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军服从余光飘过。
让人联想到深海的外罩上是凛然盛开的白百合和茂盛鲜嫩的橄榄叶,〈贝蒂〉华丽的金色卷发在夏日的阳光中烨烨生辉。
“好久不见,舅父大人。”“是的,我这次正式就任了外交大臣一职”“新发型很适合我吗?我很开心,这还要感谢那群无赖……不,比起这个,国王陛下有些晕车——”声音娇艳的她正扶着头戴王冠的男性的后背。
名叫〈梅尔〉的少女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特拉拉山丘与其所处地区——中央火山带这一名字相反,是个绿意盎然的地方。因战乱而焦土化的这片土地上建了新的繁华街区,各国的理事馆也都伫立其中。
各国应该都是刚到不久,被警备包围的马车上搬下了一个又一个的行李,贵族打扮的女性们都带着好奇的目光指着屋顶花园。少女在胡同里看着眼前的光景,脑海里浮现出了黑发的〈少年骑士〉的模样。
——她在这里。
少女感到一阵眩晕,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她被派去侦查,现在正在回去传令的路上。已经有几个伙伴混进了城邑的市民之中,还有的藏在了废弃小屋里。少女的主人在理事馆分派任务后,将少女培养成杀人工具的〈老师〉就带着他那不祥的身影在黑暗中行动了起来。
〈老师〉是位周密完善,毫无破绽的人。之前在进行监视任务的时候,少女因为碰了一下自己的皮革袋就被狠狠地打了一顿。
“小梅尔,你在干嘛呢?为什么要给我惩罚你的机会呢?” 〈老师〉抬起嘴角,朝着倒下的梅尔背部踢去。
〈老师〉很讨厌她的名字。
“梅尔,梅尔,啊啊,真好呢,每次喊你的名字我都会兴奋难耐,下意识地就把手伸向剑带了。” 〈老师〉眯起没有光的空虚的双眼。
她的一切行动都是来自于被当作莫尔斯之子所下达的命令,命令就是她的存在意义,如果被发现有除此之外的任何行动都绝对会被〈批评〉——但是。
少女不知何时奔跑了起来。
无檐帽下的银白色头发和并不适合夏季的外套一起随风飘舞。少女朝着包围特拉拉山丘的防壁跑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奔跑,挂在剑带上的皮革袋里藏着〈少年骑士〉给她的药壶,她只是感受着其重量,在干燥的石板路上奔跑。跑过灰褐色的街景和夏日的鲜绿,奔跑,奔跑,奔跑。
到达防壁脚下时她就一口气跳了上去。
她用手指和鞋尖攀爬着,动作轻盈到不似人类。来到屋顶后,少女继续跑向胸壁,从凹凸的缝隙间探出身体,几乎就要掉下去。
——不要来。
——想见你。
这是份无法命名的感情。
她委身于胸口翻起的热潮,拼命瞪大天蓝色的双眼,在被沙砾和岩石点缀着的大地上寻找小小的身影。
◇◇◇
感受到该地的气氛时,心底就一阵躁动。
是过去还是未来,从未见过的战场浮现在了尼娜的脑海里,从未听过的怒号和嘶吼也在她耳畔回响。还看到了在此地战斗,失去了一切却仍不放弃,堵上了什么不可退让之物的自己射箭的模样。
——这个感觉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是第一次来特拉拉山丘,但却有种熟悉的感觉。
漂浮于蓝天中的白云都晃眼的七月下旬。
丘陵地带平缓的街道上是排着队的马匹和马车。利里耶国骑士团也在其中,尼娜抓着缰绳抬头看向高大防壁的前方,那里是曾经统治火之岛的古代帝国的遗痕。在山丘顶上有一栋充满威严的建筑拔地而起,其脚下是让人感受到岁月变迁的灰褐色街景和混着绿色的大地,那就是国家联盟的总部——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
尼娜的故乡茨韦尔夫村将跟随古代帝国最后的皇帝的破石王奥尔沙视为祖先,其英勇的一生也被人们当作光荣的勇士传说传了下来。
勇猛的他在军服丝毫未损的情况下击退了多自己十倍的敌军,忠心耿耿的他冲进燃烧的城堡拯救了皇帝。就算有许多国家想收他为臣,但他仍然和乞丐一样与主君一起在诸国流浪,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主君。
村里的孩子从小就要学习武器,同时还要听奥尔沙的故事,就算是被人嘲笑的瘦小尼娜也一样。伙伴们一起在村长身边求他讲故事,尼娜就在最后面悄悄侧耳,奥尔沙的伟业打动了当年小小尼娜的心。她还从村子的高台上伸长后背想要一眺古纳雷克山的模样,还在心里描绘奥尔沙的英姿。
——根据体格和身体能力,我觉得自己肯定没什么奥尔沙的血统。但即便如此,我却对第一次踏上的土地感到眼熟,难道真像王女殿下说的那样,是因为成长环境和教育方式吗?
想着想着,尼娜悄悄看了眼在自己身边骑乘的罗尔夫。
他有着强韧的体格和出类拔萃的天赋,人们都说他是破石王奥尔沙再世,是利里耶国第一的骑士。尼娜心想说不定兄长对这片祖先生活过的土地有更强的既视感。
罗尔夫那骑士人偶般的秀丽相貌上浮现出了严肃的表情,注视着眼前好似城塞都市的巨大城堡。
——兄长?
罗尔夫注意到了尼娜疑惑的视线。
他转过唯一的右眼,想了一会后说:
“尼娜,关于破石王奥尔沙,村里是怎么教你的?”
冷不丁的提问让尼娜有些吃惊。
她游移着视线,一边回忆一边说:
“就是和大家一样的……。奥尔沙在最后的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伴其左右,主君继承了崩坏的帝国,奥尔沙就跟随着他一起为平定战乱而努力。后来皇帝发现真正会导致火之岛灭亡的就是战争,奥尔沙对此也表示赞同,他们就一起为宣扬和平痛苦地流浪了十年。最后在战斗竞技会制度的反对派与赞成派的斗争中获胜,为国家联盟的建立做出了贡献。奥尔沙有着勇敢高洁的人品,是理想的骑士的具体呈现。”
“是啊,我也是这么听说的。最后的皇帝奥尔斯特如果是接受了四女神启示的圣者,那破石王奥尔沙就是为祈祷和平的主君奉献一生的忠义勇者。”
罗尔夫对尼娜说的话表示肯定,但声音却有些沙哑。
“那个……”违和感让尼娜不禁皱眉,但罗尔夫却重新看向了前方,发现队列开始移动后罗尔夫踢了一下马肚子。
“走吧。”
遮住左眼伤口的长黑发顺着高原的风流淌。
尼娜带着难以释怀的感觉,重新握紧缰绳跟上了罗尔夫。
包围特拉拉山丘脚下的防壁南侧。身穿印有国章的外罩的骑士、负责护卫的士兵、运送行李的马匹和马车都把延伸向戒备森严的门塔的街道埋得水泄不通。
国家联盟的总部特拉拉山丘有两重防护,一层是包围街道的防壁,另一层是山丘上守护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的城壁。国家联盟有着制裁各国的军事力量,是统治整个火之岛的存在。联盟内部有一位代表议长和四位副议长,为了各国理事的安全,大会期间进入山丘的门塔将会加强安检,因此在开幕式的前两天也就是今天,位于四个地区的街道汇合处的门塔附近人山人海,全是居民和商人,还有参加火之岛杯的各国骑士团。
慢吞吞前进的队列又立刻停了下来。
尼娜伸长脖子眺望队列的最前方时,一个身穿深蓝军服的人从街道旁边跑了过来。
和托费尔一起去确认门塔情况的利希特斜背着行李袋,在铺满沙砾和岩石的丘陵地上踏着轻快的步伐跑了过来。不修边幅的金发点缀着他一看到尼娜后就露出的笑脸,和七月的阳光一样带着灿烂的光辉。
“情况怎么样?”
“完全不行。”利希特摇摇头“还有十几个国家在排队,等轮到我们估计要到正午的钟声了。我也是第一次参加火之岛杯,没想到竟然会检查得那么仔细,不仅要检查国籍证明书和军服的纹章,还要检查骑士戒指。而且听说有盗窃团会盯上来观战的达官贵人们,所以负责警备的人都去巡逻了,这边就人手不足。”
“距离正午的钟声还有两轮沙漏的时间吧?”
