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你道来人是谁?竟是暌违了半年之久的杨致诚!
这一声“主母”,虽起于背后,却亲切之至。吟儿心一暖,不必回头就知是他,却不知为何是他——万万不曾料想。
他,自去年林阡转战潍州、吴越主攻泰安后,便一直留在沂蒙,与夏全、时青寨同守南部各地……
前一刻吟儿还在担忧以哲钦为首的杨家兵马会被四面聚歼、被切断给养,现在虽还云里雾里,却可以肯定她刚刚都是白担心了,哲钦的老大都来了。
“致诚。”一时声音竟有些颤,在险境磨砺久矣,吟儿遇事渐能冷静,偏偏在此刻难掩心情。包括祝孟尝在内这里所有人都得靠她,唯独致诚,却是个她可以求助依赖的人。
杨致诚上前来见,乍吟儿容光焕发,喜悦之情较适才更甚,与吟儿一同去中军帐的十几步路上,一直都对火毒和阴阳锁问长问短。吟儿一一如实作答。
林阡近身几员大将,便属致诚最是细腻。性情如他,这一路过来,重逢的激动都不少于吟儿。
“致诚将军,是何时到的?”吟儿带他一同进帐,致诚不见有风尘仆仆,明显未经过长途跋涉,吟儿出,他已经来到泰安附近一段时日了。
“上月廿二。”致诚回答,果然已有十天时间。吟儿心念一动,这日子好熟——
回溯二月廿一的冯张庄之战,岳离翻身反压孟尝和吟儿,林阡的策略虽成功收效却极小。就在廿二林阡告诉吟儿,“莫绝望,有我在”,不日,杨哲钦等人便从琵琶湾等地往天外村补充水粮……
吟儿一直以为那时从沂蒙动身的是哲钦,殊不知,其实却不只有哲钦。致诚从那时,便也来了,可能还不是从沂蒙、而是从更近处来。
既然不止哲钦一个人,那么,林阡在这一回合的策略,又岂止运送柴米油盐呢。
“我在沂蒙已半年之久,眼红袄寨、夏全、时青寨三方都趋于稳定,其实早有北上的愿望。听候主公差遣之余,一直留意着沂蒙以北的所有战事。辨清哪些据点牢不可破,哪些据点需要填扩,当然,希冀牢不可破的越来越多,需要填扩的据点越来越北。”致诚讲道。
吟儿点头,这是但凡领袖最需具备的素质:居安思危,审时度势。无怪乎林阡把这份差事给了致诚,除他之外无人这么实干。
“二月中旬,我身在蒙阴、新泰等县探访,与主公一直保持联络;廿一那晚,主母不幸被岳离反败为胜,其后更还遭到了聚歼之势,翌日,主公的信使便找到了我。”杨致诚道。
吟儿安静听,领悟:谁的前面都有前面,谁的后面都有后面,原是不错的,昨夜,凌大杰和岳离想要前后夹击自己的时候,凌大杰前面却有杨宋贤,岳离后面其实也有杨致诚啊——只不过,致诚的威胁可能没宋贤那么大。
“我虽立刻北上,却一时还不能招惹岳离。”果然,致诚告诉吟儿,他对岳离并不能形成钳制,“主公似也懂我军对岳离的顾忌,对我的要求是无需出兵滋扰、也暂且不打外围,这些日子里,只需在暗处。”
“难怪致诚将军不露面,果然是故意躲藏着。”吟儿点头,笑,致诚如此耐心述说,吟儿思路自是跟得上。
“在暗处躲藏,却并非只为‘暗中给养主母’——更重要的,是‘暗中安稳罗鼓山、徂徕等地据点,做好天外村败战后的准备’——‘守必守之地,将损失降低到最轻。’”致诚转述,吟儿面色微变,原来阡早已未雨绸缪。
现如今,山东周边的最强战力,恐怕都已凝聚在泰安一带了。
致诚续道:“如此,我前阵子的努力总算帮了主公的忙,主公命我半月之内达到的,我十天便达到了。”
“我……有些明白了。我原还担心,我这个屏障拆了以后,琵琶湾等地会否首当其冲,其实,胜南早就调遣了致诚来稳这些据点,这才是致诚来的真正用意,否则哲钦一个人不就行了?现在的琵琶湾,虽然是‘首’,却未必‘当其冲’了,因为致诚将军十日前便在做准备,守御很充足。”吟儿微笑,终于松了口气。
“岳离的大军一定会打破南部的平衡,故而致诚保守估计,琵琶湾还不算我军必守之地,再往南数里,各地才算持衡。不过,只要持衡,就有希望。”致诚道,“南部各地都无需主母担心,最重要的依然是你们,存在一日便是金军的眼中钉一日。”
“是,扇子崖的水粮,撑不住多久了。”视线回到眼前,吟儿不无忧虑,“也不知他让我撤来,是什么个用意……”眼睛一亮,“咦,对了,致诚将军,是怎么来的?”
