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烈的金属碰撞声从晨间的空气中呼啸而过。
大剑弹开了鸢形盾、盔甲及刀身。虽然位于高处的观众席与竞技场有些距离,但熟悉的声音和快到看不清的攻防却能切实地传达过来。
——这,真的,太厉害了。
尼娜握着望远镜的双手渗出不只是因为炎热产生的汗水。海蓝色的双眼拼命张到最大,看着眼前一辈子都不一定能看到一次的四位破石王的战斗。
七月末,迎来了火之岛杯的开幕式。
观众席包围着钵状的大竞技场,开幕式已经接近尾声,现在是四地区破石王的展示竞技。出场的是位于北方地区的巴尔托拉姆国;位于西方地区的金特海特国;位于南方地区的埃特拉国以及位于东方地区的纳利亚斯国这四个国家的骑士团团长。被选出来的四位要互相夺取命石,剩下的最后一位是胜者。他们四位都是各地区所夺命石最多的骑士。
他们绝对不会做出私下合谋后在场上故意只攻击一人的肮脏行径,也不会想着提前用尽全力干掉对方以让自国在正式竞技时处于优势。他们非常清楚展示绝妙技巧的〈表演〉是何目的,为了祖国和自身的名誉,他们身披印有女神的披肩,在大地上飒爽地奔驰。
长靴带起烟尘,步伐卷起旋风。
尼娜挪动望远镜躲开挡住自己视线的黑色物品,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长伊萨克正朝这边飞奔而来。
与他对峙的是身穿白底金龙军服的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团长。
这位团长双肩隆起脖颈粗短,宛如一尊巨大的石像。而与他交手的伊萨克也展示了不愧〈黑色骑士〉这一威名的精彩剑技。瞬间,伊萨克消失了,尼娜慌张地抬起望远镜,发现他正在上空用大剑划着弧线。原以为他会似暴风般直接劈向对方,但闪过黑色军服的残影时,伊萨克已经伏在地上劈开烟尘呼啸着剑风露出了獠牙。
现在的他与在食堂时的他完全不同。面对仿佛激烈起伏着胸膛的狮子般的伊萨克,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团长虽然一直被压制,但丝毫没有动摇。他严守展示竞技的原则,只是冷漠地防御着。
又一组骑士进入了尼娜的视线。是身穿色彩明亮的格子花纹军服的埃特拉国骑士团团长和身穿绽放着惹人怜爱的雏菊花纹军服的纳利亚斯国骑士团团长。
他们的武器分别是曲刀和长枪。南方地区有很多用曲刀的骑士,尼娜也在港口小镇的地方竞技会上与使用曲刀的对手战斗过,但使用长枪的骑士她还是第一次见。
——就射程很长这一点来看和我的短弓是一样的,在这种近距离的战斗中如果被对方拉近了距离要怎么应对呢?
尼娜再次避开挡在自己望远镜前的黑色触角。
她侧过身体,专注于眼前的胜负。手握曲刀的埃特拉国骑士团团长弹开了从远处刺来的纳利亚斯国骑士团团长的长枪,然后顺势冲到了他面前。
尼娜心想这下纳利亚斯国的团长会被击碎命石,但他却松开了长枪的柄,转而握住了接近枪尖的部位,瞄准了没能预料到攻击的埃特拉国骑士团团长的命石。攻击被鸢形盾挡住的瞬间,他又改为握住长枪的中间部分,好似使用棍棒般朝对方打去。
——长枪就好像他的手足一样,竟然还有这种用法。
还没响起宣布失石的号角声时就传来了竞技结束的铜锣声。
欢呼声充满了整个竞技场,四位破石王来到了木栅栏外整队,向前来参观的超过百位的各国王族和立于屋顶花园的最后的皇帝的铜像行站立礼。
表现出诚意和完美技术的展览竞技沐浴着雷鸣般的掌声。破石王们举起了自己的武器,但只有伊萨克望着西北方的天空,再次用右拳触碰了左肩。
——难道是在向祖国的国王陛下表示敬意吗?
这次金特海特国的王族没有来参加火之岛杯。伊萨克挺直历经千锤百炼的身体行了站立礼,他肩上印有马特尔像的披肩纹丝不动,虔诚的姿态美如弯曲前脚的雄狮。看入迷的尼娜下意识地挥开了一直挡在自己望远镜前的黑色东西。
“啊!这奇怪的生物是什么!”突然传来了尖叫声。
“!?”
尼娜吓得肩膀一抖。
她吃惊地看向旁边,发现起身的骑士正在苍白着脸驱赶头顶上的黑色甲虫。
他们身穿紫底印有天马图案的军服,是同属西方地区的克洛茨国的骑士们。包围大竞技场的观众席上立了网来分隔各个国家的观战区。
喜爱黑暗的洞穴生物栖息于特拉拉山丘的地下遗址,没想到竟然会跑来被阳光照耀的观众席。外庭有一扇属国家联盟管辖的通往遗址的门,虽然上了锁,但还是有点缝隙,估计甲虫就是从那爬出来的。
尼娜缩起身体确认自己的座位周围是否也有虫时,发现托费尔正瞪着圆盘似的眼睛还张大了嘴。恶作剧妖精看到自己放在望远镜前的〈道具〉被尼娜冷淡地挥开了,他吃惊地连连摇头。
“……你无视〈道具〉的胆量已经够让我吃惊了,但没想到你竟然还用来复仇。不愧是藏在抽屉里装尸体的家伙,鬼点子真多。”
“装成尸体?那,那个,你在说什么?”
“也是,毕竟之前西方地域杯的硬化银武器事件时,你被克洛茨国的家伙们当成了小孩子啊。你真的好厉害啊,我今天本来只打算弄那一只的,看来是我太天真了。为了不给时隔八年的大舞台丢丑,我需要重新考虑一下战术。”
“诶?托费尔先生,第一场竞技的作战计划有变吗?”
“没事的,你就期待着吧!”托费尔拍了拍尼娜的肩膀。
克洛茨国的团员都用怀疑的目光瞪着尼娜。“难道是利里耶国的那个女孩吗?”“竟然想用这种恶作剧削弱我们的士气。”——他们窃窃私语,尼娜只好先道个歉,然后藏在托费尔的身后。
尼娜和托费尔坐在扶手上挂了各国国旗的第一排,而坐在中间部分的中年组们正在和旁边的骑士团讨论家乡的酒水。大家要带去阵地的行李都放在最上面一层,奥德蹲在旁边的通道上向一位少年递出装了水的皮革袋,应该是第一次来到大舞台的见习骑士因为紧张而贫血了。在弯着巨躯担心少年的奥德旁边是审判部的领路人员在指着地图板为找不到自国座位的骑士们说明方向。
各国骑士团开始在大竞技场内整队了。
这次的参赛骑士有五千名左右,由于场地有限,没法像西方地域杯时那样让所有骑士都站在场上,只有各国的团长和副团长以及两三位负责举旗的人在队列中。代表利里耶国的是团长泽梅尔和副团长维尔纳,第一的骑士罗尔夫负责拿印有百合纹章的国旗,另外还有王女比阿特丽斯和庶子利希特,加上他们是考虑到前来参观的国王以及二人那能代表利里耶国的身份。
——开幕式就剩国家联盟议长的问候了吧。
现在的议长来自东方地区,任期的八年间都在不遗余力地工作。尼娜好奇地看向讲台,想瞧瞧那是个怎样的人物。突然,周围的骑士全都站了起来。
“!”