“是呢。气温越来越高了,给团员们和马补些水会比较好呢。说是在帐篷里有给排队的人专用的井,托费尔去找……已经找到了。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眼神啊,但打包行李的时候他一直在背能够抓倒地下洞穴生物的地点,所以尼娜还是要多多小心背后哦。”
利希特看向在防壁附近的帐篷处伸长手臂做记号的托费尔,轻轻笑了笑。
进入特拉拉山丘的这条路上除了有骑士团的队列,还有数十个帐篷和骑马的人群。比赛最后一天要举行议长选举,到时火之岛杯的所有王族都要参加,但由于场所特殊,王族能带进城邑的随行护卫有人数限制。因此在大会闭幕之前的三周,士兵们都得在这里待机。也有很多从附近街道来的商人专门以在此地露营的他们为目标贩卖食品和酒水。
确认了托费尔位置的尼娜移动马头准备过去时,利希特急忙说:
“啊啊,等等,差不多该换了哦。刚学会骑马就长距离移动的话会被马鞍擦伤,屁股会很痛的。我的行李袋里装了刚才从小贩那买来的果汁,就拜托你去发给他们吧。”
利里耶国的队列有四台双驾马车,每台上面乘了两到三人,骑马的有六人。考虑到造成的负担,骑马采用了交换制。
“来吧,我可爱的公主大人。”利希特伸出手,尼娜的脸染上了红色。
她犹豫地抿紧嘴唇,但以她的体格,如果没有脚搭子的话就只能在他人的帮助下才能上马或下马。小小的手战战兢兢地伸向大大的手,在尼娜松开缰绳的瞬间,她瘦小的身体就轻轻地落在了利希特怀里,靠在了他的胸口上。
“诶?等,那,那个!”
“啊,对不起。我是故意不小心的?”
看着慌张的尼娜,利希特一脸坦然地道歉,然后像是要用恋人补充能量似的紧紧抱住了急得蹬腿的她。利希特像只亲人的猫一样用脸颊磨蹭汉娜在出发前帮尼娜修剪的齐肩黑发。突然,利希特另一边的脸颊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戳了戳。
“好痛!”利希特大喊着回过头发现是背对夏日阳光的罗尔夫正手拿鞭子,板着脸从马上睥睨着自己。
利希特非常明显地皱起脸说:
“……哎呀,我又不是马。我最近还算非常克制的了,这种程度的额外奖赏还在可接受范围内吧?”
“别说蠢话。我绝不是把你当成马来对待,把你和马放在一起比较的话对聪明忠诚的骑乘动物来说实在是太无礼了。而且你所谓的克制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常识,这里还是整个火之岛最注重礼节的圣地,除了要在竞技场上堂堂正正地战斗,也必须要舍弃私欲严于律己。”
“对浑身都是私欲的我提这种要求,就和禁止你练习突刺一样都是天方夜谭。我这次本就打算在大会期间更优先团员的立场,所以你阻止我的行动就算了,但我内心的自由你总得睁只眼闭只眼吧。只要怀揣着能让心跳加速的充满魅惑的幻想,你那坏心眼的〈封口费〉别说十七圈了,就连二十圈我都绰绰有余。”
“充满魅惑的幻想……是说和勇猛之人的比试吗?”
“那是地狱吧?我的脑袋里当然有九成都是尼娜啊,比如说想象她纤细的手腕里透出来的血管和连接可爱手指的肌肉,哪一个会更美味之类的。因为我们的身高差,她每次都只能抬头看我,那个角度真的太绝了,但因为害怕而露出的胆怯的眼神也引出我的保护欲,同时还解放了犯罪的本能——喂!不要转来转去的啊,鞭子好痛!我唯一的优点要被你钻出洞来了!”
“你的发言才是真正的地狱,是无法饶恕的痴心妄想。我要给你开个洞把你所有的污秽都剔除。还有,你要解放的不是羞耻的本能,而是你怀里的我妹妹。”
罗尔夫用加厚皮革制成的鞭子使劲戳着利希特的脸,鞭子几乎要对折起来了,利希特只好不情愿地把尼娜放在了地上。
“挺重的哦,不过我的感情更重呢。”利希特把行李袋递给尼娜时又借机吻了吻她的额头。
不愧是擅长防御的〈盾〉,他轻松躲过了迅速飞来的鞭子,然后又吻了一次恋人通红的脸颊。
“那我先走了!”利希特踏上马磴子,带着爽朗的笑脸疾驰而去。
“这叫什么克制。”罗尔夫恨恨地叹了口气。没能惩罚不像话的猎物,罗尔夫疲惫地撩起黑发。他向旁边一起骑马的中年组打了声招呼后就踢了一下马肚子,和他们一起朝着灌木后的井离去了。
听着远去的马蹄声,尼娜目送离开队列的大家。
——刚才问我的问题也是,感觉兄长和平常有些不一样,看上去很累。
尼娜听到后面马车上的团长泽梅尔在问现在到哪了。
尼娜应声后赶紧跑过去,奥德从驾驶马车的位置上下来,抓住尼娜的腰把她放到了放脚的台子上。就算站在地面上,奥德也和马车上的尼娜处在同一个视平线。他从尼娜带来的行李袋里拿出三人份的果汁给尼娜,然后温柔地摸了摸尼娜的头,意思是剩下的就由他来发。
向朝着其他马车走去的巨大背影鞠了一躬后尼娜就进入了马车后带篷的货台。
副团长维尔纳在散乱的文件和地图旁边枕着手臂打盹,靠在木箱旁的团长泽梅尔在整理乱掉的白胡子和军服。
尼娜向团长报告了利希特他们查看门塔后带来的消息,然后把果汁递了过去,泽梅尔知性的年迈相貌上浮现出无奈的笑容。
“真不想服老啊。先出发的王女殿下估计早就到了城邑的理事馆,正作为外交大臣充满活力地会谈呢吧。我这个老头和那边的胡茬大叔只能在这睡懒觉,行军也都交给了你们,真是没面子。”
“哪有,泽梅尔团长和维尔纳副团长最近都很忙,能休息的时候还是多休息一会比较好。……那个,但是,这次和利里耶国对战的骑士团很棘手吗?竟然让你们二位烦恼到这个地步。”
出发之前,收到对战表的团长和副团长就一直待在办公室里,就连在路上留宿的旅馆中也仍然抱着手臂商量不止。尼娜小心翼翼地提问后,泽梅尔就叹了口气看向散乱的文件和银制信筒,还有战术图上倒着的黑白棋子。
“很难,而且从各个意义上来说都很难。火之岛杯是淘汰赛,这次共有九十八个国家参赛。对战表是由各国的理事抽签决定的,有六十八个国家都会出场第一轮竞技,不幸的是利里耶国也在里面。团员很可能会负伤,而且夏季的竞技会还会引发中暑。决赛是第七轮竞技,只有三名替补骑士的我国,当然是竞技的次数越少越好。”
“决赛是第七轮……”
泽梅尔耷拉下眉毛继续说:
“我们撑到决赛的可能性很低,而且和利里耶国一起编排在左边的全是强国(对战表的示意图放在了文章末尾给大家参考),四个地区的破石王所在的国家都排在了左边。如果我们顺利过关,就会在第四轮竞技对上东方地区的纳利亚斯国,在第五轮竞技对上北方地区的巴尔托拉姆国,在第六轮竞技对上的就是我们西方地区的最强者金特海特国或是南方地区的埃特拉国。左边的对战表真的很豪华,我知道有人会像在西方地域杯时一样〈动手脚〉,但没想到竟会如此露骨。”
听到动手脚一词的尼娜非常惊讶,泽梅尔苦笑着打开了皮革袋的软木塞。
那是利希特从小贩那买来的黑葡萄果汁。因为中央火山带的土壤堆积着火山灰,所以该地非常适合栽种葡萄。就算同样是黑葡萄,这里的风味和邻国马尔莫尔国的很不一样,有着甜中带涩的特征。
老团长享受着这片承载着沉重历史的大地所养育出来的味道,继续说:
“管理正式竞技会的是国家联盟的审判部。现在的审判部部长是西方地区克洛茨国的理事,对战表右侧的克洛茨国完美地避开了强国,在决赛前都不用和他们对战。……不,说准确些,和他们对战的国家之前也属于强国,只不过那些国家的有能骑士都在袭击事件中受伤了。”
“有能骑士的袭击事件……”
尼娜想起了两个月前在南方地区遇到的事情。
金特海特国骑士团的副团长尤米尔当时正在调查近几年发生在同一个地区的袭击事件,以及被禁止的硬化银私造剑的流通。利希特他们在给出豪华赏金的地方竞技会上获胜后也遭到了袭击,反对火之岛社会制度的〈那些家伙〉也参与其中。
尤米尔应该还在调查从商船上收来的证据和主谋的身份,但尼娜并不知道进展得如何了。如果说参与使用私造剑的“有能骑士袭击事件”是为了让自国在火之岛杯上处于优势,那结合刚才泽梅尔的话,克洛茨国很可能就是〈那些家伙〉。
应该是察觉到了尼娜的想法,泽梅尔摇摇头说:
“别着急,眼见不一定为实。就像这个好似绿色乐园的特拉拉山丘,其地底实际上沉睡着燃烧古代火之岛的炽热。包括加尔姆国的事在内,〈那些家伙〉确实有很多疑点,原本应该会随着调查逐渐清晰的真相也越来越暧昧,我现在还无法确信在这种情况下召开的火之岛杯到底有何意义。”
“……那个,泽梅尔团长也有不知道的事吗?”
