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空中眺望那幅模糊的景色。
真是奇妙的光景,戈丽心想。
映入眼帘的似乎是王都巷弄内的风景,一位少女走在建筑物之间的狭窄巷弄。
那是位矮人少女。
不像狗也不像兔子的那对低垂的长耳朵,是她身上最明显的种族特征。
其他还能算是特征的地方,当属她的体型。
「把人类或是妖精往下压扁」常有人这么形容她──总之就是娇小又圆滚滚的身材。
胆战心惊地走在巷弄里的少女也不例外,她和其他矮人的体型一样既矮小又圆润。
她的手脚肥嫩,下腭线条与眼睛、鼻子也有些浑圆。
她的个子小,胸部却很丰满,只是──戈丽希望大家认为她的身材纤细。
为此只要在胸部缠上布疋,再搭配坚固的连身服,就能做出突显身体线条的打扮。
……没错,戈丽认识此时俯瞰的景色里映照出的少女。
那是她自己。
编成辫子的褐色长发、每走一步就会在背后发出铿铛铿铛声响,装满了器具的行囊──另外还有开始冒险者生活后一直使用到现在、长度直达手肘的大型护手。
她愈看愈觉得走在巷弄里的少女就是自己没错。
现在回想起来,不只是景色,就连接下来发生的事她也记得。
她梦见了过去。
戈丽掌握了状况,追逐起视野里的自己。
梦中的戈丽东张西望,走向了某个地方。
然后,她终于找到目的地的那栋建筑物。
「银狐亭」。
那是栋老旧的建筑物,位于从大马路弯进巷子后还要再走上一段路的地方。
在旧日梦里的戈丽看着建筑物,神情显得很困惑。
那和她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真要说起来,戈丽之所以会来到这么偏僻的旅店,其实是为了某个「风声」。
那个风声就是「圣剑在那间旅店里面」。
后来她才知道,那间旅店也有「入住后不会死亡」的传闻──但当时的戈丽是一心寻求着圣剑,来到这个地方。
因此当她看见旅店这么破烂,忍不住感到疑惑。
所谓的「圣剑」,指的是「五百年前创建人类国家的勇者所持的剑」,也就是骨董与收藏品。
既然是过去参与建国的伟人持有的物品,因为会在收藏家之间被以高价收购,她原本以为持有者会是一位身分地位崇高的富豪。
结果来到的地方却是一间破旧的旅店──谣言就是谣言,这时候的戈丽只觉得大失所望。
不过既然人都来了,干脆死马当活马医,放手一搏──
她带着这样的想法,踏进旅店。
一进入旅社,她首先看见的是柜台。
一名男性站在那里,男性的身影很模糊。
原因似乎不只是因为这是过去的梦境,总之那是张让人记不住的脸,不只是印象薄弱,就连气息也难以察觉。
她看向他的脸,接着她阖上双眼,将思考稍微转移到其他方向,这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想不出对方的长相,他就是这么一个在各方面都很模糊的男性。
他笑着开了口:
「欢迎来到『银狐亭』。」
只有他的声音莫名令人印象深刻。
不过,他说出口的话很普通,想必很快就会遗忘在记忆里。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您要住宿吗?」
男性一脸纳闷的样子。
戈丽心头一惊。
「那、那个,不好意思,我是矮人族的戈丽。」
「是。」
「……老实说,我从事铸造刀剑的工作,所以那个……我听到一个风声。」
「铸剑师听见我们这里的风声吗?」
「没错。」
「我还以为您是冒险者呢。」
「啊啊,是因为这副护手吧。我因为一些原因,现在以当冒险者维生,您的判断并没错……不过我来到这里的理由,是和铸剑师的身分有关。」
「我懂了,不好意思打断您的解释。所以说,您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听说这间旅店有位名叫『亚雷克山达』的人士持有圣剑,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员工、老板,还是只是位常客。」
「您找他有什么事呢?」
「……可以的话,我希望能看一眼圣剑……我想先拜托他这件事……亚雷克山达先生在吗?」
「抱歉没有先自我介绍,我是『银狐亭』的老板亚雷克山达,您要叫我亚雷克或是亚雷克斯都可以。」
「原来就是您吗!?所、所以,圣剑在……?」
「在那之前,请问您是在哪里听到有关圣剑的风声呢?」
「咦?在哪里……唔……我不确定详细的地点,不过我因为一些事而在调查圣剑与勇者。调查中……奇怪,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明白了。您来这里只是为了『观看圣剑』吗?」
「不,那个……我、我只是想先看一看……不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品。」
「这么说的意思是,您看了就知道是不是真的吗?」
「是,我应该看得出来,因为我针对圣剑做过很多调查。再说了,您没听说过吗?矮人族可以用气味判别矿物,如果是没闻过的材质制成的剑,那么是圣剑的可能性就很高。」
「我懂了。这就是圣剑。」
咚,一把剑放在桌上。
……不,那东西可以称做剑吗?
那把剑大概只有刀子那么长,看起来比剑刃简陋,也许是本来有一定长度的剑断成了两截。
最好的证据就是,剑柄是以能够用双手握住的长度加以设计。
剑套也华丽得不像一把刀该有的样子。
那明显是一把断裂的长剑。
……不过,圣剑断裂这件事并没有让她吃惊,真要说起来,她就是因为得知断裂圣剑的存在,才会寻找起圣剑。
「……请问可以确认『剑身』吗?」
「请。」
得到允许后,她握住剑柄拔出剑刃。
……她一把鼻子凑上剑刃,随即闻到一阵难以言喻的优雅香气。
那不过是一块金属板子,却有多种浓烈的矿物融合、混合在一起,形成协调的气味。
光是香味,就足以达到艺术品的境界。
虽然运用的是古老的技巧,戈丽认为这样倒也独树一格。
况且,这把剑就实用品来说也有一流的品质。虽然整体看得出使用的痕迹,剑刃却一点都没有磨损就是最佳证明。
如果和调查的一样是由传说中的材质制成,照理来说无法保养──这把剑散发出的却是刚铸造完成的光芒。
拔出的「剑身」上面甚至刻印着这段文字。
「达维多制献给吾友」
达维多是与昔日持有圣剑的勇者一同旅行的矮人,现在的地位等同于铸造神,受到所有「金属工匠」的尊崇。
这把剑再怎么看都是真正的圣剑──对「圣剑」调查不够深入的人理应会这么认为。
「……抱歉,这把剑是贗品。」
她谨慎地把剑放回桌上。
亚雷克收藏的……虽然轻易就拿了出来……圣剑让人认定是贗品,但他笑了出来。
「哦,是贗品啊,请问您有什么根据呢?」
「……钢很明显就不一样了,矿物调合的技术毫无疑问是铸造神达维多等级,不过我调查的『圣剑』是由单一矿物打造而成。」
「这的确是达维多铸造的剑吧,那不就是圣剑吗?」
「……铸造神达维多不会在成品上面留名,据说是因为他有自信『只要从完成度就看得出来是自己的作品』。」
「您的意思是,这把圣剑不是圣剑?」
「……虽然不是圣剑,但也是把好剑。这把剑的确是达维多的作品,该怎么说呢,唔……有相当的历史价值……」
她说起了这把剑的优点。
以为是圣剑拿出来的剑经过鉴定却不是圣剑──她以为持有者亚雷克的心情自然不会太好。
然而,亚雷克笑了出来。
「我明白您的意见了。」
「那、那个,请别生气……」
「不会。那么这把是真正的圣剑。」
咚,桌上放了第二把剑。
那把剑和先前那一把的造型如出一辙,断裂的方式也一模一样。
不过──她一眼就看出来了,只消一呼吸,她的感觉就比知识更迅速理解到一件事。
──这是真品。
对方这次拿出来的剑,毫无疑问是传说中的圣剑。
戈丽的脸上充满兴奋,她这么询问亚雷克:
「请、请问,可以确认『剑身』吗?」
「请。」
获得允许后,她取出剑刃。
发抖的手很难取下剑鞘,不过她还是好不容易确认起「剑身」──
上面没有铭记。
铸造神达维多不会在成品上面留下铭记。
「……喔、喔喔喔……这、这不正是……这不正是真品吗!?」
(插图015)
「五百年前,『勇者亚雷克山达』是一位力气很大的人,每次挥剑都会把剑弄断,所以有大量类似长度的『断裂圣剑』,把这把剑交给我的人这么说过。」
「为、为什么拿贗品……」
「啊啊,我持有贗品的理由吗?我的师父过世的时候,师母把那把剑交给我,说起来就是遗物。话说回来,师母也是我的师父,解释起来很复杂。」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为什么您一开始要拿贗品出来!?」
「不好意思,我想确认您是不是真的能辨识出贗品。」
「没想到您这么谨慎……」
「您的确有丰富的知识,抱歉做出这种试探的行为。」
「不、不会……」
「然后呢?」
「……然后?」
「您的目的不只是鉴赏圣剑吧?」
「啊,是、是没错……」
她有些迟疑。
如果说出自己前来的目的,对方会认为自己不自量力,或是过于鲁莽吗?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戈丽得到这样的结论。
「……圣、圣剑不是断了吗?」
「是啊,虽然我无所谓。」
「就、就算您觉得无所谓,但您不希望让圣剑维持在完整的状态吗?」
「您的意思是?」
「那个……圣剑可以交给我修复吗!?」
说出来了。
戈丽心惊胆战地窥探亚雷克的脸色,他依然是笑脸迎人。
「我明白了,这就是您的目的吧?」
「……是。虽、虽然我还年轻,但我对自己的技巧很有自信!我的实力在矮人族里面也可以算是名列前茅!也得过奖!」
「没问题。」
「……咦?可以吗?真的吗?提出修复圣剑要求的可是我这个小伙子喔?一般不是会犹豫或是拒绝吗?」
「我从装备技能就能够看得出您的铸造实力了。」
「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
「遗憾的是,有个问题。」
「……啊,修复费用的话不用担心,因为是我主动提出这个要求。」
「我担心的不是费用,材料怎么办?」
「唔?」
「您既然要修复断裂的圣剑,但我这里又没有断掉的剑刃,这么一来,为了补足原本应有的部分,就需要与圣剑相同材质的矿物。」
「……说的也是。」
「您有那种矿物吗?这就是我的问题。」
「这个、那个……我现在身上没有……啊,不过我知道哪里有!我调查得很齐全!」
「我知道了,您能拿来吗?」
「………………这件事说来丢脸,我以前去过一趟。」
「哦。」
「我进到了那种矿物……『贵钢』矿区所在的地下城,结果……该怎么说呢,我只走了三步就差点没命……」
「原来如此。」
「…………请问您知道谁的手上有断裂的剑刃,或是可能知道的人吗?」
「这我也不清楚,虽然我认识一个可能持有的人,但我现在还在找寻那个人的下落。」
「这样啊……」
「我有一个提议,您愿意听吗?」
「什么提议?」
「您是冒险者,而『贵钢』沉睡在地下城。既然这样,只要您变得更强,再前去挖掘『贵钢』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了,我说的有错吗?」
「我刚才说过,我才走三步就差点没命了。」
「您以前走三步就差点没命,不过只要经过训练,说不定就能前进四步、五步。」
「那个矿物好像在地下城深处,『贵钢』不在走四五步就能到达的地方……」
「这么说是没错,如果是前进三步就可能没命的地下城深处,就需要拼了死命努力。」
「是啊。」
「不过,只要交给我来训练,要让您强得能够深入地下城也不是问题,这间旅店也有从事协助冒险者修行的工作。」
「…………我不相信。」
「我保证没有问题,请问您有时间吗?」
「虽然不至于花上几年或是几十年还是不可能……不对,的确是有可能做得到。」
「需要的时间只有几个月而已。」
「什么!?不不不……」
「……姑且不论您相不相信,您自己又是如何呢?您有不惜经过艰苦的修行,也要拿到『贵钢』,并且修复圣剑的理由吗?」
「……」
「如果有,我会全力给予协助,『银狐亭』是一间以协助冒险者为目的的旅店。」
先不管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假──自己愿意经历艰苦的修行,而后修复圣剑吗?
这个问题早有明确的答案。
「……理由的话有,我一定要修复圣剑。」
「很好,那么我来协助您修行吧。我们这里的修行方式比较创新,首先就从『储存』开始好了……」
──意识模糊。
不对,是意识回到了现在。
没错,修行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这段过去一直持续到现在。
……如果能够改变过去,自己会拒绝亚雷克的修行,放弃修复圣剑吗?
即使从知道亚雷克的修行艰苦得非比寻常的现在来思考这个问题──拒绝和接受修行的可能性大概是一半一半。
戈丽这么心想,道别了消失的往日景色。
○
「戈丽小姐?您没事吧?」
意识清醒了过来。
戈丽飞往过去的意识回到了现在。
这里是──位于王都南方的悬崖旁。
看不见尽头,极深的悬崖在身边张开了血盆大口。
跳崖自杀无数次的回忆苏醒了过来。
戈丽想了起来,自己在这座悬崖边完成了几项修行。
她并非抱着轻松的心情开始修行,不过修行经常需要下定必死的决心。
像是跳崖自杀、像是豆子,另外还有在不是这里的地下城困斗好几天。
其中也有一项考验是给予亚雷克山达这个怪物一击。
记忆隐约连接到了现在。
戈丽微微摇了摇头。
眼前是亚雷克……自己疑似是在站着的状态下梦见了过去。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您居然能够站着睡着,真是厉害。这一招我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才学会,您是什么时候进行了这项修行?」
「不,我是昏过去了。在极限状况下,我差点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不是有人说在走到鬼门关前的时候,会在一瞬间回顾起往事吗,就是那种情形。」
「走马灯吗……不过,真是奇怪。」
「哪里奇怪?我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啊。」
「不,我只是觉得在复活后才看见走马灯很有意思,死前的话我还能明白。」
「一点意思也没有……人都死了,正确说来我真的死了喔?」
「可是,您活过来了吧?」
「……因为这就是亚雷克先生的修行方式。」
戈丽瞥向飘浮在亚雷克身边的球体。
球体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大小与人类的头颅差不多,是个被称作「储存点」的不明物体。
储存点的设置──这间旅店的老板拥有这种诡异的技巧。
储存、死亡、在储存地复活。
简直是邪门歪道。
只要读取,就能在健康的生理状态下回到储存地点。
装备与状态不会复原,损毁的装备无法恢复。
相对的,获得的经验与物品都可以保留。
经验也就是记忆与实力不会消失,因此所有的修行都是以死亡为前提──不论是再怎么凄惨的遭遇,「反正会复活不是吗?」都会被这句话打发。
……如果在修行开始前就知道修行内容,说不定就算有「一定要修复圣剑」这个目的,也会迟疑要不要接受修行。
不对,这真的是修行吗?
