。

  『喂──是结女同学吗──?』

  透过手机听到她那乐天派的声调,让我莫名地感到安心。

  「不好意思忽然打给你,东头同学。现在方便吗?」

  『方便……嗯!没问题……嗯呼!』

  「……真的方便吗?」

  时不时会夹杂著怪声音,而且声音还忽近忽远。

  『没问题呼……哈──!只是现在,被强迫,做一点健身……』

  「健身?感觉这好像是全世界离东头同学最遥远的名词……」

  『我妈妈说,如果因为放假就懒在家里,会让老天赐给我的超亮车头灯下垂……说我只有这点东西能看,要好好保养……不然就不让我吃饭……』

  「我之前就在想,东头同学你妈妈,个性是不是有点豪放?」

  天底下有哪个爸妈会对著女儿说「只有大胸是你的存在意义」?

  『哈呼──足足做了五次伏地挺身呢!今天就到此为止。』

  「就算是我也会再多做几下好吗……」

  『结女同学找我有什么事?』

  被直接跳过了。

  我一边从檐廊仰望夏日天空,一边花点时间考虑如何开口。

  「……没有,只是忽然想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看嘛,毕竟昨天发生过那场泳装事件。」

  『我不想再想起那件事了。』

  「你平常在本人面前行为那么大胆,原来会在意的地方还是会在意啊。」

  『因为真的很丢脸啊!胸部前面大书「东头」两个字耶!很幼稚好不好!』

  「……等一下。你的在意点是那个?」

  『咦?不然还会是什么?』

  不对不对不对。

  还有随时可能满出来的胸部,或是泳装都陷进去了的大腿关节附近吧?

  「感觉东头同学就算裸体被水斗看到,好像也不会在意呢……虽然上次内裤被看到时你还会脸红……」

  『不不不,裸体还是会害羞啦。』

  「啊,还是会喔?」

  『我在碰到修学旅行什么的时候,可是都不洗澡的。』

  「……喔,同性异性都不行就对了。」

  原来不是怕被水斗或男生看到啊。

  『如果是跟结女同学洗澡的话还值得考虑……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标准的美少女体型呢……唔嘿嘿。』

  「这样有点恶喔,东头同学。」

  『哎呀,抱歉。』

  「……我的身材没什么了不起的啦。」

  我一边感觉到内心深处涌起一股阴暗情绪,一边嘟哝了一句。

  「我只是没长肌肉才会显得瘦,胸部什么的,也不是努力的成果。」

  『南同学听到这句话,会宰了你喔。』

  「啊!好险。」

  赶跑水斗,又跟竹真道别……一个人独处……

  我……为什么会打给东头同学?

  会不会是因为,我认为她能体会我的心情?

  认为喜欢水斗的她──能对我窝囊的眷恋心情,感同身受……

  「……我现在,人在伊理户的乡下老家。」

  『是,我知道──那里有没有一些诡异的习俗?或者是自古流传至今的危险数数歌之类。』

  「很遗憾,两者都没有。」

  虽然其实我也期待了一下。

  「伊理户家……父亲那边的亲戚来了很多人。」

  『是是。』

  「其实,在他们当中……有个非常漂亮的大学生姊姊。」

  『哦哦?』

  这个反应有点奇怪。

  既不是惊讶,也不是感到不安。

  『该不会是水斗同学的初恋对象吧?』

  「……可能吧。」

  『哦哦──……!』

  「欸,你这个反应是什么意思?」

  『因为小时候的水斗同学,绝对很可爱的啊。我很喜欢御姐正太组合。』

  「嗯……???」

  我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

  『本来就已经很可爱的水斗同学缩小之后铁定超可爱!要是超可爱的水斗同学让漂亮的大姊姊照顾起来,那简直是……好A!超A的!」

  听、听不懂……

  这个女生到底在兴奋什么……?

  「都不会觉得受到打击吗……?水斗以前有过喜欢的人喔?」

  『为什么要受到打击?那个不爱理人的水斗同学,曾经对身边的年长大姊姊怀抱著淡淡情意,反而会让我内心悸动耶。』

  「是、是这样解释的喔……」

  嗯,这个嘛……该说是恋爱观还是价值观差太多呢?我一丁点都无法理解……

  『结女同学你……』

  声调平淡地──东头同学,忽然对我说了:

  『希望听到我的什么反应呢?』

  「……咦?」

  怦咚一声,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就好像……内心深处被她看透了。

  『没有啦……只是觉得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有种想要某种东西却得不到的氛围。如果是我误会了,我先道歉!』

  想要某种东西──却得不到。

  ……啊……

  原来我……是想跟她互舔伤口。

  想让东头同学,跟现在的我变成同一种心情──

  想伤害她。

  想让她伤心。

  ──想让她,来同情我?