大家的长靴发出了地鸣般的声音,整个观众席仿佛都在摇晃。
“呀啊!”尼娜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但托费尔迅速抓住了她的后脖颈。
“你到底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啊?”托费尔皱起眉。
“对,对不起。”尼娜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学着周围的人一起行站立礼。
寂静的竞技场内回荡着钟声。
拨弦、吹笛、击鼓,古代帝国时期的古老乐器奏起了充满幻想色彩的祝歌。观众席下方飞上来十几只白鸽,向着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划出白色的轨迹后消失于彼方。
讲台上站着五位身穿草绿色军服的人。虽然距离有些远,但尼娜估计他们就是议长和副议长们。他们披着仪式用的披风和用金线装饰的垂布,头上还戴着用黑葡萄的藤蔓编织而成的冠。几位副议长分别恭敬地拿着用碎掉的命石做成的赐杯和记录了冠军国的旗帜以及列出了奖赏的目录。
像是议长的人走向讲台前方时,站在观众席走廊上的领路人员为了让观众们也能听到议长的祝词,拿出了像喇叭一样的扩音器,配合着讲台的进程开始朗读记载在羊皮纸上的文章。
祝词先是表达了希望前来参加的王族和国家骑士团的优胜,然后开始称赞为火之岛创造了和平的最后的皇帝的功绩以及战斗竞技会的制度和国家联盟的存在意义。尼娜一边听着由华丽辞藻串联而成的祝词一边环视四周。
——怎么说呢……总感觉……
在这最大的正式竞技场的观众席里,坐满了代表各国军事力量的强大骑士。侧壁上方装饰着马特尔、莫尔斯、希尔瓦、比恩蒂亚四位女神的巨大雕像,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庄严美丽的微笑。在场上的各国团长都低着头,立有最后的皇帝的雕像的屋顶花园上还有个看台,各国王族与显赫的贵族都穿着仪式用的礼服坐在上面,身边摆满了高雅的鲜花。
力量与身份与权威。统治着火之岛的人们都聚集在这个竞技场上,而沐浴着这些人的视线的国家联盟议长——
“……议长就像个〈皇帝〉啊。”
尼娜旁边的托费尔突然说道。
抱有同样想法的尼娜不禁感觉胸口一紧。
虽然她觉得这种想法是大不敬,但还是问出了口:
“那个,国家联盟的议长这一职位,怎么说呢,是非常了不得的存在……吗?”
“差不多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得〉的人吧?国家联盟负责运营火之岛的战斗竞技会制度,而议长位于国家联盟的顶点,这就意味着我们都要服从他。不过,是否进行制裁和是否举办正式竞技会是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来决定的,所以也不算是古代帝国皇帝那种专制君主。”
国家联盟由负责裁决的总部和负责其他业务的几个下级部门组成。
构成总部的是各国理事、代表四个地区的副议长以及从候补理事中投票选出的议长。理事一般由王族或贵族担当,副议长则是轮流担任或是交给各地区自行决定。隶属于总部的人有义务参加例行会议和临时决议。
下级部门指审判部、警卫部这种根据工作内容划分的各个部门,理事必须加入其中并与手下的职员共同完成自己的职责。议长的任期是四年,最多可以任两期即八年。交换的同时也会改选隶属于下级部门的各理事。
国家联盟需要整合各国的意见以实现最后的皇帝托付给他们的和平,这绝不是项简单的工作。他们所处的立场,可谓是决定着生活了八千万人民的火之岛的将来,高洁的觉悟是他们必须要承担的重责。就是出于这些原因,他们才有着皇帝般的威容吧。
尼娜想着想着,托费尔突然无奈地弹了一下她的鼻子。
“相信人性本善的你甚至认为净是隐情的金发野猫是个好人,所以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但没有人会主动投身于只付出无回报的慈善事业,有的理事是因为有〈好处〉才参选议长的,比如为了自国的经济或是为了让自国人进入吃香的部门,估计现在都在悄悄拉选票吧。”
“好处是……那个,意思是成为议长就能得到好处吗?”
“比如硬化银的产量减少价格需要上调时,就可以提前把消息放给武器相关的商人从而获得谢礼。还有国家联盟用于运营竞技会的装备和材料等,也可以用高价从自国购买。不过,最大的好处是能利用制裁获得领土。”
“利用制裁获得领土……”
“因为禁止战争的话,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增加国土这一国家发展的基盘。但合法的战争——制裁性的军事行动让某个国家灭亡的话,那其土地就能成为其他国家的领土。制裁时一般都会让议长所在国家的骑士团进入主队,那该国骑士团就可以优先接过最能立功的战线。被怀疑对小国进行军事侵略的巴尔托拉姆国国王自杀一事就与这有关。”
尼娜重复着军事侵略和自杀这两个词。
她回想起在千谷山追踪加韦恩时,金特海特国副团长尤米尔说过的事。因为战争的定义过于暧昧,导致大国的王迎来了悲哀的结局,并以那件事为契机制定了行军许可证的制度。
尼娜把那件事讲给托费尔后他点了点头。
“没错没错,那个大国就是巴尔托拉姆国哦。那是支配了北方地区大半的超级大国,有丰富的矿产资源,琥珀和铁矿的产量是火之岛第一。他们还研制出了即使在贫瘠的土地中也仍能顺利成长的大麦,粮食丰富到能够送给其他国家。从附近的小国的立场上来看,冤枉巴尔托拉姆国对他们进行军事侵略并利用制裁夺去大国的领土也是无可厚非。有传闻说虽然后来洗清了嫌疑,但国王已经因这件事而死,所以巴尔托拉姆国对国家联盟怀恨在心,隐瞒了自国硬化银的矿脉。”
“隐瞒了硬化银的矿脉……”
“奇怪?你明明因为〈那群家伙〉被卷进了这件事,却什么都没听说吗?”
尼娜摇摇头。虽然她亲眼见过〈那些家伙〉私造的大剑,但关于矿脉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在武器商人之间早就不是什么新鲜消息了,现在也仍然只是〈传闻〉。而且巴尔托拉姆国现在的国王是个品德高尚的〈贤王〉,不仅没有因先王的自尽而责难国家联盟,还作为有最后的皇帝的旁系血缘的王族好好地守护着国家,甚至举办了慈善活动养育那些在制裁中失去了亲人的孤儿们。那位国王看上去除了必要的情况外一直和国家联盟保持着距离,但实际上是怎么样就没人知道了。”
托费尔打了个哈欠后坐下了,然后拽了一把还在想问题的尼娜的军服让她也坐回了椅子上。
不知何时,议长的问候和开幕式都结束了。审判部的人慌张地行动起来,他们清理完讲台后,骑士团也开始移动了。
开幕式结束后就是第一场竞技的第一组。会在第一场竞技中出场的是九十八个国家中的六十八个国家,竞技将持续五天。获胜的国家可以进入第二轮竞技,利里耶国就是今天的最后一组,预计是和南方地区的国家对战。
尼娜看到身穿金黄色军服的骑士团在南侧的阵地前挂上了国旗。
——终于,开始了。
华丽的金黄底色上印有纺车的国章,那是马尔莫尔国骑士团。利里耶国的新副团长上任时与他们进行了亲善竞技,尼娜还和他们一起在南方地区组队参加了竞技会,是友好的邻国。
由于宿舍楼不同,尼娜目前还没有见到他们,所以看了竞技日程后一直都很期待开幕式后的第一场竞技。尼娜移动望远镜确认场上的骑士,看到了红发、黑发、茶发和银发这四位熟悉的女骑士。
关于和利里耶国一样被安排在对战表左半边的参赛国,团长泽梅尔已经和尼娜说明过了。马尔莫尔国的对手是位于东方地区的山岳国家,该国的实力在这两三年有巨大提升,去年的东方地域杯上还进入了前四名。
审判部站在了大竞技场的中央,从阵地里出来的两国骑士团正在整队。
火之岛杯是献给最后的皇帝的竞技会,所以能来观战的就只有各国王族和国家骑士团。对战场地也只有这个被位于屋顶花园的铜像俯视着的大竞技场。为了顺利完成超过百场的竞技,火之岛杯取消了到第二场竞技前有三个沙漏来回的休息时间。
尼娜握着望远镜,听到宣告时隔八年的火之岛杯召开的铜锣声在沉重地回荡着。
“——!”