泽梅尔对战斗竞技会和装备博闻多识,还有着经验累积而成的判断力以及久经风霜的古树般的冷静。尼娜对这位集全团信赖于一身的团长的话感到震惊,但泽梅尔只是温柔地眯起白眉下的双眼笑着说:
“我之前也说过,无论是人还是制度都一样,世界上没有所谓的完美。我只是喜欢武器而已,是个幸运活下来的老头。为了回避最糟糕的结果,我习惯事先准备好几个方案,但即便如此我也仍然无法对自己得到的答案感到满意。”
“不满意……”
“就好像虽然集齐了零件,但拼装好的盔甲却仍有违和感一样,行事慎重无形的〈那些家伙〉就像幻影一般。其实我觉得既然利里耶国不在议长选举的候补里面,那干脆直接输掉第一场竞技离开竞技场比较好……是啊,我要不直接〈负起责任〉辞去团长一职,回家乡过隐居生活吧。”
“饶了我吧。您不是和我约好了要等安排妥当之后再逃吗?把这么复杂的事态推给我,我的胡子会全部秃掉的。”
“我开玩笑的哦。”
维尔纳因为说话声醒了过来,他慢慢地坐起身体。
他抹了一把粗壮脖子上渗出的汗珠,轻轻瞪了一眼笑呵呵的泽梅尔。
“其实是真心话吧。”
尼娜把果汁递给维尔纳,他一口气喝光后,那张山贼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味。”
尼娜也拔开了自己那一份的软木塞,小心地问道:
“那个,根据刚才泽梅尔团长的话,难道是否为议长选举的候补和竞技结果也有关系吗?”
“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为制裁违背国家联盟的国家而采取军事行动时,辈出议长之国的国家骑士团会被分配到主队,他们可以参加军议并佩戴四女神的战带,有各种特权。”泽梅尔像老师一样说明着“虽然名为制裁,但其实就是战争。关乎人们生死的军事行动如果让一个弱小的骑士团成为核心统率军队会很不可靠,骑士们也不会愿意让比自己还弱小的人打头阵带领军队的。”
“那个,也就是说,考虑到制裁时的军队编排,拥有强大骑士团的国家的理事在竞选议长时会更容易获得支持,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事实上,历代的议长几乎都是从火之岛排名前十六位的国家中选出来的。但是这次利里耶国不参加选举,因为我国的理事也就是已故王妃大人的公爵弟弟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他一直与看得见的神的权利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虽然在第一场竞技就败退的话不会对我国有什么实际上的损害,但外出来此地参观的国王陛下会很没面子,考虑到骑士团在利里耶国国内的立场以及作为军事力量要向外示威的情况,我们的首要目标还是要进入前十六。”
尼娜对团长的话点了点头后忽然想到了什么。
——这么说来,国王陛下和利希特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他的母亲以前是宫女,而他是庶子也拥有第七位的王位继承权。利希特说过自己在加入地方骑士团后和父亲就差不多是半断绝关系的状态,但尼娜并不知道他们二人实际上到底是什么关系。
——国王陛下难道也和利希特先生的兄长一样把他当作〈黄色老鼠〉,打算任意利用后就把他处理掉吗?
虽然贵人和骑士的观战场所不同,但尼娜还是很担心。
——而且既然竞技结果会影响议长选举,那骑士的战斗方式就会左右火之岛的未来。背负着重要职责的骑士团应该都带着昂扬的斗志和严肃的心态在等待着知晓胜负之时吧。
尼娜本以为是像节日庆典般的竞技会,但听到团长说很在意〈那些家伙〉的情况时尼娜后知后觉地不安了起来。
看尼娜都忘了喝果汁,泽梅尔和维尔纳对视了一眼。
维尔纳尴尬地挠挠胡茬,泽梅尔垂下眼睛扶好眼镜后微笑着说:
“第一次参加的话难免会紧张担忧,包括〈那些家伙〉的事在内,需要烦恼的难题还很多,但现在你只需要记住自己的职责是副团长辅佐,是竞技场上的〈弓〉。如果还是没法冷静下来的话就回归原点吧。”
“原点?”
“火之岛杯是献给祈祷和平的最后的皇帝的礼物,只要理解这一点就不会偏离骑士的道路。”
“献给最后的皇帝的礼物……”
尼娜记住颇有重量的教诲,点了点头。
虽然还不成熟,但她也是身穿印有国章的军服的骑士。重新鼓起干劲的尼娜望向特拉拉山丘,因为盛夏的阳光而眯起来的海蓝色双眼看到了站在防壁上的小小身影。
——诶?
尼娜眨眼的时候,那人影已经消失了。
她心想应该是守护城邑的警卫,但心里却莫名地躁动起来。尼娜捂住自己的胸口,耳畔传来了从井边回来的利希特他们的马蹄声。
◇◇◇
“诶?那个,伊萨克团长,这实在是太多了。”
“就算是只能单手抬起来的小兔子,这点还是吃得下的吧?啊啊,我们是在冬日的山间里同吃同睡的关系了,事到如今不需要那么见外哦。”
“我不是见外,是,是真的吃不下。”
“既然是骑士,那把身体保持在随时都能行动起来的状态就是理所当然的义务。火之岛杯的敌人除了别国骑士团还有宿舍里男人的臭味,再加上天气还这么炎热,所以在你因为疲劳和中暑吃不了东西之前,还是提前存着比较好。我听说你今年就十八岁了,那就更没有长身体的时间了。比起纤细的〈花〉,还是丰满的〈花〉更有品尝的价值。给,这个很烫,你小心哦。”
伊萨克把粗壮如尼娜手臂的煮腊肠放到了她的盘子上。
光是看着眼前已经漫出木盆的巨大肉类料理,尼娜就感觉有些噎得慌。为了让自己十岁左右的体格活动起来,尼娜添了些腌渍的夏季蔬菜和芝士以及面包,但却半点都没有减少,所以伊萨克谈及骑士义务后,尼娜就无话可说了。
这里是参加火之岛杯的国家骑士团的宿舍。
尼娜坐在公共食堂的长桌前,她左边的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长伊萨克正在悠哉地啃着羊肉。
“这里还是和我八年前来一样,没什么鱼类料理啊。大会期间,这里的安检就会特别严格,弄得跟个孤岛一样,所以运送食品会很麻烦。再加上现在这个季节,没什么新鲜鱼类也是无可奈何,但只有腌制和熏制的河鲜还是很不得劲啊,比起干巴巴的还是水灵灵的比较好,你说呢?”
“那个,是,是的,呢?”