戈丽总觉得有其他更适合的称呼──像是拷问。
亚雷克疑惑地笑着。
「修行可以继续下去吗?」
「……抱歉,我的记忆很模糊。」
「咦,奇怪?我没有过读取时引发记忆障碍的经验……」
「感觉不是读取引起的,而是因为修行时受到的冲击。」
「这次的修行没有那么严重的冲击。」
「亚雷克先生的修行没有冲击?哈哈,别开玩笑了。」
「可是,这次没有像是跳下悬崖、吃豆子、在地下城不眠不休地与大量的怪物对战,或是贯穿腹部这类的修行。」
「拜托您不要轻易地把我做过的那些可怕的修行一次说出来。」
「严肃地说出来也好,轻松地说出来也罢,都改变不了事实……」
「……刚才我也说过,我的记忆很模糊。再说了,我很难想像没有冲击的修行,这一次我又被迫做了什么样的修行?」
「您只是接受了两秒一次且绝对不会死的攻击而已。」
「绝对不会死的攻击?」
「我换个说法,也可以说是绝对会濒死的攻击。」
「光是这个事实就有很大的冲击性了。」
绝对会濒死的攻击是什么意思?那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是比死更痛苦吗──
在亚雷克的修行里面,这种「干脆杀死我算了」的情形并不罕见。
比死亡更骇人的修行。
迫使她接受这项修行的男性开朗地笑了出来。
「您的修行已经进入第二阶段。」
「……我也有这种感觉。」
「所以说,我会是您修行时的假想敌。」
「…………这么说来,我也有这种感觉。」
「您的记忆似乎很混乱,所以我再解释一次。这次的修行训练的是『忍耐』。」
「『忍耐』?我倒觉得会让人忍耐不下去的是什么样的修行……」
「正确来说,这是『锻练持续战斗能力的修行』。您是拳斗士吧?」
「对。」
戈丽看向双臂装备的护手。
拳斗士。
简单来说,就是用拳头战斗的冒险者。
戈丽之所以会选择成为拳斗士,是因为她对于使用刀刃或是锤类的武器战斗心生抗拒。
铸造刀剑是她的本行,她当然也明白铸造剑、枪和斧的理由是「为了在战斗中使用」。
不过,那些武器在她心中是「商品」,挥舞这些东西让她觉得很不对劲。
「您也知道,拳斗士的攻击距离短,主要负责近距离与怪物搏斗,在团体战中是充当『盾』的吃力角色。」
「是。」
「『盾』分成两种,一种是能够耐住攻击的『盾』,另一种则是『回避盾』。」
「盾回避的话没有意义,后面的人会遭到攻击。」
「即使在个人战中,您也不是以迅速的动作躲避怪物的攻击、一有机会就发动连续攻击的那种速攻型战士。」
「……是啊,我属于那种遭到攻击也会忍耐,并且在忍耐后给予强力一击,攻击方式比较古板的类型。」
「正所谓邻家的花更香,速攻型的战士也会羡慕您这种类型的攻击方式……言归正传,这次进行的是忍耐的修行。」
「我懂了,原来『忍耐』是这个意思,也就是物理方面的……」
「对,矮人族的耐力强,适合以力量取胜……可是,即使耐久力提升,一旦受到攻击,伤害还是会不断累积。」
「……从亚雷克先生的口中听到这句话,实在让人忍不住想说一句『可是您就不会累积伤害啊』。」
「我是不会,不过您说起来算是会累积伤害的类型。」
「拜托别把不会累积伤害的类型说得像是两大派系的其中一派,就只有亚雷克先生和『银狐亭』的员工是那个类型而已。」
「如何对应累积的伤害,就是训练的目的。」
「……原来是这样。」
「所以说,接下来请两秒面临一次濒死的经验。」
「虽然我知道您在说什么,可是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实在很有亚雷克先生的风格。」
接下来要两秒面临一次濒死的经验。
简直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竟然能将这种话说得理直气壮,可见发言者的脑袋有问题。
头脑有问题的人笑了。
「我的攻击是『伤害量必达最高HP量九成的魔法』。」
「使出这招的亚雷克先生似乎精神有九成不正常……唔,那是什么魔法?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那是『一定会濒死的魔法』,是为了修行研究出来的,相同系列的还有『半死』、『六成伤害』、『七成伤害』、『八成伤害』,『必死』还在努力研发。」
「补充解释反而让人更听不懂,这是亚雷克先生的坏习惯。」
「我会两秒一次在你身上施展『九成伤害』的魔法。」
「……第二次受到攻击就必死无疑了。」
「没错。」
「……」
「……」
「……………………这根本不叫修行吧!」
「那是指如果单纯遭受攻击的情形,不过您说的是,这样不能算是修行,所以您需要两秒一次让体力完全恢复。」
「所以呢?」
「您必须在两秒钟内从濒死状态复原。」
「您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奇怪吗?」
「不觉得。」
「比方说,假设有人遭到怪物攻击受到濒死的重伤,别说是走路,就连说话也没办法。」
「是。」
「那个人如果在两秒后若无其事地站起来,那不只是异常事态,简直是惊悚了。」
「……惊悚吗?」
「在我看来,最惊悚的就是您那张不解的表情了。」
「不,您仔细想想。」
「我是想得很仔细才说出这些话的。」
「假设戈丽小姐在修行时身负濒死的重伤,别说是走路,就连说话也没办法。」
「这不是假设,我真的亲身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形。」
「然后,您不是死了吗?」
「是啊。」
「下一秒您又彻底复活了对吧?」
「…………是啊,应该是因为我有储存吧。」
「两者的情形其实差不多。只要把读取时恢复的HP自行用魔力恢复就行了,和平常的做法没有太大的分别。」
「我不太会解释,不过两种情形差很多!完全不一样!感觉上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感觉不可信。」
「这么说是没错啦!」
「在我的世界有句话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换句话说,很多事在实际做了之后才发现没有原本担心的那么困难。」
「不对,担心的状况大多都会发生!『八十级的地下城根本不是能进去的地方,不过说不定进去之后会发现意外地简单?』有很多这么说的冒险者都没有再回来了!」
「可是,以您现在的实力,要攻下八十级的地下城轻而易举。」
「……」
「目标等级是一百七十,现在您的实力是一百三十级,虽然这是我个人的评估。」
「…………这么说也是。」
「一开始『一百七十级的地下城!?我绝对办不到啦!』这么说的您,在一次又一次慢慢修行后,达到了现在的实力。」
「……您真会模仿。」
「就算是原本以为不可能的事,实际做了之后才发现原来还是做得到吧?」
「…………」
她愈来愈觉得自己办得到了。
真要说起来,他的要求总是很不合理,这次尽管也是不合理的要求,但早就是家常便饭了。
亚雷克的修行每次都是这个样子。
每一次在修行开始前,她总会不停地发牢骚,只是最后她也克服了这些难关。
既然每一次都是这样,这次应该也办得到吧?
戈丽愈来愈有信心。
……可是,对了,为什么自己会被逼到站着梦见过去的往事呢?
……记忆模糊,只有异常的恐惧化成沉重的负担压在心头。
亚雷克笑了起来。
「继续修行吧?」
「……修行开始前,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我会尽己所能回答您的疑问。」
「不,也算不上是疑问。刚才也说过,我的记忆很模糊。」
「是。」
「那个……我连自己储存过也不记得。我还像这样活着,储存点又在旁边,表示我的确有储存。」
「对。」
「所以说,为了谨慎起见……我可以再储存一次吗?」
她不只是下定决心,这也是「我接下来就要死了」的悲痛宣言。
储存代表死亡。
对于接受过亚雷克修行的人来说,每个人都很清楚这件事。
亚雷克笑着接受了她的决心。
「没问题,请储存。」
「『储存』……好,开始修行吧。」
「好,另外关于这次修行结束的条件。」
「可以再告诉我一次吗?」
「耐住我五次攻击。」
「……五次吗,我知道了。如果是这样,魔力应该勉强够用,虽然真的很勉强……」
「在那之后。」
「…………之后?」
「对,在那之后请对我使出会造成伤害的攻击。」
「……」
「如果只是耐住攻击,事态不会好转,必须在耐住攻击之后扭转局面。」
「…………」
「请不要将所有的魔力用在恢复,也要记得留下反击的魔力。」
「………………」
「如果最后的反击不能对我造成有效攻击,修行会立刻从头开始。万一演变成这种情形,死亡的机率也会升高,所以请您务必全力以赴。这就开始吧。」
「我想还是等──」
「我要攻击了。」
他笑容满面地说道,在话说出口的同时发动攻击。
他毫不留情,连稍微的「等一下」也不等──开始了修行。
○
冲击。
攻击全身的是不痛也不重的冲击。
不过,身体在受到冲击后异常沉重,简直像是被人夺走了生命力。比起身上的伤势,感觉像是让人接触到更根本的地方──比疼痛更可怕的冲击。
这似乎就是亚雷克独家研发的「九成伤害」魔法。
「回复。」
当她正为异样的虚脱感吃惊时,亚雷克下达了指示。
没错,不回复不行。
现在进行的是「两秒内从濒死状态中复原」的修行。
……不过,光只有回复体力还不行,必须在两秒内「完全复原」。
她因此每一次都需要卯足全力回复──而且是拼了死命。
戈丽让魔力集中在肚脐一带。
运用魔力自我回复──这和一般的「回复魔法」稍微不同。
在分类上可以归为「自我强化」。
矮人是不善于魔法的种族,反之对于强化自己的身体或是装备十分擅长。
以专业的解释来说,「对外界的干涉能力差,对内部的掌握力高」就是这样的情形──话说回来,即使拥有这样的能力,「两秒内从濒死状态完全复原」还是很不合理的要求。
戈丽好不容易撑了过去。
身体的虚脱感消失,紊乱的呼吸也恢复平稳。
回复需要精神相当专注,只是回复一次就让她想稍微休息一会儿。
然而──时间不等人。
亚雷克算准正确的时间,进入了下一轮攻击。
「我要攻击了。」
在宣言的同时袭来的是与先前同样的冲击。
「九成伤害」。从轻微的冲击完全无法想像,那是会彻底削去生命力的恐怖魔法。
「回复。」
……不过,她的注意力没有松懈,立即恢复体力。
这个修行只要集中注意力,没有要求高难度的技巧吗?
她心中不禁产生这样的疑问,真要说起来是因为还有余力。
「我要攻击了。」
第三次攻击。
戈丽很快就习惯了身体承受的虚脱感,甚至有了思考的余力。
这么说来,他为什么要研发出「九成伤害」这样的招式呢?
亚雷克的魔法控制技巧相当高明,这一点从他平时不需要监看也能用魔法维持澡堂的行为也看得出来。
此外,他似乎可以用数值表现人类的体力,称为「HP」。
只要他有心,用不着特地研发出「九成伤害」的魔法,也可以透过魔法控制与体力的可视化能力达到九成伤害的效果吧?
「恢复。」
第三次的恢复。
即使思绪转移,注意力依然集中──说不定能够意外地轻松结束这个修行。
戈丽思索起「九成伤害」诞生的背景。
他说是为了修行研发出来的招式,所以是和只有修行会遇到的状况有关吧,这样的话──她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即使读取了,毁损的装备也不会复原。
换句话说,烧毁或是遭受破坏的铠甲、武器和衣服这些物品都不会恢复。
这样的话,如果进行的是以一再失败为前提进行的修行,会发生什么事呢?
等到修行结束的时候,身上将会是一丝不挂。
……就算他没有特地设想到全裸的状况,一般来说,他也不可能赔偿所有在修行中毁损的装备。也许是基于金钱上的考量,他才研发出这「九成伤害」的魔法──戈丽这么猜想了起来。
「我要攻击了。」
第四次攻击。她已经熟悉了这份虚脱感。
她始终维持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
再两次,只要持续复原就能接近修行的尾声。
不过──
「回复。」
在亚雷克第四次指示她回复的时候,她终于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
无法回复。
注意力依然高度集中,魔力却完全使不出来。
──她注意到自己的魔力耗尽了。
实在太不小心了。
她只注意到「从濒死状态恢复体力」这项艰难的课题,却疏忽了必须反覆进行五次的要求。
……恢复体力需要使用魔力,不用想也知道回复量愈多,需要的魔力也愈多。
她咬紧牙,使尽身上所有魔力,好不容易补足了体力。
但是──
「您忽略了魔力管理,难不成是在思考其他事情吗?」
亚雷克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他的确是看穿了吧。不只是体力,他也可以看出魔力总量和现在的魔力量。
尽管看穿了,他下手依然毫不留情。
戈丽感觉全身受到微弱的冲击。
生命力从身体流失──九成伤害。
身上再也没有余力。
由于体力减少,身体摇摇晃晃,意识模糊。
魔力所剩无几,呼吸困难,似乎就要失去意识。
她捱过了五次攻击,不过只是捱过去,已经没有剩下反击的余力。
如果挨过攻击之后,却没有对他造成有效攻击,那么会怎么样呢?