  …………我怎么会……这么肤浅…………

  「……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跟你聊天。」

  『这样啊,那就还好──』

  『──伊佐奈──!有在认真健身吗──!』

  『呀呜呜呜哇哇哇哇哇!』

  先是远处忽然传来别人的声音,接著东头同学一边发出怪叫,一边弄出碰碰咚咚的碰撞声。

  「怎、怎么了?有没有怎样?」

  『我、我妈妈来巡逻了~……!不、不好意思,结女同学!我还得继续从事维持胸部弹性的工作……!』

  「啊,嗯,好。加油……?」

  『那我先挂了!』

  电话挂断了。

  ……东头同学的奇怪个性,该不会是遗传自母亲吧?

  「电话打完了?」

  「呀呜哇!」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声音,害我发出了跟东头同学差不多的叫声。

  往头顶上方一看,圆香表姊正用眼镜底下的调皮双眼注视我的脸。

  「『呀呜哇!』耶~好可爱喔~♪」

  「有……有什么事吗,圆香表姊……」

  坦白讲,我现在不是很想跟她说话……

  圆香表姊继续站著,说:

  「我有跟你说过明天要去逛祭典,对吧?」

  「啊,有……」

  听说明天在车站那边的市区,会举办大型的夏日祭典。

  然后我们预计在隔天──也就是后天回去,所以那将是我们在这里的最后一场活动。

  ……只是以我现在的状态,恐怕不会有那心情去玩……

  「夏目姑婆明天会借我们浴衣喔~」

  「是这样啊。」

  「对呀对呀。所以我们现在一起去挑浴衣呗!」

  「喔,好的。」

  ……嗯?

  我不小心反射性地回答了。

  可是要跟圆香表姊一起?

  现在?

  ……就我们俩?

  「好──!Let's go!」

  我还来不及理解自己走错了多大一步棋,就被圆香表姊拉著手往前走了。

  「浴衣多得是,你们尽管挑喜欢的穿去吧──」

  说完,夏目婆婆就关起了纸门。

  「谢谢姑婆──!」

  圆香表姊对著关起的纸门叫完后,「好!」双手叉腰。

  在她的面前,放了好几件摺得整整齐齐的浴衣。

  看起来色彩缤纷,平常的话我可能会觉得兴奋雀跃,但现在的我一点多余精神都没有。

  「结女喜欢哪种感觉的?你身材苗条头发又长,穿哪种和服应该都好看吧~」

  「我……」

  记得上次……穿的是深蓝色的浴衣。

  本来就已经够尴尬了,想起那件事让心情更是消沉。

  上次穿浴衣,是在去年的暑假。

  我跟他吵架,不再联络,暑假到了,却完全没能约出来玩……即使如此,我仍然暗自期待那男的会自己过来而去了夏日祭典,后来就再也……

  「结女。」

  「呜哇!」

  抬头一看,圆香表姊凑近过来看我的脸。

  「……你是不是,不喜欢逛祭典?」

  看到圆香表姊语气带点关心,我心里更加不堪了。

  圆香表姊没有做错事。

  水斗也一样,没有做错事。

  全都是我不好。

  都怪我……太软弱。

  「只是……有一些苦涩的回忆。」

  「这样啊……哎,祭典嘛,不发生意外才叫稀奇啦。走散迷路是家常便饭,不然就是摔倒擦伤或是鞋子把脚磨破皮,根本是事故大会串。」

  圆香表姊「咿嘻嘻~」地笑著,若无其事地说:

  「我跟男朋友去约会时,也出过好多糗喔~」

  「……咦?」

  她讲得太过自然,我一时之间来不及反应。

  嗯?嗯嗯?

  她刚才,说什么……?

  「男……男朋友?」

  「咦?嗯,男朋友。」

  「你……你有男朋友?」

  「有啊~?咦~?看起来像没有吗?」

  抿嘴笑著这么说的圆香表姊,即使看在我这个女生眼里一样漂亮,个性也很开朗有魅力。

  当然不可能没有了。

  我完全都没想过。是因为我只把她当成亲戚大姊姊?还是因为……

  「顺……顺便问一下,是从什么时候……?」

  「嗯~?应该算是上大学之后认识的,所以……大概一年半之前吧。高中还交过另一个。」

  「另一个男朋友!」

  「对呀对呀。不过我跟那家伙不太合拍,很快就分手了啦。咿嘻嘻。」

  戴著时尚红框眼镜,一副像是旧书店店员的知性相貌,却说什么「不太合拍」。

  外表欺诈也要有个限度。

  要不是有亲戚关系,我跟这一型之间可能不会有交集……

  「不用这么惊讶吧~我已经算乖的了喔?我身边那些朋友更夸张,还有女生高中三年就交到两位数呢。就这点而论,我只交过两个,你看,乖得很呢。」

  「咦?两个……那么上大学之后的男朋友是第三个……?」

  「喔,他啊,其实他是我第一个交往的男朋友。」

  「第三个是第一个……??」

  「我们复合了~本来分手过一次,但在大学又碰面了。」

  我不禁浑身变得紧绷僵硬。

  跟前任……复合。

  「为什么……会复合呢?」

  我一边感觉到喉咙变得又乾又渴,一边挤出声音。

  「之前分手……不就表示……不再喜欢对方了吗?」

  「是这样没错,我本来也觉得真的忍不下去了,他太夸张了。那时候是那么想的。」

  圆香表姊「咿嘻」自嘲地笑了一下。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再次见到面的时候……我就觉得『算了,也可以啦』。以前让我生气的地方,变得不怎么令我在意了。」

