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早亡,尚存西辽,还在西夏以西。
三十年前摄政太后遇刺身亡,隐忍多年的皇帝终于登基,为了巩固政权,必定清除异己。那些被报复的贵族中就包括了灵犀的亲生父母。他们侥幸逃生,一路流亡到天火岛,不少部下都不离不弃、始终以王爷王妃相称。
不过,与燕平生、谢清发的关系不同,这个天火岛,先来的是范殿臣,后到的才是耶律一族——早在灵犀的父母避难以前,范殿臣就已在此训练死士多年。
一开始,素昧平生、同病相怜,还能勉强在这地广人稀的岛上共处;可后来,听闻曹王实力越来越强,担忧夔王势单力薄站不稳脚……范殿臣机缘巧合窥得西辽巫术,发现他们人才济济自然惊艳、觊觎,可惜这帮人自成体系很难降服,他突然就起了个将邻居侵吞的歹念……
范殿臣和战狼确实配一脸,只要能让夔王如虎添翼,杀人放火全干得出来并且自认为正确——夔王是他绝境中的佛,他宁肯为了夔王扭曲人性。
斩草除根显然是最好的选择。不过,某些功法比较特殊,光靠秘笈不能参透,直系血脉最易传承,所以当时四岁大的灵犀才被留存。
大部分目睹屠杀的全都陪葬,唯有不在当场的、尤其极具栽培价值的高手,方才逃过一劫、活了下来,却又被范殿臣编造故事糊弄……后来在山东战场上常常不分场合对灵犀嘘寒问暖的老者们便属其中。
什么故事?“西辽帝不远千里安排杀手追到岛上意图灭门”、“万幸岛主他及时去救”!为了能够保护灵犀公主,这群西辽人必须依附岛主、苦练武功,而且在复仇羽翼丰满前最好隐瞒灵犀身世、免得她再被又一拨刺客们盯上。
果然留灵犀命有用,因为“救”了她,范殿臣当场就欺骗和收拢了一大批死忠。
这般再经过十多年的优胜劣汰,西辽印迹早已被磨得模糊,小胖子之类的年轻一辈,从出生起就被灌输要效忠岛主的教育理念。渐渐忘记自己姓甚名谁的灵犀也一样,张口闭口都是“忠于主上”……父亲是什么?记忆里只留过一两句话;母亲呢,手腕一串铃铛,发间一只步摇,好像很贵重?再无其它……
西辽巫术大半为我所用,看似夔王府已永绝后患?但为了保险起见,范殿臣务必将灵犀握在手心,控制那些年龄较大的幸存者们切勿轻举妄动——万一他们有人目睹了屠杀,是当年没陪葬的漏网之鱼?又或者他们有人表面虽信了范殿臣编造的故事,实际却不信、卧薪尝胆等造反、复仇其实是想对夔王?!
繁衍至今,西辽王族终究还在天火岛上剩了数千人,若是全屠未免可惜;但若有异心,未必不能对那帮假死士们启动滚雪。
所以一方面,灵犀得活着,在生死符的控制下活着;再一方面,她不能知道她自己身世,要是幼年记忆被唤醒、一定一发不可收;另一方面,她又不能被捧得太高,免得终有一日她能轻易号令天火岛群雄揭竿而起……
完颜江河与范殿臣可不同,甚至与亲生哥哥完颜江山都不同,他远远没有他们那样冷血狠辣。
虽是奉命杀人,到底手上沾血,常年耿耿于怀,想对灵犀赎罪。
苦于不能说出原委,于是只能言听计从。
近来完颜江河知道生死符在秘密升级,第一刻冲进脑海的就是“灵犀她会否被执行家法?”薛清越一眼就看透他内心担忧灵犀,身为分岛主找他谈话不止一次,对他说千万不可因私废公;一些可能会伤及灵犀的任务,也借口说他伤势严重没让他参加。
完颜江河一味担心灵犀,却不知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最先被夔王执行家法的,居然是这个有功无过的他——
彼时夔王府被剑冢一切为二、后劲不足、破绽百出,金帝逮着机会就秋后算账,针对天火岛发起雷霆一击,火烧眉毛,夔王仙卿相拥跳脚,情急之下难以应对,便连人设都顾不上了,
就算完颜江河是死忠,弃车保帅时,夔王连眼睛都没眨。
谁教他是破绽!谁教他害本王被完颜璟找茬!
谁教他该死!是的他该死,龙吟虎啸、大猴大龙、江河江山,全是本王最讨厌的兄弟情!
夔王表现出一副可割可弃的举止,反倒是身为谋主的仙卿,不忍心,不甘心。自从他姐姐素心嫁给夔王开始,父亲便殚精竭虑、为夔王制造人设并传承给他。可以说,仙卿一家是世上少有的、了解夔王表面仁爱实际自私之人。良心诚可贵,人设价更高,若为性命顾,两者皆可抛。
可那又如何呢?为了姐姐的幸福,这些年来,仙卿一直费尽心思给夔王维护着表面的光辉形象。
直到这个被金帝出其不意一击即中的窘迫时刻,范殿臣迟迟不归、天火岛群龙无首,夔王若不对江河放手恐有灭顶之祸,纵使仙卿也一声叹息、无可奈何:“我保不住他了。”
纠结再三,还是帮夔王做了这个对功臣灭口的刽子手,给完颜江河安的罪名是“来路可疑,或为逆贼江山之亲信,或为宋谍”,并为夔王备妥了对金帝的交代,“完颜江河不肯招供,服毒自尽”。
这是夔王府第一次公然和完颜江山、完颜江河划清界限,后者一点脱缰的举动都没有,从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薛清越从仙卿手里接过那瓶剧毒时,心中又怎能不震撼。
虽是后来漂泊到岛上去的落魄之士、没受夔王什么恩惠、骨子里甚至还和曹王府人惺惺相惜,但这些年来薛清越也算目睹了夔王普度众生的佛光万丈,沉浸在那种勠力同心的氛围里他是心甘情愿当这个天火岛分岛主。
这一刻,三观尽碎,百味杂陈!