修行从头开始,又要再度承受九成伤害,在已经是九成伤害的状态下再受到九成的伤害。
也就是──死亡。
「我解释过这是训练持续战斗能力的修行,光是每一次确实恢复体力还不行,必须回复五次体力,并且留下反击的余力。」
「等、等一下……如果再遭到攻击,我就死定了。」
「是啊。」
「这不是修行吗……?如果再继续攻击,那就只是杀人而已吧……?」
「您没有注意到魔力管理,在修行过程中显得游刃有余。」
「……」
「修行必须全力以赴,拼命能够大幅提升能力,而且快速熟习技巧。」
「可是……!」
「您现在削减了九成体力,魔力也几乎见底,处在连回复也没办法的状态。如果再承受一次攻击就会丧命,这是非常合理的判断。」
「就是说啊!?」
「可是,现在放弃还太早了。」
「……不不不不。」
「即使是在『绝对会死』的状况,也有可能发挥意想不到的实力,我也常因为这样让师父大吃一惊。」
「但是丧命的情形也不少啊!」
「是啊,从比例上来说,我『发挥意想不到的实力』的情形大概是每一千次会有一次。如果一天死上一百次,算起来十天会发挥一次。」
「这样算起来岂不是一千次里面死了九百九十九次吗!」
「不过,这一次说不定就是您的『第一千次』。」
「……这么说是没错啦!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来吧,拼上您的性命吧。」
「……」
「否则您就要死啰。」
「那样是杀人的行为吧!」
「您在胡说什么,刚才不是储存了吗?」
「储存是储存了……」
「那就没问题了,您还会复活,活着的人怎么可能死了呢?」
亚雷克笑咪咪地说道。
戈丽想了起来,为什么自己会走投无路到梦见过去。
既然会复活,那么杀了也无所谓。
因为效率高,所以做出逼上死路的行为。
……理论上是很正确,但那些一般来说是即使明白道理也会打从内心否定的行为。
笑容满面地做出这种事情的那个人,比即将到来的死亡更加可怕。
所以她忍不住逃避起现实,她在面临死亡深渊时终于想起了这件事。
顺带一提。
这次并不是她的「第一千次」。
○
修行结束时,太阳早已升起。
……戈丽始终没有发挥「意想不到的实力」,只是踏实地一再死去。每次死亡,魔力总量与回复效率都会提升。
无论如何,艰苦的修行结束,终于能够回到心爱的旅社。
「银狐亭」。
她已经在这栋破旧的建筑物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修行虽然辛苦,旅店住起来却很舒适。包括床铺和澡堂在内,旅社在环境等方面也很完善。
这里实在不像不明白人心的老板经营的旅店,充满了许多贴心的服务。
其中戈丽最中意的就是澡堂了。
不过──今天修行结束的时间是早上,澡堂只有在傍晚到晚上这段时间才会设置。
当她以为今天无法享受回旅店泡澡的美妙时光时……
「莫琳好像设置了澡堂,她们也是一大早才回到旅店。」亚雷克如此说道。
这个误打误撞真是太让人开心了。
戈丽并不是原本就喜欢洗澡──对于在工匠的工作室生长的戈丽来说,「洗澡」等于是「用水桶里的热水稍微冲洗一下身体」的意思。
她根本无从喜欢上这种只是洗去身体污垢的行为。
不过,在「银狐亭」认识到大澡堂后,改变了她的想法。
真要说起来,只要能够疗愈因为修行而疲惫的心灵,不管什么她都喜欢。不论是澡堂、餐点还是睡眠,这间旅店一应俱全。
如果不需要修行,这里真的是最完美的环境了──另一方面,她也觉得正是因为修行,更能体会这无比的享受。就是因为这样,人们变得没有「银狐亭」就活不下去。
至少比戈丽更晚来到旅社的萝蕾塔明明没事也不回家,一直住在旅店里面。
言归正传,现在最重要的是澡堂。
「银狐亭」后院,尽管是一大早,但真的设置了澡堂。
澡堂里已经有两个人,她们分别是莫琳与萝蕾塔。
莫琳在浴池一角闭目养神,集中注意力。
澡堂的设置最近几乎都是由她负责,所以只要进入澡堂,莫琳一定都在,她总是在角落集中精神。
纯白的长发与白皙的肌肤。
如果她睁开双眼,可以看见左右不同颜色的瞳孔。
不只是长相,她的身体线条也很优美。虽然身材纤细,但她是位彷佛艺术品的少女,戈丽如此心想。在浴池角落一动也不动的她,在戈丽眼中看来也像尊雕像。
另一方面,独自待在宽敞浴池中央的是萝蕾塔。
她是有着一头红发的人类,因为是贵族出身,看得出高贵的教养,整个人显得十分庄严。
她也一样身材苗条,而且个子很高。
前些日子,当知道她比戈丽年轻时,戈丽因为她成熟的长相吓了一跳。
……真要说起来──戈丽自认身材在矮人族里面还算纤细。
不过,和人类或是魔族相比,她总觉得自己「圆圆胖胖」。
她也明白这是种族特征,不过世人会称赞帅气或是美丽的人,都是像精灵那样又高又瘦的女性。
前几天还住在旅店里面、属于精灵族的索菲很难被认定是「瘦」的一方,真要说起来是算不上瘦,她们因此感情很要好。
不过像这样亲眼看着身材纤细的人,对于一起光裸着身体泡澡这种事她还是会犹豫──虽然有种现在犹豫也太迟了的感觉……
「戈丽小姐,怎么了?光着身子发呆会感冒喔。」
萝蕾塔纳闷地说道。
她也许是不解为什么戈丽迟迟不进入浴池吧。
戈丽的双眼直盯着萝蕾塔赤裸的身体。
「……如果我也是人类,身材会更……」
「……怎么忽然说起这种话了。」
「…………不,没事。」
她放松全身力气,扬起嘴角。
然后,她往萝蕾塔身边几乎是用游的靠了过去。
……树精荷舞为了浴池的这一带深感困扰,不过对于矮人与树精这类个子矮小的种族来说,这个浴池的确太深了一点。
所以说──对了,仔细想想,姑且不论负责设置澡堂的莫琳,自己似乎很少和萝蕾塔一起泡澡。
我总是和差不多身高、旅店老板夫妻的两个女儿在同一时间泡澡──戈丽想着,游到了萝蕾塔身边。
也许萝蕾塔注意到她是游过来的,这么问她。
「抱歉,我请莫琳小姐把水面调整得稍微低一点吧。」
「……不,用不着在意。老实说,您的好意刺痛了我的胸口。」
「胸口吗?」
「……请不要一直盯着我瞧。」
「不好意思,因为索菲小姐不在,我只是在想您目前是第一名。」
「这样的想法不是一句『不好意思』就能轻易带过的吧……」
「对了,虽然无法表达我的歉意,但我可以提供自己的大腿。只要坐在我的大腿上,多少能够增加一点高度。」
「不成不成,成人女性坐在成人女性的大腿上成何体统,而且还是全裸。」
「荷舞小姐就坐到了我的大腿上喔。」
「……那个人虽然是大人的年纪,但在树精里面还是个小孩子。」
「嗯,这么说也有道理。她总是坐在索菲小姐的大腿上泡澡,『像对母子一样』我在旁边看着都有这种失礼的想法。」
「她们两个人真的感情超好……」
「虽然知道在王都搬出种族的历史不是明智之举,在历史上看来,精灵与树精相处得很融洽。」
「按照这个理论,我们矮人和精灵的关系很恶劣。」
「有这回事吗?」
「说起来,种族之间的关系起源自五百年前『勇者』的传说,在勇者队伍里面相处融洽的成员,与现在种族之间的关系一致。」
「嗯……那个时期的历史我好像在学校学过,不过因为我没什么兴趣,所以完全不记得了。」
「学校?」
「对,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贵族出身……我的家族在王都内担任军职,我有一阵子的目标是成为女王陛下的近卫兵。」
「……和楚菈小姐一样呢。」
「贵族出身的女性大多要不是成为近卫兵,就是嫁给贵族地主,我也不例外。」
「结果您没有成为近卫兵。」
「当时我忤逆教官,所以被迫退学了。」
「……没想到您是位问题儿童。」
「家族地位比较不好,或者是比较低下,虽然我不喜欢这种形容方式……我的同学里面有这样的人。那位同学不管做什么事,都被教官当成『不良示范』,有一次我知道同学的成绩被篡改成低分……于是我再也忍不住。」
「我明白了……很像萝蕾塔小姐的作风。」
「当时我正面顶撞教官,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虽然退学了,但我反而交到了一生的挚友。」
「那个人后来怎么了?」
「她成为近卫兵,可惜因为家人生病,不得不辞去近卫兵的职务,现在在经营领地。我们每个月会有一次书信往来,说说自己的近况,有时候也会在王都见面。」
「你们感情真好……不过既然是近卫兵,她也接受过亚雷克先生的修行吧。」
「的确是。回想起来,我会知道『不死旅社』的风声,其中一个出处也是那个人……虽然我现在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风声的出处吗?」
戈丽在找寻圣剑。
……关于「勇者使用过的剑」,有许多传说留传下来。口耳相传或是史书到处都有记载,用不着特地调查,所以她才会产生兴趣,心想总有一天自己也要铸造圣剑。
将茫然的憧憬当成具体的目标后,她钜细靡遗地调查过历史。
调查过程中──自己是什么时候得到「圣剑持有者在银狐亭」这个情报呢?
她觉得应该不是在资料里面读到,只记得好像是听到了传闻。
也许是听到别人开玩笑说的话,也可能是有人……有人告诉自己。
印象很模糊。在梦中听见神启,应该不可能是这种情形……但依然改变不了那如梦境般幽微的记忆。
戈丽正烦恼的时候,萝蕾塔担心地看着她。
「戈丽小姐,您还好吗?」
「咦?啊,我没事。」
「太热了吗?」
「不是,我想是因为修行太辛苦,所以恍神了而已。」
「原来是这样,我睡前也常想起亚雷克先生的修行,结果一想到就意识模糊,很快就睡着了。」
「我还没试过这种方法。」
「如果您遇上不安到无法成眠的夜晚,可以一试。」
「请问不安到无法成眠的夜晚,是为了什么事不安到睡不着呢?」
「当然是为了隔天亚雷克先生的修行。」
「为了亚雷克先生的修行不安到睡不着的夜晚,想起亚雷克先生的修行就睡着了吗?」
「……有什么奇怪的吗?」
「没、没有……一点、对、一点也不奇怪……哈哈哈。」
戈丽说不出「奇怪」这两个字。
一方面是因为她无法将那种奇怪的感觉化为语言,再者如果在这时候断言这是「奇怪」的行为,似乎等于是承认接受同样修行的萝蕾塔逐渐亚雷克化。
身为人类的她正在朝崩坏之路前进。
戈丽实在没有勇气把这个事实告诉自己重要的伙伴。
所以说,她只提出了一个建议。
「……萝蕾塔小姐,您差不多该回家了吧?」
「嗯……说的也是……可是这里毕竟有浴池。」
「我明白您的心情,不过在演变成无可挽回的事态前,您最好暂时离开旅店,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
「无可挽回的事态?您的意思是……如果不泡澡,就觉得一天没有结束这样的事态吗?」
「不,我指的不是这么肤浅的事情,应该说是更深入而且严重……」
「……不好意思,我不太懂您的意思,不过感谢您的忠告。我确实该回家了,叔父也顺利……顺利?遭到逮捕拘留,也判刑了。」
「这个,该怎么说呢……」
「您用不着放在心上,虽然其他人主要都是对我投以同情的眼光。毕竟不论是好是坏,世人总认为我是『受叔父所害最深的被害者』。」
「……您的叔父把您的家里搞得一团乱吧。」
「是啊。」
「您没想过抛下那样的家族,开始只属于自己的人生吗?」
「『只属于自己的人生』不存在我的生命里。」
「……」
「我的人生背负着人民、母亲以及家族的历代祖先,虽然我没有期望过这样的重责大任,也有不少贵族为此心生厌恶而逃离家族,但是我选择背负起这些责任。」
「……真伟大。」
「生存方式没有什么伟大不伟大,只是『我选择这么做』……简单来说,我单纯只是憧憬从母亲那里学到的『贵族的生存方式』,觉得很『高尚』而已。」
「憧憬吗?」
「对,就像憧憬冒险者的人后来成为冒险者,憧憬贵族的我选择了贵族的人生,庆幸的是我碰巧是能够成为贵族的立场。」
「既然这样,您就更应该早点回去了。」
「这话说来也有道理,只是这个浴池实在太让人舍不得了。我最近甚至想把莫琳小姐娶回家,每天我都想进入莫琳小姐设置的浴池,不知道她可不可以每天为我准备澡堂。」
浴池里咕嘟咕嘟地涌起了泡沫……萝蕾塔这句话似乎让莫琳的心里出现了动摇。
萝蕾塔不禁苦笑。
「……这话有一半是开玩笑的,听说女王陛下每星期会使用一次莫琳小姐设置的澡堂,要是我独占她,未免对不起女王陛下。」
「您有一半是认真的呢……」
「嗯,姑且不论娶回家这件事,达成目的的我会继续修行,其实是为了学习如何设置澡堂。我的魔法才能不高,这条路会很漫长……」
「……我没办法为了澡堂拼上性命。」
「既然是亚雷克先生的修行,死了也能复活不是吗?」
「萝蕾塔小姐真的应该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没什么……啊,我要先走了,两位请慢用。」
戈丽逃也似地离开浴池。
萝蕾塔依然是一副纳闷的样子,目送戈丽离开。
○
澡堂、伙食与睡眠,是这间旅店的三大乐趣。
傍晚。
戈丽泡完澡后又睡了一觉,终于在这时候醒了过来。
她的肚子饿扁了。
戈丽除了没有戴上护手,将整副外出的装备穿戴整齐,走下一楼。
她的目的地是餐厅。
进入宽敞的空间后,已有住客与员工在里面。
她看向座位区。
萝蕾塔、莫琳和荷舞在那里。
直到前些日子,索菲也与她们在一起。
现场没有看见另一位住客,想必还在睡吧。
座位区可容纳四人一桌,因此还空了一个位子。
戈丽正打算往座位区走去的时候……
「戈丽小姐,可以过来一下吗?」
亚雷克从吧台后面叫住她。
她因此转换前进方向,在吧台区坐了下来,仰望着亚雷克。
「什么事?和修行有关吗?」
「和修行也有关系,不过有件事我想先确认……对了,在确认之前,您想要什么样的餐点呢?」
「……我想要大份量的餐点。」
「大份量的餐点吗?您需要储存吗?」
「不需要到致死的程度。」
「我明白了。」
亚雷克到了后面。
最近他似乎常随口建议她储存……这表示修行进入佳境吗?或者是他对戈丽的好感度提升,让他觉得可以和她随意地开玩笑?
和亚雷克的关系好虽然不是件坏事……但戈丽还是希望他的态度变化是因为修行进入佳境。
一会儿过后,亚雷克回来了,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器皿。
他用双手环抱着。
所谓的「双手环抱」,戈丽发现原来是指「物体的大小与重量必须用上双手才能抱住」的意思。
换句话说,亚雷克现在拿过来的是具有相当大小与重量的物体。
咚,巨大的器皿放上吧台。那是个呈碗状而且深度极深的物体,里面盛满了汤汁。
配料堆得像山一样高──坐在椅子上的戈丽甚至必须抬起头仰望这一碗物体。
戈丽的脸颊不住抽搐。
(插图016)
「……亚雷克先生,请问这是什么?」
「这叫菜多面多肉加量。」
「什么?」
「菜多面多肉加量。」
「可以拜托您不要在修行之外做这些不明所以的事情吗?」
「这是店里打算提供的其中一种拉面,份量十足。我参考自己原本世界的料理,试作了这道所谓的挑战料理,如果能在规定时间内吃完就免费,我想举办像这样的异世界大胃王比赛。」
「您愈解释,我愈听不懂了。」
「倒是您觉得怎么样?这样的份量您吃得完吗?」
「我没办法……不过工房里面的年轻男生应该没问题。」
「我懂了……这碗小份的菜多面多肉加量给您。」
咚,放在桌上的是足足比刚才那一碗还要小上两倍的器皿。
虽然戈丽觉得份量还是很多,但她的感觉已经麻痹了。
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变出这碗面的。
「我吃小碗的就行了……啊,可是那一大碗怎么办?」
「我来享用。」
「您一个人吃吗?」
「最近大家的实力都增强了,我的HP也降低了不少,所以这样的份量不成问题。」
「……虽然听不太懂,不过既然您判断没问题,那么我不会阻止您。」
「刚睡醒就吃拉面,对胃的负担可能有点重,如果您想要其他料理请尽管说。只是因为冒险者这职业需要剧烈运动,每一位的食欲都很旺盛,您应该吃得下吧?」
「小碗的话没问题,倒是您找我有什么事……?」
「啊,我们可以边吃边聊,我找您是为了工房的事。」
「……工房吗?」
听到他这么说,戈丽首先想到的是以前生活的老家。那里有祖父与祖父的几位弟子,是间铸造刀剑的工房。戈丽在那里出生、成长,经历修行──
──爷爷为什么不肯认同我呢?