马尔莫尔国骑士团飒爽地跑了起来。
位于中央火山带的特拉拉山丘堆满了火山灰和沙砾,虽然位于西方地区东部的马尔莫尔国的土壤也有一大半是火山灰,但与火山口有些距离,所以和这里的土壤还是有很大不同。特拉拉山丘的火山灰在干燥时会扬起烟尘,所以审判部事先在竞技场内撒了水。
各国对场地的习惯程度都是平等的,但女骑士偏多的马尔莫尔国很擅长用山猫般的敏捷性和快速的合作来弥补与对方在力量上的差距。马尔莫尔国应该是打算在竞技刚开始时就一口气掌握主导权,他们激烈地飞舞着金黄色的军服,劈开空气的大剑好似野兽咆哮般发出了巨大的金属声。
面对就算会被打破阵型也不奇怪的猛攻,山岳国没有丝毫动摇。马尔莫尔国的骑士们频繁地更换着交锋对手,但山岳国却并不困惑,只是冷淡地贯彻防守。看着眼下的竞技,尼娜感觉有些不对劲。
——总感觉,马尔莫尔国的动作都被预料到了。
应该是因为对方出乎意料的冷静而被扰乱了心态。
原本配合默契,好似被丝线连接着的马尔莫尔国骑士们突然乱了阵脚,给了对手可乘之机,山岳国立刻转为了攻势。扬起的灰尘包围着竞技场,金黄色与深灰色的军服在其中来回纠缠,时而闪出大剑的光芒。尼娜想要确认场上的状况来回移动着望远镜时发现了一位倒下的马尔莫尔国骑士——失去了头盔躺在地上的是红发。
“!”
尼娜在发出悲鸣的前一秒屏住了呼吸。
审判部吹响了号角宣布红发的退场,但她却迟迟没有站起身。在附近待机的医护人员赶紧拿着应急工具冲进了木栅栏,把失去了意识的红发放在了担架上,朝着连接主馆的路走去了。
观众席躁动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时隔八年的火之岛杯竟然一开场就被送去医务塔了吗……”
“虽然洒了水,但这灰尘还是出乎意料啊,接下来就算用望远镜也看不清了。感觉她应该是脚被打断了,但具体怎么被打到的我几乎没看到。”
尼娜抱着望远镜,听到其他观众的话后不禁皱起眉抿紧嘴唇。
红发既健壮又冷静,是马尔莫尔国最年长的女骑士。在战斗竞技会上受伤是常事,尼娜的脚也在西方地域杯时受伤了。但没想到优秀的红发竟然会在火之岛杯的第一场竞技就——
由于主力退场,马尔莫尔国越发混乱,他们后来一直处于劣势,被夺去了一个又一个的命石。
沙漏倒转了三次,第一场竞技的第一回合以山岳国的胜利落幕了。
◇◇◇
“哎呀,真是服了,偏偏在开幕式后最受人瞩目的第一战负伤。在〈贝蒂〉和〈尼娜〉面前一副前辈的嘴脸指指点点,结果我自己连第一轮沙漏都没结束就退场了。在急救室醒来后我都不是因为疼痛才发出悲鸣,而是因为发现自己竟然不在场上了。真是没脸见你们。”
她额头红肿,右脚被平板固定着。红发坐起身,无力地自嘲,脸上还带着苦笑。
比阿特丽斯坐在床头边的圆椅子上,尼娜站在旁边。他们二人同时摇摇头说:
“没有那回事。”
“就算再怎么有实力,当天的天气和身体状况还是会有影响比赛结果,竞技会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无论是年长者还是新人,只要是团员,负的责任都是一样的。大家都难免会有失石数。”
“是,是的。我看正式竞技会的记录上每个骑士都有失石数。虽然竞技结果有些遗憾,但你没有受很重的伤实在是太好了。”
红发温柔地眯起眼笑了。虽说彼此是可能在某一天会堵上国家利益战斗的骑士团团员,但毕竟也是一起组过队还同吃同睡的关系,感情还算深厚。
“谢谢。”红发害羞地笑着说。
窗外吹进来的夏日微风拂过她散在被子上的红色头发。
医务塔位于竞技场主馆旁边。
以贵人用看台为中心而建的主馆内还设有管理塔和医务塔。管理塔是审判部工作的地方,医务塔则是为了给伤员提供专门用来疗养的房间而建。管理塔、地下的装备检查室和出场骑士的等候室一般都只允许相关人员入内,但随时会有人在观战时晕倒,所以医务塔是每个人都能自由进出的场所。
尼娜担心被担架抬进来的红发,所以她看了日程表确认距离利里耶国的竞技还有段时间后就离开了观众席来到了竞技场外。当尼娜来到主馆时,碰到了刚参加完开幕式的王女比阿特丽斯。
她也正在去看望红发的路上,所以尼娜就和她一起前往了医务塔。在接待处见到黑发、茶发和银发的女骑士们的瞬间,他们就高兴地大喊着拥抱尼娜。
“果然很小一个呢!”“好轻!”“真瘦啊!”
尼娜在他们的怀里询问红发的状态,然后就来到了红发位于楼上的房间。
因为场上的烟尘,尼娜没有看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以为会是让红发失去骑士生命的严重事态而浑身僵硬,但实际上只是右脚骨折和全身的跌打伤。就不便行走来说算是比较严重的伤,但医生表示只要静养三个月左右就能恢复训练了。
红发因为受伤而发烧了,见她用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尼娜赶紧拧好泡在水桶里的毛巾递给她。
“我们团果然也需要一个尼娜啊。”红发笑了笑。
“我在过道上看了比赛,没想到竟然能让你受这种程度的伤,是山岳国有很强的骑士吗?听说他们最近的对战成绩突飞猛进。”
“嗯,大概有四五个非常习惯竞技会的团员。一下就被拉近了距离,感觉大剑冲着我命石来的时候我立刻提高了警惕,但瞬间背后就有另一个人打中了我的脚。……然后我感觉整体都有些奇怪。”
“奇怪是什么意思?”
“我们明明是第一次和山岳国对战,但他们却非常清楚我们的动作。去地方竞技会远征的时候我们隐藏了自己国家骑士团团员的身份,所以如果是情报泄露了,那就只能是在去年的西方地域杯。但因为我们的主力怀孕了,这次是刚编排的新阵型。可我却感觉对方连这些情况都全部看穿了。”
——全都看穿了。
尼娜心里一惊。在观众席观战时,她也有同样的感受。
国家骑士团经常会遭人探查,但正式竞技会除了一年一度的地域杯外基本上就只有裁定竞技会,所以能探查的机会并不多。在这种情况下费力获取其他地区骑士团的情报并进行完美地分析是极其困难的。
被陌生人暗地里观察——这让尼娜毛骨悚然。金特海特国的副团长尤米尔告诉她〈那群家伙〉从头到尾都在观察加韦恩时,她也有和此刻同样的感觉。
看尼娜在环视室内和窗外,红发用明朗的语气说:
“接下来就是利里耶国的竞技了吧?总之,能和你们再会我很开心哦。”
重新确认了彼此的近况后,尼娜才知道马尔莫尔国并不住在宿舍楼而是城邑的理事馆。
宿舍最多只能住下火之岛一半不到的四十个国家,想住进宿舍的国家和确认对战表时一样是通过抽签来决定的,没抽中的国家都是住进自国的理事馆。宿舍距离竞技场更近,而且是从古代帝国时期的小城改建而成的,所以有很多古老的公共设施。但以女骑士为主的马尔莫尔国和一群邋遢的壮汉住一起会比较辛苦,他们自己也想穿着接近半裸的轻装在宿舍内行动,所以每次都是住在理事馆里。
顺带一提,有九个国家的西方地区只有六个出席了这次的火之岛杯。
传闻国情不稳的西雷西亚国和西方地域杯时一样表示不参加此次的火之岛杯,加尔姆国是因为〈红色猛禽〉的兄长——王太子身体不适和还未定下殉职的骑士团团长的后继者为由而缺席。而纳尔达国是因为先代国王卧病在床,所以担心骑士团长时间离开国家后会出问题。
应该是聊累了,红发一边注意不碰到右脚一边躺了下去。
在这个位于大竞技场反方向的房间里也能听见观众席上的呐喊声。窗外能看到西栋宿舍楼,其对面是屋顶贯穿了夏日天空的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的宅邸。
凹凸有致的胸壁(示意图在文章末尾供大家参考)围着挂有国旗的屋顶,红发眯起眼注视着悠然飘扬的草绿色国家联盟旗,深深叹了口气。
“……又是远征又是训练,结果却这么轻易地结束了,我真的很不甘心,但这就是现实呢。接下来就一边收集情报一边看养眼的骑士战斗吧,西方女神马特尔的微笑就交给有男人味的〈猎人〉和第一的〈狼〉。如果是为了在议长选举上处于优势而利用审判部部长的权利给对战表动手脚的克洛茨国获得了最终冠军,那美丽的马特尔也会长出恐怖的角,变成食人鬼的。”
“是呢。克洛茨国以放宽内陆交易为条件与现议长做了交易获得了支持。还以让采矿部在提供硬化银时予以特殊待遇以及约定安排到〈好处多多的部门〉为诱饵集票。不过,我觉得下届议长应该是纳利亚斯国的理事,就是那个法务部长。”
“据说他是位严厉的人呢,甚至连国家联盟的宪章都能倒背如流。他还阻止了现议长打算连任三届的计划哦,不仅制定了强化装备检查的体制,还打算成立法案以禁止几乎常态化的不正之风。”
“嗯,所以和现议长一样不想失去国家联盟的权利的部分理事都不支持他。但拥有破石王的纳利亚斯国属于前十六名,而克洛茨国却是在西方地域杯上连一轮沙漏都没撑过去的弱小骑士团,他们的这个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如果在制裁时把他们国家的骑士团编进主队大家都会不安,所以大部分理事还是更看好法务部长。如果特拉拉山丘的空气能干净些,我无论是作为王女还是作为骑士都很开心呢。”
“你真直接呢。”红发苦笑着说。
尼娜不禁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回想起刚才托费尔用讽刺的语气向自己说明的议长一职的〈好处〉和议长选的集票方法。
——虽然还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但难道国家联盟的上层都是那种会行不正之事,并仅为自国利益而选出一位方便的议长的人吗?
