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嗄?萝蕾塔,你说什么?
你想知道我刚来『银狐亭』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真受不了你这家伙,居然为了这种无聊的事,陪我泡了这么久的澡吗?
人类没办法泡太久吧?
你喜欢泡澡,泡再久也没问题?
就算是这样,敢陪我这个树精泡澡,我看你是疯了吧。
树精。
……呿,你居然不知道。
这也不能怪你,毕竟不是知名度很高的种族。
王都这种人工场所几乎看不到树精的存在,毕竟整体的数量也很稀少啦。
可是,你至少看过公会长吧?
没错、没错。
绿色的头发留得这么长,褐色皮肤,个子很娇小。
你说我们很像?
当然像啰,我们不只是同种族而已。
发色?
是啊,老太婆是绿色,我是白色。
单纯和年龄有关,年纪大了头发自然会变成绿色。
人类也是老了就会长出白头发吧?和那是同样的道理。
什么?叫公会长「老太婆」太没礼貌了?
没关系啦。
……那个老太婆是我的外祖母,我是公会长的外孙女。
『好像很辛苦』?
……啊啊,你是指身为公会长的外孙女,会遇到很多麻烦吧?
听见我的出身就马上联想到『很辛苦』,不愧是贵族呢。
一般人可是会说『好羡慕』喔。
……话说回来,的确很辛苦。
虽然辛苦,我也得到了不少好处,算是打平了吧。
咦?什么?
……我这样一直蹲在浴池不累吗?
怎么现在才注意到这种事……习惯就好,谁叫这个浴池对我来说太深了。
当亚雷克老板负责管理澡堂的时候,如果只有我在浴室,他会默默帮我减少水量。
不过现在负责澡堂的是莫琳小妹吧?她还太嫩了。
……你要我坐到你的膝盖上?
萝蕾塔妹妹,你不会真的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吧?
别看我这个样子,我的年纪比你还大喔。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会坐上去就是了。
……怎么,不是你主动提议的吗?
有什么关系嘛,树精也会想坐著泡澡啊。
……你刚才问我什么问题?
我来到『银狐亭』那时候的事吗?
为了答谢你让我坐膝盖的恩情,我就稍微聊一下吧。
……我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我是公会长的外孙女。
由于身分的关系,大家总是用有色眼光看我。冒险者这行业讲求的是实力嘛。
当然,公会长也是因为实力坚强才能坐上那个位置。
只有这样就算了……
公会长的家人要是成为了冒险者,总是免不了会受到比较。
而且比较的对象还不是现在的老太婆,而是全盛期的老太婆。
那个老太婆可是人类中第一个称霸两座地下城的怪物喔。
……啊啊,是啊,你说的没错,以我们现在的实力,称霸两座地下城根本算不上怪物,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在这间旅店里呢。
但在当时的人看来,这已经是怪物级的实力了。
然后,我的实力很弱。
我讨厌这样,我想变得更强,至少要和老太婆一样强,或是拥有超越她的实力。
而且……我那时候欠了点钱。
……我很早就离开老太婆,开始了冒险者的生活。
那时的我很心急,挑战了一座又一座高难度地下城,结果为了治疗搞到身上没钱。
而且我误以为只要拥有好的装备,实力也会跟著变强,所以买齐了所有武器与防具。
雪上加霜的是,树精使用的武器只能订制,因为我们是用头发来战斗的。
树精的头发要是断了可是会痛死人的,所以树精都会把头发留长,发质也因此非常坚韧。
……啊啊,用不著担心,债务都还清了。
……什么?正题?
啊、啊啊……你想知道我接受的修行内容吗?
这、这、这、这、这个嘛。
其、其、其实也没、没、没、没什么。
我、我在发抖?
别说蠢话了,我可是在这间旅店待得最久的客人,修行什么的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我早就习惯了!
所以,我就大方地告诉你吧!
我来告诉你,我是多么轻松地完成修行!
可、可是,你先等我一下……毕竟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我需要时间回想。
……我才不是在下定决心!
我也不是在面对内心的伤痕!
不好意思,稍微给我一点回想的时间。
就算回想的时间长了点,也绝对不是在克服恐惧!
……在我心里,早就下定决心了。
那正是我在三个月前的修行中得到的收获。」
○
「喔喔,这里就是『银狐亭』啊!真是间破旧的旅店!大爷我来住宿啦,快把住宿名册拿出来!」
三个月前的某日午后──
树精少女就这么大声嚷嚷地踏进了旅店「银狐亭」。
她的身型像个娇小的孩子,拥有一身褐色的肌肤。
长得惊人的白发上挂满了琳琅满目的饰品──那些是武器。
树精操纵头发就像手脚般灵活,因此他们会将武器挂在头发上面。
话虽如此,她挂在头发上的武器也未免太多了。
纤细的身躯外穿戴著一副坚固的铠甲。
那套锁子甲将她脸以外的部位包覆得十分密实。
不过防御力虽高,行动却非常不便。
事实上,她背负了铠甲与武器的重量后,几乎是拖著身体在前进。
旅店的柜台前坐著一位男性。
他的年龄不详,身穿围裙与看起来相当耐穿的衬衫,一副劳动者的打扮。
「欢迎光临,感谢入住『银狐亭』。」
男人面带微笑说出了老套的迎宾语。
少女像是对这样的对话感到不耐般,直接往柜台逼近。
「听说这里的住宿费可以退房再付,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协助新人冒险者是本店其中一项基本服务,所以提供了这样的付款方式。」
「很好,我喜欢。」
树精少女现正为钱所苦。
例如在地下城受伤的治疗费。
还有为了变强而砸在装备上的钱。
……外祖母好像因为这样颇有微词……但她还是凭著微弱的记忆,来到了这间旅店。
至于为什么会来这里,是因为关于这间旅店,她只记得「退房时付款」的情报。
住宿名册就放在柜台,她拿起笔,翻开了册子。
然后,她开始唾骂:
「这是怎么搞的!根本没有客人嘛!」
「就是说啊。不晓得是地点差还是宣传效果不好,我们没有什么客人。」
「不是因为服务太差吗?」
「这个嘛,说不定还有加强的空间。」
「喂喂,这种地方真的能住人吗?床该不会硬得让人睡不著,或是风会灌进屋子,根本没有遮风蔽雨的效果,还是提供的餐点超级难吃啊?」
「完全没这回事。」
「真的吗?」
「是,只要入住就能明白了。」
「既然你这么保证,我就姑且住下来吧。万一被我发现什么缺点,住宿费得算便宜点喔。」
「没问题。」
「这可是你说的。」
「太棒了!」她在内心欢呼。
其实她打算乱找碴,让对方不得不调降住宿费。
她没有钱。
她同时也认为,要打倒眼前这个柔弱的男人轻而易举。
她带著这样的盘算,在住宿名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看见她写下的名字,男人露出了纳闷的表情。
「荷舞小姐吗?」
「你对我的名字有什么意见吗?」
「不是,难不成您是公会长的外孙女吗?」
「…………是又怎样,你有意见吗?」
「我瞭解了。抱歉还没报上姓名,我叫亚雷克山达,大家都叫我亚雷克,您有印象吗?」
「这种破旧旅店的柜台小弟,我怎么可能会有印象。」
「您没印象啊。但您有一点说错了。」
「什么?」
「我不是小弟,我是老板,我是『银狐亭』的老板•亚雷克。」
「……」
她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既然是从外祖母那里听说了这间旅店,旅店老板会认识外祖母也不奇怪。
所以说,外祖母说到他的事情时应该也提到了名字。
只是,荷舞根本懒得理外祖母,她只觉得外祖母是个啰哩啰嗦的老太婆,养成了只要外祖母开口,九成都把它当耳边风的习惯。所有外祖母认识的人,都因为「外祖母的熟人」这理由遭到她厌恶。
所以她粗声粗气地说:
「谁知道你是什么人啊。再说,认识老太婆又怎样?难不成你要打小报告抱怨我的态度太差吗?哼,居然威胁客人,还真是有品的旅店啊。」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以为您也知道『修行』的事情。」
「修行?」
「作为冒险者支援活动的一环,本店会协助新人进行修行。在鉴定过后,我发现您的数值大约只有二十级,我以为您会希望接受修行。」
「数值?你想用这种艰深的词汇来唬我吗?」
「……不,请别在意。总之,您来这里是为了修行吗?」
荷舞开始思考。
修行──实在不像是旅店会提供的服务。
既然他敢提出这项服务,不如就接受吧。
如果能找到缺点,也多了个抱怨的藉口。
说不定不用打倒老板,就能赚到免费住宿的机会。
但在接受之前,她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好,我就接受修行。」
「感谢您的──」
「喔喔,等一下!实力比我差的家伙休想训练我,如果要帮我修行,先打倒我再说!」
「修行前的实力审查」。
荷舞打算利用这个正当名义,把眼前的瘦弱男人打得落花流水。
即使是打架,惨败的记忆还是会留存于脑中。
只要让他彻底败在自己手下,或许对减免住宿费也有帮助。
「既然是要协助修行的人,实力不可能会差到哪去。」──可能有人会这么认为。
然而,世上所谓的「师傅」与「教练」大多是「只懂得栽培方式的弱者」。
用剑技巧一流,实战战力却是三流。
比赛很有一套,打架却打不赢。
虽然完成了训练,实力却不怎么坚强。
这种人可说是多不胜数。
她打算在对方答应的瞬间发动攻势,就算是突袭,只要胜利了,就不会改变事实。她这么打定了主意,开始等待亚雷克点头同意的瞬间。
「开始之前,我可以先提出一个条件吗?」
他微妙地取得了先机。
「什么条件?」荷舞不耐烦地应道。
「对战之前,请先储存。」
「……啊?」
她露出了强烈怀疑的目光。
亚雷克没把她的反应放在心上,他将手往旁边一挥。
他挥手的方向出现了一个不明物体。
那是个散发著微弱光芒的球体。
那个不明物体浮在空中、没有落地。
「请您向这个储存点宣告『储存』,这是我唯一的条件。只要事先储存,不管以什么形式、对决几次都没问题。」
对方提出了诡异的仪式。
荷舞提高警觉,担心他要对自己下诅咒,可是……
事到如今,打退堂鼓也未免太丢人现眼。
「没问题,如果这样能让你满意,我就答应你吧。」
「感谢您的配合。」
「不过,你可别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不管以什么形式对决几次』……你这么说了吧?」
「是。」
「哼,那就开始吧。『储存』──看我的!」
她出其不意地发动了攻击。
她刻意使用没有武装的头发,从旁发动猛烈的殴击。
树精使用头发战斗,而且人数非常稀少。
因为这样的理由,尽管人们会对手脚发动的突袭提高警觉,但很少人能料到会被头发突击。
换句话说,她对这次的突袭有绝对的自信,也有十足的把握。
遗憾的是……
这样的把握只有将柜台轰飞──
「有件事忘记事先告知,那就是不需要担心毁损物品,虽然好像是多余的提醒。」
──荷舞正后方传来了说话声,以及轻柔地拍著头的触感。
「……什么?咦?」
她甚至没有时间转头,便感觉到沉重的压力将她整个人压垮。
○
第二战──
「您想必无法满意这样的结果,要再试一次吗?」
「咦?奇怪,我刚才死了……」
「因为重新读档了,不需要担心性命。您要如何决定呢?到此为止吗?」
「我、我要继续战斗!刚才我的状况不太好!」
「这样啊,您随时可以发动攻击。」
「喝啊!」
第三战──
「欢迎回来,还要继续吗?」
「咦,我死了……胸口……开了个洞……大洞……」
「啊啊,您的铠甲开了个洞。有需要的话,对决结束后旅店会负责赔偿。怎么样?还要继续吗?」
「什么?继续?继续是什么意思?荷舞不懂……」
「继续对决啊。我答应过了,不管要对决几次都没问题,我可以奉陪到您满意为止。」
「对决?几次都没问题?」