  「不在意……?」

  「他啊,真的有够没出息、靠不住,是个超废的家伙──我就是被他这些地方气死,才会跟他分手。可是你看嘛,上了大学之后,就得重建新的人际关系,或者乾脆说旧朋友都不在了嘛?那时候我们再次碰到面,自然而然地就又常常泡在一起……结果呢……」

  圆香表姊一边摊开鲜蓝色的浴衣一边说:

  「对于他那些没出息、靠不住、废到爆的地方……我不禁觉得『算了,那些事情都我来就好』。甚至还渐渐觉得那些地方其实也挺可爱的……」

  「……那个,抱歉冒昧说一句……」

  「嗯──?」

  「圆香表姊该不会……是所谓的烂男人磁铁吧……?」

  「…………你也这么觉得…………?」

  就我听她说的内容,只能觉得是这样。

  「朋友也整天这样说我耶……上次交往之后很快就分手的男朋友啊,读书运动样样行,完全就是个无懈可击的家伙。但因为实在太找不到缺点了,反而让我觉得很不爽,就分手了。我甩掉他的时候也是,跟我毫不留恋地说断就断,真的把我气死了……觉得『你这个做作男根本就不是一定要我嘛』。不像前一个男朋友还死缠烂打地哭著求我。」

  即使是看起来真正无懈可击的圆香表姊,似乎意外地也有其别扭的部分。

  我莫名地感到有点安心。

  「反正人啊,不可能真的喜欢彼此的一切喜欢得要命啦──」

  圆香表姊边说边拿著浴衣在穿衣镜前比比看。

  「无论有多喜欢对方,总是会有一两个看不顺眼的地方啦。所以这世上的情侣才会分手啊……可是啊,只要能跨越这种问题一次,应该说就会变得比较宽容吗?虽然讨厌的地方还是讨厌,但是心态会变成『好啦,算我败给你了』。」

  「……败给他了……」

  「对呀对呀,像我现在就是这种状态。我男朋友上次还说想给游戏储值,竟然开口跟我借钱,我就一脚往他屁股踹上去。咿嘻嘻嘻!」

  无论有多喜欢对方,总是会有一两个看不顺眼的地方。

  所以……这世上的情侣,才会分手。

  圆香表姊的这番话,极具分量地,沉入我的内心深处。

  ……不过先不论这个,我开始有点担心起圆香表姊的将来了。

  「所以啦,结女。」

  圆香表姊把对著自己肩膀比过的浴衣,换成拿来对著我的肩膀,面露微笑。

  「我不知道你跟水斗表弟发生过什么事……但我觉得结女你不用在意太多小细节啦。世上的人大多数对自己来说,都是根本不在乎或是硬要说的话比较讨厌的家伙,所以如果能遇到一个喜欢的地方跟讨厌的地方一样多的人,那不就够了吗!」

  仔细想想,本来就是这样。

  因为,对方是个活生生的人。

  不是自己的理想或妄想的化身。

  本来以为他性情孤傲但只会对自己好,却忽然为了一点小事开始吃醋,也很正常──

  原本以为他从不跟别人来往,在认识自己之前置身于完全的孤独之中,结果原来有过初恋的对象──也还是很正常。

  因为对方,并不是偶像明星。

  而是待在同一个地方,身处同一种立场的普通人。

  如果只因为吃醋或初恋就对他幻灭……那会没完没了。

  我明白。

  其实这种事──我从一开始,就很明白。

  「……水斗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一低下头,弄错场合般华丽多彩的浴衣,就映入我的眼帘。

  「我只是……自己对自己的小心眼,感到沮丧。」

  假如我有圆香表姊这样的开朗性情……大概就不会每次遇到这种事,都受到打击了。

  因为,我没有那种权利。也没有资格与道理。

  所有的一切……都怪我这个人消极到令人厌烦,偏狭到无药可救。

  「……嗯──」

  圆香表姊把浴衣从我肩上拿开,略显困扰地微微偏头。

  「结女──这里灰尘是不是有点多?」

  「咦?」

  话题转变得突然,让我抬起了头来。

  就看到圆香表姊,像淘气鬼似的「咿嘻」笑了一下。

  「挑好浴衣之后,我们一起去洗澡呗!」

  她叫我先来泡澡,于是我稍微把身体冲乾净,就让肩膀以下沉进了宽广的浴池。

  我仰望水滴凝结的天花板,发现自己的思考处于停摆状态。

  ……这是什么状况?

  往更衣室望去,隔著磨砂玻璃,可以看到圆香表姊正在盘起头发。衣服似乎已经脱了,身材凹凸有致的美丽曲线,形成剪影浮现在玻璃上。

  ──要做什么?当然是女孩之间的私密话题喽♪

  圆香表姊刚才是开心地笑著这么说,可是……

  我泡在热水里,抱住双膝。

  好像从国中修学旅行以来……就没跟妈妈以外的人一起洗过澡了?