应该是察觉到了尼娜的不安,这位走过了崎岖道路后成为马尔莫尔国骑士团核心的红发女骑士慎重地说:
“硬化银是战斗竞技会不可或缺的资源,而国家联盟独占了采掘权获得了巨大的利益,也有人借此中饱私囊。对只知诚心为何物的你有些不好开口,但其实国家联盟与某些国家进行私下交易和做假账的事并不少,这都是他们彼此默认的歪风邪气。”
“彼此默认的……”
“啊啊,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就像战术图上的棋子一样有黑有白,想要纠正这一风气的法务部长也是,还有与权利保持着适当距离的坚定的国家,甚至有完全不与权利扯上关系的巴尔托拉姆国。”
“巴尔托拉姆国……是,有着建立了国家联盟的最后的皇帝血统的国家吗?”
“好像是的。他们非常遵守祖先的教诲,认为为了不让战争再次降临于火之岛上,皇家的人就不能拥有权利。所以他们从不参加议长选,在下级部门也是代代只任与权利无关的闲职。不过,据说巴尔托拉姆国现在的理事是国王的侄子,他对负责保护地下遗址的史迹部门抱有不满……”
送药汤的人进来后,比阿特丽斯和尼娜就离开了。
“我还会来看你的。”关上门后,比阿特丽斯突然抓住了尼娜的手。
“那个,王女殿下?”
医务塔位于主馆的旁边,从大厅向外延伸的走廊连接着一楼的接待处和急救室,楼上就是供人休息的房间。大会第一天还没有什么需要养伤的病人,所以走廊上来回的国家联盟职员并不多。比阿特丽斯把尼娜拉到了像飘窗一样往外突出的墙角。
周围摆放着花盆,看起来像是供前来探病的人休息的地方。比阿特丽斯让尼娜坐在靠里的长沙发上,确认了周围没人后说:
“外交长官的工作很多我一直腾不出时间,所以能在这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利希特那之后怎样了?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像只春天的野猫似的从露台闯进了你的房间,我身为姐姐会控制在不让他变成傻子的程度给他来一拳……不对,他已经是个傻子了呢。那我会控制在不让指甲油脱落的程度给他好好来一拳的。”
尼娜吃惊地摇摇头。
“不,不是闯进来。我们是偶然在露台上碰到了,然后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真的给副团长添了很多麻烦……”
昨晚在宿舍露台发生的事最后发展到了需要副团长维尔纳提交检讨书的地步。
因为没法睡在窗户破掉的房间里,尼娜就到楼下罗尔夫的房间里睡了一晚。但第二天早上,毫不知情的维尔纳看到尼娜的房间里有遭人入侵过的痕迹并发现尼娜不在后,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悲鸣。
“你还是出手了啊!”维尔纳苍白着脸冲到利希特的房间里怒吼,结果把睡眼惺忪的利希特踹下床后发现尼娜并不在这里。
“没有?难道在行李袋里吗?不对,是藏在放衣服的箱子里了吧?”
维尔纳把利希特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由于当时刚敲过早晨的钟声,他国还未睡醒的骑士团都抱怨连连。维尔纳来到这里还没两天,就闹到要向冲进来的警卫道歉并提交检讨的地步。
关于那晚打碎玻璃窗的石块,尼娜他们也报告给国家联盟了,调查认为是那晚天气不佳引发的风害。在早晚温差大的季节,古纳雷克山偶尔会吹来强风,有时国家联盟的旗帜也会因为被风卷来的沙砾或是树枝刮破。
比阿特丽斯那张大轮白百合般的美貌染上了忧愁。
“……唉,我一直担心国王陛下以那种方式在公共食堂登场后会不会酿成大问题呢。利希特非常讨厌贵人们毫无边界的行为,之前也为此起过好多次争执。虽然最近在〈银花之城〉的他冷静了不少,但没想到到这来的当晚就暴走到差点被罗尔夫处刑。看他那么容易动摇,果然想改变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呢。”
尼娜回想起利希特和他父亲在食堂里的对话。
与想象中不同,国王很随和地和利希特搭话,但利希特却非常冷淡,直接离开了食堂。尼娜觉得既然自己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而且那还是仿佛云上世界的王家的内情,她就不好随意过问,但是——
“……那个,我听说王城的人都避着利希特先生,还被他们称作〈黄色老鼠〉,和父亲也是半断绝关系的状态。所以我以为国王陛下对利希特先生也是冷淡严厉的,但实际上,怎,怎么说呢……”
“啊啊……是呢,嗯。尼娜会疑惑也是正常的。因为国王陛下根本没觉得自己对利希特和他母亲做的事会遭他记恨。”
比阿特丽斯轻松地回答,但看到尼娜仍然困惑的表情,她深绿色的眼睛里显现出了犹豫。
“说不说呢?但这些事将来也会和尼娜有关呢。父亲这个人说好听点是不拘小节,说难听点就是个随便的,对任何事都不加思考的人。他不行苛政,也很慈悲,看到人民饥饿就会给食物,但不会去深思人民穷困的原因和解决对策。他不擅长政务,最喜欢在晚会上和漂亮的妇人们待在一起,在会议上也只会点头附和。”
“只会点头附和……”
“这些要拜托你保密哦。所以利里耶国现在的安泰,都是多亏了擅长国政的宰相和禁止了战争的战斗竞技会制度,说话难听的贵族都管陛下叫〈和平的象征〉。他不仅缺心眼还喜欢自说自话,总是用头脑一热的行为把周围的人耍得团团转……但他的立场却足以容忍他这么做,而且我也和他有点像吧?”
尼娜不知该怎么回答。
西方地域杯的晚会和南方地区的远征。虽然知道她没有恶意,但尼娜确实总被她牵着鼻子走。
“诶,那个,这……”
比阿特丽斯耷拉下眉毛。
“我和利希特亲近后发现了〈银花之城〉之外的世界,那时我才察觉到自己也是那副德行。”她轻轻笑了笑“对于那样的国王陛下来说,利希特不过是在嫉妒心强的王妃去世后〈领回来的庶子〉之一而已。虽然他看上去很随和,但心底仍然是王族,除了王城一无所知,所以并不能对那孩子的艰苦感同身受。说是如果让利希特带着酒馆女取的名字会影响将来的亲事,就带着善意给了他〈兰特弗里德〉这个历代国王的名字。”
“但是,那个,利希特先生把自己的名字当作母亲的遗物般珍惜着,说是象征着在西雷西亚国度过的时光,是母亲留下的唯一的东西。”
“国王陛下就是这方面的〈感受能力〉和利希特有着决定性的不同,所以无法理解他。……而且刚被带回王城的利希特根本不吃王城的料理,就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直接躺在地板上睡觉。可能是因为想到被留在酒馆的孩子们而过意不去,但那在陛下眼里就只是个不好管教的小孩子而已。他被兄长欺负的时候,周围的人都站在兄长那边,还把反抗的利希特当作恶人对待。就这样,利希特才加入了镇上的骑士团。”
“这就是那个,半断绝关系的状态……?”