致诚笑道:“正要告诉主母,扇子崖东南有一要道,通往我军现守的据点。”
“附近就有一支杨家军?!”吟儿又惊又喜,当冯张庄天外村以南将要和岳离死磕,而扇子崖之东南却已然是宋军领地?!
“刚打下,我便来见主母了。最近一段时日的水粮,仍由我们给足。”致诚点头。
“总算雨过天晴了。”吟儿笑对致诚,“原来胜南的后招是这样的,左右开弓啊。我还担心他命我撤到扇子崖后你们怎么办,岳离这次只怕要叹息山东战局愈发难啃了……”
“主母。”致诚摇头,“这不是主公的‘后招’。”
“怎么?”吟儿一愣。
“上月廿二,主公的意思,是让哲钦当先探路、我暗中补足战备,时机一到,便通知主母秘密撤离——就是从那条琵琶湾到天外村的地道,其实不是给养线,而是供主母撤走的路。”致诚道,“主公那时的意思,是想让主母撤走而金军不知,金军追前则我来守御。”
“意思是说,若非岳离发现了那条地道,我们今天应该顺利撤出了天外村,与南部的大军会合在了一起……若非那条地道暴露,根本不会有这些枝节……”吟儿彻底悟了,这次本不是林阡的后招,而是林阡上一个计谋的尾巴。
难怪林阡对致诚说“做好天外村败战的准备”,林阡本来没想让吟儿死守,只想时机一到便立刻通知吟儿闪人,可惜还未来得及实施、便遭遇岳离给予的切断。岳离太快太缜密……
林阡先前才没想过要她到扇子崖!林阡的策略中没出现“地道过早暴露”、更别说“屋漏偏遭连夜雨”,又何来“柳暗花明又一村”呢。地道暴露后的这些,全部都是枝节!
但林阡,二月廿二对杨致诚施令之时,并未获悉岳离对吟儿的放水,漏算低估,在所难免。
“与司马隆一战后,主公便再没与我们联络。不过,今次的夺取扇子崖,他也无需对我们施令。主母到何处,我们便到何处。”杨致诚闻知扇子崖正是林阡派吟儿到达后,自是觉得更加稳妥。
吟儿叹了口气,想来,扇子崖是林阡在命危之时唯一想到的,可以和上一个计谋咬合的地点。这种咬合,堪称完美。
而阡无需再对致诚施令。时刻关注着天外村的致诚,选择的就是跟着天外村的军民走,所以先于金军的追击夺取了扇子崖东南的要隘。这种合作,天衣无缝。
于是现在因祸得福,情势反而更加好——
首先岳离对天外村以南各处会如林阡所愿很难啃,其次吟儿等人作为漏之鱼反而还分了凌大杰等人的心,毕竟,这些人始终拿不下,再弱也是大患,令金军腹背受敌,岳离若想回头杀他们,围城打援却没条件——因为杨家军趁着他们没注意的时候靠近了扇子崖,吟儿这一刻仍是三面受敌,既是三面,如何围城?