  两人单独共浴,说不定更是第一次。

  我、我在紧张什么啊……!又不是跟晓月同学!

  「久等了──」

  门哗啦一声拉开,圆香表姊走进浴室里来。

  完全没有半点要用毛巾遮住身体的羞赧反应。

  反倒还双手扠在小蛮腰上,暴露出耀眼的裸体给我看。

  穿泳装的时候,就已经能充分看出她的好身材……但现在一看,她有著漂亮的腰线,臀部坚挺,修长的双腿紧实无赘肉。

  最厉害的,是她自我申报F罩杯的胸部。明明没有胸罩或泳装支撑,碗公倒扣般的形状却丝毫不见下垂。但却会随著每个动作柔软地轻晃,让我开始怀疑物理法则的正确性。

  「怎么样啊?」

  看著圆香表姊洋溢自信的表情,我诚实地回答:

  「好漂亮……」

  「谢谢~!结女你也超美的喔!真羡慕你这么苗条~!完全符合女生的理想体型耶。」

  「没、没有那么好啦……」

  我缩起了身体。被圆香表姊称赞,让我觉得惶恐不已。

  圆香表姊从浴池里掬起热水往自己身上泼,然后说:「好啦,麻烦让一下~」跨过我泡澡的浴池边缘。

  这时,我的眼睛不禁移向她的两腿之间。

  有仔细修剪过,是否就表示,有机会让别人看到……?

  「呼~」

  圆香表姊跟我面对面坐下,让肩膀以下泡进热水,热水顿时唰啪一声满出来,流进排水孔里。

  这个家里的浴池虽然还算大,但两个人一起泡就实在有点挤了。我抱膝坐著的双腿,不时会碰到圆香表姊的大腿,不知怎地让我有点心跳加速。

  「哈啊~有种解脱了的感觉呢~」

  圆香表姊如此说道,胸前的两颗白桃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

  那么大,一定满重的。

  泡澡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必定是最能卸下这份重量的一刻。

  「咿嘻嘻,这么好奇啊?」

  注意到我的视线,圆香表姊从下方抓住自己的胸部,轻轻托起给我看。

  「要摸吗?」

  「咦……呃,不,可是……」

  「不会跟你收钱啦~」

  「……那、那就……」

  硬是拒绝好像反而失礼,我怯怯地伸手过去。

  只是轻轻一碰,指尖就陷了进去。手指离开时,细致柔滑的肌肤也跟著回到原位。

  哦哦~……原来别人的摸起来,是这种感觉啊……

  我从正面抓抓看,又从两侧往中间挤挤看……

  「──嗯!」

  圆香表姊发出了性感撩人的声音。

  唰啪啪!我急忙与她拉开了距离。

  「对、对不起!」

  「咿嘻嘻嘻!开玩笑的啦,开玩笑!」

  吓、吓了我一跳……

  我没那么多跟女生接触的经验好吗?现在有了东头同学,我在这方面搞不好还输给水斗呢。

  圆香表姊在浴池边缘悠然立起手肘,托著脸颊说:

  「那么趁还没泡昏头,就来进入正题吧~」

  她做了这句宣言。

  「在这里就可以打开心扉谈话了吧。都说裸体就是袒裎相见嘛。」

  「……我没什么心扉可以打开。」

  「有吧~你喜欢水斗表弟吗?还是讨厌他?」

  她问得开门见山,但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以前的确喜欢过他。

  我以前也的确讨厌过他。

  ……现在,究竟是哪一边呢……

  「跟你说喔,我有稍微想过一下。」

  「想过什么……?」

  「换作是我的话,会怎么样。」

  滴答,从天花板滴落的水滴,在热水表面掀起涟漪。

  「假如我在念高中的时候,跟同年龄的男生住在一个屋檐下──我觉得,那一定非常不容易。有很多事情必须多用心,而且无论如何,都难免会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虽然叔叔他们好像还满天真看待这事的。也许是结女与水斗表弟努力的成果吧。」

  事实上,我们的关系比圆香表姊想像的更复杂。

  但是……假如没有那些特殊内情,一定不会有我们现在的家庭。

  正是因为我跟他早就认识了,才能建立起现在和平的伊理户家──最近有时候,我也会有这种想法……

  「圆香表姊,如果换成是你呢?假如你必须跟男生一起住……」

  「要看对象是谁……不过如果是水斗表弟的话,我可能会喜欢上他吧。」

  「咦!」

  若无其事地说出的一句话,让我眨了眨眼睛。

  「……你、你说……如果是水斗的话,是因为……」

  「看长相啦,讲得明白点的话。」

  「长相?」

  圆香表姊讲得过分露骨,「咿嘻嘻」地笑著。

  「因为他长得很可爱嘛──如果只是同班的话或许不会注意到,但住在一起的话自动就会注意到长得好不好看吧?而实际上结女你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压力,可见他个性也没有问题。那肯定会开始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的啊。这样一来,就连那种低调不显眼的气质都会变成优点。『只有我知道他的好』这种优越感,任何女生都是无法招架的。」