“嗯。所以我听说国王陛下要来参观火之岛杯的时候就一直很担心,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陛下就像利希特讨厌的贵人们的代表。要是争起来或者一直很烦躁的话也会给骑士团添麻烦,所以我想过要不扯个理由让国王陛下不要来,但考虑到今后,我觉得只是一味地让利希特逃避也不是个办法。”
“不能一直逃避……那个,是指逃避国王陛下吗?”
“……这个也包含在内,还有所有不合理的事以及他没法放下的事。既然是国家骑士团的团员,那就应该优先其他更重要的事而非自身的纠葛。再说了,成为下一届国王的宰相是个会对刀刃相向的野猫放出猎犬的人,为了和尼娜的将来,他也必须要学会周旋于贵人之中,我也不能永远以姐姐的身份教训他。所以他的闲事我也得趁现在多管管呢。”
比阿特丽斯的眼神柔和了起来,和往常一样,但又有些不同。
尼娜忽然想起比阿特丽斯被纳尔达国的新王求婚的事,她之前说那是自己身为王女没有理由拒绝的良缘,但不知道后来进展得如何了。在和纳尔达国的使者谈过后,团员们都小心翼翼地问过她,但比阿特丽斯百合般的美貌上只是添上了一抹粉红,对着大家微笑。
搬运行李的台阶那边传来了慌张的脚步声。
二人一起看过去,发现抬过来的担架上躺着一位身穿礼服的女性。跟着女性的是一位贵族模样的男性,确认了那人的长相后,比阿特丽斯突然说:
“哎呀,那不是施瓦茨奥伯爵吗!午饭前我会回观众席的。”说完后她就赶紧朝着认识的贵族跑去了。
尼娜稍微听到了点他们的对话,好像是正在进行的竞技会上出现了见血的伤者,所以观众席上的几位妇人都晕倒了。
继红发之后又有负伤的骑士,就算身经百战的国家骑士团团员们,也还是会受紧张和不习惯的竞技场的影响吧。尼娜为了给往来的医疗人员让路避开了搬行李用的台阶,绕到了直接通往大厅的台阶。
楼梯边的墙壁上挂着神话时代的画,上面是一头狂暴的炎龙。楼梯扶手是用不同于现在的古老盔甲所制,雕刻成了葡萄藤蔓的模样。尼娜在能感受到古代帝国遗痕的螺旋楼梯上走着,深深叹了口气。
——泽梅尔团长说的〈客人〉,就是这个意思吧。
托费尔也是红发也是比阿特丽斯也是,都一脸理所当然地说着尼娜一无所知的事。议长的存在和理事们的想法等等,他们都知道那些尼娜完全没想到的国家联盟的阴暗面,还有利里耶国国王与利希特之间意料之外的复杂关系。
对尼娜来说,国家联盟就等于审判部,战斗竞技会就等于木栅栏内的一切,而王家就是只能在远处和群众一起眺望的存在。成为国家骑士团团员后经历过了各种竞技会和事件,尼娜也仍然感觉自己还是有很多仅靠自己的认知所无法解决的事态,听到了那些近在眼前却仿佛远在天边的问题时,尼娜也觉得脑子里一团乱。
利里耶国的竞技是今天的第六组,尼娜也要出场。装备已经在昨晚送去了地下的检查室,要带去阵地的行李也已经放在观众席了,预计在第四组的沙漏翻转过第二轮时就开始移动。
为了即将开始的竞技,尼娜打算到打水处洗把脸好转换一下心情。这时,一位和尼娜差不多个头的骑士从她旁边走了过去。
划过她视线的是接近白色的银白色头发。
——诶?
既视感吸引着尼娜转过了头。
确认了同样回过头的骑士的模样后,尼娜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
实在是太过出乎意料,她只能惊愕地呆立在原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梅尔……小姐……?”
尼娜呆呆地喊着她的名字,站在楼梯上方的少女眨了眨玻璃珠般天蓝色的双眼。
“——……”
就好像刚发现自己究竟来到了哪里,少女慢慢地环顾四周,尼娜只是紧盯着她。
人偶般冷淡的相貌,垂到耳边的银白色头发上戴着异国风的贝雷帽。她穿着纯白色的军服,腰部的剑带上挂着大剑和一个小小的皮革袋。但最显眼的还是她那和尼娜一样的身高,这在众多健壮的骑士中可谓是极其异样的体格。
在南方地区给尼娜当〈盾〉的少女骑士。她有着与十五岁年龄不符的出群剑技,所以尼娜估计她来自某个国家的国家骑士团,也期望着与她在大型竞技会上再会。
——竟然……真的见到了……。
尼娜回过神来,着急忙慌地朝上跑去。
她瞬间伸出了手臂,但在触碰到梅尔前又赶紧收了回来。尼娜把双手紧握在胸前,猛地低下头。
“那个,好久不见。上,上次受你照顾了。再次和你相见,我非常,开心。啊啊,太好了。那个,其实我也想过你会不会来参加火之岛杯,但也觉得不可能那么巧,总之还是一有时间就去会找你。在,宿舍,不对,那个,在,观众席。”
尼娜太过兴奋激动,话都说不清楚了。
尽管她因为着急而皱着脸,但实际上是在为彼此都来到了此地而开心。在港口小镇时出于保密义务没能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但现在都是来到了正式竞技会的骑士,穿着印有国章的军服。
尼娜端正姿势,重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我之前没能告诉你,但我其实是属于西方地区利里耶国骑士团的骑士,名字和之前告诉你的一样是〈尼娜〉。正好和王女殿下——那个,和〈贝蒂〉大人一起去看望了〈红发〉小姐。红发小姐和其他几个用头发颜色做名字的骑士都来自马尔莫尔国骑士团……啊,难道说梅尔小姐现在就是要去看望红发小姐吗?”
根据梅尔之前打算朝楼上走去的模样,尼娜不禁问她,但梅尔只是沉默着低下了头。
尼娜有些困惑,但突然想起这位少女在回答问题时有特殊的习惯。少女低头站着不动的模样让尼娜怀念地眯起了眼,告诉少女自己是因为看了红发他们的竞技,发现红发受伤后因为担心就赶了过来,还把红发的伤情也传达给了少女。
“没想到经验丰富的红发小姐竟然会受伤,但幸好不是会危及骑士生命的重伤。听说第二组竞技也有人受伤了,可能是因为火之岛杯太过特殊让骑士们有些压力吧,竞技场上的烟尘也很影响视力。”
“………”
“啊,利里耶国是今天的第六组。我最近已经习惯了,不像参加裁定竞技会时有很大的压力,但毕竟是正式的竞技会还是会紧张呢。虽然和梅尔小姐一起参加了几个地方竞技会,但我们只是一直磨合和观战……不过现在想来,那时真的很开心呢。”
“………”
“那……个,梅尔小姐的国家的第一场竞技是什么时候?你之前说自己是东方地区出身,那现在戴着的帽子就是你自己国家的吗?因为我在西方地区从没见过这种款式的帽子。啊,对了,说到帽子,你头上的伤怎么样了?炎症好了吗……”
“……失。”
“诶?”
“从这,消失。”
梅尔突然使劲推了尼娜一把。
“!”
由于太过突然,尼娜没能站稳脚跟朝后倒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楼梯平台上。面对冰冷的话语和粗暴的态度,尼娜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呆呆地望着梅尔。突然,楼下传来了男人的说话声。
“梅尔蒂斯·维克托·特奥多尼乌斯,你在那里干什么?”