「对。倒是您的说话方式变了,您没事吧?」
「啊!?这、这个……居然在对决的时候担心对手,你还真是游刃有余……?」
「难不成您平常的语气是强迫自己装出来的吗?有些人在当上冒险者后会憧憬粗鲁的说话方式,您也是这种人吗?」
「我才不是装出来的!我从出生就是这种,唔,和我家老太婆一样的说话方式!」
「……我明白了。您想必需要时间准备,请随意。在您发动攻击前我不会有任何行动,您慢慢来没关系。不管挑战几次,结果都是一样的。在您接受这个事实前,势必需要先经过几次错误的尝试。如果您想放弃了,随时可以告诉我,请不要勉强自己。」
「我说过没有勉强自己!我要战斗!我还要继续战斗!」
第四战──
「这次重来花了一点时间呢。」
「手、脚断、断了……血、血喷出来……」
「啊啊,四肢的铠甲消失了。刚才我也说过了,如果有需要,旅店会负责赔偿,可以在对决结束后提出要求。」
「结束?结束后?」
「我是指您满意后。还是您愿意认输开始修行了吗?」
「我、我没有输!我还没输!我还活著……奇怪,我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活著……?」
「不用急,不管要多久或是对决几次,我都可以奉陪。在您理解前,我会一直陪您打下去──没错,我会一直陪著您。」
「咿。」
「您要放弃吗?还是继续对决?」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五战──
「告诉你喔。」
「什么事?」
「荷舞啊,其实想开花店呢。」
「这样啊。」
「嗯,花很漂亮,我好喜欢花喔。外婆说过,树精听得懂花说的话喔。」
「那真是件美妙的事。」
「嗯,就是说啊。大哥哥,你也觉得开花店很棒吗?」
「是,因为这里是旅店,有时候也会摆一些花做装饰。」
「嗯!花很漂亮。花,喜欢。」
「怎么样?您满足了吗?」
「满足?」
「是啊。您不是想确认我的实力吗?我想您应该充分瞭解我的实力了,所以才向您确认。」
「打架吗?」
「对,您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我讨厌打架……打架好可怕。冒险者都很暴力,我不喜欢。花,喜欢。」
「所以,您满足了吗?」
「嗯,虽然不是很懂你的意思,可以了。」
「好,那么,等您恢复后再开始修行。」
「嗯!」
「修行开始前,您可以去参观花店。」
「可以吗!?荷舞啊,最喜欢花了。」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嗯!」
就这样,荷舞在经过五次的败北后,终于心甘情愿地接受修行。
○
「受不了!虽然记忆有点模糊,但我记得自己答应过这件事,只好老实地接受亚雷克老板的修行了!」
荷舞平安复原后展开了修行。
地点在王都南方的一座断崖。
从这里往南是未开发的土地,放眼望去是道辽阔的雄伟深谷。
亚雷克与荷舞在断崖边铺了块布,在那里坐了下来。
接下来就要开始修行了,他们却像是来踏青。
亚雷克依然穿著柜台人员的服装。
荷舞因为失去了铠甲和头发上的武器,此时身上只有一件宽松的连身裙。
没有武装的男女坐在景色优美的场所。
想当然耳,气氛自然会变得悠闲。
除了亚雷克身边那个散发出莫名压迫感的神秘巨大布包……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傍晚。
荷舞的记忆有些暧昧。
不过,她像是涌起了乡愁,有种异常怀念的感觉。
在模糊的记忆中,自己好像非常信任亚雷克。
她不知不觉不再用「你这家伙」或「喂」来称呼亚雷克,而是自然地叫他「亚雷克老板」。
从他的修行里,或许可以搞懂过去不明白的事情。
荷舞感觉既期待又兴奋,她这么问道:
「修行要做什么?」
「先从这里跳下去。」
「…………什么?」
「接著吃豆子。」
「……………………豆子?」
「这两项修行会进行到晚上才结束,今天的修行就到这里为止。我会在回程的路上稍微解释明天的行程。」
「跳下去是什么意思?」
「跳跃的意思。」
「跳就可以了吗?」
「对,接著就交给重力。」
「虽然听不太懂……还真是松散的修行。难道因为是额外服务才这么偷工减料吗?」
「这个嘛,我们尽量不安排严苛的修行内容,不管是修行还是任何事情,最重要的是要持续下去。」
「啊啊,细水长流对吧,原来你们打算用这样的方式捞钱。」
「硬要说的话,应该是放长线钓大鱼,毕竟人生只有一次。不应该在能力范围内挑战极限吗?」
「……总觉得牛头不对马嘴。」
「在修行正式开始前,有件事想请问您。」
「什么事?」
「我想知道您的目的,以及希望透过修行让您的实力提升到什么程度。」
「啊,只要能够还钱就行了。」
「还钱?」
「……糟糕。」
说出口的话让她后悔莫及。
对方可是旅店老板,要是老实告诉他自己「债务缠身」,支付住宿费的能力恐怕会遭到质疑。
实际上,她的确付不出钱,现在光是偿还债务就很吃紧了。
不过,她也回答不出其他目标。
对于思考不在眼前的事情,她觉得很麻烦,而且也不怎么在乎,更遑论要思考对未来的展望了。
不晓得亚雷克对她的发言有什么想法,他的脸上照样笑咪咪的。
「我明白了。顺便请问一下,您欠了多少钱?」
「……还款计画是两天完成一次三十级的怪物讨伐任务,努力赚三个月就可以还清。」
「真是一笔庞大的金额。」
「……还不是利息滚出来的。」
「还有一件事,您看起来大约是二十多级。」
「没错。」
「二十多级的您,必须两天完成一次三十级的怪物讨伐任务,这件事听起来实在很不合理。」
「这样总比每天完成二十级的任务轻松,再说……挑战等级比自己高的地下城是增强实力的捷径吧。」
「您有拚了命也要变强的理由吗?」
「……因为老太婆是公会长。」
「我懂了,您想超越公会长吧。」
「……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成绩比老太婆差的话,四周的人实在太啰嗦了。」
「真是远大的目标呢。」
「……哼,这不是目标,是诅咒。你要赢过伟大的公会长!既然你继承了她的血缘,那更要超越她!否则你永远只是『公会长的外孙女』!……就是这样的诅咒。真是无聊死了。」
「这样啊。不过,您的外祖母,也就是库恩女士,据说是在五十年前完成称霸地下城的任务。」
「啊?喔喔,好像是这样……」
因为对方叫出了外祖母的名字,她一时间不晓得说的是谁。
人们一般会称呼外祖母「公会长」。除了冒险者公会外,还有其他名为公会的组织,但说到公会长,不论谁都知道指的是库恩。
荷舞很清楚,自己的外祖母绝不是位好相处的老婆婆。
她既野蛮又有强大魄力,至少绝对不会是让人亲昵地称呼「库恩女士」的个性。
……那是对家人也很严厉、一板一眼的混帐老太婆。
居然亲昵地直呼那个老太婆的名字,这个亚雷克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心里再次产生这样的疑惑。
她盯著亚雷克的脸。
他面带微笑聊起荷舞所不知道的外祖母。
「听说五十年前的实力标准与现在完全不同,简单来说就是没有足够的正确性。当时判断为十级的人,就现在的标准来看只有五级的也大有人在,或是实力相当的人因为考官不同而被判定为不同级别,这种情形也很常见。」
「居然有这种事。」
「对。地下城的等级判断更夸张,当时决定地下城难度的是负责『调查』的贵族,他们似乎认为『将高难度地下城的级别判低』是绝顶聪明的行为,所以这方面的判断也不正确。」
「……这是在乱搞什么啊。」
「因为贵族不会『探索』地下城,取笑那些在自己判断为『低程度』的地下城丧命的冒险者『居然在那种程度的地下城丢掉性命,太没用了』,在当时蔚为风潮。」
「…………太过分了吧。」
「针对这种制度进行改革的,正是您的外祖母。」
「……」
「为了让地下城与冒险者的等级能被公正正确地审查,她设定了多项标准,并且说服王室的地下城调查局接受。」
「……那个老太婆吗?」
「对。冒险者现在能用自己的实力对照地下城的级别,并进行正确的风险管理,都是您外祖母的功劳。」
「……那个老太婆一次也没对我说过这种事。」
「因为没有一一解释的理由吧。虽然也没有理由隐瞒……但从库恩女士的个性看来,『向外孙女说这种事像在卖弄一样,太丢脸了』她或许是这么想的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对老太婆的事那么清楚?」
「因为我有段时间受到她的养育吧。」
「…………什么?」
「所以说,你在某种意义上就像我的外甥女一样。你的母亲就像我的姊姊,其实你还是婴儿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不过,树精是成长缓慢的种族,婴儿时期也很漫长。我们相处过一段时间,但你应该不记得了。」
「……」
「话题扯远了──我的意思是,你的外祖母能有现在的地位,不只是因为实力坚强。」
「……那又怎样。」
「如果你的目的是超越『公会长』,需要的不只是坚强的实力,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种事情我很清楚。
荷舞无趣地唾骂了出来:
「哼,原来你也站在老太婆那边。在我面前拍老太婆马屁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的。」
「我这个人最不会说谎、骗人或是假意奉承。我只是把真实的情况说出来。」
「不然你是什么意思?你要说我不可能赢过公会长吗?」
「不,我只是说光靠实力没办法胜过她。」
「那你有什么方法吗?」
「我不知道。」
「……什么嘛。」
「不过,站在她的位置来思考,或许不失为一个好方式。」
「什么意思?」
「你也开始称霸地下城如何?先从一座开始。」
笑容满面。
亚雷克笑嘻嘻地说道。
荷舞一副纳闷的样子。
「别说得那么简单……但既然是冒险者的最终目标,『称霸地下城』确实是不错的主意。」
「不,我们要在三天内达成目标。」
「…………什么……荷、荷舞听不懂你的意思。」
「你的语气变了,还好吧?」
「我、我才没有勉强自己!我从出生就是这种语气!」
「你一出生我就认识你了,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啰、啰嗦!总之!我要先确认你的修行是不是真的有效!三天内称霸地下城?哼!做得到就试试看!」
「好,我知道了。」
他有些疑惑地笑著。
荷舞觉得自己好像不小心答应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惊慌失措地说:
「最、最开始的修行只要跳就可以了吧?」
「没错。」
「虽然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效果,反正我会听从你的指示。『因为没有按照指示行动所以没有效果』──我不会让你有机会找这种藉口。」
「用不著担心效果,但请先储存。」
「什么?为什么?不是只是跳吗?」
「没错,只要往断崖跳下去就行了。」
「……咦?我不要,这种事太莫名其妙了。要是真的跳了,荷舞不就死定了吗?」
「是。倒是你的语气──」
「我没有勉强自己!再说,『是』这个回答不对吧!」
「没有不对。」
「这是在测试我的勇气吗?」
「不是。」
「测试我够不够健壮?」
「……不是。」
「没有要测试我的意思吗?」
「对。」
「那不就只是自杀吗!」
「对。」
「我、我不要呜……」
荷舞露出走投无路的表情,用力摇头表示拒绝。
亚雷克没有理会她的反应,他唤出储存点,笑脸迎人地说:
「请储存。」
「你一点同情心或怜悯都没有吗?」
「当然有,所以我有个建议要给你。」
「什么建议?」
「不要用头发减缓下降速度,那样就死不了了。」
「……」
「来,请吧。」
荷舞一再摇头。
亚雷克只是点了下头,指使她往下跳。
○
「接下来要讨论的是明天的行程。」
「嗯,明天,也能看到很多花吗?」
「荷舞小姐?你还没恢复精神吗?」
「……啊!?怎、怎么回事!?这里是什么地方!?」
荷舞急忙望向四周。
这里是──「银狐亭」吗?