……由于复杂的因素,她现在离开工房,当起了冒险者。
她原本以为对方说的是她老家的工房,但是亚雷克指的似乎是一般的工房。
「您的目的是修复圣剑,因为差不多可以前往采集材料,等得到材料之后,我想知道您有没有可以进行修复的工房。」
「我明白了。的确,没有工房的话,即使得到材料也没办法修剑。」
「您有想到可以使用的地方吗?」
「…………什么地方吗?」
老家在她的脑海中徘徊不去。
可是她不能回到那个地方──在达成修复圣剑的伟业之前,她不想回去。
「……抱歉,我没考虑过这件事,也想不到什么适合的地方。」
「看来您不知道吧。」
「什么意思?」
「是关于铸造神达维多的工房。」
「……如果知道那在什么地方,我务必要前往参观。」
「您的调查似乎没有很完整。」
「对不起。」
「用不着向我道歉,戈丽小姐,您没有一起追寻圣剑的伙伴吧?」
「对,我几乎都是独自行动,因为所有人都认为『真正的圣剑』肯定在王宫,或是在有钱贵族手中……所以如果一般人说要『找出圣剑』,也只会惹来嗤笑。」
「原来是这样。」
「这件事怎么了吗?」
「不,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不过这样正好。」
「?」
「据说在『贵钢』沉睡的『蓝巨人洞窟』里面,有达维多的工房。」
「有这回事吗!?」
「对,虽然是根据『文献记载』,而且在我实际踏入『蓝巨人洞窟』的时候,也没有找到那个房间。说不定他的工房在地下城魔王的房间,但是……在没有人称霸的地下城,我都会尽可能不与地下城魔王接触。」
「那就是在里面了吧?」
「如果文献记载属实,应该是没错。不过,地下城魔王没有打倒,工房却在地下城魔王的房间里面,这件事怎么想都不合理。」
「即使达维多是铸造神,同时也是强悍的战士,我实在不认为他可以在怪物横行的地下城里从容铸造刀剑。如果工房在里面,地下城魔王照理来说早就被打倒了……」
「这么说来就奇怪了,毕竟有怪物在那里面。」
「有吗?」
「您以前不是进去过吗?」
「……我才走三步就差点没命,所以没遇上怪物。」
「这么说来,我听您讲过这件事。话说回来,真亏您可以走上三步,如果算上往回走,您在那座地下城里面走了五步吧?依您当时的实力,本来是必死无疑。」
「算我运气好吧。」
「总之,文献上面记载着达维多的工房在那里面,可是因为我没有亲眼看见,为了预防实际上不存在的情形,我想还是同时安排一般的工房。」
「……亚雷克先生,您知道有哪些工房可以使用吗?」
「我手下是有几间工房,但是因为没有涉及刀剑铸造,工房的内部构造可能不一样。」
「……您手下有几间工房吗?」
「我的生意范围很广。」
「可是,在这种时代居然没有从事刀剑铸造吗?」
「我有一天是想过把范围扩及到那个领域,做出像是日本刀之类的刀具,可惜我没有管道认识熟悉钢或是铸造技术优秀的矮人。我本来有过那样的管道,可惜很快就失去联络了。」
「有这回事?」
「对,我认识的矮人不隶属于任何工房,全部都是所谓的『流民』。大家总认为只要是矮人就懂得铸造,但是技术一般是由后天习得,没有一个种族是不学习就会铸造刀剑。」
「……说的也是。」
「戈丽小姐也是在工房出生的吧?」
「…………对,您可以相信我的实力。论技术,在这世界的矮人里面,我算得上是名列前茅。」
「喔,真厉害。」
「……老实说,我以前瞒着师傅铸造的刀剑,获得了相当有权威的大奖……虽然那把剑后来被人熔掉了──不好意思,这些话您听了也不知道怎么反应吧。」
「不会,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事。」
「…………简单来说,『精美的剑』和『好剑』不一样。放心吧,我会让圣剑成为一把『好剑』,用不着担心。」
「比起圣剑,我更担心您。」
「……」
「不过,看来这不是件需要逼问的事情。总之,具体来说工房要怎么安排呢?我的手下没有刀剑工房,但还是有认识的人可以拜托。」
「可以吗?」
「可是,我担心别人的工房不知道能不能铸造出您口中的『好剑』,再说还有使用手感的问题吧。如果能由您来安排,我认为是最适当的处理。」
「……不,这件事就拜托您了。不管在哪里,对我都没有分别。」
「那还真是厉害。我知道了,如果达维多的工房不存在,就由我来安排。」
「麻烦您了。」
「然后是关于今天的修行。」
「什么?」
亚雷克突如其来地进到这个话题。
这句意外的话正中内心的破绽,戈丽手中的叉子不由自主地掉落。
「……修行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修行,指的是为了将来正式上场的时候事先锻炼自己。」
「不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已经是傍晚啰?」
「对,您睡得很熟呢。」
「因为这里睡起来很舒服……」
「感谢您的称赞。」
「我的意思是接下来要修行吗?已经傍晚了吧?」
「傍晚也好,夜晚或是白天也罢,修行照样会进行,幸好您的修行不需要在意时间。」
「有需要在意时间的修行吗?」
「如果要入侵王宫,因为在白天无法进行这项修行,所以必须在晚上进行。」
「那不是修行,是犯罪了吧,光是这样的发言就有可能人头不保。」
「也许吧,不晓得要准备多少颗头颅才够。」
「一点也不好笑。」
「在人生当中,其实很难遇到笑不出来的事,我的师父就连死去的时候也还在笑。」
「别随便在生活对话中讲出那种恐怖的话好吗?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不知道怎么反应的时候就笑吧,我都是这么做。」
「你常常都在笑……」
「关于接下来的修行。」
「今天我想要起床后吃点东西再泡澡,度过美妙的一天。」
「如果再加上修行就更美好了。」
「光是听到修行这两个字,我就觉得自己小命都没了。」
「非常有决心,很好。」
「我们根本是鸡同鸭讲,你没把我的话正确地听进去吧?」
「您有必死的决心很好,只要有这样的决心,大部分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我不是那个意思!」
「修行本身并不困难,和您昨天……真要说起来是今天早上克服的是同样的内容。」
「啊,您是说两秒面临一次濒死攻击,再恢复体力反击的修行吧。」
「对,不过要是修行一成不变就没意义了吧?」
「既然没有意义,不要修行不就得了?这个主意我自己也觉得超赞。」
「不,把『两秒』减为『一秒』的话更棒吧?」
「……啊啊,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懂了。」
「您理解了吗?」
「我还在睡梦中吧?因为不可能会有这么残酷的现实。一秒濒死一次?而且要在一秒内恢复体力?您知道濒死是什么状况吗?那是指『濒临死亡』的意思,一般需要花上几个星期到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完全痊愈喔?」
「感谢您宝贵的意见。」
「您愿意接受我的意见吗?」
「今天的修行内容是『接受十次一秒濒死一次的攻击,最后向我展开有效攻击』。」
「次数增加了!本来是『五次两秒一次的攻击』变成『十次一秒一次的攻击』,修行难度感觉增加了四倍!?您没听进去我的意见吗!?」
「不只要接受攻击,攻击力道还会愈来愈猛烈。」
「您的猛烈攻击可是会致命的啊!」
「的确有致命的危险,所以需要储存。」
「…………」
「您理解修行内容了吗?」
「啊,伤脑筋。修行程度已经超出我的负荷量,我不知道怎么反应了。」
「不知道的时候就笑吧,我都是这么做。」
「居然要我笑!我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我还有一个超划算的情报。」
「我不懂您的『超划算』是什么意思!」
「明天的修行是『二十次半秒一次的攻击』。」
「……不成不成,办不到办不到。」
「既然是今天四倍的难度,实力也会比今天增强四倍。」
「…………」
「超划算!」
亚雷克竖起大拇指。
他竖起大拇指的意思很难懂……
大概是「去死」的意思吧,戈丽这么解释。
○
到头来,这天的修行也进行到了隔天早上。
「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请您自己回旅店。」
亚雷克说完就走了。
虽然他是步行离开,但总觉得速度飞快。
急事是什么事?他是什么时候得知自己有急事要处理,她完全摸不着头绪……
戈丽就这么一个人走上回程的路。
她现在的所在地是王都南侧的悬崖。
由于修行波及的范围不广,她觉得其实在旅店进行也无所谓。
不过,亚雷克似乎有自己的理由,所以今天也是在悬崖边进行修行。
「这附近不会有人监视」这好像就是他的理由……他也知道这些是不适合受到监视的行为吗?
话说回来,以亚雷克的个性,他的行动肯定有一些戈丽无法理解的理由。
在修行结束的早上──
戈丽独自踏上归途。
「……这里是王都南侧,最近的当然是南门……」
她对于一个人从南门回去有些抗拒。
至于原因的话,王都南门附近是聚集许多工匠、各个「工匠公会」的所在地。
那里有各种工匠,像是皮革、纸张、石头、金属──也有刀剑铸造。
尤其戈丽的老家也在那里。
如果和亚雷克一起走在这条路上,就算遇到熟人也能装作没看见。
但是如果只有她一个人,万一让熟人遇上,对方很有可能会叫住她。
她逃离了老家,至少在圣剑修好前,她没有回去的意思。
虽然时间还早,但工匠们理应已经开始活动。
包括在工房工作的人在内,她也认识许多向工匠贩售柴薪的人。
要是遇上这些人,「你最近在做什么?」听到这样的问题,「为了修复圣剑,我最近过着不断死而复活的日子……总不能这么回答吧。」对方听了肯定会吓得说不出话。
如果说自己要修复圣剑,想必会遭到对方的耻笑,要她看清楚现实,要她向师傅道歉,求师傅让自己回到工房。
那些人必定会说出这些虽然合理却让人无法接受的关心。
真让人郁闷。
她打算绕过王都外墙从东门回去,可是她已经精疲力尽,只想早点泡个澡然后睡觉。如果从外墙绕到东门,实在耗费太多时间──
「……算了,万一让人看见,到时候拔腿就跑应该逃得掉。」
最后她得到这样的结论,于是她走向王都南门。
走了一会儿,她到了巨大城墙围绕的街道。
南门。以古老的技术筑起的城墙,属于东西南北四个入口其中之一。
……当时不晓得是预料什么东西会经过这道城门,城门异常地庞大。
如果是要让人类通过,这道城门过于高耸。
若是扛着长枪的军队经过,还是一样高大。
就算有马车经过,这道城门依旧是高得夸张。
必须将数辆马车往上堆叠起来,才能构到城门的高度。
过去筑起如此高大城门的技术令人佩服──但是不晓得筑起如此高大的城门有什么用意。
想必是负责建造的工匠想要展现自己的实力吧,戈丽如此心想。
不论在什么时代,都有这样的人。
建筑工总想建出莫名高耸的建筑物。
石匠总想雕刻出莫名精致的浮雕。
铸剑师──总想打造出莫名精美的刀刃。
世上有许多名为工匠的艺术家,自己也是憧憬这类艺术家的人,戈丽这么认为。
旧式的工匠无法理解这样的想法。
有时候即使世人认为无意义的事物,对于本人来说也有很重要的价值。
她想着想着,走到了「工匠街」。
附近石造屋宅林立,每一户人家都敞开了大门。
──熟悉的气味传进了她圆滚滚的鼻子。
卖柴商将木材堆放在货车上的气味。
工具商搬运工具时传出金属与油的气味。
钢的气味。
炉火的气味。
还有声音。
清脆响亮的声响。
火焰燃烧的轰轰声。
商人一大早就扯开嗓子推销自家商品,听见吆喝声聚集过去的客人为了杀价挑剔起商品的品质。商人不以为意,反而说服挑剔的客人用更高的价格购入。
餐厅里人来人往,工匠们的胃口并没有因为早起而变小,这一带以工匠为主要客群的餐厅每一间都是一早就挤满了客人。
她在有些迷蒙的空气里,望着热闹的街道。
……熟悉的感觉刺痛了她的胸口。
总有一天要回到这里──她下定了决心。
她想起意见不合的祖父。
那是位刚毅的工匠,实力坚强的铸剑师。
……沉默寡言又顽固,观念传统的年迈矮人。
她忽然在意起祖父的状况。
她印象中没见过祖父温柔的一面,但是自懂事以来,祖父尽管不懂得照顾小孩,还是把自己养育成人。
她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虽然还没有回去的意思──至少可以看看情形吧。
这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戈丽因此往自己老家的工房走了过去。
她成长的地方位于从大马路走进去没多久的巷弄,是一间规模中等的工房。
戈丽离开的时候,工房里面有三位徒弟,两位年轻的男性矮人,和一位年纪应该已经三十好几的女性矮人。
工房一楼总是敞开大门,这么做单纯是因为里面会生火铸剑,关上门的话太过闷热。
因为这个原因,这一带光是走在路上,随处都可以看见工匠投入工作的模样。
铸剑师挥舞铁锤,敲打出火星。
在年幼的戈丽眼中,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能让她双眼发亮。
……我的确有过憧憬,对于铸剑师的憧憬让我把这当成了目标。
就算老家不是铸造工房,自己也一定会目标成为铸剑师,她这么想。
为数众多的工匠里面,她最喜欢的就是祖父了。
他沉默寡言又顽固,但是只要看见他展开肩膀,用粗壮的手臂挥下铁锤的模样,那就根本不需要语言沟通。
将情感敲打到作品里面的说服力──
戈丽从很小的时候就在一旁观看这样的祖父。
老家的工房到了。
……理应敞开的大门紧闭着。
现在早已是工匠开始活动的时间,四周传来火焰与铁的声音,以及钢与木材的气味。
然而,只有老家的工房悄然无声,一点气味也没有──
她的心里焦躁不安,蹒跚地走向老家紧闭的大门。
当她再走几步就要碰到老家大门的时候,背后忽然有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她慌张地回过头。
回过头后,一位女性矮人站在她的眼前。
……她一时间没有认出对方的身分。
不过,她注意到了那是祖父那位女矮人徒弟。
她老了很多,以至于戈丽没有马上认出她。
戈丽总是叫她「大姊」。
因为许久没有见到面,戈丽虽然迟疑,还是下定决心打起招呼。
「大、大姊……好、好久不见……」
「戈丽,你到哪里去了?」
大姊的声音听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快哭出来了。
戈丽有不祥的预感。
虽然她想装作视而不见,直接离开……
「发生什么事了吗?您怎么……老了很多……」
「你还敢说……虽然我想也是。」
女性唉地叹了口气。
……奇怪,她实在太消沉了。
戈丽熟知的她,应该更豪爽而且活力十足。
她原本是常见的「工匠女」的印象浓缩集结于一身的女性。
「戈丽,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这句话听起来好可怕……」
「我一直在找你,因为一定要让你知道这件事,可是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