  …………我无言以对了。

  她讲中了我的一堆状况。

  虽然只是胡思乱想,但有种东头同学也跟我一起哑口无言的错觉。

  「我猜水斗表弟应该也有同样的想法喔。在同一个屋檐下有结女这样的美少女……那个状况可是非常不得了的。」

  「什么不得了……?」

  「等你满十八岁才能告诉你──♪」

  我耳朵开始发烫,把嘴巴以下全泡到热水里,咕嘟咕嘟地吐泡泡。

  虽然这四个月以来,从来没碰上过致命性的尴尬场面……但即使是那个冷血男,说不定也有那种需求。

  ……八成有吧。都收藏那种色情小说了。

  况且有时候,也的确发生过游走边缘的状况。

  可是……那是只有一开始。

  当时我们还不习惯现在的生活。

  而且──当时,他还没遇见东头同学。

  「……他不一定……需要我。」

  我从热水里露出嘴巴,道出了不言自明的真相。

  「因为……有个女生比我跟他更要好。」

  「喔,你说姓东头的女生?听说了听说了。说是前女友还是什么的,进入暑假后天天都泡在你们家。」

  「不过前女友只是妈妈他们误会了……」

  「是这样喔?那他们是什么关系?」

  「东头同学,是他的女性朋友……之前跟他告白过,但被甩了。」

  「啊──瞭了瞭了。所以就变回朋友了?原来是那一型的啊……」

  「那一型是指?」

  「偶尔会有这种女生呀,可以在友情与恋爱之间轻松来回。情敌如果是这种类型的话真的会崩溃呢,会想说『既然都被甩了,可以请你乖乖退场吗~』这样。」

  「不、不是……那不是东头同学的错……」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呢……不对,你刚才承认她是情敌了?」

  「我、我没有那样说……!」

  「还嘴硬。」

  圆香表姊笑著逗我,说:

  「要是能从头到尾都当普通朋友就好了。我看啊,一定是有人鸡婆出主意挑起了那个女生的爱意吧。」

  「呜!」

  「哎哟?」

  「…………对不起,就是我…………」

  「越搞越复杂了呢。」

  圆香表姊交叉双臂托起很有料的胸部,沉吟了一声。

  「原来如此──结女你已经支持过那个女生了,所以现在要是积极发动攻势怕会被批评……」

  「……不是,真要说的话,我本来就不用发动什么攻势……」

  「可是,那个女生跟水斗表弟黏在一起,又会让你闷闷不乐对吧?」

  「……………………」

  「被我猜中了吧──」

  「没有!……可是,那只是……」

  只不过是──一种眷恋。

  只是还不肯放下交往时的独占欲罢了。

  「……至少要是东头同学告白成功,事情就简单多了……」

  「结女,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找藉口喔。」

  「咦?」

  圆香表姊托著脸颊,语气有点严肃地说:

  「你说是因为水斗表弟另外有要好的女生,这不就是藉口吗?藉故推托,这样就不用跟水斗表弟谈恋爱了──」

  我……

  跟那个男的……

  不用──谈恋爱。

  「这只是我在瞎猜啦,你随便听听就好……我觉得结女你最重视的,大概是你妈妈吧。」

  「我妈妈……」

  「对。结女,你给你自己的评价太差了。或许是因为这样,你似乎把忍耐变成了习惯。满脑子只希望由仁表婶与峰秋叔叔不要离婚,对吧?所以,你觉得你不能跟水斗表弟交往。好吧,这我能理解。都有公司禁止办公室恋情了,家庭内恋情会有多麻烦更不用说。」

  圆香表姊又说:「虽然我从来没有过继兄弟姊妹就是了。」

  「可是啊,结女。用这种藉口只能敷衍得了一时喔。」

  「咦……?」

  「可能因为是一家人所以反而不容易察觉吧。可是,『那一刻』一定会到来。等到『那一刻』到来,你就不能再拿叔叔他们当藉口了。结女跟水斗表弟,迟早都得交出明确的答案。」

  听到她莫名有自信的口气,疑问冲口而出:

  「『那一刻』……究竟是什么时候?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嗯……你就期待『那一刻』的到来吧。」

  咿嘻。她微笑得像个淘气鬼。

  「我早就想试试这种故作神秘的行动了。」

  无法再暧昧敷衍的「那一刻」。

  现在的我完全无从想像。

  可是,圆香表姊并不是信口开河──总觉得只是我没发现……其实谁都清楚看在眼里,知道那个时刻一定会到来。

  「哎,就跟暑假作业一样啦。与其等到最后一刻才慌张失措,倒不如提早慢慢完成。」

  「嗯──!」圆香表姊挺起胸脯做个伸展,说:

  「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建议你至少先厘清自己的心情。把家人或是朋友这些第三者的事情先摆一边。」

  「可是……我该怎么做,才能知道……」

  「很简单啊。只要待在一起的时候会心跳加速,或是觉得很想吻他,不就表示你喜欢他了吗?」

  「……可是,那跟普通的性欲有什么不同?」

  我有自觉,知道我变得有点意气用事。

  就好像想守住什么似的,我争辩著说:

  「真要说起来,恋爱心情也不过就是对传宗接代的部分本能而已。心跳加速跟情欲高涨,具体来讲到底有哪里不同?」

  「哎哟,开始追究麻烦的问题了……嗯──总之恋爱心情与传宗接代的本能应该是两回事吧。否则不就是否定所有同性恋了?」

  「……说得……也是。」

  「恋爱与性欲有哪里不同,是吧……这大概是人类数千年以来一直在烦恼的问题,不过总之呢,让我来回答的话──」

  圆香表姊娇慵地,把头靠到放在浴池边缘的手臂上。

  带著捉弄人的笑──像在枕边呢喃般,告诉我:

  「──我在爱爱完之后,看到男朋友的脸,还是会觉得很喜欢他喔?」

  「爱──!」

  我不禁想起以未遂告终的那次,还有妈妈他们不在时被他推倒的那次──全身发烫到连热水的温度都感觉不出来。

  「咿嘻嘻嘻!是不是有点太刺激啦──?」

  圆香表姊从浴池里站起来,掀起哗啦啦的水声。

  丰满的胸脯就好像下雨天的屋檐一样,水珠滴滴答答地滑落。

  「我没有叫你现在立刻交出答案啦。不是说了吗?『提早慢慢完成』就好。为此──总之先试试看,不要再不自然地躲著他了吧!」

  「你、你话是这么说……」

  但要是做得到,我也不用这么难过了。

  圆香表姊又「咿嘻」笑了一声。

  如今她的这种笑声,听在我耳里,就像是天使吹响的末日号角。

  「没事,交给表姊吧!」

  「那么,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喔!」

  圆香表姊留下这句话,就啪一声关上了玻璃拉门。

  洗完澡后,圆香表姊带我来到了一个毫无情调的房间。

  里面只有五斗柜与空书柜,看来是个空置的房间──不过看榻榻米很乾净,似乎没有疏于打扫。

  让那么多人住进来,居然还有空房间……真是一幢大豪宅。

  天花板上吊著老旧的白炽灯,但没开灯。

  我看它没有垂下拉绳,于是一边隔著针织外套摩娑手臂,一边寻找电灯开关。

  即使是夏天到了晚上还是会凉,要穿暖一点喔──圆香表姊这么对我说过,不知是不是表示这件事会费时到让身体受凉?我看她似乎是想帮忙撮合我与水斗……

  啊,找到了。

  我按下墙上的开关。

  ……可是,天花板上的灯泡,没有要发光的样子。

  看来这个房间,只有隔著玻璃射进来的月光能权充光源。

  「──就是这里啦,这里。」

  在这月光下,映照出了两个人影。

  一个是圆香表姊。

  另一个……大概是水斗。

  「对不起喔~明明是叫我做的事!」

  「……反正来都来了,没关系。」

  「谢谢~我想应该很快就找到了!」

  看来好像是用请他帮忙找东西当藉口,把他带了过来。

  原来如此……然后我也一起帮忙,在做事的时候自然地帮我们安排说话机会是吧?

  不愧是圆香表姊,真是个妙计。

  ……果然只要是圆香表姊,他就会乖乖听话。

  「好了,进来吧进来吧!」

  玻璃拉门打开了。

  水斗看到我在房间里,微微皱起了眉头。

  但圆香表姊用力推他的背,硬是让他踏上榻榻米。

  「我想应该就在那个五斗柜里!跟结女一起找吧!拜托你喽!」

  「……喔。」

  水斗随便应了一声,就不再看我任何一眼,走向她指定的五斗柜。

  态度恶劣到了极点。

  打声招呼会怎样?

  ──我一边压抑住想这样开骂的念头,一边也往五斗柜走去。

  就在这时……

  「──啊!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圆香表姊发出假到不行的叫声,按住了肚子。

  「肚、肚子忽然痛起来了~!我去一下厕所喔~!」

  就在我被这种烂到离谱的演技吓傻了时,圆香表姊跑到走廊上,关起玻璃拉门。

  然后,对房间里的我们大声说了:

  「我半个小时内绝对不会回来!也绝~~~~~对不会让叔叔表婶他们过来!所以你们在我回来之前,绝对,绝~~~对不可以离开这个房间喔!」

  「那我走了!」于是圆香表姊就带著实在不像为腹痛所苦的轻盈脚步声,扬长而去了。

  「……………………」

  「……………………」

  只受到月光照亮的阴暗房间里,笼罩著令人难堪的沉默。

  ──超、超废的~~~~!!

  我要收回我刚才说的「不愧是圆香表姊」。哪有人事情这样乱安排一通的?就连东头同学都比她体贴周到一点!