这个空间看起来像是食堂。
不知不觉已是入夜时分,自己则正坐在吧台的位子上。
眼前的人是亚雷克。
从构造来推论的话,好像有人在后面那个应该是厨房的场所走动,或许是这间旅店的厨师吧。
荷舞喝了口放在眼前的水。
她的记忆十分模糊。
不过,她总觉得发生了非常愉快的事情。
盛开的花田──
在梦中,她在那里和一位令她怀念的大人开心玩耍。
……尽管是这样的梦境,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知道是恐怖还是快乐的事。
荷舞忍不住开口询问: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可以解释一下吗?」
「这里是『银狐亭』的食堂,你和我从南方边境回来了。今天的修行已经结束,接下来要用晚膳了。」
「这样啊……我记得自己从悬崖往下跳了几次,之后的记忆就……」
「我刚好可以顺便解释明天的修行内容。本来应该在回程时进行说明,但你沉迷于摘花,我不好意思在你那么开心的时候打扰,所以决定之后再提。」
「……摘花?」
「对,你采了路边盛放的花朵,还做成了花圈。你采的花就装饰在那里的花瓶里。」
亚雷克指了过去。
荷舞循著他指的方向往旅店门口看了过去。
柜台上确实有个简陋的陶瓷花瓶。
花瓶里插了三支娇小可爱的花朵。
简陋的花瓶与纤细的花朵格格不入。
……不过,有另一件更让人在意的事。
「亚雷克老板。」
「什么事?」
「我离开这间旅店前,不是弄坏了那个柜台吗?」
「是啊。」
「离开旅店的时候,柜台好像还是坏的。」
「是啊。」
「那柜台是什么时候修好的?」
「内人用五分钟修好了。」
「……内人?」
「她在后面做料理。关于料理、治疗和修理家具这些注重精细调整的工作,内人都很在行呢。」
「不要随便把料理、治疗和修理家具摆在一起,这些是完全不同的事。」
「一旦魔力没有控制好就会爆炸,就这点来说,这些事情大同小异。」
「料理居然会用到魔力──爆炸!?治疗的时候吗!?」
「将魔力注入物体的技术,可以用来强化或是治疗人体,剑士或多或少都会使用到这样的技巧。万一注入过多魔力,恐怕有爆裂的危险,你不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但我不是想听解释!快告诉我关于人体爆炸的详细经过!」
「这种事情确实发生过。我和内人一开始能做到的事情不多,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才锻炼起自己的实力。」
「那个爆炸的人怎么了?」
「放心吧,内人的料理非常美味。」
「爆炸的人呢!」
「还活著,因为事先储存了。顺带一提,爆炸的人就是我。」
爆炸的人是我。
这实在不是可以随便说出口的话,荷舞忍不住这么心想。
「……和你讲话讲得我头都痛了。」
「你想吃什么晚餐?如果有不能接受的食材,麻烦事先告诉我们。」
「我没有特别喜欢或讨厌的食物,交给你们决定。对了,要便宜一点的。」
「没问题,我这就去安排。」
亚雷克鞠躬后便走到了后方。
荷舞望著柜台的花瓶。
「摘花啊,我吗?」
她难以相信这是自己的行为。
小时候,她记得自己因为喜欢花,好像常做这种事情。
……我还记得花圈的做法吗?
荷舞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亚雷克从后面回来了。
「久等了。」
「……这么快。」
「为了不让客人等待太久的时间,本店准备了在五分钟内提供餐点的环境……但也得视餐点的种类而定。」
「意思是火从来没关过吗?太危险了吧。」
「我们这里是系统厨房。」
「……嗄?什么厨房?」
「没什么,总之非常安全。这是您的餐点。」
放在眼前的是普通的餐盘,盘子上摆放了多种料理,是早餐常见的摆盘方式。
餐点内容有切开的椭圆形面包、看似用蔬菜制成的调味酱、欧姆蛋与厚片培根,还有色彩丰富的生菜沙拉。
……我会觉得普通也许是哪里搞错了。
为什么新鲜蔬菜还有厚片培根这种高级食材,会理所当然地摆在盘子上?真是让人摸不著头绪。
难不成这道料理其实很昂贵吗?
她想问,但又开不了口。
荷舞的视线盯著餐盘右下角的汤碗。
这是!
碗里是寻常的热汤,是颜色清淡的澄澈液体。
不过,这碗汤散发出了浓郁香气,一闻就知道是用多种食材熬煮的。
好像很好吃。
她这么想──却有种反胃作呕的感觉。
发现汤里使用的食材后,她的脑中感觉到爆炸般的冲击。
那是个小小的球状物体。
那东西吸收了汤汁后更显得晶莹透彻。
相较于酥脆的外壳,内部则是相当软嫩,咀嚼时有丰富的口感,尤其能带来强烈饱足感的那个食物。
──豆子。
荷舞光是看见豆子,就感到身体出现不寻常的颤抖。
不行。
我没办法吃下豆子。
光是看著就觉得恐怖──不对,是骇人。
不堪回想的记忆苏醒了过来。
那是被自我防御机制屏蔽的噩梦。
王都南方的峭壁。
巨大的布包。
男人的笑容。
男人这么说:
──到死为止。
──吃豆子吃到死。
──这是修行。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豆豆……不要……放过我吧……我不行了……我吃不下那么多……」
「怎么了吗?」
「咦?啊?唔?没、没什么,只是……我也搞不太懂……总、总之,我不吃豆子,我吃不下,帮我拿走。」
「好,我帮你拿别种汤过来。可是,真是太奇怪了。」
「哪里奇怪?」
「你刚才多少都吃得下去,现在居然不吃了。」
「刚才?」
「你在修行的时候吃了豆子吧?啊啊,你好像记不清楚了,恐怕是重来的影响……但我没有出现过这种症状……究竟是怎么回事。」
亚雷克端起汤碗走进厨房。
记忆虽然模糊,但荷舞终于想通了。
「一定是修行害的……」
绝对是这样没错。
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变了个样后,荷舞不禁打起寒颤。
○
「你原本打算明天要在地下城赚钱吧?」
在荷舞用完餐后,亚雷克这么问道。
这里是仍然一个客人也没有的冷清食堂。
荷舞喝著饭后饮料点了个头。
「对,每两天要探索一次三十级以上的地下城……否则我会还不出钱。事情就是这样,很抱歉,明天的修行得中止了。真是太可惜了,我好不容易热好身,正要拿出真本事,明天居然没办法修行,实在是太遗憾了。」
「不会遗憾。」
「……修行要中止喔?」
「不用中止。」
「不中止怎么行,我要去探索啊,我要赚钱啊。」
「赚钱和修行不是不能同时进行。」
这话确实有道理。
但荷舞只是不发一语地猛摇头。
亚雷克点头继续说。
「用不著担心,我只会要求你做得到的事情。」
「一般人其实做不到那些事喔。」
「你不是做到了吗?」
「这是结果论吧!」
「……既然结果是『做到了』,那不就表示『做得到』吗?」
亚雷克表现得很不解。
这种逻辑简直是狗屁不通。
虽然狗屁不通,荷舞似乎也没办法用逻辑说服这位老板。
要向怪物解释人类的道理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要我做什么?」
「称霸地下城。」
「……那、那个,亚雷克老板,荷舞啊,还是会算数的喔,明天是修行的第二天吧。」
「没错。」
「你不是说三天吗?不是说要三天称霸地下城吗?你打算毁约吗?做人不能不守约定喔?」
「明天要前往的地下城,需要整整两天的时间才能称霸。」
「做不到,我做不到。」
「用不著担心,我只会要求你做得到的事情。」
「我说你啊……!你不是说人类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人类在这种时候会变得特别拚命,而且在拚了死命的状态下做的事,大多都会成功。」
「会没命的喔……」
「用不著担心,会先储存的。」
「好想死……」
「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这个人太恐怖了。
荷舞差点哭了出来。
至今在冒险者的生活中建立起来的自我,彷佛正在瓦解。
她有著娇小身体和稚气外表,为了不让别人因为这样瞧不起自己,她故意装成一个行为粗鲁的人。
可是──
在真正的怪物面前,这种无谓的逞强一点意义也没有,她明白了这一点。
亚雷克笑了。
「明天要挑战的是二十级的地下城。」
「……喔?二十级吗?」
「你恢复精神了呢。」
「我还以为你会要求我挑战超高难度的地下城,原来和我的程度一样啊……我的意思不是说称霸很简单,不过既然死再多次都没问题,称霸也没多大的困难。」
「你说的对,再加上今天修行的成果,简直是轻而易举。」
这样的保证给了她坚定的信心。
紧接著,亚雷克若无其事地说下去:
「但那是指一般的二十级地下城。」
他笑容满面。
……为什么呢?