「什么事?」
「……大约在一个月前,师傅倒下了。」
和预感的一样──不对,其实情况没有预感中那么糟。
在这样的气氛下,她原以为对方会说出「师傅死了」这句话。
她甚至觉得可以放下心……只是──
「……一个月前倒下了吗?所以现在工房关闭是因为……」
「他还卧病在床……发烧得很严重,连坐起来都有问题。」
「医、医生呢……?」
「医生来看过了,说找不出原因,所以……」
女性说到这里闭上了嘴。
不过,她似乎没有脆弱到说不出话。
疲惫不堪的她明确地告诉戈丽:「你可能必须先做好心理准备。」
戈丽明白她的意思。
祖父不管什么时候过世都不奇怪──
自己居然完全不知情。
当就快要可以修复圣剑的时候,她终于得知了这件事。
○
「高烧、原因不明、意识不清。嗯,我请所属的公会派医生过去,说不定有办法治疗。」
戈丽狂奔着回到了「银狐亭」。
说到能够治好祖父病情的人,她只想得到亚雷克。
……她没有见祖父一面。
那是个沉默寡言又顽固的人,存在本身就和钢一样──她实在没有勇气看他虚弱的模样。
所以,她在银狐堂的餐厅找亚雷克讨论……期待他说不定能提出意想不到的对应方式。
然而,她越过餐厅吧台逼近亚雷克后──
「我不是要治疗……您不能让他储存吗?储存后如果死了再读取,不就能恢复健康了吗……所以说──」
「储存前三小时内如果发生原因明确的身体部位缺损、中毒、麻痹这类情形,读取后大致都能复原。但是如果是不知道发生在什么时候,且将人类逼向死亡深渊的病魔,储存也无能为力。从您的话里听来,生病的原因至少发生在一个月前,就算读取也很难治得好。」
「……可是……」
「如果生病是在储存之后,那么不管经过几个月,只要读取都能复原……只是我很少让储存点连续出现好几个月,也就是说,储存也没用。」
他的语气好像是亲身经历过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储存也没用」的情形吧。
戈丽光是从刚才的话里就想像得出来……
「不能想想其他办法吗……?」
「这个嘛,我能发表无礼的意见吗?」
「……如果有那个必要的话。」
「假设在储存的状态下,您的祖父过世了,那么会是病逝吧。」
「……真的很没礼貌。」
「如果是这样的情形,死后会自动读取,想要采取类似的延命措施并不是不可能。」
「……既然这样──」
「我以前做过同样的延命措施。」
「……」
「结果对方要求我杀了他。」
「…………为什么?」
「他一直在死亡边缘徘徊,身体衰弱,呼吸不顺畅,连心脏跳动也很勉强,长时间接受像是全力奔跑后的痛苦折磨,他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反覆死而复生。」
「……」
「病死的人就算读取,也会维持在痛苦的状态……生病会让最高HP值和最高MP值下降,没办法恢复到健康时候的最高HP值。」
「……这样啊。」
「难道说,您的祖父对于生命有很强烈的执着,就算痛苦也想继续活下去吗?」
「这……我想不是,他的个性反而会默默接受死亡。」
「这样的话,我不建议用储存的方式延长性命,再说您也不需要着急。」
「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种病只要有坚强的意志就能治愈。」
「……您又讲这种让人不知道可不可以放下心的话……」
「虽然没有实际诊断,还无法断定,但那种病很有可能和我的公会长年以来研究的是同一种病。」
「为什么你们会研究特定的疾病?」
「我亲生父亲的死因似乎就是同一种病。」
「这样啊。」
「对,虽然真要说起来,我真正的目的不是解开亲生父亲的死因,更主要是为了研究亲生母亲断言是『意料之外』的情形。我想调查她能预测到什么事,还有不能预测到什么事……」
「听不太懂……」
「……总之,那是我的私事。我只想让您知道,如果经过判断您祖父的病和我父亲一样,就算不储存也不会那么快恶化。」
「……」
「如果不知道根本原因,很难决定要用治疗麻痹还是治疗中毒的方式。在着手治疗之前,需要等待调查结果。」
「……这样啊。」
「我们会提供营养和其他方面的协助,剩下就是看个人意志力了。」
「……爷爷的意志很坚强,硬得像钢一样。」
「听说钢只是硬了一点,其实很容易碎裂。」
「真不晓得您到底是想激励我还是打击我。」
戈丽无力地笑了,然后她再也忍受不住,喃喃自语了起来。
「……爷爷会生病,有部分原因在我身上。」
「哦?」
「我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工房……我毕竟是他的孙女,他不可能完全没有受到打击……爷爷还没那么没人性。」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爷爷从我懂事开始就代替父母照顾我……他是一位很厉害的铸剑师,虽然不讲话又是个顽固的老古板,可是实力非常高超。」
「感觉很像老一辈的工匠。」
「是……不过,他也真的很老派。像是『打铸剑刃的时候不许分心』、『邪念会污染刀身』这些算是精神论吗?真受不了……」
「我稍微能够明白他的意思,毕竟我也是比戈丽小姐还要年长的人。」
「……而且他居然把我铸造出最好的剑给熔了。」
「……」
「挑战技术的极限有什么不对,我想做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我想让他『承认自己才能』的心情或许不够纯洁,可是也不需要把剑熔掉来否定我吧。」
「……或许吧。」
「我因为这样而想修复圣剑。我或许是充满邪念,但是我的技巧不输给铸造神达维多……爷爷口中所说的『邪念』心情如果出神入化,也能制出好作品,我想用圣剑来证明这件事。」
「……」
「还有,圣剑不会遭到熔毁也是一个原因,就物理上来说做不到……」
「如果传说没错,一般的方式的确摧毁不了圣剑。」
「但是如果爷爷死了,我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修复圣剑了。到头来,我一辈子都不会获得爷爷的认同……」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您真正的目的,还有现在该做的事。」
亚雷克脱下围裙,放在吧台上。
接着他走出吧台,站在戈丽身边。
「走吧。」
「……去哪里?就算去爷爷那里,我也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知道,所以我们要去挖掘『贵钢』。」
「……什么?」
「我们把圣剑送到您的祖父面前吧,这么一来,他肯定会恢复活力,从床上跳起来。」
「事情没有那么单纯。」
「是啊,不过您还年轻,实在不需要那么悲观。」
「不不……如果我能打造出优良的圣剑,并且治好爷爷的病,那当然是最好了……」
「从您的角度来看,可以相信会出现那样的奇迹。」
「……」
「我和其他人会从看不见的地方,制造出和您的行为相关的奇迹。」
「不不……这种事说出来就没有意义了。」
「可是,如果不说出来,您不会相信吧?再说了,说溜嘴是我的坏毛病。在您的圣剑引起奇迹前,我和我的公会会制造奇迹,您就把最精良的圣剑送到祖父面前吧。」
「……」
「反过来说,我们只能帮忙到您的奇迹发生前,最后一步只能由您自己跨出去。」
「…………为什么要帮我这么大的忙?」
「嗯……其实也不到『这么大的忙』的程度……硬要说的话,这么做是为了更美好的世界。」
「又讲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必须有人丧命,其他人才能获得幸福』,我讨厌这样的世界。」
「我也不喜欢。」
「『因为某人丧命造成其他人的不幸』,这样的世界我更讨厌。」
「……我也是。」
「所以说,我的目标是打造出『不需要有人丧命,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的世界』,这就是我的理由吧?」
意义不明。
不过,她明白了一件事。
「……之前听莫琳小姐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
「什么?」
「亚雷克先生基本上是个『好人』呢。」
「这可不一定,还得看是从什么角度判断。」
亚雷克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笑了。
戈丽也──终于露出笑容。
○
「蓝巨人洞窟」位于王都以北、险峻山脉的山腰处。
如果是一般人,问题不在于距离,而是险恶的路况让他们必须耗上数个星期才能抵达。
戈丽以前到这里的时候,光是去程就花上了一个星期。
如今,她大概只用一天的时间就能抵达。
……中途还有睡眠休息的时间,如果只算前进,顶多只花了半天再多一点的时间。
他们越过险峻的山路,时间从出发时算起,几乎经过整整一天的时间,现在已经是隔天的早上。
雾霭缭绕的深山里,亚雷克跳也似地轻盈前进,戈丽只能勉强追赶他的脚步。
忽然间,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片满溢蓝色光芒的景色。
她刹时间以为自己到了湖畔──不过,过去来到这里的记忆苏醒了过来。
那是由蓝色矿物构成的巨大洞窟,在晨曦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的美丽地下城。
但要是受到美丽的外观吸引,只要踏进洞里一步,就会有生命危险。
「这座地下城的顶部、墙壁、地面,全部都是『一碰就会割切』的矿物。」
前进第一步,鞋底出现深深的裂痕。
前进第两步,两只鞋子都变得破破烂烂。
正要跨出第三步的时候,鞋子从脚上滑了下去,这时她终于注意到异状。
抬起的脚没办法踩在地面上。
戈丽用被护手保护的手臂扶住墙面,结果就连金属制的坚固护手也出现极深的裂痕。
她吃惊得险些滑倒,吓出一身冷汗。
万一在这座洞窟里面不小心滑倒──恐怕会一路往下滑,如果滑到洞窟深处,身体恐怕将被磨得细碎……变成一滩烂泥。
不同于美丽的外观,这是个地下城本身具有强大杀伤力的洞窟。
这座地下城的名称就是──
「……『蓝巨人洞窟』……我是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
「其实我也是第二次,第一次我进到了最里面的地方,不过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
「我第一次差点三步丧命,也没有什么发现。」
「凭矮人的嗅觉,说不定能发现『贵钢』。您觉得入口附近有可以用在圣剑上的矿石吗?」
「如果是和您手上的圣剑同样材质的矿石,我没有发现。可能在更里面的地方……或是在铸造神达维多的工房。」
「请小心怪物。」
「……我会小心,可是里面真的有怪物吗?」
「有啊,就是『蓝巨人』……真要说起来,『蓝巨人洞窟』这个名称是从与勇者相关的文献中命名,想来是从那个时代就存在的怪物。」
「可是,勇者和达维多进入了这座地下城吧?如果连工房都盖了,地下城魔王照理来说早就被打倒了。」
「与其在入口争辩这件事,不如实际进入内部确认吧。我认为即使是以前的勇者,也绝对打倒不了那个怪物。」
「什么意思?」
「实际遇到之后我再向您介绍。」
「别说得像是要介绍朋友……嗯?您刚才是不是说了奇怪的话?」
「……什么话?」
「您说遇到的时候要介绍给我。」
「嗯?您不喜欢我将怪物拟人化的表现方式吗?」
「拟不拟人化无所谓……怪物在地下城内部吧?」
「对。」
「在地下城内部碰到怪物的时候,您要介绍给我吗?」
「没错。」
「换句话说,您会陪我进入地下城吗?」
「对。」
「……这不是有违您的方针吗?难道是因为我的爷爷病危,所以您才特别优待吗?」
「不,我的方针是让各位入住的客人尽可能自行完成目标,不额外提供协助,这一点从来没有变过,毕竟每位客人都有自己的难题。」
「……那么您为什么会陪我进去?」
「其中一个理由是,您的目标不是『称霸地下城』,而是『修复圣剑』。」
「是。」
「另一个理由在于出现在这里的怪物,按照我先前提到的旅店方针,那是属于『尽可能』的部分,我不会逼大家做不可能的事。」
「我好像懂,又好像不太懂……」
「对了,储存点会设置在地下城外。这种地方应该不需要监控,假如有人接近,到时候只要读取确认就可以了。」
亚雷克会一起进入地下城内部,虽然他可能不会提供直接的协助,但依然为戈丽打了一剂强心针。
尽管接下来要挑战的是令人绝望的地下城,但戈丽总觉得心情豁然开朗。
另一方面,亚雷克用一如往常的语气继续往下说:
「说到似懂非懂,我需要先向您说明这座地下城的前进方式吗?」
「前进方式?」
「这座地下城一碰就会割切不是吗?」
「对……」
「您只要将魔力充满全身,同时强化装备与身体前进就行了。」
「……说的也是,我大概猜到是要这么做了。」
「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针对有效运用魔力进行了严格的修行,虽然修行没有完全结束,我有些不放心。」
「……对不起,都是为了我。」
「这次提议紧急执行的人是我。」
「就算话是这么说──」
「……话说回来,这里有一种在矿物上引起『斩断』现象的魔法。如果踩踏或是用手碰触,魔法就会受到刺激而发动……」
「在魔法受到刺激而发动这方面,就和普通的魔石一样。」
「对,但那是天然矿石,只要稍微一刺激就连金属也能斩断,有很高的价值……挖掘需要赌上性命,更进一步来说,光是来到这个地方都很困难,况且场所只能从与勇者相关的文献推敲,所以一直没有人出手。」
「幸好没有人发现……圣剑的材料好像比这种魔石更珍贵。」
「似乎早就有人发现了,里面有几具证明这一点的东西。」
「几具?」
「骷髅。」
「…………这、这样啊。」
「正确说来是『像骨头碎片的东西』,那些人不像是探索到洞窟深处的时候死亡,比较像是滑倒摔到了里面。」
「…………呃。」
「如果要分析死法,他们先是脚没踩稳──」
「拜托!可以不要分析死法吗?」
「……?可是,分析死法是理解『死亡原因』的方式,必须正视死亡才能避免死亡。」
「这么说是没错啦……」
「既然您表示不需要解释,那我就不说了,反正您实际死过就会明白。」
他把手往旁边一挥。
在他掌心面向的方向,出现一个奇妙的球体。
那是个发出微弱光芒,人类头颅大小的飘浮物体。
那个东西就是储存点。
「请储存。」
「储存。」
「我也来,『储存』。」
「……亚雷克先生那么强,不过如果不储存也会怕高难度的地下城吗?」
「当然会怕,毕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真让人意外,原来您的心里也有『恐惧』这种正常人的情感啊。」
「如果不知道恐惧,就没办法让人尝到恐惧的滋味。」
「…………」
「如果不知道痛苦,也没办法让人尝到痛苦的滋味。」
「……您的忍耐力那么强,也知道痛苦吗?」
「以前发生过一些事情,不过这个世界所谓的痛苦,我大多都经历过了。」
「…………为什么您会有那样的经历?」
「我在修行交涉术的时候稍微有过经验。」
