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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故国故人(中)【二合一】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主将只是懵逼了几个呼吸,很快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再三确认这张脸就是发小的,激动:“无晦!果真是你!”


  他努力咀嚼消化眼前的惊喜,扭头对主簿道:“老师,无晦他还活着!”


  言辞语气是不掺假的狂喜。


  主簿却想抓过这厮的脑袋晃一晃。


  狂喜什么狂喜?


  这么一个大活人坐在这里,他没眼睛看到吗?需要一再提醒这是个活着的褚无晦吗?现在的重点是褚无晦能诈尸活着吗?


  重点不是担心一下颈上人头?


  千言万语都化作沉默深埋心中。


  这些话不能说,说出来会激怒人。


  激怒谁?


  激怒债主。


  谁是债主?


  呵呵,自然是褚无晦。


  说起这一笔孽债,虞主簿内心也想骂娘——这笔账可不太好捋清楚呢。


  褚曜本是家境贫寒的佃农之子,其父懒惰,其母生产损了根基,仅凭一人之力,无力抚养家中诸子女,也为填补丈夫造成的空缺,便只得狠狠心,咬牙将子女卖掉。


  恰逢褚府长子要挑选书童,负责采买的管事见褚曜生得瘦弱,但双目有神,一副聪慧相,是个机灵的,便将其买了回来。


  这长子,自然就是此时的主将了。


  这厮自小好武不喜文。


  但学业又需要应付,便找书童褚曜顶替,褚曜算是跟着长子一起启蒙的,二者课业进度一致。只是,知子莫若父,褚府主人哪里不知道自家皮猴子的水准?


  听启蒙西席说儿子课业如何出色,有经世潜力,褚府主人便知道作业有假。


  不用怎么检查,褚曜帮着捉刀代笔的事情就泄露了,但褚府主人没有因此呵斥褚曜,反而在一番教考后非常欣赏,赐姓“褚”,收了当学生,越教越喜欢。


  在褚府,除了身上这层身份,褚曜的一应待遇都跟长子相差无几,甚至在获得褚府主人,也就是老师关注度上,更胜一筹,一时分不清这俩谁才是他亲生的。


  但不管怎么说,褚曜这个佃农之子是彻底平步青云了,一跃成为文心文士,从被收徒这日到加冠前一年,这些年岁,唯有“意气风发”四字能形容一二。少年游学至北漠边境,指挥诸国联军险些刷爆北漠副本的同时,也成功被外界赠予“褚国三杰”的美名。


  三名二品上中文心文士。


  他是最年轻的一个。彼时的少年,一袭雅致长衫,头戴幞帽,环佩玎珰,与一众久经沙场的武者并辔而行,抬手挥袖间指点战场千军万马,何等纵情恣意!


  倘若上天不公,有所偏爱,那褚曜绝对是被偏心中的一员,外界盛名甚至一度盖过小小的褚国。这些都是虞主簿亲眼看着的,也亲眼看着他从耀眼到暗淡。


  而这一过程,他还是推手之一。


  “……老夫眼睛没瞎,看到了。”虞主簿稳下心神,又道,“你没看到他想拔剑砍你的眼神吗?多少年了也不长记性……”


  主将似乎想起什么,面色煞白。


  神色讪讪地收回想伸出去的手。


  吕绝和徐诠两个,试图吃懂这个瓜,奈何没有旁白解释,只能靠着自己的琢磨和领悟,同时做好支援褚曜的准备。


  守将拧眉道:“无晦想杀我吗?”


  虞主簿这会儿想闭眼偏过头去了,这憨货就不怕褚曜顺势说要他父债子偿吗?


  褚曜的老师是相当愚忠之人,也是坚定的太子党,而彼时的储君不得国主喜欢,其他诸王子各有优势,其中最受宠的一个还有个受宠母妃帮着吹枕边风……


  储君的位置可谓是摇摇欲坠。


  这时,储君听闻褚曜的盛名,又知褚曜是太子府属官得意门生,萌生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如果他能获得褚曜的二品上中文心,自然能获得更多朝臣支持。


  毕竟——


  那些文心文士不是很自傲地说,文心品阶不能决定文士实力强弱?那么,褚曜是二品上中文心还是七品下上文心,应该都不影响吧?拍板钉钉,找来心腹商议。


  褚曜老师初时有些为难。


  他对褚曜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不然也不会视若亲子多年。褚曜聪慧又为人谦逊孝顺,是个会记恩的人,日后也会是褚府和长子最大的助力。二人一文一武,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和默契,不管褚国如何,总能互相扶持,博得立锥之地,光耀门楣。


  但储君几番施压,他也动摇了,自我宽慰——毕竟,储君只是想要交换文心而非完全的掠夺,褚曜仍是文心文士,日后稍稍努力也会有作为。若无他的知遇之恩、栽培之恩,此时的褚曜不说大字不识,兴许已经在饥寒交迫中死了,哪有出头之日?