致诚阐述罢了,不作滞留便要离去。
“致诚将军,既来去匆匆,为何还要亲自来?”吟儿起身,不过片刻功夫就必须送致诚走,因为负责扇子崖的是别的小将,致诚的战场还在南部等地,必须和哲钦他们在一起,虽说守御充足,怎可一直缺着主将。
“曾对主公承诺,守御充足后必将与主母会合,告知主母,一切安好。如今正是事成之期,虽然波折,到底不能违令。”致诚道。
扇子崖是林阡的最后一个指示,而且只是对吟儿,自此以后,诸如杨致诚等人都没再受过他的军令。既然军令未改,就要履行。
吟儿感动之余,更加透彻,怪不得致诚这么快出现在扇子崖附近了,与其说他和林阡不谋而合,不如说他忠心不二、军令如山。
也怪不得林阡没继续对杨致诚施令,一是相信他的能力,只要他牢记“与主母会合”,当然能及时跟到扇子崖来,毫无贻误;二是相信他的忠诚,只要他能懂,“指示吟儿就是指示致诚”,这一点,他当然懂。
吟儿叹,得此战友,夫复何求。
致诚要走,吟儿一拍脑袋想起什么,赶紧让茵子把小牛犊抱出来,这爱献宝的性子从来不变。
“像极了主公……”致诚原想伸手去抚小牛犊,却怕伤到它细嫩的肌肤,手到半空便止了。
然而那小牛犊着它爹妈的忠实战友才不客气,居然捧住人杨致诚的手就塞嘴里吮吸呀……茵子哎呀一声赶紧把它往后撤:“怎么好这样!”换了个抱的姿势连连嘟囔,竟似个小妈妈一样。
而小牛犊的娘亲呢,竟笑得前俯后仰,哪像个当妈的人啊。
致诚着吟儿健康活泼的样子,原还尴尬的脸上露出个微笑来:“真好。竟似恢复到了往昔,致诚第一次到主母时。”
“咦,致诚第一次到的我,不是可怜得连爬都爬不起来的么?”吟儿回想了片刻,奇道。
致诚一愣,也回忆了半刻,忙说:“第一次到主母,不是寒棺,是在迷宫的夺魂柩里,那时的主母,便是这般独挡一面了。”
“瞎,我记性哪有那么差!”吟儿才知误会在哪,笑说,“你第一次到我,不是在贵阳城里么?便那次,我被马车撞伤的。”
“还……还真是……”致诚也笑起来,“后来也跟着主公一起,去向北前十宣战,那个畏畏缩缩的二王爷,居然躲到了主公的身后去……一晃,都过去六七年了。”叹,“主母为盟军付出得太多……”
“这六七年,致诚都跟着我们在外面到处征战,为盟军也付出了太多,错过了煦儿和熙儿的成长吧。”小牛犊暂且由茵子带走,吟儿送致诚出帐。
“不是每个父亲,都能亲眼到孩子的成长。但是,在不在身边,其实孩子们也还是在成长的。”致诚摇头,“孩子们渐渐都谅解了父亲,从前于情,如今于理,从前是原谅,现在是理解,只冲这些,都不枉了。”
吟儿若有所思。
“不枉虽不枉,却还是有点遗憾的,虽不至于每个过程都清楚,但重大的事情却始终无法参与。到一个个别人家的孩子在身边,出生或成长,参军或战死,各种来去,无尽轮回,却只能大概地拼凑出,自己的孩子成长的经历。”致诚叹息。
吟儿站在原处噙泪。
“但愿这样的父亲越来越少。但愿主公和少主早些见到。”致诚出她心思,道,“这一切的前提,便是主母保重。”
“会。岂不见曙光已现。”吟儿幽叹,“倒是那傻子更教人担心呢。”
阡那么谨慎的人,宁可在行动前才确定任务,也不吝对负责行动的人都阐述清楚,阡这次反常地没跟致诚联络,虽有信任的因素在内,却辩驳不了更大的原因是他伤势太重,只怕刚说完了吟儿的任务便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