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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七十九 到那时,做皇帝的就是你

勾践……卧薪尝胆……

赵昚想起了自己曾学过的这段典故。

越王勾践为了复仇,甘愿隐忍,甚至与愿意为了获取信任而去尝吴王夫差的粪便,把作为人的尊严几乎都抛弃了,以此换取回国整饬朝纲从头再来的可能。

并且自强不息,卧薪尝胆,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曾经的屈辱,直到最后,他成功复仇,并且成就一方霸业。

这段典故太励志了,历代帝王都要深入学习,学习勾践隐忍不发最后一招翻盘的精神。

当然,学习归学习,最后真正能做到的,估计也没几个就是了。

赵昚当然是认真学习过这段故事的,也知道史浩这样说的意思。

“隐忍?隐忍真的有用吗?”

赵昚看着史浩。

史浩点头。

“有用,当然有用,隐忍是勾践之所以覆灭夫差而重振越国的一切缘由!隐忍是勾践之所以能够名垂青史的根基,殿下若要重振大宋,还请务必隐忍!”

“哪怕面对这样的侮辱,也要隐忍吗?”

赵昚红了眼眶。

“要!”

史浩也红了眼眶:“越是隐忍,未来反戈一击大获全胜的可能就越大!”

赵昚终于忍不住了,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划过脸颊打在了地上。

史浩也流泪了。

两人相顾无言,流泪许久,赵昚终于止住了泪水,史浩也平复了心情。

赵昚紧握着史浩的手不松开。

“先生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有如拨云见日般感悟透彻,先生所言,我已经彻底明白了,我愿做勾践,还请先生做我的范蠡、文种,当然,我绝不让先生重蹈文种之覆辙!”

赵昚能这样说,史浩也就满意了。

“老臣之才虽远不如范蠡、文种,但是唯有一颗忠心不输此二人!殿下但凡有所需要,老臣愿为殿下所驱驰!”

“先生!”

两人的双手紧紧相握,久久不曾松开。

这一日午后,赵昚留史浩在他的宫中吃了一顿饭,饭后,史浩握着赵昚的手,又叮嘱了他一件事情。

“殿下,若老臣所料不差,要不了几日,陛下一定会召见殿下,讲述禅位之事,届时,还请殿下一定要佯装无所适从之状,要惊讶万分,再三推辞,不到最后决不可轻言接受,如此,才能让陛下放心。”

赵昚无奈的笑了笑。

“如此做法,和欺骗也没什么两样了,我这样做,是否不符合孝道?”

“自古以来皆如此,孝道藏于心中,无需表现于脸上,且殿下应当以大宋天下和百姓为己任,勿要故步自封,该做出变通的时候,就一定要变通。”

赵昚缓缓点头。

“我会多做思量,多谢先生告诫。”

史浩点了点头,又说道:“未来若战况紧急,陛下也有可能会御驾亲征,届时,也请殿下伴随左右,陛下或许会为殿下介绍军中诸将,为内禅做准备,但是唯有一点,请殿下无论如何都要推辞兵权,不可接受一丝一毫的兵权,直到继位皇帝为止。”

赵昚明白了史浩的意思。

“我知道了,我绝不会忘记先生的告诫。”

“如此甚好。”

史浩欣慰的握着赵昚的手,感觉自己宦海沉浮大半辈子,终于找到了值得辅佐的帝王,可以将一身才学托付给他。

未来的大宋,会不会在这位皇帝的带领下走向辉煌呢?

史浩表示自己非常期待。

不出史浩的预料,这次会谈之后的第三天,赵昚就接到了赵构的召唤,说赵构很久没见赵昚了,想与他见个面,吃个饭,聊一聊父子之情。

赵昚打起全部的精神,整理了自己的衣冠,前往赵构的宫殿。

赵构的确是要与赵昚吃饭的样子,准备了不少美食美酒,招待赵昚吃吃喝喝,还叫上了歌舞,说很久没有和赵昚一起吃饭喝酒看歌舞了,忽然想要来上那么一回。

赵昚遵从赵构的命令,吃饭喝酒看歌舞,不过姿态端正,毫无放浪之像,吃相优雅,饮酒不醉,颇具帝王之姿,让赵构颇为满意。

说到底,赵昚要是没有个皇帝的样子,他也不敢贸然把皇位传给他就是了,不然他三两下就把大宋基业败的干干净净,他赵构想做个安稳的太上皇都做不到,还不要哭死?