  圆香表姊……看来意外属于不会说谎的类型。

  「……唉。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水斗叹一口气,把正要从五斗柜里拿出来的文件放了回去。

  大概是察觉自己被带过来的理由只是藉口了吧。

  「半小时啊……」

  水斗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时间。这个房间里没有时钟。

  然后,他挨近比较明亮的玻璃拉门坐下,就直接开始滑手机了。

  看来是丝毫无意配合圆香表姊的安排……

  「……你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吗?」

  听我平静地这么问,水斗视线往我这边一瞥,说:

  「有话想说的是你吧。」

  视线立刻转回手机上。

  「我已经没有义务一一去关心你的心情了。」

  说得对。

  正确到让我生气。

  还在交往的时候,为了维持关系有时或许是得让步。

  可是,我们现在是兄弟姊妹,是剪也剪不断的关系。

  没有任何理由需要强迫自己低头。

  所以,该开口的,应该是感到抱歉的……我。

  可是──我不知道。

  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话。

  不知道现在,什么问题卡在我心里,怎么做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来到这个家,今天是第三天。

  第一天,我在古老的书房,初次接触到了这个男人的根源。

  第二天,我融入亲戚之中陪在他身边,彷佛找到了作为一家人的立场。

  但第三天……我体会到自己的器量有多狭小。

  对,我就是这种人。

  一个负面思考、胆小、心胸狭窄、小心眼的人。

  水斗一定也已经对我厌烦了。

  因为说到底,念国中时之所以会分手,最直接的原因也是出在我没有包容力。

  无论我如何一再回想,所有事情都是我不好。做事不够聪明,不懂得体谅对方,态度恶劣,应对方式不妥──现在会陷入这种状况,也几乎都是我自作自受。

  所以──才会害得自己迟迟放不下,早就该忘怀的心情。

  ──啊……我懂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渐渐知道了。

  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以及该如何解决。

  知道我现在,该跟他说些什么。

  可是,这需要勇气。

  比起说话打断正在看书的水斗,比起接触水斗的根源,更需要勇气。

  因为,这就像是挖开旧伤。

  像是强行撕开挂在我心头的,那个从来没有真正愈合的伤口疮痂。

  即使如此,为了让我……让我们能够往未来迈进──

  ──我必须接受名为初恋的伤痛。

  我到坐在墙边的水斗面前,就在那里席地而坐。

  水斗没抬头,继续看手机。

  所以──我说出了本来永远不再有机会使用的称呼。

  「伊理户同学。」

  滑手机的手指停住了。

  「伊理户同学。」

  困惑的眼眸,往我瞥来一眼。

  「伊理户同学。」

  我应该要面对的。

  应该要对抗它的。

  对于确切留在心中的这份感情,不应该假装看开,不应该假装已经跨越。

  因为,我根本不可能永远忽视它。

  「伊理户同学,伊理户同学,伊理户同学──」

  我好想──好想,一直这样叫他。

  叫更多更多次。

  一遍又一遍。

  一年半太短了。

  我好想跟你一起过暑假。

  还有第二次的圣诞节、情人节。

  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我好想再多跟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但已经──