尽管他拍胸脯保证,实际上却完全不能让人放心。
荷舞感觉就像走在一座安全的桥上,桥墩却在瞬间崩落。
尽管荷舞不想知道,她还是开口问了:
「……『一般的二十级地下城』是什么意思?」
「明天要挑战的地下城虽然是二十级,却是『建议称霸者挑战』的地下城。」
「一般建议由称霸者挑战的,都是七十级以上的地下城吧。」
「对。简单来说,用目前的标准无法测量那座地下城的危险度。」
「什么意思?」
「明天我会详细解释,因为不亲眼看见那座地下城恐怕很难理解。」
「放过我吧……太可怕了,我不要去啦。」
「嗯……可是如果没有亲眼看见那座地下城,不管我再怎么解释得口沫横飞,你也不会相信。」
「我们去公会吧?我们去接受委托吧?这么一来,公会的人就会解释给我们听啰?」
「今天晚上我会帮你接受委托,明天一早我们直接前往地下城。」
「没办法这么做吧。」
她的精神瞬间恢复正常。
公会不允许人们擅自帮他人接受委托。
接受委托时,必要条件是所有成员都得在场。
即使不是公会长的外孙女也知道这个常识。
不过,亚雷克说得一派轻松:
「可以啊,因为我认识你的外祖母。」
「……她可不是善解人意的老太婆,不会因为是熟人就通融喔。」
「老实说,我在协助『任务委托所』的内部测试。」
「……『任务委托所』?」
「对,公会离城镇的出口很远吧?这是为了让冒险者可以用更简单的方式接受任务,而由库恩女士思考出来的制度。」
「喔。」
「可惜这种制度一听就是问题百出,可能会有人委托对冒险者不利的假任务,也可能有人谎报根本没达成的任务。」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而且冒险者和『任务委托所』勾结的情形也必须考虑进去。」
「对。因为现在由库恩女士亲自监督,要揪出这些谎言不难。但是,一旦推广开来,可想而知会产生各种问题。不过,如果真的到哪里都能接受任务,岂不是很方便吗?」
「是啊,这样就不需要刻意挑老太婆不在的时候去公会了。」
「……这是你个人的问题吧。那些住在偏远地区的冒险者,不需要先到城中央的公会再从那里出发执行任务,可以减少这类繁杂的手续是很大的优点。所以库恩女士表示:『先试再说』。」
「你的意思是,你被选为内部测试人员,也就是说由旅店兼任『任务委托所』啰?」
「她似乎是这个打算,因为冒险者大多会入住旅店。」
「我懂了。」
「事实上,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些人在协助『任务委托所』的内部测试,像是我在当冒险者时认识的一位女性,她现在也做为旅店老板提供协助。那间旅店的名字是『翡翠逸亭』,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那不是城里最高级的旅店吗?你居然认识那里的老板,人脉挺广的嘛。」
「因为我从事这一行很久了。」
「从外表看来,你年纪再大也顶多二、三十岁吧?暂且不考虑整体气质的话……」
「我看起来像这年纪吗?」
「不是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的正确年龄,因为我丧失了一段时间的记忆。」
「……没想到你的人生也经历了许多波折。」
「我常听见别人对我说『没想到』这句话。」
亚雷克不禁苦笑。
荷舞也绽开了笑容。
「……虽然很在意地下城是什么样子,但你认为凭我的实力也能称霸吧?虽说是以死亡为前提。」
「嗯……」
「我有说错吗?」
「不,我确实认为你可以称霸那个地方,但以死亡为前提这句话好像不太正确,因为会事先储存。」
「是吗?那不是更轻松了吗?」
「也许吧。我认为有时候在死亡的压力下挑战是比较轻松的方式,所以很难给你肯定的回覆。轻不轻松是个人的判断,我们的标准肯定不一样。」
「不对,不是我们的标准不一样,是一般人和你的标准不一样。」
「因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
「我不是那个意思。」
「总之,这就是明天的预定行程,你可以接受这样的安排吗?」
「挺不错的,如果是称霸的奖金,一次就能还清所有债务。」
「那就这么决定了。」
「好。可以代理接受委托这点我也很中意,我实在很难忍受有老太婆在的公会,这么做的确帮了我一个大忙。」
「本店会给予新人冒险者万全的协助。」
「包括让人送死吗?」
「对,那也是其中一项服务。另外还有──协助冒险者达成一开始订定的目标。」
「一开始的目标啊。」
荷舞自问。
然而,她找不出自己的目标。
伟大的公会长。
公会长的外孙女。
因为讨厌周围强加在自己身上的立场,她一路走来横冲直撞。
……我觉得好空虚,好像在与自己的影子竞赛。
不管跑得再快,不管跑在哪一条路,只要回头都会看见那道影子。
那道影子甩也甩不开,总是忽隐忽现地出现在视野内。
而且,没办法拋下它。
「……就把『称霸地下城』当成是『第一个目标』好了。」
「你确定吗?」
「…………不。在你面前信口开河太可怕了,我决定放弃这个念头,再想一想。」
「没问题。餐具可以收了吗?」
「啊?喔喔,麻烦你了。」
亚雷克收好荷舞用完的餐盘和杯子后,便往厨房走去。
荷舞望著他的背影,忍不住有了这样的念头。
「……那个人恐怕连自己的影子都能斩断吧。」
她哼了一声。
这话不是称赞。
真羡慕他这样的人,她只是这么觉得而已。
○
「这是座最好别带任何武器和防具进去的地下城。」
隔日早晨──
荷舞真的没有前往公会接受委托,就直接和亚雷克来到了目的地──地下城。
她两手空空,全身上下只有一件宽松的连身裙。
之前被亚雷克一再杀害的时候,她的装备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另一方面,亚雷克背了一个大布包。
尽管记忆有些模糊,但荷舞觉得那个布包带给她不祥的预感。
他们来到了一座模样古怪的地下城,这里位于城镇的北侧。
荷舞以为「地下城」大多是要爬下洞窟,不然就是必须登上高耸建筑物。
但眼前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个漆黑的空间。
那个并非实体物质的黑色球体,就这样处于山岳地带之间。
它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甚至让人感觉不到距离的远近。
这就是亚雷克今天带她来的地下城,难度虽然只有二十级,但仍然建议由称霸者挑战的迷宫──
「『暗黑空间』,这就是地下城的名字。」
「……暗黑『空间』?地下城的名字大多不是『某某洞窟』就是『某某塔』,或是『某某园』吧?空间是怎么回事,根本没有迷宫的样子嘛。」
「你也看见了,这地方不是洞窟也不是塔,或许勉强可以算是『园』,但还是空间这个形容比较符合吧?」
「这么说是没错……这里真的是地下城吗?乌云……不对,是更没有真实感的……」
「如果要从我的世界找出类似的东西,那就是黑洞了。」
「『我的世界』是什么意思?」
「我是从异世界来的。」
「…………这种话从你口中听到一点也不奇怪。总之,这里是什么样的地下城?还有,不要带武器和防具是在开什么玩笑?」
「在判断地下城的危险度时大致有三项标准,『敌人的实力』、『构造的复杂性』和『陷阱的多寡』三项。」
「怎么忽然开始解释了。」
「『敌人的实力』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构造的复杂性』是基于过去庞大的资料,以容易迷失方向的程度进行判断。至于『陷阱的多寡』,正确说来是『调查负责人在经过的路上遇到的陷阱比例』。」
「……我还住在老太婆那里的时候,这些解释我听到耳朵都长茧了。」
「这方面还有细分的基准,不过从五十年前到现在,为地下城的难度进行测量的大多都是基于这三项标准。」
「是啊。」
「不过,最近出现了第四项标准。」
「第四项?」
「名称还没确定,如果要命名的话,我认为最适合的是『地下城的组成物质』。」
「组成物质啊。」
「最近……说起来也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有个地下城叫做『魔法师死亡洞窟』,那里由会吸收内部魔力的物质组成,难度远超过判定的级别。」
「地下城本身会吸收魔力,这可不是闹著玩的。」
「对,在组成物质本身就具有危险性的地下城,没有避开危险的办法。老实说,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么说来,那里还没有人称霸吗?」
「不,我受到库恩女士的直接委托,已经称霸了那座地下城。」
「还是有办法的嘛。」
「是啊,边死边挑战的话,还是攻得下来。」
「……」
不祥的预感。
他讲的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为什么他会在这时提起「组成物质」的话题。
荷舞怀著郁闷的心情催他继续说:
「……所以呢?」
「『暗黑空间』也是属于组成物质具危险性的地下城。」
「会吸收魔力吗?」
「不是。」
「……不然是什么危险?」
「穿戴在身上的物品会愈来愈沉重。」
「……身上的物品?」
「像是武器、防具、衣服或其他饰品,总之就是身体外的所有东西。」
「…………具体来说会变得多重?」
「根据目前得到的情报,十分钟会变成一倍重,二十分钟会变成四倍重,三十分钟变成八倍,之后持续叠加上去,不过离开地下城就会恢复成原本的重量。」
「你进去过吗?」
「我曾经接受过委托,将这种测不出危险度的地下城重新调查一遍。但因为我的臂力较强,所以没有什么感觉。」
「毕竟你可以徒手破坏锁子甲嘛……」
荷舞抚著平坦的胸膛。
她总觉得还有一个洞在那里。
亚雷克笑了出来,不晓得他想到了什么事情。
「我们已经赔偿那副铠甲啰。」
「啊啊……那就好…………嗯?你刚才是不是说了『已经』这两个字?」
「所以说,你今天的任务就是征服这座地下城。」
「喔……让我整理一下状况。」
「请便。」
「简单来说,你要我在没有装备的状态下,打倒地下城魔王。」
「正确来说是没有武器的状态。」
「有什么分别吗……反正都不可能成功。」
「是啊,如果你的命只有一条的话。」
「好恐怖……我不要……反对暴力。」
「放心吧,挑战前会先储存。」
「可是,你昨天说可能不会死喔?可能不会死,表示不一定会死,荷舞听起来是这个意思喔?」
「这座地下城最简单的攻略方式,就是赤身裸体直接前往地下城魔王的房间。我在调查的时候画过一张地图,这张地图给你。」
他拿出了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纸,看来他将羊皮纸放在围裙的口袋。
荷舞看著地图忍不住纳闷道:
「……什么啊,虽然有一间密室,但也只有一条通道而已。」
「没错,我保证这张地图绝对正确。在战斗过程中瞭解地形也是一种乐趣。」
「这张纸的角落有个可爱的图案,这也是你画的吗?」
「那是我女儿画的,那时候她的年纪还很小。你知道这两张圆圆的脸是谁吗?那是我和内人。你瞧,这里写著爸爸妈妈。我高兴得不得了,所以复印了十张左右。」
「不要在这里晒女儿了……难不成为了替我解决钱的问题,你打算用修行的名义暗中给我好处吗?」
「什么?」
「……我拿到了正确的地图,里面又只有一条路,打倒地下城魔王最简单的方式是直接裸体过去地下城魔王的房间吧?……虽然不可能一次就打倒地下城魔王,但死了还能重来不是吗?」
「对,要重来多少次都没问题。」
「这样不是轻而易举吗?」
「是啊,如果只是要打倒地下城魔王。」
「…………什么意思?」
「你今天的任务是称霸地下城。」
「对,这我知道。」
「可是,你今天的修行是其他内容。」
「不要,我不要。」
「我还没开始解释喔。」
「说、说的也是,现在放弃梦想还太早了。」
「梦想?」
「没事……所以呢,修行内容是什么?」
「你认为自己的运气怎么样?」
「就现状来说,应该是差到极点吧。」
「那真是太好了。」
「一点也不好。」
「不,运气太好就没办法完成修行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座地下城会出现稀有怪物。」
「……稀有怪物?」
「那种怪物很弱,猎捕的时候却又强得令人难以置信。我以前调查的时候,十二小时出现了七只,出现机率算是中等。」
「为了进行调查,你在地下城待了十二小时吗……一般最长也只有四小时而已,所以地下城深处的地图老是制作得很粗糙。」
「我太专注于寻找秘密通道,一不小心就待了那么久。」
「我看你才不是不小心……所以呢?」
「我要你打倒三十只这种怪物。」
「……十二小时顶多出现七只的怪物,你要我打倒三十只吗?」
「没错。对了,你千万别无视那些怪物直接打倒魔王。从内部的动静和出来时的实力变化,可以观察出你有没有认真修行。」
「如果我无视那些怪物的话会怎样?」
「今天原本可以提升的实力会用别的方法来弥补。我会尽可能提供轻松的修行方式,如果是用弥补的方式,说不定会比较辛苦一点。」
「……荷舞啊,做了一个噩梦,在一个黑黑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有个大哥哥在笑。」
「荷舞小姐?」
「啊!?抱歉,我恍神了。」
「你还好吗?如果身体状况不好,可以先死一次……」
「别说得像『先回家休息』一样。」
「你还记得我说的那些话吗?」
「记得,先打倒三十只稀有怪物再打倒地下城魔王,对吧?」
「对,到时候你会觉得地下城魔王的实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个稀有怪物真有那么厉害吗?我感觉精神都来了……不过,这么说的话,你的解释不是很不合逻辑吗?」
「为什么?」
「你不是说运气太好就没办法修行了吗?可是,修行的目的既然是打倒稀有怪物,运气好就能比较快结束,那不是赚到了吗?」
「啊啊,我现在就解释这件事。」
亚雷克把背上那个没有出现在话题里的布包放了下来。
咚!
