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峰以南,城堡曰黑水,既是西夏军事重地,亦为经济文化繁荣城市。印象中,那里布满了民居、店铺、作坊, 坐落着官署、驿站、佛寺,郊野有黄发垂髫、耕耘牧猎、生机勃勃画面倏裂,怎会,猝然就,断肢碎骨漫山遍野,血从战场流到家园?
到处是人和禽畜被搅在一起的身体碎片,沿着刀箭暴戾的弧线,喷射在砖墙, 残留于树枝,一滴滴一抹抹一块块地染污农田。
再然后,整个画面都是焦黑的、腥热的、燥闷的,男女老幼所有人的脏腑肉骨随着滚滚浓烟冲向天穹,没多久,黑云再杀气腾腾地翻压回来,山林中淅淅沥沥下着粘稠血水
惊悸,不敢再看,却在这梦魇里醒不过来!
从郭蛤蟆失去意识的第一刻起,就深陷到半个月前、正月十七,这场悲剧的起点——黑水城完颜彝求援,自己毫不迟疑去救援,
谁承想,那是对他和忧吾思的围点打援?叛军早就已经毒害赫品章、围困莫如、追杀厉风行、围攻薛焕、堵截宋恒,也就是说战斗早结束了、黑水已沦陷多时!那些满目疮痍的画面,那些残忍的聚歼和焚(和谐)尸烧屋景象,仅仅是为了骗他和忧吾思误以为战况白热、能够想都不想就轻装急进, 理所当然被绊倒,从而削弱逍遥峰上李君前越风的实力,帮成吉思汗完成整场战役的翻盘
“绊倒”?说得轻巧,当猝不及防四面八方全都冒出伏兵,纵使他身先士卒,亦难敌层层包围,敌暗我明而且以逸待劳,不多时他身后先锋营有一半以上活生生的兄弟都成了死尸,或许也有半死不活的?一起面目全非地填平了壕沟!
如果不是厉风行在黑水城另一边抬棺而战的示警,小秦淮还会有十当家谢峰继续往枪口上送死,所幸,谢峰续上了郭蛤蟆的最后一口气,与他集结散兵匆忙赶回逍遥峰御敌
复盘才知:蒙古军有武功高强的长生门人,其中的十二楼五城个个都有高手堂水准,但这些人很可能会被盟军层出不穷的人才抵消;博尔术二十万援军还没开到,曹王二十万援军眼看就要兵临城下,加上粮草、器械、情报各方面成吉思汗都没胜算,终于决定离间分化、各个击破、围点打援,最终反向以多欺少——兵者,诡道也,以上属于兵法、并没有多下作——但一次次地屠杀民众又算什么!
逍遥峰上,十万与十万敌我对攻, 砲如雷聚,箭似蝗集,白刃血纷纷,不是很堂堂正正吗,不是很酣畅淋漓吗!可恨那些蒙古军,为了求稳,不择手段,其实,最怯战就是他们!