  他,该学会满足与感恩。


  于是便有了那场王庭宴饮。


  褚曜大意中招被囚。


  而亲手替换两颗文心的,则是拥有罕见文士之道“偷梁换柱”的虞侍中。


  这位虞侍中是他国落难至褚国的,储君对他有一饭之恩,之后又有提拔重用的恩情,他私下又跟储君一脉的褚曜老师关系甚好,还给后者的长子当了老师。


  此事过后,虞侍中跟褚曜老师都对这个年轻人极为愧疚,想方设法弥补,褚曜的茶艺就是从虞侍中这里学来的,书法也经过对方细心指点,只是关系嘛——


  反正虞侍中自那之后就没看透过褚曜,直觉告诉他,褚曜不是个会逆来顺受的人,但褚曜行动上又确实没有怨怼。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是储君将他自己玩死了,给褚曜足够时间积蓄,这青年一定会报复回来。


  唉——


  早知这储君会这么菜,被其他几个兄弟斗倒,陷入‘厌胜之祸’不说,还在囚禁期间半夜如厕掉入茅坑溺死……死了就死了,还白白浪费珍贵的二品上中文心!


  虞侍中对褚曜更加心虚。


  但他没有余力帮助褚曜什么。


  因为储君党羽被剪除,他这里也受了波及,被压入大牢关了两月,出来的时候就听说褚府被抄家发配了,而褚曜也在其中。


  他就纳闷了,这跟褚曜有屁关系?


  一查,好家伙!


  褚曜老师根本没将这学生放归良籍,仍挂在褚府名下,所以褚曜作为“褚府家产”被抄没了,废去丹府,充公发卖。


  要不是褚曜结交了不少良友,在虞侍中关禁闭期间,这些朋友通过运作将他送入褚姬门下当门客,只怕下场会更惨。


  之后,褚国国主为了讨好辛国国主,将心爱的女儿褚姬送入辛国王庭,褚曜也作为门客陪嫁离开了褚国。再之后,虞侍中只知道褚姬暴毙,陪嫁都被处理掉了。


  也就是说——


  褚曜就这么死了。


  多年之后,这人又诈尸了。


  不仅没有死,还恢复了文心,感受其气息威力,怕是跟当年那颗倒霉催的文心不相上下,竟然也是二品上中!虞侍中不知道该庆幸,宽慰内心,还是该骂娘。


  因为褚曜这次明显是来者不善!


  偏偏主将这个二愣子还问对方是不是来杀他!就在虞侍中内心辗转万千的时候,褚曜淡声问曾经的发小:“如果吾说是呢?”


  主将怔了一下。


  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


  但,也不难回答:“那你得有本事杀了我,若是没本事,还请下次。”


  “曜还以为依你脾性,会引颈就戮。”


  褚曜说完,哂笑。


  主将自然听出褚曜话中的讥嘲。


  他缓了缓声音:“此一时,彼一时,永固关是我答应人要守住的,若关门失手或者我战死沙场,尸首任由你处置。挫骨扬灰也好,悬吊暴晒也罢,随你!”


  当年褚府灾祸,他还在边境带兵。靠着国主女婿这层身份才能幸免于难,匆忙赶回后,将贬斥庶人的父母接到祖籍奉养。


  之后褚国国灭,几经颠沛流离……


  他一直以为褚曜死了。


  在祖籍给立了个衣冠冢。


  之后,巧合被陇舞郡郡守所救。


  褚曜想要他的命,他无话可说。


  父债子偿,本应如此。


  但——时移世易,在彼此分离的十几年里,他也经历了很多事情,无法纵情恣意、为所欲为。要说哪里最欣慰,应该是再见褚曜的时候,褚曜再获文心,走出了泥淖。


  “这样吧——”主将掏出甲胄内的匕首递出去,道,“我打仗善用右手,这条左臂算是给你的利息,无晦,这样可好?”


  褚曜静默看着那柄匕首。


  匕首模样他很熟悉。


  这是他少时赠予发小的加冠礼。


  吕绝和徐诠两个看得神经越发紧绷,特别是褚曜抬手握上匕首的时候,主将却少见地松了口气。只是,褚曜下一个动作出乎众人意料。他,居然将匕首推了回去。


  漠声道:“当年之事,曜不想再提。不管如何,你阿父有句话说得很对——若无褚府多年精心栽培,绝无‘褚曜’这人。那枚二等上中文心,我当年便打定主意,告诉自己,只当是偿还多年的恩情。撇除这桩恩怨,我与你们两不相欠,你的手臂我也不稀罕。”


  褚曜难道不恨吗?