“啊啊,你是在内陆国利里耶国长大的,应该不怎么在意这个吧。不过,大概有四十个国家的骑士团在使用宿舍,差不多有两千个人,光是要集齐四个地区的料理就是个大工程。就算是无所不能的国家联盟,也没法把所有食物都搬上桌呢。”
伊萨克带有野性的精悍相貌上浮现出微笑。他把刮掉了肉的骨头扔进了专用的深口盘子里。
看了眼正在把腊肠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尼娜后,伊萨克突然把手伸向了对面罗尔夫的盘子。
“哦!那个看起来很美味啊,是北方地区的香草锅吗?”
吃完后伊萨克舔了舔手指。罗尔夫正要刺下叉子的时候,肉就被抢走了,这让他的眉间多了道皱纹。
——既然要拿兄长的料理,那为什么还要分给我?
尼娜重新环视围着桌子吃饭的几个人,感觉自己在中暑之前已经快要食欲不振了。
罗尔夫的旁边是托费尔和奥德,尼娜的右边是利希特。加入凛然盛开着白百合的深蓝军服的,是身穿印有雄伟狮子的黑色军服。
拥有〈黑色猎人〉这一响亮外号的破石王伊萨克无视了罗尔夫铁青的脸,非常随和地聊着天,吃得也很多。看到尼娜的木杯空了,就端起果汁壶给她重新倒满,还轻松地用单手剥开核桃分给尼娜。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员端来追加的盘子时,伊萨克也非常亲切地挥挥手说:
“啊啊,不好意思,你们也都随意一点。”
周围传来的是豪爽的笑声和 “什么啊,你还活着吗?”之类的大声问候。闷着汗臭味和喧闹声的公共食堂与团舍的食堂没什么区别,尼娜有些害怕地看着互相拍打肩膀的大个头男人们,缩起了脖子。
——这和严肃的心态有点……是相当不同。既然这里的竞技会关乎火之岛的未来,我还以为大家会排列整齐,沉默着吃饭。而且第一次在官方竞技场的公共食堂吃饭就和伊萨克团长坐一起,实在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利里耶国骑士团到达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的时候和利希特预料的一样是在敲响了正午的钟声时。
在门塔结束安检后大家就进入了城邑,从行军时所走的大道来到了山丘上的城壁内。大如城塞都市的城堡被分为了三个部分——国家联盟总部所在的宅邸和主塔以及位于其稍远处的圆形竞技场。
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包围着竞技场的宿舍都是四边形的带地下室的塔状建筑。一楼是走廊和饮水处,二楼是按栋划分的公共食堂,三楼往上就可以用专门的楼梯通往各国的客室。挂着各国国旗的屋顶还有可以进行一对一训练等运动的场所。
利里耶国骑士团到了之后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大家赶紧放下行李就到食堂去吃稍晚的午餐了。尼娜确认好搬进房间的行李后朝着食堂走去,一进去就看到摆着十几张长桌的公共食堂里挤满了他国骑士团的骑士。国家联盟的职员穿着印有四女神花纹的军服,正在往放在墙边的台子上摆装满料理的大锅和盘子,看来这里的食堂是自助添菜的形式。顶到天花板的圆柱挡住了尼娜的视线,她找不到利希特他们在哪。
“怎么?利里耶国也在南栋吗?”
正在尼娜手足无措的时候,伊萨克向她搭话了。
包括西方地域杯的夜会和加尔姆国的事件在内,尼娜和这位棱角分明,浅黑色皮肤的伟丈夫——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长伊萨克有着不可思议的缘分。
突然的再会让尼娜惊得浑身一抖。
“稍微长高了点吗?”伊萨克把手伸到尼娜的头顶确认她的身高。
应该是看出第一次来参加火之岛杯的尼娜迷失在了公共食堂里,伊萨克把她带到添菜的地方向她说明了一下这里的进餐形式。发现正在窗边的桌子旁寻找尼娜的利希特后,伊萨克就无视因自己的突然登场而大吃一惊的人们说:
“好久不见啊,你们还好吗?”自然地加入了利里耶国的餐桌——
尼娜把巨大的腊肠塞进嘴里,脸颊鼓囊囊的。她抬头看向右边,利希特就冲她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尼娜的恋人骑士看上去并不是很在意伊萨克的存在,他现在正在和托费尔还有奥德一起讨论该怎么料理不合时宜的狮子肉。
旁边的餐桌上也有很多与别国混坐的骑士团,团长泽梅尔正在和以前相识的老骑士一起怀念地说着些什么,副团长维尔纳和中年组们则是与其他国家同年代的骑士一起认真地贴着胡茬脸,商量着交换从自国带来的酒樽。
尼娜在心里对眼前的景象表示了理解,吞下了腊肠。
——虽然有很多让我吃惊的事,但火之岛杯毕竟是四地域的骑士都能聚到一起的难得的机会。如果说火之岛杯是献给最后的皇帝的礼物,那与他国骑士团加深友好关系也算是和平的表现方式之一。
想到这,尼娜也想见见一起去南方地区远征的马尔莫尔国的女骑士们。还有当过〈盾〉的来自东方地区的少女骑士梅尔,虽然不知道她是否隶属于国家骑士团,但尼娜还是打算找找看。
尼娜忽然环视四周。
在南方地区的时候,金特海特国骑士团的副团长尤米尔也很照顾尼娜他们。既然团长伊萨克在这,那他肯定也正在某张桌子上吃饭。
尼娜问了问伊萨克,他却缩起了宽厚的肩膀。
“尤米尔这次没来。他稍微出了点差错,现在正在疗养中。”
“诶?疗养?那个,是在训练的时候受伤了吗?”
“是因为那家伙自豪的副团长的职务。开春的时候我让他扮成海商执行任务,结果他过于优秀的商业头脑起了反作用。他被刻意抬高市价发横财的山贼团伙盯上了,在从南方地区回国的路上受到了袭击。”
“尤米尔先生……被山贼集团。”
“吼,竟然让小兔子露出担心的表情,看来他很巧妙地拉拢了你啊。不过虽说是疗养,但也没受什么重伤。聪明的家伙总是容易过分自信,这次的伤就算是价格不高的学习费,让他能长长记性。他不在的话对骑士团来说有些不利,但我们不参加议长选举,王太子殿下也因为某些事情决定不来这里了。所以只要能〈差不多〉赢几轮,不被那些贵族吹胡子瞪眼睛就行。”
伊萨克不以为然地说完后,温柔地摸了摸表情不佳的尼娜的脑袋。
“毫不客气地和别人黏在一起的狮子肉还是切丁比较好吧?”
正在和托费尔还有奥德一起聊天的利希特突然用开朗的声音大喊时,伊萨克又看向了罗尔夫的盘子。
“这个看起来也很好吃啊。”伊萨克拿起最后一个肉丸放进了嘴里,罗尔夫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不能理解,无论是你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还是不要脸地和我妹妹表现得那么亲昵甚至妨碍她长身体的机会,我都不能理解。开幕式时,四个地区的破石王要进行展示竞技,你既然有让我不爽的闲工夫,那还不如为了西方地区的名誉,去练习一两千次突刺如何?”
“什么啊,难得尤米尔不在我还想着能自由些呢,没想到这里也有啰嗦的小姑子。展览竞技就是表演而已,我会按照他们发给我的工资好好表演的。拿你的食物是因为我这个人无论是女人还是美食都喜欢别人手里的,而且和朋友坐一桌吃饭有什么问题?我对你说的话才是无法理解。”
“谁和谁是朋友?”
罗尔夫眉间的皱纹终于多到了无以复加。
“真是见外的男人啊。”伊萨克抬起眉毛“当然是我和你啊,有了那么宝贵的经验,可不能再说我们只是熟人而已了。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我都觉得那是最棒的〈一对一〉,虽然让你喝的人是我,但没想到最后我们俩都酩酊大醉开始了乱斗,结果把酒馆砸了,还被警吏抓进了小镇的牢——”
罗尔夫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这就注重礼节的罗尔夫来说是非常罕见的行为,尼娜不禁眨了眨眼。
“兄长,是不舒服吗?”