那命令的口吻带有听者理应服从的傲慢。尼娜朝一楼看去,有群和梅尔穿着同样白色军服的人在看着这边。
——梅尔蒂斯·维克托……?好长的名字,难道是梅尔小姐的真名吗?那那群人就是梅尔小姐所属的国家骑士团的团员吧。
这里正好距离连接大竞技场的通道很近,参加完开幕式的骑士团团员们来来往往,和好久没见的知己聊着天。
穿着白底上印有高洁金龙外罩的骑士团在喧闹的通道中带着异样的静谧,刚才喊梅尔的年轻男性好像是带领骑士团的人,他站在最前面,穿的是印有四女神的军服还披着仪式用的斗篷。从这身打扮来看,他应该是国家联盟的理事。男性诧异地看着梅尔和坐在平台上的尼娜,他卷曲的金发像缠绕的龙尾,装饰着充满威严的相貌。
站在男性后面的骑士就像是在保护他一样,是看上去十分冷漠的高大骑士。那隆起的肩膀上披着披肩,上面印有女神莫尔斯,尼娜瞬间想起刚才在观众席上看过的展示竞技。
只有各地区的破石王才能披印有女神的披肩,女神莫尔斯是北方地区的女神,掌管着正义与死亡。尼娜终于想起了楼下那群骑士的真实身份。
那梅尔就并非来自东方地区的国家——
“那个,你是巴尔托拉姆国的……?”
梅尔看也没看呆滞着嘀咕的尼娜直接走下了台阶。
行了站立礼后梅尔就走进了队列,和那个金发男交谈了些什么之后,那群白衣骑士们全都一齐看向了尼娜。
“!”
试探的眼神和冰冷的气息。尼娜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个金发男性还在死死地盯着她。
“您来的正好,雷米吉乌斯殿下。关于史迹部的事情,遗址的修缮报告——”
金发男性扭头看向说话的人,不耐烦地咂了咂舌后就点点头带着骑士们离开了。
尼娜仍坐在平台上,用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梅尔小姐是巴尔托拉姆国的骑士团团员……。
从再会的喜悦一转,尼娜现在只对梅尔的出身国感到疑惑。就像比阿特丽斯自称〈贝蒂〉一样,在南方地区有很多骑士都会因为不方便暴露真实身份而使用假名,但梅尔隐瞒的国家是先王自尽后传闻隐藏了硬化银矿脉的超级大国,而且还有破石王。这让尼娜感觉自己的肚子里压了个铅块,莫名的沉重。
——而且,她为什么说让我消失?还突然把我推开了。
一起组队时梅尔也一直是个面无表情反应冷淡的少女,但后来也在竞技会上从真正意义上成为了尼娜的〈盾〉,还因为担心尼娜闯进了商船到处寻找她。
——那刚才为什么?难道是我做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吗?或者说其实她一直很讨厌我——
“怎么了小兔子?坐在这个地方干什么?又迷路了……不对,应该不至于,是中暑了吗?”
低沉的美声。
尼娜突然回过神来,看到刚才站着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的地方现在正站着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长伊萨克。
伊萨克让拿着国旗和装备的骑士们先走,自己踏着长靴走上了楼梯。
“没事吗?”身穿黑色军服披着印有女神马特尔披肩的伟丈夫抓住尼娜的腰时突然抬了下眉毛。
应该是体格和体重比他想象的还要单薄轻盈,伊萨克吃惊地把尼娜扶了起来。
“你果然是迷路了啊,急救室在一楼哦。”他看了眼楼上的房间后担心地盯着尼娜。
尼娜僵硬地摇摇头。
伊萨克稍微思考了一会,帮尼娜整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黑发和起皱的军服。
“不是身体不适就好,但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啊。难道是因为害怕第一场竞技慌了神吗?虽然是面对红色猛禽都不胆怯的〈少年骑士〉,但在一万多名观众的注视下比赛还是会紧张吗?”
“不,不是,我确实很紧张,但我只是去探望了红发小姐后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熟人,然后就有点……那个……”
看尼娜支支吾吾的,伊萨克眯起眼,散发着抓住了猎物尾巴的尖锐气息。
他赶紧抑制住自己〈黑色猎人〉的本能,不以为然地说:
“这么回事啊,竟然和〈熟人〉密会,看来小兔子意外的是个不能小瞧的人呢。我看尤米尔的报告里说在南方地区有个十二三岁的真正的少年骑士在频繁打听你的住处,难道就是那家伙吗?那位会被金发追下地狱的可怜的团员到底是哪个国家的?”
“不,不是密会。”尼娜慌张地否定。擅长收集情报的尤米尔每天都去港口小镇杰雷拉的港口竞技场观察骑士,没想到他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在解剖骑士的眼神也看向了尼娜。
“那不是少年骑士,是,是女孩子。我刚才见到了和我一起在南方地区组队的女孩,结果发现她的出身国和之前告诉我的不一样,其实是北方地区巴尔托拉姆国的骑士团团员。”
“——巴尔托拉姆国。”
“是的。……我见到她很开心就赶紧和她打招呼,但,看她的反应,我好像碍着她了。所以怎么说呢,我就有点吃惊。”
“原来如此。被旧识冷淡地对待确实会感到困惑,但隐瞒真实身份参加地方竞技会的理由有很多。有的是为了锻炼;有的是为了赚钱;有的是为了收集情报。所以有很多虽然从属于骑士团但以个人名义远征的骑士,也有不喜欢和他国团员走得太近的骑士团,想太多的话属于是多管闲事哦。”
“是……这样吗?”
“因为我之前就私下到南方地区远征过,当时赚了一大笔赏金买下了娼馆,每晚都在享受花朵的芬芳。觉得当娼馆的老板也不错就迟迟没有回国,直到青筋暴起的尤米尔来迎接我把我整了一顿为止,那趟对国王陛下保密对小兔子的耳朵有害的远征着实充满了魅惑力。所以说,你不用那么在意。”
伊萨克装模作样地说完,拍了拍尼娜的肩膀。
“正好,看来那家伙的鼻子也和尤米尔一样灵啊。”察觉到楼下来往的人群中有人投来了视线,伊萨克轻轻笑了一下。
尼娜也跟着看过去,发现利希特在大厅聚集的骑士们中来回张望。出席了开幕式的利希特应该是回到了观众席,估计是担心去看望红发却迟迟未归的尼娜就出来找她了。
在众多大个子骑士中行动自如的利希特看到了站在螺旋楼梯平台上的尼娜。
“找到了!”利希特眉开眼笑地朝尼娜冲过去,但发现自己小小的恋人身边站着异国骑士团的团长时,他甜美的相貌立刻严肃起来。
利希特跺着脚走上楼梯,伊萨克既无奈又佩服地说:
“真是个简单的男人啊。〈成熟的恋人模样〉去哪了?你现在这样子我连酒都喝不进了,之前还用拙劣的演技极力扮演〈成熟的恋人〉,这就不想演了吗?”
“说什么呢?那也就是说你在食堂说的那些话果然都是故意的吧,还有你脸皮怎么这么厚?干嘛把手搭在我的宝物的肩膀上?你现在看起来完全就是个绑架犯,把围巾还给你的时候我不是说过了不准再闻她的味道了吗?难道是中年组的无节操大叔因为年老而导致记忆力衰退,忘记了吗?”
“……原来如此,完全不演了啊。我的外表看上去和她差别很大,但实际上也只大一轮而已,还在允许的范围内吧,而且我们的国王陛下和他的宠姬也就是我姐姐可是差了三十岁。不过,竟然连这种程度的接触都不允许,看来你的想法和罗尔夫一样都还停留在古代帝国时期。身为缺乏分寸的年长者,我也愿意给你做做示范哦?”
意味深长的提案让利希特慌张地抓住了尼娜的手臂,在把小小的身体抱进怀里的瞬间,伊萨克自然地顺势靠近利希特的耳畔说了一句话。
“——……”
楼下充满了喧闹声和热气,尼娜并没有听到自己头顶上的两个人在说什么。
离开了浑身僵硬的利希特后,伊萨克一脸无事发生的模样重新看向尼娜。
“小兔子的弓箭和麻烦的野兽挺有缘啊。当然,最麻烦的还是这个金发。”说完后伊萨克摸了摸尼娜的脑袋,祈祷了利里耶国第一场竞技的胜利后就离去了。
利希特看着不慌不忙地转过身飘着披肩远去的背影皱起了眉。
“……果然是〈明知故犯〉,那估计泽梅尔团长也是一伙的。整出那么显而易见的计划,还好意思说我的演技拙劣。不过他们俩看上去就很狡猾,所以我差不多也猜到了。”
“那个……”
利希特看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面露困惑的尼娜。
他的耳畔还回荡着刚才看上去游刃有余,实际上却非常紧张的伊萨克的声音。
——〈少女骑士〉是巴尔托拉姆国的团员,好像和小兔子接触过了。只说这些你也懂我的意思吧?