「……交涉?因为交涉术,体会到了这个世界所有的痛苦吗?」
「对。这件事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聊,当务之急是尽快采掘到『贵钢』。」
「……说的也是,虽然我觉得这辈子都不再会有机会聊这件事了。」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为了让您的祖父活下去,这就开始冒险吧。」
在亚雷克的指示下,戈丽往地下城跨出脚步。
为了找到「贵钢」。
──为了追寻圣剑。
○
「蓝巨人洞窟」是一座延伸至地底深处、有着陡峭下坡的地下城。
顶部、地面与墙面由蓝色矿物构成,微弱的光芒照亮了洞窟。
这是一种非常光滑的矿物。
再加上地下城本身是「陡峭下坡」的构造,只要一滑倒就很难停下来。
尤其这座地下城的顶部、墙面与地面都是「一旦受到冲击,便会立即以魔法劈斩」的矿物,只要脚一不小心没有踩稳,恐怕会遍体鳞伤。
洞窟深处似乎也找到了疑似因为这样死亡的尸体,真要说起来是骨头的碎片。
戈丽认为前进时必须格外小心谨慎,因此慢慢地前进。
这时候,亚雷克提出在这个地下城前进的方法是──
「当然是要滑下去啰。」
「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
「我们得赶紧完成这件事,这就走吧。」
于是,他们决定滑下洞窟。
戈丽让魔力集中在装备与身体上。
矮人不擅长魔法,虽然说不上是取而代之,但他们对于自我强化非常擅长。不只是护手与衣服,甚至连背包这些背上的行囊也能一并强化。
修行中的确训练了魔力的有效运用方式。
魔力总量也有提升。
因此她可以尽可能地用最少的魔力,将身体与装备强化至最大的程度。
……虽然可以。
除了「一受到冲击就会展开攻击的地下城内墙」,还有其他问题。
戈丽在地下城里滑行,偶尔因为凹凸不平的地面弹跳了起来,忍不住大叫。
「亚雷克先生!」
「什么事?」
「速度太快了!」
「这个样子就像云霄飞车,不对,比较像滑水道吗?」
「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们要怎么停下来!?」
「请看正前方。」
「风压让我睁不开眼睛!」
「那么我来解释吧,正前方再过不久会遇上一道墙壁。」
「什么!?」
「一道墙壁,正确来说是地下城魔王可能在后面的一扇门。」
「那样不是会撞上吗!?」
「采取防撞姿势。」
「您没教过我!」
「哎呀。」
「『哎呀』!?」
「没教过的话就算了。」
「一句算了就没事了吗!?」
「您瞧,就在前面了。」
亚雷克从容地指了过去。
戈丽抵挡不住风压,不过还是好不容易睁开一只眼睛。
视线前方,有一道装有门环的门扉。
门扉整体和地下城一样由蓝色矿物制成,但是只有扣环似乎是人为装上去的东西,散发出金黄光芒。
……地下城魔王的房间我也看过不少。
但是那些所谓的「房间」,几乎都是没有门扉的空间。
既然有这些人为的痕迹,达维多的工房的确很有可能就在里面。
亚雷克口中的「怪物」如今依然没有现身──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在门的前面。
墙里有个又粗又长的东西往这里伸了过来。
那东西和人类成年男性的身体一样粗,长度也和人类成年男性的身高相仿。
颜色与地下城内墙一样是光亮的蓝色,至于形状──看起来就像铠甲的手臂。
「我来介绍,那个就是这座地下城的怪物。」
「不不不!它在等我们滑下去啊!?」
「采取防撞姿势停下来吧。」
「我就说没学──」
亚雷克抱住戈丽跳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
他用跳起的力道减缓了滑行的冲势,并且以双臂支住戈丽的姿势着地。他的动作无声无息,也没有冲击。
亚雷克笑着俯视怀里的戈丽。
「就是这样的姿势。」
「什、什么!?」
「身体蜷曲、双眼盯着肚脐位置的姿势就是防撞姿势,如果能用双手保护后脑就更完美了。」
「这、这样啊……」
「我要把您放下来了,请小心脚边。」
亚雷克缓慢地让她站在地面。
不晓得是因为用惊人的速度往下滑,还是因为忽然停了下来,戈丽感觉自己的心跳莫名加速。
她不经意地看向地面……自己也知道内心惊慌失措。
即使内心惊慌,但魔力对于身体与装备的强化并未中断,这都是修行的功劳。
亚雷克唤了戈丽一声。
「戈丽小姐,您看前面。」
「等、等我一下。」
「我是可以等,不过对方不一定愿意等您。」
「对方?」
「那是这座地下城的怪物,名称是『蓝巨人』。」
戈丽急忙抬起头。
刚才原本只有一只手臂的巨人,如今现出了全身。
好巨大。
巨人约有亚雷克的一倍高,体宽大约是亚雷克的三倍。
在狭小的「蓝巨人洞窟」,巨人塞满了整个洞窟内部。
巨人姑且可以行动,左右留有勉强可容一人通过的空间,上下方则是一点空隙也没有,由于巨人腿短的身体构造,看来也无法从对方的胯下穿过去。
「蓝巨人」发出咚咚的脚步声,往戈丽他们走过去。
「亚雷克先生!那东西好像往这里过来了!」
「他好像在守住后面那扇门,说不定只要有人靠近那扇门,他就会一律视为敌人,并且加以驱逐。」
「现在不是说得这么轻松的时候吧!?」
「可是,您仔细想想,地下城里面的怪物攻击入侵地下城的冒险者,这种事很正常,根本不需要慌张。」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接下来的计画是……」
「现在不是说得那么轻松的时候!」
「啊啊,对方发动攻击了。我们边回避攻击边讲吧?」
「不先打倒它吗!?」
「没办法。」
「没办法!?」
「蓝巨人」挥动手臂。
攻击没有击中戈丽或是亚雷克,但是──击中了洞窟内的墙壁,结果引发了惨不忍睹的现象。
洞窟剧烈震动,展现出挥动手臂这个动作的威力。
然后,冲击使得洞窟内的矿石发动了数重『斩击』的现象。
戈丽为了保护自己,感觉到魔力正以激烈的速度下降。
至于巨人──看起来并未受到什么伤害。
……实在是骇人的空间。不管有没有闪躲巨人的攻击,我方都会碎尸万段,但是巨人的动作不管再怎么莽撞,也不会受到伤害。
状况令人绝望──尽管如此,亚雷克还是笑了出来。
「可以解释了吗?」
「……我也、我也不知道了……请说吧!」
「那么我这就来解释。以前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和那只怪物交战过,它的HP值好像是不会减少的设定。」
「换句话说是?」
「打不倒它。」
「……打不倒的意思是……」
「连我也打不倒的意思,更准确来说,如果还有实力比我更强的人,那么就连那个人也无法打倒。您要把这说是神的规定或是世界的法则都行,总之它的HP不会减少。」
「这个世上居然有那种怪物吗?」
「您看前面,在那里的就是『那种怪物』。」
「我不是那个意思!亚雷克先生,您是故意的吗!?」
「什么故意?」
「……不,没什么、没什么……真要说起来!面对『绝对打不倒的怪物』,为什么您可以这么镇定!?」
「今天的戈丽小姐很有精神呢,不愧是目的即将达成,很有干劲。」
「您要是再转移话题,我就把您的嘴巴熔接起来!」
「熔接啊,那样很痛的呢。」
「正题!回到正题!」
「要用什么方法,才能穿过绝对打不倒的怪物守护的门扉,采掘可能在里面的『贵钢』,运气好的话还能使用『达维多的工房』呢?」
「您不要问我,可以给我答案吗!?」
「不过,自行思考非常重要。比起接受他人教导的答案,自己引导出来的答案可以领会得更加透彻,我的其中一位师父也这么说过。」
「答案!答案!快给我答案!趁我还有命的时候!」
「答案就是──这么做。」
刹那间──
戈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同时听见多种声音响起。
那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不协调音。
像是殴打、劈斩、冲撞,又像是扭转。
像是燃烧、冻结、凝固,又像是麻痹。
戈丽不自觉地捂住下垂的一对长耳朵,因此应对了接着响起的轰声。
那是「蓝巨人」被揍飞出去的声响。
那是看起来稳如泰山、亚雷克亲口表示「绝对打不倒」的怪物被揍飞出去,撞上背后门板的声音。
「您……您做了什么……?」
「劈斩殴击突刺然后锁住关节摔出去,再用火、水、风、土、光、暗和无属性的魔法攻击。」
「……在那一瞬间吗?」
「对。我发动攻击时姑且有注意周围的环境,攻击应该没有波及到戈丽小姐。不过,不管用什么方法攻击,果然都伤害不了对方,我连『九成伤害』都用上了。」
别说是波及,她连动作都没看见。亚雷克不过是瞥了「蓝巨人」一眼而已。
不过,「蓝巨人」确实飞了出去──亚雷克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了断裂的圣剑。
「……真是个怪物。」
「就是说啊,没想到居然会有打不倒的怪物。」
「不,我指的不是『蓝巨人』,而是亚雷克先生。」
「我是人类,只要有我这样的实力,每个人类都能达到这个境界。」
「现在不是听您开玩笑的时候……唔,这个怪物打不倒吧?您没打倒吗?」
「如果把『倒下』解释成『摔倒』,那么我可以像那样撂倒它。不过,『倒下』的意思如果是『HP值降为零后消灭』,这种事不可能做得到。您瞧,它又站起来了。」
「那么该怎么办?」
「由我来撂倒『蓝巨人』,制造出破绽。」
「是。」
「您就趁出现破绽的时候进入那道门,然后在里面采掘矿石以及修复圣剑。这段期间我会负责绊住怪物。」
「……铸剑可不是几秒钟就能完成的事情。」
「大概需要一、两个星期吧?这段时间我会绊住怪物。您的目的不是称霸地下城或是击退怪物,请专心在铸剑上面。」
「您要绊住『打不倒的怪物』一、两个星期吗?那要怎么休息……?」
「铸造有时间睡觉吗?」
「什么?这个……每个工房的情况不一样,不过如果单独铸造,基本上不会有时间睡觉。怎么了吗?」
「既然这样,我也不睡。尽可能分担同样的辛劳,这是我修行的方针。」
「这也是修行吗……?」
「如果您觉得修行这样的说法不正确,那就当成冒险吧。我们现在是一起挑战地下城的伙伴,辛劳当然必须共同承担。」
「亚雷克先生……」
「我的师父是个在禁止我饮食的同时,自己在一旁优雅地用着午餐的人,我坚决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您吃了很多苦头呢……」
「的确是吃了不少苦头。既然决定了,下次怪物倒下的时候,请从怪物上方通往后面。」
「上方?」
「正是上方。」
他依然笑容满面。
这样的状况实在让人笑不出来,戈丽不由得这么认为。
他打算不眠不休地阻挡打不倒的怪物,而且时间长达一到两个星期。
精简的解释依然是足以令人绝望的状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亚雷克的笑容让人觉得这并非是做不到的事。
「……没问题,我会铸造出最精良的圣剑。」
「好,您得小心地下城魔王在门后的危险性。如果您回到储存点,我也会跟着回去。我可以从气息察觉到您的动静,请放心。」
「是。」
「还有这个。」
亚雷克把手里的圣剑递给她。
……对了,没有收下来就无法铸造。
这次的目的是修复──不是「从头开始铸造」。
「……我收下了。」
「那就拜托您了。不用着急,照自己的步调来就好。」
「知道了。」
「不用担心我。」
「……我本来有点担心,不过亚雷克先生不需要我担心。」
「对,我姑且有练了。」
「如果您算是『姑且』,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不知道算什么。」
「好了,去吧。」
亚雷克瞥了「蓝巨人」一眼。
「蓝巨人」的下半身忽然陷入地面。
那副样子简直像是有个无比的重物,从上面压住它──
「趁现在。」
亚雷克的声音让她心头一惊。
虽然有些害怕,戈丽还是从下半身沉入地面的「蓝巨人」头顶冲了过去。
巨人为了抓住她的双脚,伸长了手臂。
她好不容易闪过攻击──
进入了蓝色大门的另一头。
○
接下来戈丽要修理圣剑。
终于接近目标达成的时刻,她感到兴奋不已。
但是──她一方面也感到困惑。
──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修复圣剑是为了让祖父认同自己的技术──她不认为这样的想法有错。真要说起来,她想了又想,最后觉得「只有这个方法可行」。
然而到头来,这么做只是让认为古老事物才具有价值的人,见识到价值连城的古物。
……她想起了那把被祖父熔毁的杰作。
新的剑。
那是用与老师傅不同的方法打造出来的剑。
他不满意的是装饰或是与剑柄一体成形的剑刃吗?
难道是他讨厌为了达到与美观的协调,而用单一素材铸造的剑吗?
新的技术。
……传统的技术。
她原本的目的是为了让「老师傅认同新事物」,现在做的事却是「让老师傅见识古物」。
这样的想法让她感到不合理与困惑,在她的内心相互拉扯。
「……可是,我思考了很久,得到的都是只有这个方法可行的结论。」
她相信自己的行为正确,并且一路冲到了这个地方……这想必只是目标达成前的不安。
戈丽把迷惘搁在一边。
然后,她再次观察起自己进入的空间。
地下城魔王不在里面。
这个地方整体而言是个顶部高耸的半圆形空间。
从设备看来,这里的确是工房。五百年前使用的工房──不过,就算从现代的角度来评论,也有着相当的水准。
工房内墙是闪耀着蓝色光芒的矿石。
不过,从气味闻得出来,地面铺上了大量的土。
在这里面不需要用魔力自我强化,也不会全身是伤。
戈丽一靠近熔解金属的炉子,炉子便擅自点起了炉火。
连铁砧、锤子和钳子都是由她没闻过的钢制成──且由从未见识过的技术制造。
铁锤的大小与设备的配置适合女性矮人──真要说起来是适合自己使用。
如果这里是「达维多的工房」,因为这位锻铁英雄是男性,可以想见他是个个子矮小的男性。
她观察整个工房──发现了一个应该不是用于铸造圣剑的物品。
那是个四角形的金属台座。
那看起来不像工具桌。台面倾斜,如果把工具放上去,也会往下滑落到地上。
那上面盖着一块布。
戈丽好奇底下是什么东西,把那块布掀开来──
『达维多致未来的圣剑铸剑师。』
──她看见了刻在台座上面的文字。
「……这是铸造神达维多的……!?」
戈丽把脸凑了上去。
然后,她读起文字。
「……『达维多致未来的圣剑铸剑师,这里必须事先声明,这个世上没有圣剑。』……没有圣剑!?」
那么,这一把──从亚雷克手中拿到的这把剑是什么东西?
由建国的英雄使用,绝对不会断裂的剑──不是圣剑吗?
她又继续往下读。
内容如下:
『不管是什么材质的剑,亚雷克山达这个笨蛋都一挥就断。』
『就目前的技术来说,不可能做出不会断裂的剑。』
『预言者表示,在我活着的时候不可能做得到。』
『我讨厌每个人都跟我说做不到,所以我决定不再为亚雷克山达铸剑。』
亚雷克山达。
……那指的当然不是「银狐亭」的老板。
那是在五百年前达成建国伟业的英雄名字──应该是这样。
不过,圣剑不存在,达维多把这段文字刻在石碑上之后,就不再为英雄亚雷克山达铸剑,这么看来,圣剑真的不存在吗?
既然不存在──自己该怎么做?