罗尔夫扭过脸,避开妹妹的视线。
“到练习的时间了。”他低声说完后就拿着盛有餐具的木盆离开了。
伊萨克用手撑着脸,笑嘻嘻地拿起木杯。
虽然尼娜有些困惑,但她感觉罗尔夫和伊萨克的距离比之前更近了,心想〈极其不乐意的私事〉一定是兄长在谦虚,他们肯定是在一对一的过程中对彼此身为骑士的高傲之心产生了共鸣。
最喜欢的兄长和破石王成为了朋友,身为妹妹的尼娜也感觉无比骄傲。满脸喜悦的尼娜忽然想起了些什么,重新面向伊萨克。她之前就想着如果和伊萨克见到了,就一定要问问他和罗尔夫的比试结果。当着罗尔夫的面问像是在起哄,所以他现在离开了倒正好。
尼娜像是讲悄悄话一般凑近身体,抬头看向伊萨克。
“那个,见到你之后我就有件事想问问你。可能会不礼貌,但我还是,那个,非常好奇。”
“小兔子的〈想问问〉着实充满魅惑力,就算是不好在人前说的事我也非常欢迎……啊啊,对了,我也有件事想向你确认一下。”
“啊,难道是关于尤米尔副团长报告的南方地区的事件……?”
“我说尼娜,你,想和我结婚吗?”
周围的喧闹声消失了。
在好似涟漪般重新传来的低语声中,尼娜疑惑地歪着脑袋。
——难道〈结婚〉还有我不知道的其他含义吗?或者是我把〈决斗〉听成了〈结婚〉?
“把距离过近的狮子肉全部切烂——”正在说这句话的利希特也突然停止了。充满热气的食堂变得凉快起来,托费尔和奥德伸出双手想要制止利希特。
伊萨克不以为然地继续:
“初春那段时间我和罗尔夫喝酒时,那家伙和我谈到了〈妹妹理想的结婚对象〉。然后我就想到如果和你结婚的话,我就能称呼那个伦理观比少女还要传统的独眼狼为〈兄长〉……噗!不,不行了,肚子好痛。他那天晚上就因为这件事特别气愤,但如果我成为了你的丈夫就可以喊罗尔夫兄长,哈哈,会变成喊他兄长的最〈有意思〉的局面。哎呀,对不起,但我真的忍不住了。”
说完伊萨克就捂着嘴转过身去,好不容易忍住笑意后,他又转过身轻轻拍了拍正在困惑地眨眼的尼娜的肩膀。
“而且我和他如果成了兄弟,就不需要〈还人情〉这种麻烦的借口也能找他比试了。身为想要进步的骑士,和他这种猎物切磋的机会可是十分难得。而且你也理解骑士团的内情,所以让你成为妻子我也很轻松……啊啊,干脆直接成为我们那的团员吧?”
“成为金特海特国的团员……?”
“没错。虽然你是其他国家的人,但只要结婚的话就能加入我们的骑士团。我们的骑士学校里正好差弓术方面的专家,所以就算你不擅长其他的也能发挥自己的作用。黑色的头发配上黑色的军服,从小兔子变成黑兔子也不赖吧?总之,等你厌烦金发了就来找我吧。”
尼娜听完后差不多也理解了。
就像王族之间的政治婚姻一样,伊萨克也是为了和罗尔夫加深关系磨炼剑技才提出了〈结婚〉。但尼娜觉得自己哪能当上金特海特国骑士团的团员,这估计就是为竞技场奉献一生的破石王的玩笑话。伊萨克与其英勇的外号不同是个随和的人,以前尼娜也有过把他的玩笑当成了真心话而焦急的经历——
“……已经够了吧?我,真的忍很久了吧?”
利希特站了起来。
尼娜因为他突然的行动回过头,发现恋人虽然面露微笑却青筋突起,盘子里也堆满了看不出究竟是何料理的肉块。
托费尔和奥德在利希特的对面紧挨着,同时点了点头。
“忍,忍很久了。就你这个占有欲的化身来说确实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了,虽然牺牲了肉类料理和我们的食欲。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至少到没人的地方闹。奥德也说了,在人前的话不太好,因为就算把对方杀了也蒙混不过去。奥德正在心里拼命呐喊呢,听到没?”
“就连蔬菜上的害虫都会放走的奥德怎么可能说那种话。先不说那个,现在的状态根本不是在加深友好关系吧?那个细眼睛的副团长说得没错,你就是个毫无节操的中年组在穿着军服乱晃。不仅满嘴污秽还〈肢体接触〉,竟然还当着恋人的面说什么‘厌烦了就来找我’,你这不是明知故犯吗?已经不用再谋划杀你的方案了,我现在就想当场杀了你。”
伊萨克意外地抬起眉,一脸泰然自若的模样,佩服地哼了一声。
“吼,事到如今再增加一两个杀我的方案也没什么。至于我的节操,那的确和尤米尔说的一样,我无法反驳。不过,你外表看上去如此轻浮,但其实伦理观和狼一样都是古代帝国那类的吗?”
“什么?”
“欣赏〈花〉和有没有主人无关,无论是欣赏的自由还是被抛弃的机会都是平等的。就算我变得能够称呼罗尔夫为兄长,也不会阻止小兔子和你玩。当然,我也不会窝囊到让自己的妻子感到无聊哦?”
伊萨克抬起嘴角,利希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那,那个……”一触即发的气氛让尼娜很是无措。
“我说,这真的很糟——为什么那群大爷们都像没事人似的跑到其他桌去了啊!”托费尔朝着逃跑的中年组焦急地大喊。
这几年在西方地域杯上连连取胜的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长的名号一定也传遍了其他地区。
“是那个猎人吗?”“刚才的是求婚吧?”“不是,是挖人吧?”“我投他一票。”“那我投金发。”他国的骑士们已经开始下注赌博了。在旁边配菜的国家联盟的职员正在小声商量要不要叫警备部过来,而团长泽梅尔则是按着太阳穴频频摇头。
“做过头了,蠢货。”正当泽梅尔一脸苦涩地边自言自语边站起身时,有几位身穿礼裙的女性从食堂大敞的门那探出了脑袋。
——诶?
三位妇人穿着带有华丽立领且胸口开得颇深的礼裙,与这净是强悍骑士的空间非常不搭。包括尼娜在内的所有人都因为他们的出现而感到震惊,朝食堂内张望的女性们皱起了施有白粉和口红的脸。
他们用羽毛扇遮住鼻子时,旁边又有一位男性探出了脑袋。
“怎么突然停下了?你们迷恋的〈狼〉不在吗?”
说话的男性穿着绣有金边的外搭,大概六十多岁。
蓝色丝绸的男士束腰长裙配了条比腰带还要长的大珍珠项链。这打扮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位贵人,而他头上的那顶王冠让在座的骑士们纷纷站了起来。察觉到这位男性是前来观战的王族后,好似酒馆般的喧闹瞬间一转,大家全都端正好姿势向那位男性行站立礼。
在众目之下也毫不动摇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他的衣装更能显示其高贵的身份。男性随意地挥了挥手,环视了一圈食堂后瞪大了新绿色的双眼。
“对了,你也是骑士团团员啊。是叫什么来着……对,兰特弗里德,是兰特弗里德!”
戴着颇有重量的戒指的手指向了利希特。
“那也是我的儿子啊,是第七个还是第八个来着。”男性笑着对妇人们说。
和大家一样正在行站立礼的尼娜来回看着自己身边的利希特和那位男性后大吃一惊。
——他说〈兰特弗里德〉!
那是利希特作为庶子的名字,而且男性还说“那是我的儿子”。仔细一看,头顶上的王冠也确实闪耀着与国旗上同样的百合纹章。也就是说,眼前这位男性是利里耶国的国王奥斯特卡尔。
——是王女殿下和利希特先生的,父亲大人……?