……那个他轻松背在背上的布包,发出了难以忽视的沉重声响。
荷舞脸颊不住抽搐地问道。
「……那是什么东西,亚雷克老板。」
「这是你那副被我弄坏的锁子甲。」
「为什么这东西会出现在这里?」
「我不是说要赔偿吗?所以我把赔偿物品像这样带到了这里。」
「你确实带来了,但现在用不上吧?」
「为什么?」
「接下来不是要挑战地下城吗?」
「哈哈哈,你真会说笑。挑战地下城当然需要武装啊。」
他说得理直气壮。
这位老板义正词严地说了那些话。
「我不要……我不要当冒险者了,我要开花店……」
「哈哈哈哈,在那之前你得先把借款还清。请吧,请在这里穿好装备。」
「冷、冷静点……你不是说会变重吗……装备会变得愈来愈重,我听见你这么说了……」
「没错。」
「我会没命……我会被铠甲压死……」
「对。」
「对什么对!」
「可是,你不觉得可惜吗?」
「哪里可惜了!?」
「既然要打倒经验值高的怪物,想办法让经验值加倍不是人之常情吗?」
「……人之常情?」
亚雷克也有这样的想法吗?
荷舞凝视他,像是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也许是想让荷舞放心,他露出了温柔的微笑,但这样的行为只得到了反效果。
「用不著担心。要是在这座地下城像这样全副武装,就算被怪物攻击也不怕丧命。」
「照你刚才的解释,装备会在这座地下城变得愈来愈沉重。」
「对。」
「可是,一离开地下城,重量就会重新计算。」
「对。」
「可以在探索途中离开地下城吗?」
「什么?」
「……不行吗?」
「不行。不过,储存点会放置在地下城外,因为如果设置在内部,恐怕会发生危险。」
「死了就可以到外面,是这个意思吗?」
「对。」
「可是身上穿著锁子甲,没那么容易死?」
「对。」
「而且你要我穿戴这些东西打倒三十只十二小时顶多出现七只的怪物?」
「对。啊,为了不让装备脱落,我先帮你施魔法。」
「居然有这种魔法。」
「因为有座和国中生的淫乱妄想没两样的地下城,进去之后,装备会一件件掉下来。为了攻下那个地方,所以需要这样的技巧。」
「……原来是你创造的啊。」
「对,我在魔法局取得过几项专利。」
「我得穿著愈来愈重而且脱不下来的铠甲,在地下城待十小时以上吗?」
「从你的LUC看来,大约需要四十小时。」
「如、如果我动不了的话,要怎么办……?」
「很简单,重来就好了。只要你宣告『重来』就会移动到储存点。」
「这、这样啊……至少让人放心一点……」
「一旦重来,装备会逐次增加。」
「什么?」
「一开始是身体,接著是护手,再来是腰甲、护膝,每次重来都会增加装备。穿戴完整套铠甲的话,我还带了重物过来,到时候要请你装备在身上。」
「……」
「我必须尽可能让你全身的重量平均分担,而且要让你拚了死命修行。」
亚雷克唤出储存点。
荷舞一再死命摇头。
「拜托不要……不要对我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哈哈哈,你昨天不是说过吗?既然不会死,这种事一点也不难。」
「……因为、因为……!我根本没料到会是这种状况……」
「不用担心,你一定能成功。」
「……」
「来吧,我会在这里监视储存点。」
亚雷克笑容满面。
荷舞感觉痉挛要发作了,呼吸愈来愈急促。
「那、那个,可以放弃吗?」
「我有一个忠告。」
「什、什么忠告?」
「就算是乍看之下做不到的事情,实际行动后说不定意外简单。」
「……简、简单吗?这个修行也是同样的情形吗?」
「简单与否是主观判断,每个人都不一样。」
「……」
「请自行前往确认。对了,里面没有光线,在黑暗中请小心。」
亚雷克笑咪咪地指向地下城的方向。
荷舞明白了一件事。
亚雷克有很多异于常人的地方,不过──
最大的不同点在于,这个男人心里没有「放弃」这个选项。
○
「我摘了好多好多花,那是黑色的花,黑色、黑色、黑色、黑色、黑色、黑色、黑色、黑色、黑色、黑色、黑色、黑色……」
荷舞从「暗黑空间」生还时,四周已是一片漆黑。
不过,即使说是漆黑也比地下城内部明亮。
荷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不停地打倒怪物。
因为不知道哪一只是稀有怪物,她只能打倒所有怪物。
亚雷克大概是故意不告诉她稀有怪物的外表特徵吧。
反正就算说了,她也不可能在黑暗中分辨出来。
装备愈来愈沉重。
她拖著身体,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黑暗。
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从哪里冒出来的恐惧。
荷舞的内心几近崩溃,所以虽然是漆黑夜晚,但外面的世界不同于地下城内部,些微光亮都能让她感到安心。
忽然──阴影笼罩了她。
她将目光聚焦。
亚雷克正看著她的脸。
「……哇啊啊啊!?」
她急忙往后跳开。
亚雷克不以为意,他笑容满面地说道。
「欢迎回来,荷舞小姐,看来你顺利完成了修行与任务呢。」
「顺利……?」
顺利是什么意思?
身体确实没有受伤,也变得更加健壮了。
怪物的攻击也不再让她觉得疼痛。
怪物的攻击无效。
怪物的攻击一点用也没有。
「我觉得好重、好重,动也动不了,只想让怪物杀了我,可是,那些怪物杀不死我。四周黑压压的,大家都在花圃。」
「你的情绪有点激动,第一次称霸地下城的人多少都有这样的倾向。你要喝点水吗?」
「嗯,荷舞啊,最喜欢水了。」
「树精好像都是这样,库恩女士看见可以泡澡的浴池时也很开心。」
「昨天呢,泡澡,泡得好舒服。咕嘟咕嘟的,虽然泡到了嘴巴,荷舞还是很喜欢呢。」
「这样的话,回去后就先泡澡吧。今天是内人帮忙设置澡堂,一回去就能泡澡了。」
「太棒了!」
「你好像很累呢。果然,在没有光亮的地方待整整两天的时间,也有人会受不了呢。」
「一般来说都会受不了呢。」
「虽然辛苦,但你的STR和DEX上升了不少呢,同时也学会了侦察系的技能。这么一来,不管敌人从哪里出现,你都能用头发迎击。太好了呢,你变强了。」
「太、太棒了……?」
「看见你有这样的成长,我也很高兴,毕竟我在你婴儿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婴儿的时候?」
她恢复了理智。
亚雷克点头。
「以前我也说过,我在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见过你。」
「……这件事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我当时称呼你的母亲为大姊。」
「你知道我妈妈吗?」
「在她失踪前,我们还有联络。」
他依然笑咪咪的。
荷舞无趣地哼声。
失踪的母亲。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觉得没有母亲也无所谓,可是──内心还是忍不住会为这件事怒火中烧。
「……妈妈会离开,都是老太婆的错。」
「喔?」
「她不想要大家只把她当成『公会长的女儿』吧。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原来也可以这么解释。」
「……什么叫『原来也可以这么解释』。你不知道妈妈不见的理由吗?」
「虽然不是猜不到,但真正的理由我也不知道。当时展开过搜索行动,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了。她要不是刻意隐姓埋名在某个地方过著幸福的生活,就是……」
「……死了吗?」
「我宁愿相信她还活著。」
「没想到你也会提出这种有人性的意见。」
「因为我是人类。」
「……和种族无关,我指的是精神……」
「什么?」
「……没事。欸,可以问件事吗?」
「什么事?」
「我爸是什么样的人?既然你从我婴儿的时候就认识我,应该也见过我爸吧?」
「我不知道。」
「……居然不知道。」
「要是知道就好了。虽然有怀疑的人,只可惜都没猜中。我遇见你母亲的时候,你已经出生了,而且没有父亲。」
他陈述著沉重的事实,语气却很轻快。
要求他展现人类的情绪是白费力气,荷舞理解到了这一点。
「……因为担心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还是姑且确认一下。你不是我爸吧?毕竟你的实际年龄好像跟外表看起来不太一样。」
「是的话呢?」
「……老实说,和你在一起有种怀念的感觉。」
「是吗?」
「如果你是我爸,虽然不会开心到哪去,但我勉强可以接受。依你的精神构造,要当那个老太婆的女婿应该不成问题。」
「我确实像是她的乾儿子……库恩女士看似严厉,其实非常温柔。不管谁是你的父亲,相信她们都能相处融洽。」
「你眼睛瞎了吧?事实是我不知道爸爸长怎样,妈妈又失踪了。」
「你认为原因在于库恩女士吗?」
「不然呢?」
「你向本人确认过吗?你问过库恩女士的意见吗?」
「……当然没有。」
「原来如此。」
「什么啦。」
「没事。总之,恭喜你称霸地下城。」
「……啊啊,因为装备太重了,我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上面。是啊,我称霸了地下城……」
往外祖母更接近了一步。
……这种想法率先浮现于脑海,让荷舞摇了摇头。
她讨厌老是意识到那个死老太婆的自己。
「……我常在想,树精是不是不需要铠甲和武器?」
「在库恩女士还是个冒险者的时候,她说武装对树精只有妨碍,因为树精拥有一头富有弹性而且强健的长发。」
「……」
「服装方面她也尽量挑选轻便的衣物,让精神集中在操控头发。至于感觉的话,因为我不是树精所以不清楚……假设对手是树精,只要接近到铠甲能发挥效果的距离就赢了。反过来说,要是在那之前被头发缠上就输了。」
「原来还有这种思考方式。」
「关于树精的作战方式,库恩女士会比我还清楚的。」
「……」
「毕竟在『操控头发』方面,其他种族无法瞭解得那么透彻。」
「…………这种事情我也知道,要是能直接开口,我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
「称霸地下城真的超难,而且老太婆当时没有储存,地下城难度又没有现在明确。想到她拚上性命做这件事,我就打从内心尊敬她,也能接受自己不过是『公会长外孙女』的身分。」
「这样啊。」
「……不过啊,现在我还能尊敬她吗?现在我还会想和她好好相处吗?我这辈子都在讨厌那个老太婆,我没有目标,只是讨厌老太婆,我做的任何事都是想尽可能远离那个老太婆,我现在还放得下这些念头吗?」
「我记得你讨厌别人把你当成公会长的外孙女。」
「没错。」
「可是,最把你当成『公会长外孙女』的人是你自己,在我看来是这样。」
「……也许真的如你所说。我活在自己的影子底下,不论我跑得再快,不论我绕得多远,脚边的影子始终紧跟著我……我忘了怎么前进,因为我一直看著脚下。」
「我懂了。」
「……你懂什么?」
「也就是说,前进就是你的目标。」
「……或许吧。」
「我会把这当成参考。」
「哼……你又能帮上什么忙?」
「我能做到的是提供包括修行在内的协助。」
「……」
「倒是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世上有『魔族』这个人种吧。」
「什么?」
荷舞搞不懂他怎么会没头没脑地问起这个问题,不禁露出猜疑的眼神看了过去。
「……有是有,那又怎样?」