彷佛预料到了戈丽会有这样的疑问,石碑刻上了这段字句:
『你似乎是历史上第一个铸造出圣剑的人。』
……她一时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这里的「你」指的大概是阅读这段文字的人吧。
也就是说──
「……你是历史上第一个铸造出圣剑的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又继续读下去。
『我觉得预言很可疑,像这样留下文字也很麻烦,不过预言者对我有恩,所以我为未来看见这个讯息的铸剑师留下设备、材料以及我个人的建议。』
『圣剑这个名称听起来很厉害,但我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采用这个称号来称呼我最杰出的作品,那并不是范本。换句话说,不管你最杰出的作品是长枪还是镰刀,只要把那叫做圣剑,那就是圣剑。』
『我的剑虽然优秀,但未来的你应该能够铸造出更完美的作品,别拘泥于古老的形式。』
『另一方面,我的技术对你来说或许已经落伍了,不过别瞧不起古老的技术,而一昧盲信新的事物。技术不分贵贱,有精美的古物,也有劣质的新品。好东西就是好东西,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我的技术蕴含在许多试制的作品里面,如果在铸造圣剑之前,没有发现我那些试制作品就算了,如果发现了,我这个时代的技术全部灌注在里面,你可以尽量吸收。』
『亚雷克山达使用到最后的剑一定会被当成圣剑,不过那种东西不是剑,所以我没留下铭记。如果那东西在你手边,冷静下来观察。凭你的能力会发现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刀剑,你必须让自己注意到这一点。』
『我把自己最杰出的作品,聪明乖巧又听话的蓝色泥人放在房外。圣剑完成后,可以用它来试剑。如果是预言者所说的真正的圣剑,理应能够对我的泥人造成伤害。』
『最后,关于那个时代称为圣剑的真相,以及未来似乎以为我是个男人,我在这里补充,我是个女人。』
一口气得知这么多事,让她的脑袋一片混乱。
戈丽先喘口气,总之──
「……达维多大师真是个轻浮的人。」
也许是真的觉得在这个石碑留下文字很麻烦,上面的语气很不耐烦,非常口语化。
从小拜祷铸造神达维多像的戈丽心情很复杂。
那尊神像是尊「男神」,现在看起来则是错误百出。
「房间外面那个蓝巨人是达维多制作的吗……所以没有地下城魔王也能行动……?把那东西摆在房间外面,根本没有让人进入这间工房的意思嘛……真要说起来,居然能做出自动的怪物,究竟是什么样的技术……」
戈丽的疑问源源不绝。
比方说像是「制造出自动怪物」这种技术,现代恐怕没有一个工匠能够重现──戈丽做不到,也没想过要做这种事。
不过,占据她脑中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圣剑。
『你似乎是历史上第一个铸造出圣剑的人。』
铸造圣剑。
碑文上的语气不像是单纯提到铸造,而是命令人铸造出圣剑。
「……达维多的感觉和亚雷克先生好像。」
都是很乱来的人。
不过──这样胡闹的要求正如她所愿。
戈丽现在仍然认为自己的本行是刀剑铸造。
所以说,与其被迫当个「战斗」的冒险者,以铸剑师的身分受到无理的要求──她更能燃起斗志。
「没问题,我来铸造圣剑,打造出让达维多吃惊的剑。」
她鼓起干劲,拿下碍事的护手。
然后──她展开了这辈子最重要的重大挑战。
○
最大的敌人是睡魔。
亚雷克对抗「蓝巨人」──一天、两天、三天、四天。生命没有危险,单纯只有想睡觉的念头占据整个脑海。
应付「蓝巨人」不怎么困难,虽然无法将HP削减到零,但还是可以把怪物击飞。
再者,怪物的动作非常迟缓──完全感觉不出有追赶入侵者的意思。
它只是个攻击目标。
它简直就像是为了遭受攻击而存在──
亚雷克因此尝试了各种方式,但是「蓝巨人」的HP没有变化,自己的技能也没有提升,只是再度确认了等级已经到达极限的落寞。
因此,他的意识逐渐将「蓝巨人」逐出脑海。
情况演变成了与睡魔的战斗,在他为了克制睡意、抓住朦胧的意识时──
不经意间,他回想起得到「圣剑」的情形。
『这把圣剑给汝。』
说话的是过去的幻影,映照在「蓝巨人」身影的幻觉──九尾的狐兽人。
母亲,真要说起来──更是其中一位师父。
她自称天才,却以自己为基准要求其他人的「灰客」。
「脚步声」──「狐」。
以及教会他利用痛苦与恐惧的「辉芒」。
回想起来,他们三位都是怪人。如果向一般人讲起他们做过的事,听到的人会觉得哪一个最奇怪──肯定是「辉芒」,亚雷克如此心想。
不过,亚雷克不这么认为,其实她──很正常。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从「辉芒」身上感觉不到「灰客」或是「狐」的天才与异常的性格。
『虽然说是圣剑,其实跟废铁差不多,不过是丧失机能、裂到不能再裂的剑刃而已。过去的勇者亚雷克山达相当物尽其用。』
亚雷克获得圣剑时的记忆与听见的话语掠过脑海。
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却被人那么瞧不起,这让亚雷克很不满。
「辉芒」──笑着,像在安抚任性的小孩子。
『不过,普通的剑完全比不上这把剑,这可是铸造神达维多的作品。什么,汝不知道达维多是谁?实在太不用功了。既然要使用武器,知道这个名字绝不会吃亏。』
『达维多是个只对于打造泥人和铸造刀剑有兴趣的粗鲁女人。』
『亲爱的亚雷克山达。』
『汝手上的圣剑不是大量试作的贗品,而是真正的……除了达维多本人,一般认知中的真正圣剑。汝问吾为什么会有这把剑?』
『那是因为吾从当时活到了现在。』
『细节虽然有出入,但要说吾是从当时活到现在并没有错。汝想必能够获得真正的圣剑,所以吾才将这件事告诉汝。』
『吾知道要汝保密是不可能的,汝要说出去也没关系。不过,这么多年来相信这件事的人只有「灰客」与「狐」。』
『吾说过他们是这个组织里面最奇怪的人吧?汝说吾也是怪人?既然这样,吾等就是物以类聚了,他们分别是吾心爱的丈夫,以及吾的挚友。』
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为什么要破坏这种关系?
亚雷克不禁疑惑。伴随着咚咚的声响,「辉芒」的脸愈靠愈近。
不对,这不是「辉芒」的脸──
──我现在在做什么?
亚雷克回过神来。
不过,他还无法确认目前的状况。现在是什么时候?过了几天?「蓝巨人」就在眼前,它正抡起双臂,随时要攻击亚雷克──
「亚雷克先生!圣剑完成了!」
──背后传来呼唤声,他的意识终于回到了现在。
○
戈丽把剑往亚雷克抛了过去。
难得发愣的他心头一惊,接下了剑。
紧接着──逼近亚雷克眼前的蓝巨人挥下手臂。
他以接下的剑刃挡住了蓝巨人的手臂。
攻击停了下来,只有这样而已──剑没有斩下去。
亚雷克看向手中的剑,语气忍不住纳闷。
「这就是圣剑吗?」
他的疑问非常合理。
因为──剑的外表和之前一模一样。
朴实的剑刃只有短刀的长度,断裂的剑身在交给戈丽之前和现在一点改变也没有──然而,戈丽的口气极有自信。
「就是这个样子!」
「什么意思?」
「不管是什么材质铸成的剑,过去的勇者亚雷克山达只要一挥就断,所以达维多最后选择不铸造剑刃。」
「喔。」
「机能已经恢复正常,您试着将魔力注入剑内!」
亚雷克依照她的指示,将魔力注入剑内。
魔力一注入,剑刃随即伸长。
……不对,那只是错觉,伸长的是非实体的剑刃。
换句话说,传说中的「圣剑」真相是──
「魔法剑,将魔力转换为剑刃的装置吗?」
「没错,那就是传说中的圣剑。」
「可是……」
亚雷克用伸长的剑刃格开蓝巨人的手臂。
……至于他接下来的动作,戈丽的眼力完全追赶不上。
数种声音压缩在一起,传进戈丽的耳朵。
刺耳的金属声传来的同时,蓝巨人飞出撞上墙壁。
然而,蓝巨人只有撞上墙面,健壮的身体不见一道伤痕。
亚雷克看向「圣剑」。
剑刃的长度与长剑等长,然而剑宽相当地宽,如果立在地面,大概可以用来充作盾牌。
剑刃散发出微弱的磷光,的确有被称为「圣剑」的架式──不过,亚雷克的目光不在优美的剑刃上面。
「这把剑的威力似乎取决于使剑者的魔力,不是所有人拿了都会是一把厉害的剑。我以前的确没看过魔法剑,再加上勇者的实力必定十分坚强,所以比起实体的剑刃,这样说不定更适合……」
「这确实就是现今世上传说的『圣剑』。」
「原来是这样……总之我可以向您道声恭喜吧?」
「不,还不到那个时候。」
「……什么意思?」
「那一把是传说中的圣剑……这一把是我刚铸成的圣剑!」
(插图017)
在她如此宣言的同时,忽然间──充满矿石的地面极其自然地冒出了剑刃。
亚雷克屏住了呼吸。
剑刃隐约释放出蓝色的光芒,尽管具有实体,却带有虚幻的气氛。
其中最重要的理由,在于刀身呈现半透明状。
如果清流直接化为剑的形状,说不定就是这样的外观。
那把剑较小,刀身狭窄扁平,长度与亚雷克的手臂相仿──尽管如此,剑本身的存在感十分强烈。
只要看着,彷佛都会受到剑的吸引。
如果是这把剑,说不定光是外观就能达到制伏的效果──这把剑就是有让人不禁如此心想的奇妙魅力。
亚雷克拿起那把剑。
他没有用上太大的力气,便将剑轻盈地从地面拔了出来。这把剑极为轻巧。
尤其这把剑锐利得没有「刺进地面」的感觉。
他把脸凑上剑刃,仔细观察。
从透明的蓝色刀身可以看见另一侧。
他让视线往下──
剑柄与剑刃一体成形。
这把剑不只坚固,外观也十分精美。
剑柄以单手持剑设计,不只是轻,也取得了重量上的平衡。
这把剑主要的用途大概不是「斩击」,而是「突刺」。
亚雷克将这把刚完成的圣剑打量了一遍。
然后,他想起了遗忘许久的呼吸。
「……精彩。」
「多谢夸奖!」
「我第一次看见透明的剑刃。」
「用这座地下城的矿石研磨之后,就磨出了透明的剑身。剑身没有完全透明,那是因为混入了许多种钢……把各种钢混在一起,让黏度与硬度兼顾,这是铸剑的传统技术。」
「……是传统工匠擅长的技术啊。」
「对,不过,剑柄与剑刃一体成形是新的技术。传统工匠因为刻上铭记,或是『剑柄需要由专门的工匠制作』这些理由,不太会运用到一体成形的技术。可是我认为,还是一体成形的方式最好。」
「……」
「我还运用了很多技术……把古老与崭新的技术全部揉合在一起。好东西就是好东西。这是我现在能够做到的极限。」
戈丽的脸被黑炭弄脏了,她满身大汗,呼吸也很急促。
尽管如此,她说话时充满了自信。
「那把剑是不是『圣剑』,取决于能不能打倒『蓝巨人』。达维多留下了讯息,表示圣剑可以打倒她制作出来的那只泥人。」
「……喔,这是达维多制作的巨兽啊,没想到这么普通。」
「什么?」
「因为她在传说里面狂夸这东西『可爱』……倒是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是您铸造的剑,照理来说应该由您来试剑。」
「不,这件事拜托亚雷克先生。」
「为什么?」
「……我是铸剑师,铸剑才是我的工作。」
「……」
「再说了,没有比亚雷克先生更适合的人选了。能让高明的剑士使用,剑也会很开心。」
「……是这样的吗?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老实说,我也正有希望能够使用这把剑的想法。在使用新装备的时候总是让人兴奋,尤其还是这么强大的剑。」
蓝巨人站了起来。
亚雷克单手举起蓝色透明的剑,往蓝巨人挥了过去。
瞬间的静止──戈丽的眼力之所以能够捕捉到接下来的动作,想必是亚雷克的好意。
他静谧地前进,以滑行般的动作拉近与蓝巨人之间的距离。
接近、进入攻击范围、挥剑。所有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没有半点迟疑。
剑释放出微光,留下蓝色的轨迹。
戈丽感觉剑尖刺进巨人身体的动作格外缓慢。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宛如定局,剑朝蓝巨人──只有圣剑能够斩断的泥人身体刺了进去。
「……太好了……!」
戈丽说着,跪到了地上。
疲惫与成就感让她差点昏厥。
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魔力转为自我强化,急忙恢复意识。
在他们的视线前方,蓝巨人的关节处正散发出光芒。
……看来那只泥人认同「圣剑」已经完成,结束了自己的使命。
……它仅仅为了一个使命,便从古代持续活动到现在。
达维多制作的作品。戈丽还是搞不懂怎样才能够做出自动的怪物,不过──她彷佛在怪物身上看见了达维多的灵魂。
为了单一目的,专注地行动。
那个模样彷佛一位优秀的工匠,她这么认为。
蓝巨人转动头颅,看向戈丽。
它的脸上不存在表情,但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它像是露出了微笑──
蓝巨人四分五裂碎裂一地。
亚雷克挥着剑,接着缓慢看向戈丽。
「我们回去吧。」
「……不能再沉浸在这个气氛里面一会儿吗?」
「您的目的还没有达成,您必须把圣剑交给祖父,让他恢复精神。」
「……说的也是,成就感让我差点忘了这件事情。」
「不过,要您完全不休息马上赶回去的话,您的身体会撑不住,不如休息过后再回去……后天再去见祖父,您觉得如何?」
「……爷爷的身体状况撑得到那个时候吗?」
「从公会成员看过您祖父状况后捎来的通知判断,应该还有时间。」
「您是什么时候收到通知的?我在里面铸剑的时候,您回王都一趟了吗?」
「我靠的是手机。」
「……什么?」
「手机是开玩笑的,不过的确是某种通讯器材。我制作出一种魔导具,虽然只能在几秒内进行简单的对话,而且有次数限制,又不能大量制造,问题简直一大堆……」
「您能和远方的人对话吗?」
「对,只可惜有严格的距离限制,说不定还是应该设置基地台。现在这个样子就像不只电池三秒就断电,而且还不能充电的无线电对讲机。雪上加霜的是,制作过程需要大量时间与人力,制作人才的培育也赶不上生产速度。」
「在精疲力尽的时候与亚雷克先生对话实在是种折磨……」
「虽然我想再解释得清楚一点,可是我也不行了。」
「回去吧。」
「好,回去吧。我们就一路休息,一路回到王都吧。在那之前先读取洞口的纪录。」
「……早知道就在王都储存了。」
「是啊,没想到您居然一次也没死,或许是我的修行采取了太保守的安全措施。」
「安全……?」
「怎么了?」
「不,没事……好想睡……好饿……好想回去……」
戈丽判断,为了身心着想,最好不要再继续对话下去。
……总之她累死了。
读取之前,她转头看向背后。
那里是达维多准备的工房……铸造圣剑的场所。
工房里的设备十分完善,不过自己应该不会再来到这里──毕竟自己有着从小生长的工房。
她决定在那里度过身为铸剑师往后的人生,接着踏上了归途。
为了回到那个长久没有回去的老家,她跨出了脚步,踏上往王都的归途。
○
「晚安,打扰了。」
那里是位于王都西南方的贫民区。
破烂的屋宅林立,虽然也有疑似酒馆或是旅店的建筑物,但没有一间在营业。
取而代之的是,有些人在这类屋宅里面住了下来。
走投无路的人、犯罪者、逃亡奴隶──全都是些无法过正常生活的人。
人类的堕落。繁荣王都的阴暗面。
……不过,苏莎娜忍不住心想,最近这附近的人也变少了。
苏莎娜藏身于贫民区已经有十年以上,说不定是超过二十年的往事了。
当时,贫民区热闹多了。
惨叫声、怒吼声、娇嗔声,以及弱者受到强者压榨的声音。
苏莎娜是个年老的女性,穿着一身老旧的连身裙,搭配一条披肩。
坐在安乐椅上的老女人,那副模样弱小极了。
在力量当道的贫民区里,这样的人很难生存。
所以她低调地潜匿在这里,不喜欢引人注目。
话说回来,她在贫民区待得很舒适。
这里有着形形色色的人生──也有着各式各样的死法。
年老的女人寻求安心,尤其她喜欢沉浸在优越感里面。
如果有比自己年轻的人在这个贫民区落脚,她就会觉得安心。如果看见失去未来与名誉的人来到这里,她就会感到慰借。
……然而,最近贫民区的人变少了,少了许多可以让她鄙视的年轻人。
所以──
「您好像按捺不住了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房间、泰然自若的男人如此说道。
那副长相判断不出他的年纪。
夜晚的光芒从窗户照了进来,照亮那件银色毛皮斗篷。
阴森的面具挪到了脸旁边。
那家伙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
老旧的地板发出倾轧声。
苏莎娜──如同一位过着正常生活的正常老者,欢迎男子的到来。
「哎呀哎呀……您是不是搞错地方了?如果您要偷东西,也用不着闯到我这种老太婆的家里吧。」
「很遗憾,我不是来偷东西,也没搞错地方。我有事找您,苏莎娜女士。」
「哎呀,真让人开心,您有事找我这个老太婆吗?我应该不认识您这种年轻小伙子吧?」
「您不记得了吧。」
「……哎呀,我真的认识您吗?」
「对,可是不记得也怪不得您,因为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婴儿。」
「……?」
「我是您以前毒杀身亡的贵族的儿子,我叫亚雷克山达。当时您是其中一位侍女吧,我还记得您穿着女仆服装的样子。」
吱,地板发出了声响。
苏莎娜虽然内心惊慌,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来──姜是老的辣。
尽管不知道眼前的年轻人知道些什么事情,但想要扳倒他轻而易举。
「我最近耳朵不是很好……您叫亚雷克山达先生是吗?可以请您再靠近一点说话吗?」
「高烧、意识模糊与身体衰弱,您碰巧发现引发这些症状的毒物,我就是那个被您当成实验品的男人的儿子。」
「……」
「找到您之后,我一直在监视您。您最近安分很多,我还以为您改过自新,所以没有再继续监视……但最近您又把毒用在一位男性铸剑师身上了吧?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您在说什么啊?」
「其实证据我手上都有,刚才的提问单纯只是兴趣而已。」
「……啊啊,不好意思,我刚才说过吗?我的耳朵不好,您可以再靠近一点吗?」
「是吗?那么恕我失礼了。」
地板又发出了倾轧声。
亚雷克山达往她走了过去。
苏莎娜脸上浮现轻柔的微笑,迎接他走向自己──
「蠢蛋!上当了吧!」
皱巴巴的手动得极快,完全不像是老太婆的速度。
她揍了上去──并非如此,她的手里握着一根针。
那是一根毒针。毒素如果经过稀释,在高烧与意识模糊之后,最终会导致死亡。
如果没有稀释,猛毒将会马上引起全身剧痛,让人在跳舞般的状态下死去。
老女人喜欢沉浸在优越感里面,反过来说,她讨厌被人瞧不起。
像是贵族或是顽固的工匠──生来地位崇高的人,以及年轻时认真打拼、拼出地位的人,两种人她都一样讨厌,所以看着这种人在痛苦中死去,是她最大的乐趣。
毒针命中亚雷克山达的颈项。
苏莎娜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露出丑陋的笑容。
「我这就回答你的问题!那个铸剑师不过是个区区铸剑师,竟然敢瞧不起我!在我进去偷东西的时候,『那把剑不能给你,钱你要就拿去吧』居然想用钱打发我!我就是看那种不以为意的态度不顺眼!为了让他饱受痛苦的折磨后死去,我把毒针刺到了他身上!就像这个样子!」
苏莎娜一再把针刺进亚雷克山达的脖子。
……可是总觉得──不像刺进去的感觉?