尼娜盯着男性。
整洁的白发中混着些金色,还有双明亮的新绿色眼瞳。虽然年老,但仍然能够从他现在的容貌想象出其年轻时的美丽。和尼娜在村庄教会里看到的王者的肖像画相比年纪有些大,但很明显和利希特长得非常相像,甚至不需要特意去确认二人究竟有没有血缘关系。
奥斯特卡尔动了动挺拔的鼻子。
“好热啊,而且还有点味道。”
三位女性用手帕给他擦汗,还用羽毛扇给他扇风。
“兰特弗里德,利里耶国第一的骑士在哪?这些女士们看了我国和马尔莫尔国的亲善竞技,说是被勇猛美丽的狼夺走了芳心。我们原本在宅邸和外务大臣会谈,但看到宿舍楼上挂起了我国的国旗,正好我也厌烦了内陆交易和新街道的修建等复杂的话题,所以就偷偷跑出来……”
“……我知道你行事任性轻率,但我实在是理解不了你现在的行为。丢下会谈不说,竟然还毫无预兆极欠常识地带着三位怎么看都像爱妾的女士来到净是他国骑士的宿舍楼里,你到底在想什么?”
冷淡的声音盖过了奥斯特卡尔的话。
对国王大不敬的发言和毫不隐瞒的厌恶的表情。与平常甜美温柔的利希特截然相反,尼娜不禁哑然失色捂住了嘴。
“他是在跟我说话吗?”奥斯特卡尔问那三位女士,他们只是暧昧地笑笑。
奥斯特卡尔生气地皱起眉说:
“你不要强人所难,兰特弗里德!在没有侍从长官的异国之地,我怎么可能事先预约会面。啊啊,对了,那位新的联络员工作得还不错吧?之前的联络员说〈幻之森〉太恐怖就辞职了,结果一直找不到顶替的,你知道军务大臣有多烦恼吗!”
“……我不是在说这个事啊。还有,你为什么要在有这么多外人的地方说些近乎机密的事情?你到底把自国的军事力量当什么了?”
“国家骑士团的存在我当然是知道的,就是在竞技场戴着头盔那个……击碎红色的石头吧?啊啊,说到红色的石头,射穿猛禽的红色石头的〈少年骑士〉在哪?你们那个什么团舍的地址又不告诉我,来王城汇报的时候〈少年骑士〉也没来,所以想借这个机会见一见。重新发些奖赏也可以哦?”
利希特烦躁地抓挠与父亲同样的金发。
他深呼一口气,猛地端起自己的木盆。利希特在满场的注目之下从奥斯特卡尔身边走过,把木盆还到墙边的台子上后就离开了食堂。
几乎同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位穿着工作服的青年侍从和如白百合般貌美的比阿特丽斯出现了。她顶着凌乱的金色卷发看向朝客房走去的利希特和在食堂内被贵妇人们包围的国王后不禁扶额,露出一副来晚了的表情——
◇◇◇
“——……”
柔软的发丝拂过脸颊。
尼娜感觉发痒而醒了过来,看到随风飘动的窗帘正在沐浴着月光后猛地坐起身。
——糟了,我竟然——
南栋宿舍五楼的客房。准备好床铺的尼娜原本在确认带去观众席的行李一览表,结果却在长沙发上睡着了。
高原上的昼夜温差很大。
窗外吹进来的晚风十分凉爽,完全想象不出白天竟会那般炎热,只穿无袖的夏季用内衬作睡衣的话会有些冷。尼娜现在非常感谢在出发前让自己带上围腰带的汉娜,她虽然看起来神经大条,但实际上非常细心。
尼娜把散在脚边的文件整理好后朝着窗户走去,正准备关上玻璃窗时,沉浸在夜色中的竞技场映入了他的眼帘。
伫立于月光和壁灯下的圆形竞技场几乎和宿舍一个高度。
紧闭的拱形通风窗相连于外壁看不到内部,墙上还有四座巨大的女神像,和国家联盟旗上面的四女神纹章一样,这四座雕像也手牵着手。
宛如参天大树般的手臂上立着的是这次参加火之岛杯的九十八个国家的国旗。向左边看去,就能看到在宿舍西栋前方屹立着的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内部的宅邸,再往前就是中央火山带的最高峰古纳雷克山在皎洁的月光下展示着自己的山容。
山间吹来的强风仿佛大地的咆哮震动着尼娜的耳膜,在风中飞舞的黑发让她回过神来发现眼前的景色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真是不可思议。我现在正作为国家骑士团的团员站在曾经从茨韦尔夫村眺望过的特拉拉山丘之上。
尼娜在心中感慨。
因为到得比较晚,所以尼娜直到刚才也还在处理杂务,像现在这样好好地观赏周围的景色还是第一次。早上离开旅馆后发生了太多事,先是在门塔那排队,后来进入意外热闹的食堂时又与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长伊萨克时隔半年的再会了。最后还见到了利里耶国国王奥斯特卡尔和表情严肃语气冷淡的利希特。
——我知道你行事任性轻率,但我实在是无法理解。
奥斯特卡尔后来被比阿特丽斯带走了。他不仅带着华丽的女性一起来到宿舍楼,还说些触及保密义务的话,如利希特所说,他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合时宜。但根据利希特被兄长看作〈黄色老鼠〉并受欺负的遭遇,尼娜一直以为国王也是位强硬且无情的人。
——没想到会是位那么开朗的人。对利希特先生也是很平常地搭话,外表也是如出一辙。先不说利希特先生,总之国王陛下看上去和利希特先生之间并不像是有过什么会走向断绝父子关系的矛盾。
就算彼此是恋人,也不好随便打听对方家里的事。尼娜以前也因为罗尔夫左眼的伤和自身的原因而与父母有些尴尬。但利希特与他父亲的关系是国王与庶子,所以尼娜不知道自己能否以平民的立场去思考他们之间的问题。但实际上看到的奥斯特卡尔和她想象中的太过不同,这让尼娜的心里充满了类似好奇的复杂心情。
尼娜抿着嘴唇,把手放在窗框上。夜风吹来,窗帘轻轻拂过她的鼻尖。尼娜不禁打了个喷嚏。
“啊,果然是尼娜?”
外面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诶?这是?
海蓝色的双眼瞪得浑圆。她从窗户伸出脑袋向外看,发现自己正在想的恋人,现在就在右边的露台上靠着扶手撑着脸。
利希特一脸吃惊。
“……吓我一跳,真的是尼娜啊。刚才我就感觉附近有你的气息,但在团舍已经是敲过就寝钟声的时间了,所以我还以为自己终于疯到连五感都出问题了。难道你一直醒着吗?”
利希特向露台的左边移动。
“不,不是。因为明天要去听竞技会的规则还要去理事馆打招呼,所以想趁现在确认一下后天要带去第一场竞技的行李。结果我不小心睡着了,起来之后就看到了竞技场,然后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尼娜穿上外套走向露台,利希特也来到了露台的最左边。
正式竞技场的宿舍一般都是越往上居住的人的等级越高。这次尼娜因为担任了副团长的辅佐,所以就住在最上层维尔纳房间的旁边。竞技开始前都待在理事馆的比阿特丽斯可能也会回宿舍住,所以利希特住的是双人房。
“尼娜总是会自己找事做,但今天做的事特别多,有三天的分量了呢,真的辛苦了。不过没想到会见到你,我超级开心。我本来已经上床了,但睡不着就出来看看风景。”
利希特露出了柔和的苦笑。
不知他在露台上待了多久,像猫一样有些不整齐的金发和包裹着他高大身躯的外套都带有夜晚的湿气。他端正的容貌在清澈的月光的照耀下也仿佛发着白凉的光。
和国王说话说到一半就离开的利希特一直没再出现,但晚上在会议室开会时他来了。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听团长泽梅尔说明完竞技日程和各自的工作以及第一场竞技的装备检查日程后就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尼娜见到他也很开心,但食堂发生的事突然浮现在脑海里,所以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尼娜把双手搭在位于自己下巴处的扶手上,冷不丁地问:
“利希特先生……那个,也在看竞技场吗?”
“算是吧,我在看利里耶国的国旗。染上月光后,深蓝的国旗就变成了像尼娜眼睛一样的海蓝色,是深邃又清澈的蓝。随着夜风飘动的时候,就像从西雷西亚国的海角上看到的波涛起伏的大海。快看,在那里。”
利希特指着马特尔像的右手臂。
“那时我只觉得利里耶国是个遥远的国度,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和母亲一起看着大海。没想到在十几年后,自己竟然成为了那个国家的骑士团团员,还来参加火之岛杯。虽然一直想成为〈骑士〉,但我并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志向,这就贫民窟的孩子来说是非常普遍的愿望。”
“普遍的愿望……吗?”