“江河……”圣旨来如山倒,时间太过急迫,由于关系到更多天火岛人的生命,薛清越全然不敢对夔王违令,步履维艰地行到完颜江河榻旁,三缄其口,“主上的意思是,你虽然有用,但你有害……”
“呵呵……”完颜江河惨笑,颤抖的手攥紧毒药,目中含恨,一字一顿,“其实,也没有用了……”这些日子,完颜江河本就是命悬一线的,誓死效忠夔王、拼得一身是伤,未想得到这个结局……被晴天霹雳打中的他顷刻却看开了,怪谁,只怪我完颜江河一马当先浴血奋战耗得太厉害!
哐啷一声毒药落地,薛清越心情沉重、凌乱,竟没发现有人翻窗而入同时大喝:“江河叔叔,别喝!”
“灵犀……”完颜江河和薛清越先后循声,可惜她还是晚来一步。
“你怎来了!?”不同于完颜江河喜出望外却难以发声,薛清越厉声呵斥时顿然拔剑恐吓,既怕夔王府竟已崩溃到防线全无的境地,又因为素来爱护麾下、发自肺腑怕灵犀自寻死路。
但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窗外的小胖子、百里飘云等人……恍然大悟,原来他们都出阵了?那就好,不对啊,百里飘云不回宋军、来这里串门么!
慢着,岛主呢,有没有和他们一起出来?薛清越忍不住张望、寻觅范殿臣的身影……
“灵……”完颜江河不是嗓子哑了,而是喉咙堵塞,来不及唤灵犀一句,他就猛地呛出一大口黑血。
“江河叔叔,您怎这么傻!知道是毒还喝!”灵犀俯身给他驱毒,又急又惧,连连掉泪。
仅有的神智令完颜江河奋力推开灵犀:“快回宋军,这里危险……”他知道百里飘云才是灵犀的最佳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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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阵中摔了一跤,后脑勺疼得慌,眼前总是您的身影,还想来问到底怎么回事……”灵犀呜呜地哭。
“有病那就赶快回去治!”薛清越蹙眉赶紧下逐客令,既盼范殿臣归来扶住夔王府,又恐他归来一怒之下斩杀灵犀。
“清越,我这一去,灵犀就拜托你照顾了……”完颜江河回光返照,看出薛清越内心向善,急忙求他,“还有,江海,也,请,抚恤……”他口中的完颜江海,是他三兄弟中排行最末,一早就被夔王府派去西线,其实在刺杀凤箫吟的行动中已出现过。
“江河,你当我专门收容贫乞!”薛清越噙泪,虽这样说,却已默许。
“江河叔叔,不要死!不要死啊!”眼见完颜江河脸上布满黑气,灵犀大惊,几欲疯癫。在这般强烈的情绪波动之下,原就晕头转向的她头顶如被斧头劈开,眼前一黑,痛不欲生,封印多年的记忆蓦然闪现,似开了闸的潮水汹涌翻腾——
那好像也是个阴雨连绵的天气、月黑风高的夜晚、充斥血毒的环境,一个尚且年幼的女孩儿抱着父亲的尸体大喊不要死,眼前忽隐忽现、忽断忽连的画面却都是刃上滴血的父亲的结拜兄弟完颜江河!
手腕的铃铛紧跟着响起,对灵犀而言却宛若当头一棒——画面猝然一变,竟是凶鸟横飞的密闭空间,范殿臣他何其残忍,将她那个和父亲一样宁死不屈的母亲锁吊狱中,任那些凶鸟一口一口地啄食她的血肉直至她痛苦死去。
母亲临终前为了要灵犀忘记所有残忍,才施咒将这些记忆封存在铃内。然而岂能不留痕迹?难怪灵犀天不怕地不怕却独怕乌鸦寻食……原还是浮光掠影,直到此刻,被这相似的打击一刺激,感情才像血那样汩汩地从灵魂深处流出来。
巨大的阴影一旦反扑遽然将灵犀压倒在地,以至于这一刻她不敢再对完颜江河施救。
讽刺至极,和父亲之死相似的打击,竟是杀父仇人要死!
“灵犀,你,你发现了……”完颜江河知道这铃铛声大作意味着什么,竭力凝视着灵犀,他和她一样满头大汗。
见他虚弱将死,灵犀心中一恸,机械性地又再给他运气吊命:“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杀父仇人,是纯粹的杀父仇人吗。
“西辽王室只留这一血脉,或许她对那位王妃的巫术能无师自通。”若非完颜江河求情,灵犀差点也没活下来。
“不错。西辽还有不少余孽,必须有人质或傀儡在手。”范殿臣这才答应。
这些年来,完颜江河活成了她的仲父,弥补了灵犀对父亲的琐碎印象。以至于灵犀常常会想,我好像还有亲人留在岛上?
“是的,灵犀,正是我杀的,因为我和你的父亲一见如故,可我,却枉顾了他的信任,暗算了他……这些年来,我欠你一句,对不起……哎,哪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补偿……”完颜江河苦撑着说了许多道歉,不多时就已满口是血。
“您撑着,我带您去盟军医,这龌龊的夔王府不值得呆!”灵犀救到力气耗尽,倏忽之间泣不成声。
“灵犀……看你活得好了,我总算,还能闭眼……”完颜江河一口气吸不进去,终究死在了灵犀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