纵然劣势空前,盟军仍维持了一日一夜的平手,更在翌日傍晚蒙古援军到场助阵后,以十万对三十万又抗衡了三日三夜——正月廿一前后,成吉思汗之所以没有及时来顾曹王的北上搜救,正是因为要着重对付败而不溃、采取游击、攻守兼备的李君前等人。
可惜忧吾思、李君前、越风纷纷惜败于十二楼之手,越离越远,终至失散;但绝境下这些宋军和金军还全都有股信念,宁死不屈,坚持到底,等主公、曹王来。谁都不知道的是,在鲲鹏、陈旭、封寒、移剌蒲阿、独孤清绝等人的协助下,曹王曾不止一次逼近过,然而,最近的一次,只隔了一个山头,又被卫王的失误给拖了回去
李君前虽身负重伤却也幸运,流亡到逍遥峰西南、在正月廿四由纥石烈桓端寻获;忧吾思则在二月初才被徐辕在逍遥峰东南、从博尔术的封锁中奋力搭救。
自与李君前、忧吾思失散,越风扶老携弱退入逍遥峰东北一处名叫绝命海的大雪山,以南虎、郭蛤蟆和他自己铸成第一防线,凭险固守。又经五日鏖战,南虎阵亡,其副将殷柔成为后继、与郭蛤蟆一同退至斡烈、李戬构筑的第二防线;诸路皆失,唯独越风固若金汤,不仅顶住两面来敌,更为他几人断后。那时,连裹伤、擦血都来不及,哪介意这地方叫什么。
可这地名,真是不祥,郭蛤蟆又有无数的兄弟、新兄弟,在此绝命。蒙古军的剑戟枪砲下,郭蛤蟆所见所闻,和正月十七黑水城内的景象一模一样。
是啊,军和民,有什么不同,一样是人家的父亲、兄弟、丈夫,虚弱的时候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埋骨的时候也是一滴滴一抹抹一块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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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令烈士们慰藉的是,敌军也被劈死砍残不少,不虚此战!战,战时惨烈,战后凄切,毙尸倒马,互相枕藉。
廿八,敌军明明就在近前,莫名其妙停止攻击——那群蒙古狗,可真懂啊,人被打压久了,绷紧的神经突然松懈,蓄积的毒素顷刻就蔓延全身——
终于有人意识到,累了,饿了。
虽然已战死无数精英,可为何粮食还是不够?是因为越风跟赫品章厉风行李君前等人都不一样,他身边聚集、保护了大部分逍遥峰周边的民众!这些粮草,有不少也是民众自愿给的,岂能连民众自己都养不活?
可士兵们饿了就会战斗力不足,更可怕的是斗志也会不足。
其实,越风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也早就对小秦淮麾下建设过心理防线:
“黑水战败,我方三十万大军,注定有人要被生擒,被谈判,被劝降;但为了让主公能胜得稳妥些,让曹王和天骄谈判能容易些,让盟军在大局的主动权能多些,就必须有人坚持着宁死不降!”
“我们从兀剌海城之战开始,便是铁木真最看重的一支劲旅,如果在主公来之前就失败,一定会令主公进退两难,令曹王和天骄谈判不利;盟军兴许又要像宋廷那般卑躬屈膝割地赔款,前面在西宁、宣化、月氏那么多胜仗都白打;蒙古铁骑可能会入侵黑水之外、血洗西夏甚至金宋更多城关!”
如此,当然能拉回一些责任感、自豪感、羞耻心、保护欲、勇气。
初时还众志成城挨冻受饿,不经意间,开始有伤兵绷不住,断气。蓦地,这种悲郁绝望的氛围过电般笼盖全境,短短两日,就有一大波一大波的伤兵甚至正常的兵冻死饿死。
“赶紧,赶紧埋了”饿殍满地叠加在血流漂杵之上,惨不忍睹,连向来冷面示人的越风都声音颤抖。为什么要赶紧埋,一怕疫病,二怕继续传染负面情绪,三怕
怕蒙古军先前发生过的因为断粮而直接吃尸体血肉的惨绝人寰现象,被命运报复在宋军身上!
可就算这样,也不能跟百姓抢粮。筑寨修垒、磨刀砺剑,说起来哪一处离得了他们的支持?
绝处,宁可拆屋啃树、草根吃尽,但这是雪山,又能有多少生灵?不得已,只能把战马放倒,一匹一匹地权衡后舍弃。
“不行啊,这样下去,我们会先死,别指望保护他们!”大约是正月末吧,一点希望都看不到,每次醒来的时候身边都隆隆战鼓,每次以为那是远在万里之外的主公开到,可每次都空欢喜一场原来只是蒙古军给予的四面楚歌?是谁说曹王和天骄在谈判,他们真的还活着吗?会不会只是蒙古军越来越拥挤,野蛮生长塞得这世上哪里都是?会不会这种坚持,愚蠢至极!?
终于,出现了另一种声音,从零星到蓬勃:“会不会弃械投降,反而能保证更多的民众?”
郭蛤蟆从正月十七目睹战友惨死之后,就一直存在精神障碍,战斗时尚能克制情绪,却在这不战斗时、又一个兄弟在怀中合眼时,难以自抑,三缄其口,终于对长期并肩作战的战友越风说:我想试试,不再硬扛;围攻我们的人里,应该有完颜合达,他曾是我的上级,他向来爱军民如子,一定能保全投降的军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