“嗯。因为孤儿和被抛弃的孩子或是失去了国家和父母的孩子们都必须要自己保护自己。如果成为了骑士,就能获得食物和金钱,也不用再面对蛮不讲理的或让人不甘心的事了,而且还能保护自己的同伴。就是些生活在逼仄小路里的贫穷孩子们才有的单纯想法。”
利希特想起了曾经,眯着眼睛。他眺望着随夜风起舞的国旗,想了一会后说:
“……白天闹出那么多事,对不起。”
“诶?”
“食堂的事。那个狮子肉……不对,是破石王。考虑到场合,我本打算成熟地应对的,但他却莫名其妙地找茬,还说些让我把手放在剑带上的〈玩笑〉。我失去理性的时候国王就来了,我知道他是个既不看场合又轻浮的人,但没想到竟然会带着爱妾到宿舍楼来,所以我特别烦躁,一不小心露出了那种态度,应该让尼娜有了不好的回忆吧。”
“怎么会,没有那回事。”
虽然尼娜很震惊,但并没有责难的意思。看尼娜慌张地否定,利希特看着夜空叹了口气。
“因为领地的事开始反省之后,我意外地能够注意到各种事情了,对尼娜也稍微放松了些,我还觉得挺顺利的。……但果然我就是〈我〉,有无论如何都无法压抑的感情和回忆。我真的感觉自己离〈既会照顾人又亲切的好人〉之路无比遥远,有到那个月亮一般的距离。”
“没,没有那回事。利希特先生一直很好,最近气质确实有些变化,但怎么说呢,感觉比之前更好了——”
“尼娜真的很惯着我呢。可以的话,我希望让你这么想的魔法直到你变成老奶奶也不会解开。但很遗憾,我就是个很麻烦还很沉重的恋人哦?想到的与尼娜有关的事都是扰乱团舍公序良俗的内容,罗尔夫把我看得连马都不如也是无可厚非……而且我想得还很频繁。不过最近经常考虑的是我们的新房子。”
“新房子……”
这么说来,利希特之前确实说过还没定好婚纱和新房子之类的话。尼娜歪着脖子看着利希特,他稍微噘起嘴说:
“忘记了吗?我不是说了想和尼娜一步步慢慢来吗?虽然偶尔会暴走,但我想尽量好好地珍惜你。尽管是退团后的事,但我已经想好了几个方案,第一个是〈难攻不落的城塞〉。”
“……诶?那,那个,不是在说新房子的事吗?”
“当然。我要在厚重的城墙门口配上比地狱的守卫还要凶恶的骑士,就连发狂的〈狼〉也进不来。然后在尼娜生活的宅邸旁边准备好田地、水车小屋、教会等生活必须的设施。食物和衣服就让商人定期送货进来,为了不让你无聊还可以请些艺人……啊,当然也有竞技场哦。但我不想让其他男人进来,所以就让马尔莫尔国的女骑士们做你的训练对象吧。”
“感觉,我,一辈子都要在那里面生活,永远也出不来……”
“嗯。因为那个城塞就是关住尼娜的地方。”
利希特坦然地说出自己的犯罪预告,尼娜一下说不出话来,只是吃惊地张着嘴巴。
利希特盯着尼娜看了会,有些尴尬地继续: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惊讶的。我也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本性,其他的团员们也都知道,不过他们总是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我如果和重要的人分开会很不安,就算明白对方并不会有事,但我还是做不到,光是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就有种再也见不到的恐惧感。可能和伙伴的分别,最主要的是母亲的最后对我造成了影响吧。”
“母亲的最后……?”
“奇怪,我没说过吗?我的母亲因为工作过度得了心脏病,某天早上起来后我就发现她死了。”
尼娜的黑发被从古纳雷克山来的夜风吹得胡乱飞舞。
海蓝色的双眼微微动摇。尼娜听说利希特的母亲是利里耶国的宫女,受到了国王的宠爱后被已故王妃嫉妒吃了很多苦,最终被赶出了利里耶国。也听说她是弄坏了身体去世的——但是。
看尼娜一言不发,利希特突然回过神来。
“啊!等等,搞砸了。”他挠了挠脑袋,然后耷拉下眉毛微笑。
“突然说这个,对不起。应该是因为看到国旗想起西雷西亚国的事情了。过去的事都很沉重,所以我尽量避而不谈的,但我一面对尼娜就会下意识地说出来呢。所以……让你不用在意也很奇怪,但你不要在意!”
“但,但是……那个……”
“真的没事。母亲留下了〈利希特〉,所以她还活在我的心里。总之综上所述,我心里还有很多遗憾,所以越是喜欢尼娜就越不敢放手。出于这个原因,我就想把尼娜关进安全的地方,但我知道这是不行的。尽管听上去很矛盾,但其实我也很喜欢自由自在的尼娜,所以我还有一个方案,是〈小小的家〉。”
“小小的家?”
“没错。既不豪华也不穷酸,一家人能正好住下的房子。镇上有各种各样的货摊,如果能看见海就更好了。只靠我就能刚好填饱肚子的工作的话,能活用剑技的警吏比较现实呢。尼娜只要小心不要迷路并且注意人贩子的话就足够了,然后我们就一起度过和平的一生,我觉得那样一定会很幸福吧。”利希特眯起眼“就新房子的方案来说有点太朴素了吧?”说完后他又露出了苦笑。
那是利希特最近经常露出的表情。每当尼娜注意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时,他总会露出有点尴尬但却充满感慨的表情。
——一定会很幸福吧。
尼娜往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里使了使劲。
利希特所说的未来极其普通,并不需要刻意祈祷。除了每个人都以成为骑士为目标这一特殊情况外,尼娜在茨韦尔夫村过着的就是这种普通的生活,她对此也没抱有过任何疑问,那对大部分人来说也是一样,是平淡的日常。
而祈祷这一未来的利希特——他的过去与这种生活无缘,所以他想要得不到的东西,想要捡起从指缝中滑落的一切,想要填满名为丧失的窟窿。以利希特的身份,要想弄来一座气派的城堡可谓是轻而易举,但这样的恋人实际所期望的未来却无比温暖,甚至让人心生苦楚。
尼娜眨了眨有些湿润的双眼。
看到利希特温柔的笑脸后,尼娜被胸口满溢而出的情感带动着加强了语气。
“那,非常完美。”
“完美?”
“是的。我觉得利希特先生想到的〈小小的家〉非常完美。关进城塞的……不,既安全又便利的生活虽然也不错,但我觉得如果有一天能住在海边的小房子里,过着风平浪静的安稳生活也很棒。”
“尼娜……”
利希特的表情放松下来。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嫌弃呢。”他挠挠脸颊。忽然,一阵强风吹了过来。
两个在没有任何遮挡的露台上缩着身体的人同时看向了传来国旗翻动声的方向,装饰在竞技场最上面的国旗就像疾驰的骑士身上的军服一样激烈地飘动着。注视了好一会后,二人像是约好了似的同时扭过脸,对上了视线。
利希特盯着尼娜。
新绿色瞳孔深处传来的热度让尼娜的心脏跳个不停,抓住扶手的纤细手指下意识地动了一下,传来了因夜晚而冰凉的石头的触感。尼娜不禁把石造扶手想象成了利希特的手臂,一种莫名的焦躁感让她抿紧了嘴唇。
打着旋的风吹动着恋人们的头发。
利希特发现尼娜的肩膀正在因寒冷而发抖,他看了看已经来到头顶的月亮后有些困扰地歪着脑袋说:
“……我真的没救了。考虑到明天的日程和你的身体,我应该立刻和你道声晚安的。但我有点……不想离开?”
“不,那个,我也还想,待在这里。”
尼娜老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让利希特微微瞪大了双眼。过了一会,他意味深长地抬起嘴角。
“说这么可爱的话,王子大人会夺走你的睡眠时间哦?尼娜肯定是觉得我过不去才这么说的,但其实还一直在我的范围内。……怎么办,直接闯进去也不太好,但我已经做过那种事了,而且本来就是我的特权。接下来几天我们都会作为团员而非恋人,干脆就趁现在提前补给个够吧。”
“补给个够?”