酒过三巡,赵构放下了酒杯,屏退了歌舞和左右,单独与赵昚谈话。

“元永,这些日子朝堂内外风起云涌,大事频繁,可是我看你好像一点也不紧张,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赵昚闻言放下了酒杯,笑道:“知道,臣其实都知道的,但是国家大事自有陛下主持解决,陛下乃明君,岂有陛下不能解决的事情呢?臣相信陛下。”

“相信我……”

赵构闻言,苦笑几声,开口道:“你相信我,我却不能相信我自己啊!”

“陛下何出此言?”

赵昚满脸疑惑。

“和明国的战事,到底是打,还是不打,究竟该怎么办?元永,你说说,到底该怎么办?”

赵构举杯喝干了杯中酒,然后看向了赵昚,问了他这个问题。

赵昚眨了眨眼睛,然后小心翼翼的回复道:“这是军国大事,应该由陛下决定,臣岂能妄言?陛下说什么,臣就支持什么。”

“不要这样说,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赵构并不愿意就此放过赵昚。

赵昚一副犹豫纠结的样子,赵构在三催促,于是赵昚最后还是说了出口。

“陛下,臣以为,大宋与明国从来没有上下之分,同为一国,明皇却贸然向大宋索取岁币,这是很不讲道理的事情,如果大宋此番答应了明国,将来明国若再有出格的要求,大宋又该如何自处呢?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赵构听了之后,默默喝了一杯酒。

“所以你是支持开打的?”

“臣听从陛下的命令,陛下但凡有所考量,臣决无异议。”

“呵呵呵,滑头!那么滴水不漏的回答,难道是史浩教你的?”

赵昚闻言立刻点头。

“是,是史先生告诉臣的,史先生说面对陛下无论如何都要恭敬,陛下所说不得反驳,陛下所言皆为世间至理,还说臣能有今日,全赖陛下宠幸,臣务必要将陛下的恩情牢记在心,不能忘怀。”

赵构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让史浩做你的老师看起来是真的没有错,史浩这个人,我是很看重他的,他年近四十才中了进士做了官,早年经历颇为坎坷,所以身上没有那些少年得志者身上的傲气。

他为人深沉内敛,是可以做大事的人,但是因为他资历较浅,朝中没有合适他的职位可以交给他去做,我思虑再三,才决定让他负责你的教导,让他多多沉淀,厚积薄发,现在看来,此举是对的,史浩能为帝王办大事。”

赵昚忙表示感谢。

“陛下让史先生教导臣,臣不胜感激。”

“嗯,史浩还是非常优秀的。”

赵构笑道:“你能跟着史浩学一些东西,是很不错的,看到如今的你,我很放心。”

赵构说完,就把这一页揭过了,接着又说起了之前的话题。

“既然你主张和明国作战,就该考虑到战败的可能,在你看来,如果大宋战败了,会有什么后果?”

“战败?”

赵昚忙道:“陛下英明神武,大宋兵精粮足,将士用命,怎么可能战败呢?大宋必然可以获胜!明国的无理要求绝不会得逞!”

“哈哈哈哈,兵精粮足?将士用命?”

赵构仿佛被戳中了笑点,哈哈大笑一阵子,才喘着气说道:“你是没见到当年那些军将面对金贼的时候,可以说跑得比我都快,我都觉得自己跑的很快了,他们比我跑的还快,哈哈哈哈哈!”

赵构继续狂笑,笑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赵昚一言不发,低着头,不直接看赵构。

赵构笑完了,情绪也差不多缓和了,继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咽下了肚。

“你是我选的皇太子,是要继承我的位置的人,对你,我不想说什么虚妄之言,之前不告诉你实话,等你接手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埋怨我不告诉你实情。

我告诉你,大宋的军队,是烂到根子里了,吃空饷成分,说是四十万大军,能战之兵有没有二十万还是个问题,这还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说不定更多。”

“………………”

赵昚目瞪口呆。

“陛下……”

“别害怕,我是说实话,大宋的军队,是真的烂到根子里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要钱我给钱,要武器我给武器,要兵员我给兵员,该给的我都给了,该给我一支精兵了吧?嘿,给我一支吃空饷吃掉一半的老弱病残!哈哈哈哈!”