  「伊理户,同学──」

  嘴唇开始发抖,舌头打结了。

  我还没叫够。

  完全没叫够。

  即使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还是不够,完全不够──

  「──伊理户,同学──」

  分手吧,他说。

  当他那样对我说时,我有种放下了肩上重担的心情。

  就要结束了。

  终于要结束了。

  这份痛苦的心情,悲伤的心情,寂寞的心情。

  那时我打从心底……这样想。

  可是……

  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闪过脑海。

  原本可能度过的时光闪过脑海。

  原本可能建立的回忆,闪过脑海。

  那一定很开心。

  那一定很幸福。

  就算会痛苦、悲伤、寂寞,只要能创造那个当下……

  啊──

  ────我不该跟他分手的。

  我后悔了。

  分手以来,成为兄弟姊妹以来,我第一次,明确地──感到后悔。

  那点口角,应该多得是方法解决才对。

  要回心转意知道自己还是喜欢他,应该很简单才对。

  只要一起去玩,陪在身边。

  只要其中一方让步,暑假打个电话。

  圣诞节时准备礼物。

  情人节时做巧克力。

  ──在他提分手时,告诉他我不要。

  机会多得是。

  有无限个机会。无数个机会。

  而我,全都错过了。

  愚蠢地期待……温柔的伊理户同学会帮我解决问题……

  真笨,我真笨。

  什么新的班级、朋友、准备考试,全部的一切,都是不采取行动的藉口。

  我真正最想要的东西,明明不是这些。

  都怪我这样一味逃避,才会事到如今,让眷恋变得如此丑陋而难处理。

  「────伊理户同学────」

  不回我话也没关系。我只是想擅自告一段落。

  不回我话也没关系。只要跨越这种心情的巨浪,我一定也能继续向前走。

  不回我话也没关系。因为就像你说的,你完全没有那个义务。

  所以不准哭。会引起他的同情。

  所以不准哭。要是得到他的安慰,一切又要重来了。

  所以不准哭。

  因为是我自己,拋弃了──愿意为我擦眼泪的人。

  「────绫井。」

  一时之间,我以为是我听错了。

  因为……他不可能,会再用那种方式叫我。

  可是,下个瞬间,有手指温柔地擦拭我的脸颊,让我知道这是真的。

  「……只有这一次。」

  水斗用膝盖站起来,靠近到我能伸手碰到的距离。

  「只有这次……我们回到过去吧,绫井。」

  关机的手机,躺在他背后的榻榻米上。

  这个房间没有时钟。

  只有手机能用来看时间。

  今天是几年、几月、几日──

  我与水斗都无从得知。

  「……呜……啊啊……!」

  我忍不住呜咽出声──下个瞬间。

  我用尽全力,往水斗身上抱过去。

  「伊理户同学──伊理户同学!伊理户同学,伊理户同学──!」

  「绫井。」

  水斗以温柔的呼唤做回应,温柔地摸我的背。

  我想,我们是有机会道歉的。

  可以说「对不起我那时不该乱吃醋」、「对不起我没能跟你和好」。

  然后……让这一年的时光,重新来过。

  但是,我和他,都没有想到要这么做。

  因为……都已经结束了。

  全部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因为有些事情,是在结束之后,才能开始。

  我们不能……把这一年的事当作没发生过。

  事到如今,我才稍微能够理解东头同学为何让甩了她的人,来安慰她失恋的伤痛。

  这份眷恋,这个化脓的伤口。

  唯有拥有同样伤痛的人,才能互相抚慰。

  能与我互相同情的,不是东头同学──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可以,就是伊理户同学。

  我们在月光下,相拥了一段时间。

  没有接吻。

  因为我是前女友,而他是前男友。

  「大概再五分钟吧。」

  水斗看看重新开机的手机,低声这么说了。

  圆香表姊开出的半小时时间,还剩五分钟。

  虽然刚才行事那样草率的圆香表姊,也有可能提早或晚来个几分钟就是……

  哭累了的我,背靠在墙上看随身镜。

  呜哇啊……眼睛整个都红了……这样一看就知道是哭过了一场。

  「所以,搞了半天……」

  坐我旁边的水斗,边说边把手臂放到立起的膝盖上。

  「你一直躲著我,到底是在不高兴什么?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懂。」

  啊……对耶,都还没跟他解释。

  站在水斗的角度来看,我就只是忽然用昔日的方式叫他,然后忽然哭了起来。

  ……真佩服他能做出那种回应。

  有超能力吗?贴心也要有个限度。

  我以前──嗯,就是喜欢他的这种地方。

  不过都是以前的事了。

  「……无所谓了吧。反正在我心里,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

  「但是我心里消化不良好吗?都快要闹肚子了。」

  「就直接释放出来怎么样?」

  「不巧我便秘。因为某人害得我压力很大。」

  讲话酸溜溜的。

  我就是讨厌你这种地方。从以前就是。

  「……呼──……」

  我细吐一口气,抬头看著阴暗的天花板,下定了决心。

  「……初恋。」

  「嗄?」

  「一想到你的初恋原来是圆香表姊……不知怎地,就觉得很不开心。」

  啊──讨厌,很丢脸耶!不要让当事人解释这种黑历史啦!

  我心惊胆跳地准备迎接一顿耻笑,偷看了旁边一眼。

  只见……

  水斗狐疑地皱起眉头,歪著脑袋。

  「初恋……?圆香表姊?我吗?」

  「咦?」

  这种反应……是真心觉得困惑?

  「不、不是吗……?」

  「我不记得我有喜欢过圆香表姊。」

  「可、可是,听说男生都很容易喜欢上亲戚的大姊姊……」

  「那只是普遍来说吧。」

  「不是……有、有了。你不是只要是圆香表姊说的话几乎都听吗!不像我拜托你什么事都不理我!」

  「那是因为圆香表姊很强势好吗?」

  水斗傻眼地叹气。

  「你不也是被她半强迫地留在这房间等我?」

  「……啊。」

  的确是。

  「圆香表姊是唯一年纪与我相近的亲戚,所以以前的确是常常找我说话,但我完全没喜欢上她或是怎样。那时反而还嫌她不识相又缠人,把我烦死了咧。」

  水斗又补上一句:「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

  「难怪你昨天问我那个怪问题,原来是心里有误会啊……你这家伙,明明基本上脑袋不差,却总是在重要关头变笨耶。」

  「唔呜……」

  这次,真的,全都是我一个人不好。

  远处传来了某人的轧轧足音。也许是圆香表姊回来了。

  水斗站起来,顶著一身的月光,低头看著我。

  「你好多了吗?结女。」

  听到他故意叫给我听,我也回答:

  「好多了。谢谢你的关心,水斗。」

  不是因为感情变好了才变成直呼名字。

  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现在同姓罢了。

  就只是这样,称呼方式的进化理由毫无情调可言。

  「……呵呵。」

  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很好笑。

  或许是到了这时候,才终于有所感触了。

  对于自己都长这么大了,才冒出一个这么大的兄弟──

  「……看吧,所以我不是说了?」

  「咦?」

  我抬头看看忽然发出低语的水斗,只见继弟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注视著足音逐渐靠近的玻璃拉门。

  「──我的初恋,是个爱笑的人……不是跟你说了吗?白痴。」

  霎时间。

  我打从心底,感谢这个房间的电灯打不开。

  (插图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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