新绿色的双眼里浮现出痛苦和烦躁,但利希特还是下定决心似的长呼出一口气。他吻了吻被自己环在胸口的尼娜的额头后轻轻放开了她。
尼娜惊叫了一下缩起脖子,着急地环视四周。看她这模样,利希特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没事的。这不是为了留下我的印记也不是〈那方面〉的行为。怎么说呢……对了,是咒语吧。”
“咒,咒语?”
“嗯。竞技终于要开始了呢,尼娜……和我,如果能努力到最后就好了呢。”
“哈啊……”
尼娜不解地歪着脑袋,脸颊还红扑扑的。利希特握住她的手,包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
“走吧,回观众席。”
◇◇◇
“流程就和我昨天告诉你们的一样。对手虽然是小国,但据说他们在去年提高了工资以强化团员。综合实力的话是我们更优秀,但大舞台上的第一场竞技难免会浑身僵硬,所以就算用尽三轮沙漏也可以,要实打实地赢下来。”
十八名团员用右拳触碰左肩,回应着团长泽梅尔的命令。
第一场竞技的第六组。利里耶国骑士团在南侧的阵地里等待开始的铜锣声,团长泽梅尔知性的脸上浮现出一如既往的冷静,进行着竞技的最终确认。
“……但是,从马尔莫尔国开始,之前的五组竞技中有三组都出现了需要用担架运走的重伤者。估计是对手的骑士们太过好胜而用力过猛,但也不能否定还有其他可能性。要根据对方的〈战略〉随即应变,所以可能会出现需要在短时间内解决对方的情况,总之场上的判断就全权交给维尔纳负责。”
在大竞技场的中央,负责洒水的审判部开始集合了。尼娜和奥德一起给大家发黑葡萄果汁和岩盐块,还有用冰凉的井水泡过的毛巾。
竞技还没开始,但大家戴着头盔的脑袋和蹬着长靴的双脚都被闷出了热气,内衬也早已被汗水浸湿。尼娜一口气喝光了甘甜的果汁,看向撒过水后冒着蒸气的竞技场时,站在阵地角落里的罗尔夫进入了她的视线。
——兄长?
他站在距离正在商量竞技刚开始时该如何行动的团员们稍远的地方,抬头看着位于看台最上方的最后的皇帝的铜像。
笔挺的身姿外穿着银灰色的盔甲和凛然的深蓝色军服,黑发好似雄狮的鬃毛般流淌。就连身为他亲人的尼娜也为这完美的站姿而心跳不已,但那秀丽的相貌上却浮现着险峻的表情。
虽然因为曾经导致罗尔夫失去左眼的事故,尼娜和他疏远了将近十年,但解除误会后的相处和马术的学习让他们变得更像普通的兄妹了。可专注于提高自身剑术的罗尔夫基本上不怎么说话,所以尼娜并不了解他内心的想法。
两天前在门塔排队时,罗尔夫也露出了和现在一样的表情看着山丘上的城堡。尼娜不禁有些担心,但冰冷的话语突然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从这,消失。
尼娜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她轻轻摇头,强行甩开和梅尔再会时的情景。
尼娜确实为此受到了冲击,但那并不是现在该思考的事情。红发之前也以国家骑士团团员的身份提醒了尼娜要学会转换自己的心情,她至今已经重复过好几次同样的失败了,所以尼娜这次想尽力不让其他的事影响自己的弓箭。
——团长的目标是能够进入前十六国,那至少要赢到第三场竞技,首先要把眼前的这场比好。
尼娜放下手里的木杯时,利希特正一边摆弄头盔上的搭扣一边走到了尼娜面前。
“箭筒已经确认好了吧?”他看了看尼娜的背后。
“确认好了。”尼娜点点头。
和短弓一样,因为尼娜比之前壮实了些,箭筒也换成了更大的,里面大概有三十支箭。
维尔纳确认了一下竞技场的情况后指示大家准备出场。
长约百十步,宽约百四十步的大竞技场。
周围的空气里充满了欢呼声和蒸腾的热气。因为距离观众席比较远,所以抬头看到的各国骑士和王侯贵族们看起来就像用五颜六色的军服和衣装所编织的一道风景。
虽然切身感受着喧闹,但尼娜却没什么真实感。她带着既紧张又兴奋的心情站上竞技场,作为利里耶国骑士团十五名骑士中的一员在南侧整队。而位于北侧的骑士团在烈日的阳炎中摇晃,像一排人偶。
站在中央的审判部举起了手。
以此为信号,沙漏被倒转,四面八方传来的铜锣声在夏日的晴空中回荡。时间限制是三轮沙漏,火之岛杯第一轮竞技第六组的比拼开始了。
“!”
散开的骑士们好似画笔,在黄褐色的大地上顺滑地绘上了两种军服的颜色。
利里耶国听从团长“要实打实赢下比赛”的指挥,保持着与同伴的距离迎接对手。
尼娜在位于队列左侧的利希特身后拿起了短弓。因为是初战,所以双方都还不清楚彼此的战斗方式,在队列右侧摆好架势的罗尔夫已经用精彩的一击斩断了缠绕其身的热气,击碎了对方的命石。
审判部吹响了号角,观众席传来了欢呼声。
——兄长……!
尼娜把箭尾搁在弦上,摆好射箭的姿势看着罗尔夫心生感慨。虽然比赛开始前他的模样还很让人担心,但果然无论在任何时候,罗尔夫都能给出大家所期望的结果,是利里耶国第一的骑士。
尼娜前面的利希特给出了射箭的指示。
因为伙伴的失石而被转移了注意力,利希特立刻趁机用抵住对方大剑的盾死死将其封在原地,暴露在视线之内的是闪着红色光芒的命石。
尼娜轻呼一口气,拉紧了弦。
在冷静的兄长和利希特的支援下,充分舒展开身体的尼娜展现出了无比美丽的射形。她瞄准了目标的命石后心无旁骛地放出了箭——但是。
“!”
响起轻快弦音的瞬间就传来了金属和金属相碰撞的声音。
从旁边突然跑来的骑士用盾弹开了尼娜放出的箭,守护了同伴的命石。
——为什么?
尼娜大惊失色。
在几乎有一大半的人都使用大剑的战斗竞技会中,使用短弓的尼娜被以各种态度对待过。有人嘲笑她儿戏,也有人不在乎武器而是把她看作一名骑士来对待。但她没想到第一次比拼的对手竟然看穿了利希特负责阻止,自己负责射命石的战斗方式并能完美应对。
——这就……好像是——
尼娜的脑海里浮现出马尔莫尔国的第一场竞技。
明明是第一次对战,但却被对手看穿了所有行动而露出了破绽。最后,马尔莫尔国骑士团的阵型崩溃,红发因负伤而退场了。因为动摇而停下动作的尼娜被刚才挡住她箭的骑士盯上了,那骑士朝尼娜飞奔,大剑直指她的命石。
“尼娜,这些事待会再想!”利希特赶紧用鸢形盾挡住了对方。
这时,利里耶国其他的团员们也已经察觉到了微妙的异常。习惯只集中于眼前的对手的比阿特丽斯被人从身后偷袭;缺乏耐心的托费尔因对方固执的防守而焦急;速度不够快的奥德正在被反应极快的骑士耍得团团转。
意料之外的展开让团员们的动作变得毫无规律,原本保持着的横队渐渐没了形状,随着时间的经过,大地越来越干燥,长靴下卷起的烟尘也越来越大。
罗尔夫已经击碎了两颗命石,中年组击碎了一颗。剩下的人数虽然比对方多,但好似迷雾的烟尘让竞技变成了混战的状态,别说把握战况了,就连对手的位置都找不到。在前线挥舞着大剑的副团长维尔纳经验丰富,所以他很清楚无视细小的破绽会有多么危险。现在就算有人失石也必须尽快决出胜负,但对方的动作却快于维尔纳的指令。
“!”