「我想你应该知道魔族的由来是怪物。两个不同的种族,比方说树精与人类结婚生子,通常会生下人类或树精……偶尔会出现突变,生下种族特性异于父母的孩子。如果生下的是与父母不同的异族,由于『那肯定是与魔物通奸生下的孩子』这种中伤的意见,于是产生了『魔族』的说法。这种名称根深蒂固,事到如今已无法更正。」
「……那又怎样。」
「魔族之间的孩子又会是什么情况?」
「……天晓得,不就是魔族吗?」
「没错,基本上会生出魔族,不过偶尔也会生出魔族父母的种族。」
「…………搞不懂你究竟要讲什么。」
「魔族是遭受严重差别待遇的种族,也常受到父母严厉的对待……尤其周围目光更是苛刻。」
「不过是和父母种族不同而已嘛。」
「正是如此,只可惜,歧视不需要明确理由,因为人们只想歧视自己想歧视的事物。」
「……这是在教我道德观念吗?」
「你知道自己的母亲是魔族吗?」
荷舞的呼吸顿时停了下来。
她一时间听不懂对方说了什么。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妈妈是老太婆的孩子……」
「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形,异族婚姻都有可能生出魔族。你的母亲在十年前失踪……那时候你还是婴儿。听说树精要出生十二年后才会开始懂事?」
「……」
「你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吗?」
「……老、老太婆可没说过妈妈是魔族。」
「因为这件事如果让人知道,你肯定会遭到歧视。」
「就只是妈妈是魔族而已嘛,这种事有什么好歧视的。」
「天晓得,人类就是会歧视自己想歧视的事物。」
「…………」
「但这证实了我的猜测,库恩女士果然没有把事情告诉你。」
「这种事……」
「她那个人有问必答,建议你可以找她谈谈。」
「……你凭什么要我听你的话?」
「因为你就像我的侄女一样。」
「我说过我不记得你是谁吧。」
「就算你不记得,我还是会想关心你。」
「任性的家伙。」
「你不记得自己的母亲吧?」
「……」
「可是,你的母亲非常爱你。」
「既然爱我,为什么要离开?」
「我不知道,虽然猜得到是什么原因,但还是只有本人最清楚。大姊的个性开朗,只是有时候会钻牛角尖。」
「……我再确认一次,你真的不是我爸吧?」
「这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你遇到困难,随时可以找我帮忙,因为你就像是我的侄女。」
「……」
「需要我帮你联络库恩女士吗?」
「…………」
荷舞苦恼不已。
挥不去的黑影。
身为公会长的外祖母。
……然而,自己对这道黑影又有多少瞭解?
难道不是一无所知吗?
自己有很多想说的话以及想问的事,但她过去一直以为说了也得不到回覆。
……虽然很不甘心,但自己从来没开口过问也是事实。
为了藏起羞愧的心情,荷舞故作无趣地说道:
「……哼,你未免太鸡婆了吧。」
「对于其他客人,我会尽可能不多管闲事。」
「因为我像是你的侄女,你才会管那么多吗?」
「没错,我确实是这样的心情。」
「……呿,真拿你没办法。好吧,我就照你的意思和老太婆见面,但要等我把钱还完。」
「没问题,感谢你的理解与协助。」
「称霸地下城的奖金马上就能拿到了吧?」
「今天可以拿到一半的奖金,另一半应该这几天就能拿到。」
「发放称霸奖金时,需要经过事后调查……也就是说,还没办法把债务还清。」
「即使只有一半的金额,『建议称霸者挑战的地下城』还是够你偿还所有债务了,而且从七十级地下城开始,称霸奖金会大幅增加。」
「是这样吗?老实说,我对称霸奖金的制度不熟。」
「我也不清楚你的借款金额,但从你提过的偿还计画反推,应该是绰绰有余。」
「……那就明天晚上吧。白天我去把钱还清,晚上就去公会。」
「我知道了,明天我陪你一起到公会。我会帮你提出成功达成任务的报告。」
「交给你了。」
她说得若无其事,内心却充满了紧张与不安。
不过,她有种感觉。
如果能搞清楚纠缠自己的黑影──
或许就能向前迈步了。
○
隔日白天──
「银狐亭」食堂。荷舞在吧台的位子闷闷不乐地用餐,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著。
那副样子实在让亚雷克忍不住在意起来。
「荷舞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也没有。」
「餐点不合口味吗?」
「……刚才我拿称霸地下城的奖金去还钱。」
「是,这件事我听说了。」
「结果负债增加了。」
「……什么?」
「对方知道我是公会长的外孙女,好像打算让我没完没了地付钱给他们。我一口气把钱还清后,借款又忽然增加了。」
「你怎么处理?」
「我把他们打飞了。」
「以你现在的攻击力,就算打断对方的身体也不奇怪。」
「我有控制力道。昨天挑战地下城魔王的时候,我大概明白了自己有多少实力。」
「这种地下钱庄背后可能有黑道操控,没问题吗?」
「谁知道,不然该怎么办?」
「总之,先通报宪兵吧。」
「说得有道理。你陪我过去,我不知道通报方式。」
「没问题。」亚雷克点头。
荷舞不禁叹了口气。
「……仔细想想,我真的很无知。」
「如果你是人类,早就是被称为大人的年纪了。但因为你是树精,说起来还只是小孩。」
「别把我当成小孩子。」
「抱歉,因为我从你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认识你,实在忍不住……」
「……说的也是……我有件事想问你。」
「请说。」
「我该叫你『叔叔』吗?」
「随你高兴。虽然我把你当成自己的侄女,但毕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要叫我『亚雷克』也好,还是叫『亚雷克老板』、『叔叔』、『老板』、『喂』、『欸』都没关系。」
「我还是叫亚雷克老板好了。你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叔叔的年纪……该怎么说呢,我想保持一点距离感。」
「在你的主观感觉看来,我果然只是个忽然冒出来的人。」
「不是那样的,只是你缺乏做为人的认同感,所以让我很难产生亲近感。」
「树精与人类的习俗和寿命都不一样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就当成是那样好了……」
她不自觉地意志消沉,而亚雷克依然笑容满面。
「时间快到了。」
「……什么时间?」
「前往公会的时间。快的话,马上就能拿到剩下的奖金。」
「…………欸,真的要过去吗?」
「有什么问题吗?」
「……反正现在去见老太婆也没用……我看还是取消吧?」
「我明白了。」
「你能明白吗?」
「你害怕了吧?」
「…………我……确实很害怕。」
「你要进行精神锻炼的修行吗?我们有锻炼精神的特别课程,而且现在正好提供了多项优惠──」
「我去,我现在就去,荷舞会加油的。」
「这样啊……大家都在回避精神修行。」
「之前的不都是精神修行吗?」
「哈哈哈,过去的修行哪里有锻炼精神的要素了?修行中成长的是VIT、HP、STR和DEX。」
「听不懂……亚雷克老板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
「啊啊,不好意思,这是我那个世界的用语。」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如先听我解释吧?连我妻子也不愿意进行精神修行,所以我一直希望有人可以接受这样的修行。首先把眼睛遮起来,再用刀子──」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用不著这么坚决拒绝吧……我知道了。」
亚雷克似乎觉得很遗憾。
荷舞的身体无法停止发抖。
「我、我们快走吧?荷舞想早点见到外婆。」
「你忽然变得很积极呢。没问题,等我一下,我先收拾餐具。」
「好、好吧……我也要回房间准备。」
「待会在旅店门口见。」
「知道了。」
荷舞狼狈地起身。
光是和他对话就是艰困的精神修行。
相较于亚雷克这号人物带来的压力,与许久不见的外祖母见面的沉重压力简直轻如鸿毛。
○
「我就带你到这里吧,我会在外面等你。」
亚雷克爽快地说出背叛的话就离开了。
夜晚。
冒险者公会。
公会长办公室。
在满是文件与香甜气味的烟雾缭绕的空间,两位树精正面对面。
她们样貌相似。
都拥有褐色的肌肤、幼小的身躯、浓密的长发。
白发的是荷舞,绿色头发的是公会长库恩。
库恩坐在房间最里面的椅子上,整个人像是埋进了椅子内。
她不发一语地从头发隙缝瞪著对方。
「果然不该过来这里的。」荷舞只觉得后悔莫及。
就像自己讨厌外祖母──
外祖母说不定也讨厌擅自跑了出去,又擅自憎恨她的外孙女。
她想了很多问题却一个都说不出口。
简单来说,这久违的对话让她感到恐惧。
两位树精互相瞪著对方。
两人的眼神都称不上和善。
沉默蔓延,她们像在刺探彼此的破绽──
「那个……」
「喂……」
两人同时开口,接著又陷入沉默。
然后,她们笑了出来。
「……什么事,死老太婆。」
「你有话就快说。」
粗哑的嗓音催促著荷舞。
所以,她开始说了。
「……我想知道妈妈的事。」
「哼。」
「你从来没告诉我关于她的事情。」
「你没问过,我自然就没说。我以为你不想知道。」
「我怎么可能不想知道。」
「……你的母亲拋弃了你,说不定你根本不想知道她的事情吧。」
「……」
「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关于那个我和你的人类爷爷生出来的魔族女儿的事。不过,你也要把事情告诉我。」
「什么事情?」
「你离开这里之后,成为冒险者、接受亚雷克的修行、最后称霸地下城……反正就是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是以公会长的身分确认外孙女的成果吗?」
「不是……身为外祖母,我当然会关心自己的外孙女。」
「……」
「我得到了相关情报,但我不知道你在这些过程中感觉到了什么,有什么样的想法。把这个精采的故事告诉我吧,让我知道外孙女的活跃表现。」
粗哑的嗓音说著。
荷舞第一次觉得外祖母和自己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除去公会长这冰冷生硬的称号,眼前只是一个担心自己外孙女的平凡外祖母。
因为这样,荷舞感觉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讲起来很长喔。」
「无所谓。」
「说起来,我真是倒楣透了。」
「什么意思?」
「……我要先抱怨一件事。你在五十年前针对地下城难度制订的标准,因为标准没订好害我吃尽了苦头。」
「哪没有订好了,标准适用于大多数的地下城吧。」
「可是啊,有个叫『暗黑空间』的地下城,那里黑得要死又重得要命,身体愈来愈重、愈来愈重……」
「……辛苦你了。」
库恩发出粗哑的嗓音表示同情。
荷舞点头说起自己一路走来的故事。
经过一再无谓的逞强并且打破这样的自尊后──她终于愿意试著面对自己的影子。
她说起为了得到这样的决心,而在这三天内承受的痛苦经历。
○
「我和库恩女士有话要说,你可以先回旅店吗?」
荷舞聊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她走出公会的时候──
在外面等待的亚雷克像是接替她般走进了公会。
聊了这么久,他一直在外面等吗?