  他当然是恨的。


  从还未加冠那年开始,十数载都在恨意中度过,火焰灼心。他现在能说得这般轻巧,只是因为他现在重新获得一切,所以可以风轻云淡地和过去种种恩怨和解。


  他恩怨分明,不会因为后来的事情否认恩师多年的好。不管是恩师还是虞侍中,都算不上纯粹好人,但也不是纯粹恶人,不过是受王权压迫不得不从的世俗庸人。


  这世间,诸如褚曜一般遭遇的人,他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我交情,到此为止。”


  褚曜极其平淡地说出这话。


  主将手中匕首险些没有握住,半晌唇瓣翕动:“……啊,如此,也好、也好……你一贯是个恢廓大度的,闳识孤怀、胸襟磊落……倘若阿父知你尚在,或能瞑目……”


  褚曜只是微微蹙眉,并无波澜。


  虞主簿在一旁叹了声:“但是……”


  没下文了。


  褚曜道:“请说。”


  虞主簿将话咽回去,欲言又止。


  褚曜靠着效忠郑乔才能恢复文心,而郑乔作死作到这个份上,国境屏障岌岌可危,十乌那边的野心已经膨胀到随时可能挥师南下的程度。郑乔内有民乱,外有豺狼觊觎,其势力有累卵之危。自取灭亡,不过是迟早的。而郑乔一死,褚曜也会死……


  当年骄傲入骨的文士真会这么做?


  这么做真的值得?


  只是,虞主簿不好问出口。


  主将愣了一瞬,也后知后觉察觉这点。


  眸光陡然锐利。


  脱口而出:“……无晦,你随了郑乔?”


  褚曜:“……”


  吃瓜的吕绝:“???”


  吃瓜的徐诠:“???”


  啊,不是——


  这话又从何说起?


  他们家褚先生何时随了郑乔了?


  徐诠气得辫子都要竖起来,骂道:“你这人瞎说什么呢?别给人瞎落户籍啊!”


  主将视线落向徐诠,尽管他没有开口,但那一瞬的威势却压得徐诠极不舒服。他下意识避其锋芒,回过神后,愈发恼羞。


  强调:“褚先生乃是吾主帐下功曹!”


  跟郑乔八竿子打不着。


  “你主?”


  褚曜稍微一想就知道发小误会了什么,道:“吾主,陇舞郡守沈幼梨。”


  主将:“……你主公?”


  褚曜道:“是,吾主。”


  主将又是一段长长的省略号。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拿捏住了。


  褚曜看出发小的纠结,道:“各为其主,各司其职,你无需因为我这层关系而为难。我说了,你我交情,到此为止。我此行是奉主公之命,来视察了解永固关,也好安排后续辎重补给。你虽是永固关守将,但吾主才是陇舞郡守,军需调度职权——”


  褚曜抬眼看着发小,眸子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说话也是直来直去——按照发小以前的尿性,说得委婉了,这厮多半就顺水推舟,直接装傻充愣装不懂。他看到虞主簿的书信,认出了对方笔迹,本想杀过来讨债,但发现发小也在,就临时改了主意。


  债,什么时候都可以慢慢讨。


  兵权,他要拿到手。


  不待虞主簿开口,主将先开口了。


  他果断拒绝。


  语气坚决没有商量余地。


  “不行!”


  褚曜语气添了几分危险:“不行?”


  主将气势一改,收起褚曜发小的一面,而是以永固关主将的身份与褚曜对话,他在营帐主位落座,果决道:“对,就是不行!”


  又问——


  “你的主公,他有这个能耐吗?”


  ------题外话------


  _(:3」∠?)_


  虽然,但是,褚曜老爷子能从没希望的佃农之子走到现在,褚府的恩惠是无法磨灭的(细究之后,其实这里头不止是倾注教育资源那么简单,还有更难还清的养育之恩。说是老师,相当于养父。只是这个养父有私心),底层庶民想要逆袭的难度更是无法想象,反正概率无限接近于零。


  【长大之后再读送东阳马生序,跟读书时候瞎背是两种心情。】


  天底下有天赋的人多了去了,少了机遇还是啥也不是。


  参考此前的吕绝。


  所以褚曜老爷子对当年的事情其实已经释怀了的,恩怨扯平(也跟他上了年纪有关,年纪大了心态平和,爱好核平)。刨除这层关系,他是棠妹使者,发小和虞主簿是陇舞郡掌握兵权之人,这是公事,公私不能混淆。


  想要对方交出两万多守兵兵权并不容易。


  因为得用实力说服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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