赵构拍桌狂笑,笑的气都差点没喘上来。

赵昚连忙上前扶住了赵构,给他顺气,抚着他的前胸。

赵构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

缓过气来的第一句话就让赵昚差点心跳骤停。

“此战之后,我就退位,皇帝,你来做。”

赵昚的身体僵硬了,动弹不得。

“陛……陛……陛下……”

“别那么惊讶,早晚的事情,你都做了皇太子了,下一步不就是皇帝吗?”

“可……可是……可是陛下,臣……臣没有……”

“没什么?显而易见的事情,这一战,大宋打不赢,真要打起来,估计撑不住两个月大宋就要兵败了,到那时,明国要什么,大宋就要给什么,否则就完了。

明国若是要的少还好,若是要的多了,你说,谁能担负起战败的责任呢?汤思退?沈该?王纶?叶义问?周麟之?不,他们都不能,他们就算集体辞职都不够,这里唯一能承担责任的,是我。”

赵构伸手指了指自己。

“只有我来承担责任,才能让百官和民间的怨气消失,只有我退位消失,他们才不会把怨气转移到咱们赵家身上,不会对大宋生出怨念,只有我才能做到这一切,所以我承担责任,我退位,不做皇帝了,到那时,做皇帝的就是你。”

赵构并不浑浊的双眼盯着赵昚看。

似乎想要从赵昚的脸上看到些什么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赵昚的身体僵直了那么一段时间。

然后,赵昚扶着赵构坐稳,自己赶快爬到台阶之下跪伏于地。

“陛下!臣何德何能?陛下才是大宋皇帝,陛下才是大宋天子,臣不过是陛下垂怜,才侥幸成为皇太子,对于江山社稷并无半点功劳,岂能成为皇帝?”

“功劳……功劳。”

赵构盯着赵昚,伸手指向了他,开口道:“没有功劳,也没有罪责,干干净净,就和一张白纸一样,什么错都没有,你可知道我多羡慕你?你可知我有多想成为你?

从最开始,我就不是那个天选之人,我只是阴差阳错间所有人唯一的选择,没有我,他们就更加危险,没有我,大宋将山就分崩离析,连半壁江山都保不住!半壁江山保不住了,遭难的只有咱们赵家人吗?

不是的,满朝文武权贵一个都别想好过!我是一面旗帜,一面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需要打起来的旗帜!因为唯一,所以他们才需要我,不管我做了什么,他们都要保住我。”

赵构一边说着,一边拍打着桌子,像是在感叹,像是在后悔,像是在发泄,像是在庆幸。

赵昚不知道赵构此时此刻的心理活动,他只觉得赵构在对他说真话。

作为一个皇帝,万难对他人说出口的真话。

或许真的是很久没有说真话了,赵构也压抑得很难受,稍微有点机会,立刻就要脱口而出,说出了很多很多的真话。

“你以为皇帝是在利用群臣保江山吗?非也!群臣难道不是在利用皇帝给予他们的权势,然后纵情肆意的为所欲为吗?”

“没有皇帝做天子扛下一切,他们凭什么对百姓予取予夺?凭什么为所欲为还能站在道德高峰上指责百姓是刁民?这也是为什么皇帝处理贪官的时候总要有所顾忌。”

“你看看明国的官员敢这样做吗?他们要是敢这样做,第一个饶不过他的就是他们的人皇!苏咏霖厉害啊!开国之君马上皇帝厉害啊!一句不当天子,叫明国官员战战兢兢!”

“天子是什么?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屁!屁!就是个屁!运气好还能跟着百官一起作威作福,运气不好撞上天灾人祸王朝末日,那就是千古笑柄!”

“后人会怎么说我?身为中原帝王却向异族屈膝求饶甘愿为臣的无耻之徒?坐视父母受辱而无所作为的薄情小人?杀死大将自毁长城的阴险帝王?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啊!”

越说到后面,赵构越是悲怆,越说到后面他越是情绪激动,红了眼圈流着眼泪,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尽情喷洒自己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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