现在是深夜,天也差不多快亮了吧。
荷舞听从了他的话,直接走回「银狐亭」。
四周空无一人。
因为设置了等距离的照明,所以不至于看不见路。
不过,凭荷舞现在的实力,即使在黑暗中她也能察觉各种动静。
比方说──
有几个呼吸声,透露了他们正藏在巷弄观察这里的情形。
荷舞停下脚步。
有一群人在跟踪她,令她感到一阵颤栗。
这种你追我躲的行为一点也不符合她的个性。
所以,她放声大喊:
「喂,偷偷摸摸跟踪我的家伙,趁我还没生气的时候快滚出来。」
她喊完后,一群男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荷舞瞪著他们……里面有张她很熟悉的人类脸孔。
是钱庄的人。
这下她明白了,钱庄的人被痛扁后带了一群人过来堵她。
只能再给他们一次教训了,荷舞忍不住叹了口气。
尽管遭到十多名男子包围,但荷舞完全不认为自己会输。
想必是修行的成果吧。
男人们默不吭声,逐渐往她逼近。
荷舞让头发动了起来。
然而──男人们忽然停止动作。
荷舞觉得奇怪,她往左右张望。
这时──
「如果你在旅店内,内人就会帮忙应付了。」
一旁有个一直都在视线范围内的场所,但亚雷克忽然出现在那个地方。
荷舞对这群男人的袭击一点也不吃惊,但亚雷克悄无声息地从身边冒出来这件事,让她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来的?」
「因为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我原本就在暗中观察。然后,我发现他们包围了你,所以急忙赶了过来。」
「就算是这样,你的声音和气息……」
「为了让旅客能有舒适的住宿环境,我会尽可能地消除自己的存在感。」
「这里又不是旅店。」
「已经养成习惯了。」
真是可怕的习惯。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察觉气息的范围究竟有多广?
包围在荷舞身边的男人,似乎也是在亚雷克出现在她身边后才注意到他……
他是怎么在没有引起这些男人注意的状态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们身边穿过来的?
亚雷克没理会混乱的荷舞,他兀自向那些男人说道:
「各位晚安,我可以向各位确认你们的目的,还有为达成目的使用的手段吗?」
男人们面面相觑。
接著,一位有著细长的小眼睛、发型奇特的男人代表所有人开了口:
「只要把公会长的外孙女交过来,我们可以饶你一命。」
他的目光冰冷,平板的语气感觉不到情绪起伏。
那副模样令人不寒而栗,缺乏人类情感的那个家伙打算硬把人掳走。
但亚雷克毫不畏怯,他面带笑容露出纳闷的表情。
「饶我一命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会伤害你。」
「也就是说,你想把她抢走,甚至有可能行使暴力手段,我这样理解对吗?」
「……你这家伙是什么人?」
「我就像她的『叔叔』。」
男人们显得相当不解。
荷舞望向亚雷克。
他在笑。
虽然在笑──却有种恐怖的气息。
荷舞看出了这一点,她向打算掳走自己的男人们劝说:
「喂,我这么说是为你们好,劝你们还是赶紧打消这个念头。你们的精神要是被破坏了,那可不关我的事啊。」
她由衷担心这些男人的安危,因此提出了这样的忠告。
但那些男人似乎因为她的发言而决定采取行动。
「小妹妹,叔叔来了后,你就变得很强势嘛。」
这句话让他们觉得自己被人看扁了。
他们将视线集中在亚雷克身上。
亚雷克只是一脸纳闷。
「我懂了,就是你们借钱给她的吧?你们遭到宪兵团扫荡做不成生意了吗?」
「……什么?」
「不过,你们这叫恼羞成怒。你们威胁她这个公会长的外孙女,想从公会长身上捞一笔,这种想法实在非常要不得……虽说这都是我的推测就是了。平常我会取得证据来证实自己的推测,但这次的事情和我没有太大的关系,如果我误会了还请见谅。」
「既然和你无关,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我更想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也别采取粗暴的手段。」
「……拿不到钱无所谓,可是就算对方是冒险者,也不能让外人来搅局我们的生意。」
他说得火冒三丈,实在是无可救药的男人。
比起拿不到钱,他似乎觉得被人瞧不起是更严重的问题。
难道钱庄的人都是这副德性吗?
荷舞不明白。
她明白的只有一件事。
现场最具危险性的不是脸上爆出青筋、怒气冲天的钱庄男。
最危险的人物笑著开了口:
「为了让你们安全离开,我们来交涉吧。」
啪,亚雷克弹了下手指。
接著──那些男人背后出现了土墙。
数量共有八面。
那些土墙毫无缝隙地紧连著,完全堵住了男人们的路,以及被他们所包围的亚雷克与荷舞的退路。
好奇怪的情形。
「为了让你们回去,我们来交涉吧。」
他这么表示了,结果一出招就堵住对方的路,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荷舞不禁面露怯色猛摇头。
然后,她拉住亚雷克的袖子这么拜托他。
「不、不要动手……虽然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放过他们吧……」
「这种人要是不当面把话讲清楚,他们会一直死缠著你。用不著担心,别看我这个样子,我的实力还算坚强,就算对方使用暴力也伤不了我。」
她忍不住开始怀疑,还算坚强这个词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徒手贯穿锁子甲的人,实力应该不是「还算」坚强而已。
那群男人有半数觉得疑惑,另一半则是气愤不已。
「你到底想怎么样?」钱庄的人逼问。
钱庄男原本就小的眼睛眯得更细了,那张脸展现出了十足魄力。
那是与冒险者不同的类型,是用来应付人类的气势。
遗憾的是,那种气势吓不倒亚雷克。
「用烤炉烤派,这种事出乎意料的难。」
「什么?」
「要做到外皮酥脆、内里松软,在这个世界要先从炉灶开始建起。如果炉灶不好,温度就上升不了,就样就烤不出好吃的派了。」
「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很擅长搭建炉灶呢。」
轰。
亚雷克的周围忽然燃起熊熊大火。
钱庄那些人不由自主吓了一跳,他们急忙后退。
可惜,他们无路可退。
他们背后是亚雷克制造出来的土墙。
背后是土墙。
眼前是大火。
这样的组合简直像是──
「炉灶搭建完成。」
亚雷克笑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钱庄的人终于注意到事态异常。
他有些惊慌,但依然用凶狠的表情质问亚雷克。
「你、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为了维持脸上的表情,似乎就费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亚雷克笑著举起右手。
他的掌心冒出了散发著微弱光芒的球体。
──储存点。
「请储存。」
「什么!?」
「我接下来要请你们不要再接近荷舞小姐,而你们说不定会在请求的过程中丧命。我的交涉技术是向『辉芒』学的,所以对方不是答应就是没命,有点像※懦夫博弈那样呢。」(编注:两名车手相对驱车而行,谁先转弯另一方就获胜;若双方皆不退让,导致两车相撞,则没有人能受益。)
「说人话!」
「你们只要说『储存』就行了。在各位变成外酥内软的派之前,麻烦你们了。」
黑夜中,亚雷克的火焰照亮了四周。
荷舞所在的位置非常平静,王都的夜晚还有些寒冷。
不过,钱庄那些人在土墙边不停哀号著热死人了。
在他们喧闹不休的时候,亚雷克心平气和地向他们解释。
「要是烫伤了,出现水泡会很痛呢。如果用小火慢烤就会变成那样的状态。视火力的调整,也可以让你们体验没有疼痛、从手指开始炭化碎裂的感觉。在那之前储存是为了各位好,我是这么认为的。」
「储存!你们也赶快储存!」
钱庄男大叫。
男人们接连大喊出:「储存!」
荷舞看著眼前的光景,唇角忍不住抽动。
她完全搞不懂这有什么意义,她只知道事情经过与亚雷克的目的。
平常的修行看在外人眼里原来是这个样子,荷舞再次明白自己是受到了拷问。
打造出这凄惨光景的亚雷克,笑著从腰间取出了某个东西。
那是个不起眼的金属块。
那东西看起来像把刀子,但不论是刀身的厚度还是刀刃的钝度都很不寻常。
亚雷克拿著那把刀子笑嘻嘻地说:
「我们这就开始交涉吧。首先,我方的要求和刚才提出的一样,那就是『不许再接近荷舞小姐』,但各位也有不能退让的条件吧。」
所有人不发一语,火焰燃烧的声音在此时听来格外响亮。
亚雷克显得心满意足,他继续说下去:
「将你们的要求一个个剔除并让你们接受我方的要求,就是我的目的。」
刀子在夜光下闪耀著光芒。
剔除。
这句话实在是再直接不过了。
「我们来诚心诚意地沟通吧。我这边也不会退让,毕竟这攸关我侄女的安全。」
听见这句话后,反而是荷舞全身发抖。
她的身体打起寒颤并疯狂摇头。
「不要、不要,不要这么做……」
「不用担心,我很重视自己的家人。」
「其、其他人也是有生命的喔?」
「我知道,我不会伤害他们的性命。我会让他们活著离开,交涉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苟延残喘和活著是两回事喔?」
「哈哈哈,你在说笑吗?」
「什么?」
「活著就是活著──不管死过多少次,只要活著就能活下去。」
──讲不通。
无法用常识跟这个男人沟通。
荷舞理解到了这件事,她默默地放开了亚雷克的袖子。
交涉想必很快就会结束了。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钱庄那些人听见了刚才那段对话后,各个都吓得魂飞魄散。
○
「荷舞小姐,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你刚来这间旅店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了吧?我喜欢泡澡,不过泡这么久实在有点吃不消。」
──荷舞将意识拉回现在。
这里是「银狐亭」的澡堂。
一起在浴池泡澡的萝蕾塔似乎泡昏头了,她的手变得红通通的。
荷舞记起自己坐在她的膝盖上。
然后,荷舞站起身。
「不好意思,萝蕾塔,可以起来了。」
「……好。可是,你说要给你回想的时间,我才在这里等那么久,至少告诉我一些你刚来旅店的事吧。」
「……不说了,讲来讲去都是些凄惨的事。」
「我想也是,因为是亚雷克先生带的修行嘛。」
「真是令人讨厌的信任感啊……」
「不过,如果你在回想后决定不说,我会尊重你的决定。我当然很有兴趣,但我不会无视你的想法硬把话套出来。」
「你还是这么乖巧的好孩子。」
「别把我当成小孩子,我前几天就成年了。」
「是吗?这种事早说嘛,我可以帮你庆祝。」
「……说出来的话,好像是用委婉的说法强迫别人帮我庆祝,所以我说不出口。」