苏莎娜看向毒针。
……映入她眼中的是前头弯曲、像针一样细的金属块。
「临时起意下的手吗?这我倒是没料到。」
理应全身疼痛不堪且痛苦不已的男人笑了。
毒没有生效……不对,针根本没插进去。
「所谓『出乎意料』就是这么回事,没有计画的犯罪行为,瞬间的行凶动作,一时兴起的行为最难预测。您的回答和我预料的一样……没有让人惊讶的地方。好,我们这就进入正题吧,虽然这件事也只是『姑且问一下』而已。」
「……」
「您下的毒有解药吗?」
「……哈,我懂了。你是受到铸剑师的请求吧?如果是要为贵族老爸复仇,也未免太从容了。」
「不,其实我半是自行行动。如果您有解药,希望可以给我。虽然我这边也准备了解药,但是您准备的解药想必更能发挥正确的药效,因为我们这里制造的解药是凭我的记忆猜想了毒药的成分。」
「你以为我会交出来吗?」
「这个嘛,我想您终究会把解药交出来。」
「你要拷问我?」
「不,我是要进行交涉。在交涉前,请先储存。」
男子把手往旁边一挥,随即出现了一个发出微弱光芒、人头大小的球体。
「请向这东西说『储存』,然后我们开始进行交涉。」
「哼,休想!」
苏莎娜在说出这话的同时,从嘴里吐了某种东西。
飞针──藏在嘴巴里面、趁敌人不备时发动攻击的暗器。
刚才针不知道为什么刺不进脖子,不过眼球必定不会失手。
人体再怎么训练也会有训练不了的部位,像是喉咙、颈项、腋下以及──眼球。虽然也有针对皮肤进行训练的例子,不过就算是这种情形,也只有眼球无法训练。
毒针直接逼向男子左眼──
男子理所当然似地用手指挡住了毒针。
「居然把毒针含在嘴里,还做出这么危险的事。」
「…………!」
这时候,苏莎娜第一次表现出内心的惊慌。
毒针完全是针对对方的破绽攻击,难道这个男人没有破绽吗?
──赢不过他,没办法杀死他。
苏莎娜发觉这一点后,决定采用第二种武器。那不是像针那样伤害人体的武器。
她要利用的是「老太婆」的立场。
她要将「可怜的老人」这项武器发挥到淋漓尽致,为此她可怜兮兮地爬下椅子,跪倒在男子跟前。
「原谅我……求求您原谅我……!我也是逼不得已的啊。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做什么事都不顺……!如果我出生就是个贵族,或是认真修行当个工匠,就不会落得这种下场了!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一看到幸福的人,就忍不住动歪脑筋……!所以说、所以说,我现在怎么还改得了!就算我想改变,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也不是说改就能改啊!」
她发挥了精湛的演技。
在面对弱小时,人们对于狠下心攻击或追究总不免迟疑。比方说像是说得口沫横飞、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道出漫长人生中不幸遭遇的可怜老太婆。
会对这种人严厉的家伙根本不是人,可是……
「人会改变。」
「……什么?」
「人是会改变的,我的师父也说过人生不能重来,但是过了这么几年之后,我还是得到了人可以改变,而且人生可以重来的结论。」
「……」
「事实上,我也改变了。和转生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相比,师父们的修行改变了我,简单来说──」男子伸出右手。
他不晓得什么时候动的手,苏莎娜藏在全身的毒针堆起了一座小山──
「──死亡的经验可以改变一个人。」
苏莎娜感觉无法呼吸。
毒针并未刺中她的身体,她是因为眼前男子散发的非人气氛而屏住了气息。
……不论是严厉还是温柔,追究或是攻击,可怜老太婆的面具都能应付。
然而,这种面具也会助长某种行为。
──那就是善意。纯洁的善意,这是苏莎娜最不会应付的天敌。
男子的脸上浮现充满善意的笑容。
「由我来帮您改变人生。」
「不、不可能……我已、已经不年轻了……」
「这是什么话,改变和年纪没有关系,虽然说改变的确是一件可怕的事。」
男子若无其事地把手指放在苏莎娜的眼睛前面。
食指与中指向眼睛,像是要从上下夹住眼睑。
男子在这样的状态笑了。
「但是,不论年纪大小,『开拓』人生靠的还是意志。」
男子的手指打开了一点隙缝,硬是把她的眼睑撑开。
眼睑缓缓撑开,眼角处发出骇人的声响,宛如肌肉撕裂的声音。
「说不定用排除障碍『勇往直前』这样的形容方式更正确。」
男人的中指离开眼睑,接着将目标锁定在苏莎娜的眼球。
……如果他的手指稍微「勇往直前」,不难想像马上会刺中眼球。
「您比较喜欢哪一种方式呢?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方式,肯定避免不了疼痛,所以我在改变人之前,都会先请对方储存。怎么样?在试着『勇往直前』之前,我建议您先储存。」
「咿,不、不要……别这样对一个可怜的老太婆……」
「既然您说自己可怜,请务必试着改变,说不定能够看到全新的风景──也说不定看不到。」
男子笑咪咪地笑着。
那张脸上看不出残酷,眼神里不见丝毫恶意。
在苏莎娜的眼里,眼前的男子不再是个人。
「储存!……我要储存!」
「很好,我们这就开始矫正人生吧。」
男子后退半步。
然后,他用力挥动一把──朴实地像短刀一样──巨大的剑断裂的剑柄。
苏莎娜不住发抖。
──剑刃的光芒。
映在剑刃上的不再是假惺惺的样貌,而是一位可怜老太婆真正的样子。
○
「我把圣剑带回去之后,爷爷真的恢复精神了!」
戈丽从老家的工房跑到了「银狐亭」,向亚雷克报告祖父的身体状况。
时间接近深夜到凌晨之间──亚雷克一如往常在餐厅吧台后面。
他在炒豆子。
那是要在修行的第一阶段使用的,对旅店现在的客人来说都已经是遥远的过往。
……也许他又感觉到新牺牲者的气息了。
戈丽在内心祈祷新人能够安息,越过吧台靠近亚雷克。
「我来这里是要把圣剑还给您!」
「这样啊,恭喜您了。」
「谢谢!」
「我明白您兴奋的心情,不过旅店还有客人在休息,可以请您稍微放低音量吗?」
「…………啊,对不起。」戈丽低垂的耳朵垂得更低了。
亚雷克笑着停下料理的动作。
「……我在这里再次恭喜您,恭喜您的祖父痊愈。」
「谢谢!」
「小声一点。」
「……对不起……啊,不过,他真的复原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太好了。」
「那个样子不像大病初愈,比较像是毒解开了……亚雷克先生拿来的药真的只是普通的治疗药吗?」
「您自己想想。」
「可以直接告诉我答案吗……」
「『祖父被人下毒了』和『祖父生病了』,哪一种情形听起来比较严重?」
「……当然是下毒比较严重……」
「就是这样。」
「……所以说是下毒吗?」
「天晓得。倒是您们和好了吗?」
「这件事啊!」
「小声点。」
「……这件事啊,其实爷爷好像没有把我以前打的剑熔毁。」
「哦?」
「……他好像一直很珍惜那把剑。」
「我懂了,就像收藏贵重物品,他把剑放在保险箱之类的地方吗?」
「没错。结果小偷闯了进来,正要把我的剑偷走的时候,爷爷就失去意识了……」
「原来是这样。」
「『孙子的剑』、『孙子的剑』他好像一直说着这样的梦呓,真是个不诚实的老头子。既然那么中意我的剑,老实说就行啦!」
「别那么大声。」
「……不好意思……爷爷好像是怕我才高气傲,毁了自己的前途。」
「……」
「年轻的时候拿到大赏的工匠有很多到最后都沉沦了……就算是这样,也用不着骗我『熔毁』了吧。那个老头子究竟是蠢到什么程度啊。」
「您又是怎么评断自己的呢?您认为自己是才高气傲的那种人吗?还是您觉得祖父的行为一点意义都没有呢?」
「我认为爷爷的担心的确有理,因为我对自己的才能有相当的自信,也很高兴可以获得认同……」
「……」
「剑遭到熔毁……虽然不是真的熔毁,为了这件事离开正证明了我是个『仗着自己有才能的人』。」
「这话的意思是?」
「那个老头子竟敢不认同我的实力,所以我要想办法取得他的认同──凭我的才能,就算离开工房也有办法得到他的认同,这就是我的想法。」
「……原来是这样。」
「事实上,幸好碰巧找到达维多的工房,否则我真不晓得要在哪里铸剑……我这个人一投入就容易疏忽很多该注意的地方,实在是坏习惯。」
「我认为每一位优秀的工匠都有这种『专注的才能』。」
「……优秀的工匠……我还差得远了。」
「您不是铸造出圣剑了吗?」
「我自认实力不输其他工匠……不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等着我们去发现和知道的技术……铸造出圣剑后,我对自己的标准也提高了……总之,还有很长远的路要走,活到老学到老。」
「……这样的想法实在令人深感佩服。」
「别这么说,亚雷克先生已经达到极限了……」
「我还有未完成的目标,虽然您好像和我的目标有过接触。」
「什么意思?」
「您在冒险的途中遇到了我的母亲,而且很有可能是从那个人的口中听见了圣剑的传闻……虽然这件事无从证实。」
亚雷克笑了。
那个笑容和平常不太一样,戈丽如此心想。
那是个寂寥缥缈,不像比钢更强硬、远超出人类范围的他会露出的脆弱笑容──不过,那种感觉一闪即逝,他又恢复了平时坚强的笑容。
「您不再当冒险者了吗?」
「对。既然和爷爷和好了,今后我会回归本业。今天开始我就会回工房打杂……为什么现在还要我打杂……那个臭老头……」
「那么,您要离开本旅店了吧?」
「……我偶尔会来泡澡或是吃饭,还有见见大家。」
「随时欢迎您来访,还有这个。」
亚雷克在吧台底下翻找着,然后他拿出了某个东西交给戈丽。
「请收下。」
「喔,这就是传说中的『狐狸面具』吗?」
「这成了传说了吗?」
「这是萝蕾塔小姐拿到了,但是荷舞小姐还没拿到的面具吧。荷舞小姐发牢骚说『为什么没有给我』。」
「要给她也行,只是她还没达成目标,如果现在给她,说不定会让人以为她有亲人的特殊待遇。」
「……没想到亚雷克先生也会有正常人的顾虑。」
「我的担忧和疑虑都与健全的正常人一样。」
「有好一段时间不能听到这种玩笑了。」
「玩笑……?」
「……啊,对了对了,我得趁还没忘记的时候把圣剑还给您。」
戈丽把背上的剑放在吧台上。
那是由她铸造、拥有蓝色透明剑身的圣剑。
剑收在剑鞘里,剑柄包着止滑的布疋。
「剑鞘的制作和剑柄的加工都是由我亲手完成……啊,旧的那把圣剑还给您了吧?」
「您已经还给我了,因为剑刃可以伸长,在剪高处的树枝的时候非常实用。」
「…………唔,可以不要把圣剑用在这种用途吗?」
「不过以我的工作内容,贗品的剑就够用了。」
「……算了,随便您。剑的使用方式端看使用者决定,铸剑师只要认为是适合的人选,就算对方是小孩子,也会递出同等级的刀剑。小孩子也一样,这一点请您牢牢记住。」
「是。倒是给我新的圣剑真的好吗?」
「什么意思?」
「那是您亲手铸造的剑,我明白旧圣剑因为是修复我持有的物品,所以归还给我,但是新圣剑我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收下。」
「我判断亚雷克先生是合适的人选,所以您应该收下。」
「……这样啊,那么我得支付一笔应当的金额了。」
「不用没关系,毕竟您帮了我很大的忙,又治好爷爷的病……」
「不付钱怎么行,工作必须要有报酬,之后我会再把钱送去工房。」
「……居然需要特地送过去,您打算付多少钱?」
「大约是可以用来充当设备投资费的金额,以后还得麻烦您帮忙。」
「……我懂了,说起来就是先行投资吧?原来您也很懂得生意之道嘛。」
「毕竟只有认识的话没有意义,比方说就算救了公主,如果不经常对话或是指派人才过去,就不算真的结识,说起来和好感度的制度一样。」
「一开始那些话我还能够认同,最后那段话又让人听不懂了。」
「人际关系就是像这样扩展开来,接着让这个世界慢慢变好。」
「……真是壮阔的理想。」
「那是我会用一辈子达成的目标。」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爷爷说不定会生气……亚雷克先生,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了。住宿费我昨天付了,那些钱够吗?」
「费用已经付清了,路上小心。」
「我可不是因为疲于应付好像又要转到莫名其妙方向的对话,才决定溜之大吉,我是真的有工作在身。」
「我没有怀疑过您。」
「再会啦!」戈丽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亚雷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吁了口气。
又一个人毕业了……不管等级或是数值如何提升,想必都无法忍受这种内心百感交集、寂寞与喜悦交错的心情。
亚雷克这么心想,回到了工作岗位。
为了即将到来,还不知道名字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