“啊啊,是我自言自语,我把自己的欲望都说出口了。……你想,开幕式后就是第一场竞技,再接下去又是观战又是训练,我们差不多都是分开行动的吧?明明这段时间都没法两人独处,但我们现在又不在同一个露台上,所以感觉很遗憾。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新型的拷问,今天我可能会做些就算被罗尔夫剁成肉酱也说不出半点怨言的梦。”
利希特把手伸出了露台,尼娜也挺直后背伸出了手,但两个露台之间隔了好几步,他们的指尖只碰到了空气。
尼娜有一瞬间想到可以从走廊直接去利希特的房间,但在团舍的话,敲响了夜晚的钟声后男女就不能去往彼此的宿舍楼了。既然是团员,那就算在外也照样要遵守规则。而且尼娜感觉如果被注重礼仪的兄长知道了,肯定会遭受几乎要把人剁成肉酱似的白眼。
尼娜握紧空虚的手,耷拉着眉毛。
“是呢,我也一样。我见到利希特先生后也很开心,但只能看却没法接近,真的很……遗憾。”
“真的吗?尼娜也这么想吗?我完全就是欲望的化身,所以一直觉得你只是在迁就我。……偶尔会很担心我碰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心里并不乐意,只是在忍耐在勉强自己……”
看利希特沮丧的模样,尼娜赶紧摇摇头。
“怎么会讨厌,我也没有勉强。那个,怎,怎么说呢,只是不习惯,然后之前也说过,有些害羞而已。”
“……真的完全一点一丁点都不讨厌吗?”
“啊,是,是的。”
“太好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利希特开心地笑了。
“诶?”
利希特背对着困惑的尼娜,走向了露台的另一边。他开始往露台的扶手上爬,还不等双眼瞪得浑圆的尼娜制止,他就已经爬上了宽度刚好够站住双脚的石造扶手。他轻松地在扶手上助跑,来到最左边时一个深蹲,然后猛地跳了起来。
“!”
在星空下飞舞的外套好似裹挟着晚风的羽翼。
利希特飞过了因吃惊而用双手捂着嘴的尼娜,那头金发在月光下闪着生辉。
金属制长靴落地的声音在尼娜身后响起。利希特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呼了口气,扭过脸说:
“说了还在我的范围内吧?”
利希特恶作剧般地笑了笑,被吓着的尼娜缩着脖子,双腿一下没了力气。
利希特慌张地冲过来,用手臂捞住了差点倒在地上的小小身体。瞬间,充满爱意的体温包围了二人。
“嗯,隔一段时间的接触最棒了。”利希特笑着眯起眼,吻了好几次因夜晚的低温而变凉的黑发。尼娜死死攥着利希特的外套,她脸色苍白,连下巴都在颤抖。
“为,为什么,利希特先生,飞过来了,会,会,掉下去,这这,这里是五楼……!”
“不会掉下去哦?我的大腿力量很强,因为以前做过木工学徒还打扫过烟囱,就算在高处也和在平地差不多,轻盈得像猫一样哦。今天给你添了麻烦,所以原本打算做一个成熟的恋人爽快挥手离去的,但既然得到了可以尽情〈肢体接触〉的许可,我就过来了。”
“我,我没说,尽情。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尼娜觉得我们肯定碰不到彼此所以感到了寂寞还放松了警惕,结果就给出了美味的承诺。尼娜这种可爱的疏忽大意基本上都能让我占到便宜,但我觉得还是多注意些比较好。……〈厌烦了就来找我〉这种话就算是玩笑,也肯定不会对明显表现出困扰的人说呢。”
“诶?”
“把真心话混在玩笑里来试探对方的人不只是我,所以我很担心。虽然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总之对尼娜的弓术很感兴趣……啊,不说那个无聊的危险人物了。不〈肢体接触〉吗?不是说很遗憾吗?不管是〈温柔的头槌〉还是〈热情的头槌〉我都会像上次一样愉快地连本带利还给你哦?”
尼娜瞬间满脸通红。
在南方地区的船上,尼娜本打算亲利希特,结果不知为何变成了头槌,那是让尼娜深感羞耻的回忆。尼娜想把自己的失败和之后的辩解全部一起沉进海里,但利希特时不时地就笑着拿出来打趣。
双眼湿润的尼娜难为情地抬头看着利希特。
“请,请不要再这样说了。拜托了,请都忘掉吧。”
“诶—不要。因为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头槌哦,我打算之后再回忆个上万次,让自己沉浸在幸福里。而且我根本不可能忘记那个可爱到让人几乎要晕过去的尼娜啊,抱着脑袋蜷成一团的样子也是,因为搞砸了心生动摇说些显而易见的谎也是。”
“所以说,请,请不要这样了。我之前也说过,就算是恋人,也会有不希望对方做的事。”
“不用含着泪说嘛,实在是太可爱了啊。真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存在?抬着眼睛向上看的样子和拼命倾诉的嘴唇都超级棒。再来一次吧?一次就好,尼娜主动〈头槌〉我吧,可以吧?”
“做,做不到。真的……!?”
“嗯?怎么了怎么了,眼睛怎么瞪这么大?不过也很可爱就是了。……感觉突然变冷了,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杀气?背后还传来了脚步声,是幻听吧,看来我也很累了啊。那果然还是要收获尼娜的〈甜蜜的头槌〉,然后共枕进入梦之国度直到早上……不能这么做呢,虽然很可惜。我的本能在自发地计划接下来的流程,但我的理性要加油啊,快闭嘴吧!快去睡觉吧——”
“头槌的话就交给我吧,梦之国度的话,你一个人死过去就行。”
熟悉的低音在露台回荡,空气里满是愤怒。
“噫!”利希特发出悲鸣后回过头。瞬间,他的脑袋受到了冲击,就像被铁锤砸了一下。
沉重的击打声。
刚从束缚着自己的手臂中得到解放的尼娜还没站稳就又一次被揽入了手臂里,但这次的触感不同。脸颊挨着的是比刚才更宽厚的胸膛和与自己同样味道的黑发。
“兄长……?”
罗尔夫抱紧吃惊的尼娜,拔出了大剑。剑尖笔直对着跪在地上捂着脸痛苦呻吟的利希特。
“蠢货,你不用辩解了。妹妹明明拒绝了你,你却想强行对她实施不知廉耻的行为,我绝不会原谅你。至于少了一个参加火之岛杯的骑士,就由我去向泽梅尔团长谢罪。”
让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的声音露骨地宣告着不祥的未来。
利希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刚才怎么回事?何止是星星,我都要见阎王了。”他满眼泪水,看着像“难攻不落的城塞”般伫立在露台上的哥哥和被好好守护着的妹妹。
利希特环视四周又看了看头顶,无奈地说:
“难道说你是从屋顶下来的?虽然从旁边的露台飞过来的我没资格这么说,但你对尼娜的态度也不像个独眼狼,倒像个独眼的看门狗。……不过,幸好是普通的头槌,要是另一种〈头槌〉的话,我可能会哭喊着从这里跳下去。”
“我说了不需要辩解。就算你哭喊着主动跳楼,我也不可能原谅你强行实施不知廉耻之事的行为。我在屋顶冥想的时候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息,想起之前警卫说过最近需要警惕山贼集团,所以我就在屋顶巡视了一圈,回来之后没想到自己的眼皮底下竟然正在发生犯罪行为。”
“我说,屋顶不是用胸壁隔开了各国吗?就算是察觉到了异常,坦然地来回穿梭于各国宿舍屋顶的你才更像犯罪——”
尖锐的风声划破了夜色。
“!”
罗尔夫抱着尼娜伏在地上,利希特张开双臂把兄妹护在身后。几乎同时,传来了让人生厌的高音,散落的玻璃窗碎片反射着月光。
“——……?”
利希特警惕地转动着新绿色的双眼。
他观察着已经熄灯的宿舍楼和面向中庭的圆形竞技场。被风声填满的夜色中,并没有任何可疑的身姿。
利希特看着脚边,由灰色石材建造的露台上散乱着好似银砂的玻璃碎片,当中有个命石大小的石块格外耀眼。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利希特弯腰捡起后环视着浸在黑暗中的世界。玻璃碎片如沙砾般随着越发强烈的山风流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