「很像你的作风。好吧,我自愿帮你庆祝,不是你强迫我的。」
「……到头来还是像被强迫的。」
「就说不是强迫了……你要是不离开浴池,我就先上去啰。」
荷舞从浴池中走到了浴池边。
然后她手、脚、头发并用,出了浴池。
从她背后传来啪唰的声响,萝蕾塔的声音也同时传了过来。
「荷舞小姐!」
「什么事?叫这么大声。」
「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吗?以前我听过你和亚雷克先生很普通地在对话。」
「……和那个男人普通地对话……?」
「我的意思是,亚雷克先生直呼你的名字。」
「啊啊,原来是这个意思,所以呢?」
「我觉得很稀奇,所以想请问你和亚雷克先生的关系,可以告诉我吗?」
「那是因为啊,亚雷克老板像我的叔叔一样,也就是──家人,所以我拜托他讲话不用那么客气,只是这个原因。」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担心是种精神修行呢。」
「精神修行,我不要、我不要……」
「荷舞小姐?」
「啊、啊啊,没事。萝蕾塔也快上来,不然真的会昏倒喔。」
荷舞从澡堂离开了。
她在旅店吧台和澡堂间的狭窄空间穿上了衣服。那是件宽松的连身裙。
她穿好后直接离开,走到了一楼食堂。
亚雷克与优咪并肩站在吧台后面,似乎在和其他客人聊天。
不过,亚雷克看向往他们走来的荷舞,并和她打了声招呼。
「荷舞,你泡完澡了吗?」
「是啊,不过萝蕾塔泡了很久,如果她还没上来,你最好让人去看一下。」
「没问题。优咪,麻烦你了。」
优咪听见后苦笑著点了下头。
荷舞在吧台的空位上坐下,她和亚雷克聊了起来。
「萝蕾塔问我,刚到这间旅店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你怎么回答?」
「我答不出来。」
「……说的也是,家人间的误会没办法轻易讲给外人听。」
「不是那个原因。是因为太惨了,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萝蕾塔小姐确实因为家人受了很多苦,在某种意义上真的很惨。」
「不是某种意义,是超级惨……反正你也不懂。对了,明天早点叫我起床,我早上有事要去地下城。」
「你能来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结果你也会一起去,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吧。」
「话不能这么说,要制作新的标准需要参考多方意见……因为测量『地下城构成物质的危险度』时,构成物质本身具危险性的地下城不多,所以需要不同人针对同一座地下城提出意见。这样的过程非常重要。」
新标准。
也就是「地下城构成物质危险度」。
近年来,不时出现单凭现任公会长在五十年前制定的标准,无法衡量难度的地下城。
所以,荷舞现在主要的工作就是为「地下城构成物质危险度」制作测量标准。
公会长的外孙女这个影子依然缠绕著她,可是……她已经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项事实。
至少得在相同领域超越外祖母的成就,荷舞这么决定……只是要付出的努力确实太多了。
「……重要就好。这种事累死人了,真亏老太婆这一辈子能制定出三个明确的标准。光是设定一个新标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可是,就是因为大家的辛劳付出,才得以降低冒险者的死亡率。我认为这是很伟大的事,因为人一死就完了。」
「这种话从你嘴里听来感觉特别草率……」
「所以呢,你能向前迈进了吗?」
向前迈进。
不再注视缠绕自己的黑影,而是望向自己的未来。
来到这间旅店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今依然──
「还不行。包含妈妈失踪的理由在内,我多了很多要思考的问题,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消失。」
「……这样啊。」
「可是啊,身为冒险者的目标算是决定了。」
「什么目标。」
「我要制定好『地下城构成物质危险度』的标准,然后不管妈妈是否活著都要去找她。」
「……我个人希望她还活著。」
「我不像你和老太婆那么乐观……我还是低著头看著下面。我专注地看著脚边、看著地面往前走,前面的路想必还有很多我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
「在那之后,我才有办法向前迈进。这会是漫长的人生,但树精的寿命很长,我还是个孩子,也还有长远的未来。我说的没错吧,叔叔?」
「你说的对,侄女。」
亚雷克笑了,荷舞也笑了起来。
公会长的外孙女。
失踪的母亲。
不详的父亲。
过去的阴影纠缠。
荷舞决心要面对这些难关。
既然影子随时跟著自己──
从那里,必定也能找出光芒映照的方向。
○
深夜。
亚雷克来到了冒险者公会的公会长办公室。
那是个充满文件与烟雾的房间。
最深处坐著一个被文件淹没的娇小人影。
那是荷舞的外祖母•库恩。
褐色的肌肤,绿色的长发,她将全身的重量倚在椅背且抽著菸斗。
亚雷克在一叠书上坐下,并和她聊了起来。
「今天我和荷舞聊天的时候,想起了她刚到我那里的事情。」
「所以你难得没事还跑了过来吗?」
库恩笑了。
那张不满的表情像极了年幼的少女。
亚雷克也尴尬地笑了。
「我只是想到最近没什么事却都没回来这里。」
「无所谓,你有自己的人生。」
「你好像也很忙……真伤脑筋。」
「伤什么脑筋?」
「像这样面对你的时候,我实在不知道可不可以讲工作以外的事情。」
「哈哈哈。」
库恩笑得全身都在颤动。
然后,她吐出一口烟。
「我也是一样。仔细想想,我们之间难得有坐下来闲聊的时候。既然有这机会,我想顺便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
「你的父母,和对你而言如同父母一样的存在,加起来共有四个人。」
「对。」
「原本世界的家人、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抚养你的人,再加上我还有──」
「前任『灰客』。」
「对,我想知道的就是他的事。我知道他的情报,但我不知道他的个性。」
「他是个差劲的人。」
「……差劲的人?不是差劲的个性也不是优秀的人?」
「没错。他的男女关系很乱,听说他常同时和三名以上的女性交往。我听了很多关于他的『情史』,听到耳朵都烂了。」
「你讨厌这类故事吧。」
「也许是因为我的生命围绕著女性,容易从女性的角度听这些故事。他也喜欢下流的黄色笑话,每当他对我讲出那些话的时候,我总在心里怒骂低级、明天一定要杀了他。」
「真可怕啊……」
「他曾经发下豪语,表示会给所有女性平等的爱。」
「……」
「从女性的立场来看,这种行为毫无疑问是滥交,不过……至少『辉芒』和『狐狸』在平等的状态下过得很幸福。」
「实在是个奇妙的男人。」
「对……到现在我还是不时会想起『灰客』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还有他那粗俗的嗓音。」
「他说了什么话?」
「『小子,一家人的感觉很棒喔。』」
「……」
「虽然他到处拈花惹草、爱好女色,是个用下半身代替大脑思考的烂男人,可是……他的确很珍惜交往过的女人。而且,对于进入了『银狐团』的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也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
「但他是刺客吧?」
「没错。他口口声声说重视家人,结果照样从事暗杀工作──杀害或许是某个人的家人,我当时质问过他这件事情。」
「他怎么回答?」
「『真希望我知道别种生存方式』,他表现得很困扰。」
「……现实残酷啊。」
「是啊,他期盼平稳的生活,却不知道平稳度日的方法。他只接受过成为『灰客』的教育,除了杀人不知道其他养家糊口的方法。」
「嗯。」
「我打算让『灰客』在我这一代结束,不希望再出现上一代那样的人。」
「所以你到处猎杀那些冒牌货吗?」
「我没有猎杀他们,因为我没有杀死那些冒牌货。」
「是没杀死呢。」
「上一代有伟大的信念,只是缺乏实现信念的力量。他是博爱主义者,爱所有与自己在一起的女性、小孩和朋友,所以他无法放弃刺客这份工作,因为要养的人实在太多了。」
「上一任『灰客』做事不太机灵呢。」
「对,他的人生就像负面教材,但其中也有值得学习的信念。」
「所以你说他是个『差劲的人』吗?」
「如果可以选择开启人生的方式,『灰客』想必会成为圣人吧……除了他那恶劣的好色本性。可惜,人一般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人在出生时,某种程度上就决定了未来的可能性。」
「……嗯。」
「所以,我希望我的旅店可以成为一个拓展可能性的场所。」
亚雷克阖上双眼。
然后,他像是默祷般将手抵在胸口。
库恩咧嘴笑了出来。
「你要喝一杯吗?」
「……可以吗?你好像说过和我喝酒会控制不住酒量,隔天会非常难受。」
「今天例外。柜子里藏了瓶葡萄酒,把那瓶酒拿来。」
亚雷克依从指示拿开塞在柜子里的文件,从后面挖出一瓶酒。
「……这不叫藏,是埋在里面了吧。」
「也可以这么说。」
库恩笑著,她操纵头发递给他两个木制的酒杯。
亚雷克把酒倒进杯子里面,他拿起其中一个酒杯。
「乾杯吗?」
「为了什么事乾杯?」
「……这个嘛,在这种时候,前任『灰客』总会讲一句话。」
「什么话?」
「『为家人乾杯』。」
「……」
「改天我会再带荷舞过来,而且──希望大姊也能一起来,我相信她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
「……是啊。」
「到时候,请让我也加入……在这个世界,我能称为父亲的人只有『灰客』,虽说他的确是我的岳父,因为是内人的父亲。」
「这么说也有道理。」
「可是,我把你当成了母亲。」
「……好,『为家人乾杯』。」
「乾杯。」
酒杯相互碰撞,轻声发出叩的声响。
充满了烟雾与文件的房间。
菸斗散发著令人怀念的香甜气味。
亚雷克回想起过去。
想起了失去的东西。
然后,他描绘起现在,描绘那些得到的事物。
「你想进入我的直属部队吗?
如果你要进入我的部队,先到叫做『银狐亭』的旅店修行吧。」
接到了女王直接下达的命令,目标是成为近卫兵的楚菈到「银狐亭」展开了修行。
她抵达「银狐亭」时,发现那实在是间不像是进行近卫兵最终测试的破旧旅店。
真的是这个地方吗?尽管忍不住疑惑,生性严谨的她还是走进了建筑物。
在那里,她的教官是位名叫亚雷克山达的男性。
她自小以成为近卫兵为目标,不管多么辛苦的修行她也下定决心撑了过去。
为了守护拯救了自己的女王陛下,天大的困难也打倒不了她。
然而,在「银狐亭」的每一项修行都在考验她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