对方将近一半的团员突然转身,朝着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右边——罗尔夫袭去。
察觉到情况的维尔纳脸色大变,他赶紧让附近的中年组过去支援,可罗尔夫的军服已经和成群的骑士们一起消失在了烟尘的尽头。
激烈的金属声完全没有间断。
在被充满怒吼的混乱所支配的情况下,命石的碎片飞向了天空,审判部的号角声此起彼伏。
位于队列左边的尼娜只看到对手和同伴在激烈地来回交锋,根本看不到位于右边的罗尔夫发生了什么。但她仍然跟着利希特于场上狂奔,来到了烟尘的另一边时终于看到了面对奇袭也仍然没有半点畏惧,激烈飞舞着深蓝色军服和黑发的罗尔夫在一个接一个地击碎对手的命石。
尼娜安心地呼出一口气,但瞬间发现兄长的左手并没有拿鸢形盾。
罗尔夫无力下垂的左手手腕不自然地弯曲着。
“兄长的……手……?”
尼娜捂住自己的嘴时,周围就传来了竞技结束的铜锣声。
场上剩下的骑士是十三比五,这场竞技以利里耶国的胜利结束了。估计是迎来了极限,罗尔夫抱着左臂单膝跪在了地上,维尔纳赶紧大声喊审判部,在木栅栏外守着的医疗人员立刻抬着担架冲上了竞技场。
莫名寒冷的北风吹过,躺在担架上的印有白百合纹章的军服无力地飘摇着。
◇◇◇
“真是不错的香味呢,雷米吉乌斯殿下。嗯,这可是上等的黑葡萄酒啊。是特意用美酒来庆祝极好的序幕吧?”
突然有人从他身后搭话。
雷米吉乌斯猛地回过头。
特拉拉山丘的新繁华区,巴尔托拉姆国理事馆。远方传来了夜晚的钟声,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男人穿着外套。
“晚上好~”男人用轻飘飘的语气打了个招呼。
窗外吹进了高原地带特有的凉爽晚风,让人感觉白天的炎热好似幻觉。但眼前的这个男人自失去了祖国的那天起就没了体温,即使在炎炎烈日中也仍穿着闷热的外套,而且一滴汗也没有。
男人用兜帽遮住了自己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了颇有个性的潇洒胡茬。
这个男人每次从身后接近时都感觉不到他的气息,让人毛骨悚然。但他以前是国家骑士团的团员,有出众的剑技,甚至能仅用一招就将强大的骑士制服。于是就让他私下里集齐受国王维克托保护的战争孤儿,将他们培养成了负责调查和抹杀的〈莫尔斯之子〉。这个男人是因制裁而灭亡的旧吉伦森国的残党,身为运行计划的齿轮之一是不可多得的存在。
但每次和这个男人联系时就得吓出一身冷汗,这实在是让人不爽。
雷米吉乌斯是个气血方刚的年轻人,其母亲是巴尔托拉姆国国王的妹妹。身为军务大臣的他在讨伐蛮族时做出了极大贡献,但现在却作为理事担任着史迹部的闲职,这让他很是不快。国王维克托没有子嗣,雷米吉乌斯认为自己是他的后继者而非常骄傲,结果却被母亲下嫁的公爵家指定为了继承人,他日日为这不公的决定而叹息。巴尔托拉姆国王家流着最后的皇帝的血,他为此颇感荣耀的同时也贬低夺走了其宝座的国家联盟为阴险的豺狼,所以,雷米吉乌斯有很强的自尊心。
“算是吧。”雷米吉乌斯冷淡地回答了一声后喝了口酒。
壁灯照着昏暗的办公室。在能够仰望位于山丘上的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的窗边,雷米吉乌斯拿起酒壶,把用这片古老之地栽培的黑葡萄所酿造的酒倒进了木杯里。
“议长他们的情况如何?”
“没什么特别的,他们就算把来到此地的各国王族都卷进来也只是在埋头想办法给目前的多数派继续拉票而已,毕竟如果那个传闻能把国家联盟宪章倒背如流的法务部长当选了就糟了呢。他们现在正一边看着对战表,一边想该让哪个候补者的国家获胜。”
“真是群无能到让人发笑的家伙啊,甚至还没发现自己的脚边已经着火了。”
“战斗竞技会以受伤为前提算是条公认的规矩呢。上一次火之岛杯出现的重伤者甚至达到了两位数,每个国家都可能遇上〈意外事故〉,只要没杀人就不会有任何惩罚。今天的开幕式结束后各国王族都聚在看台上观战,其中还有几个优雅的妇人晕倒被送进了医务塔哦。”
男人若无其事地回答着,然后把画有金龙的银制信筒放在了木桌上。这个男人负责特拉拉山丘计划的指挥,他虽然语气轻浮但做事细心,雷米吉乌斯一边看着他交上来的详尽的报告,一边笑着说:
“最后的皇帝留下的礼物有不合理之处,先王特奥多尼乌斯因此自尽了,我们这些子孙却因此获得了好处。这还真是讽刺啊。”
“啊啊,对了。”穿外套的男人想起什么似的挠了挠脑袋“今天只有利里耶国的〈狼〉是意料之外,命令是完全毁掉他的双臂呢。不过,他不拿盾的话也就相当于没了一只手臂,竞技会上也经常会发生不可预测的事。无论是谁,无论何时,无论在哪场竞技会都一样。总之需要进行些细微的调整。”
“说到〈狼〉,我想起来在开幕式之后梅尔蒂斯在主馆见到了〈少年骑士〉,好像是对方因为再会而震惊向她搭了话。骑士团团员经常隐瞒自己的来历参加地方竞技会,但还是要以防万一。”
“哎呀呀,她又单独行动了啊。”男人遗憾地说着“总感觉小梅尔从南方地区回来之后就很不稳定呢,我明明因为讨厌她的名字,特别疼爱她来着。我姑且指示她在竞技以外的时间去城邑调查了,但人偶就是人偶,国家联盟是火之岛的灾厄本身这一常识是用疼痛刻进她心里的,所以并不容易改变,她和其他孤儿一样是忠实又悲哀的道具。”
“那就好。但那真的是打败了〈红色猛禽〉的〈少年骑士〉吗?虽然是需排除的对象,但怎么看都是个能被轻易吹飞的小姑娘。应该还有其他更需要排除的骑士吧?比如说被你袭击的金特海特国副团长那样的。”
“不行不行,那虽然是个能单手绞杀的不值钱的小姑娘,但她那即使在狂风大作的千谷山中也仍然射中了大剑的弓术很是棘手。我也在港口小镇的一人制竞技上和给她当盾的金发玩了玩,感觉那是个在竞技场外才更能派上用场的野猫。他们虽然没有那个抓住很多情报的细眼睛副团长麻烦,但小心一点总没坏处。”
“你还真是谨慎啊,不对,应该是胆小吧。不过还是比不过维克托陛下,父亲死了之后被国家联盟怀疑有反叛之心却仍然唯唯诺诺的,完全就是个胆小鬼。”
“嗯—怎么说呢,按照之前照顾过我的人的口头禅来说的话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完美。哈哈。”
雷米吉乌斯看着报告书,又就几个地方提了些问题。
潜伏在特拉拉山丘附近的同伴的动向;入侵路线和演习的情况;硬化银制大剑的保存状况;与在巴尔托拉姆国国内做准备的矿山大臣卢克鲁斯联系得如何;关于盯上了贵人的盗窃团伙和增加的巡逻人员以及怀疑巴尔托拉姆国的金特海特国骑士团团长的行动——
确认计划没有问题后,雷米吉乌斯使劲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看向穿着外套的男人,男人恭敬地低下了头。
“但这都是多亏了身为史迹部部长的殿下。保护发霉的地下遗址这一无聊的职责竟然意外的有用,当然,国家联盟的坏习惯也一样。”
“想出计划的人是你。在有奇怪的甲虫蠢动的遗迹内检查天花板的脱落情况和石像的数量等,用在这些杂事上的日子也并不是白费。”
“是。但比起草绿色的军服,还是自古传下来的尊贵姓名更适合殿下。这个计划成功,为先王陛下报仇后,维克托国王也就不得不承认您为继承人,不对,不管结果会如何我们也已经无法回头了。当您成为了雷米吉乌斯·维克托·特奥多尼乌斯陛下时,请一定履行您的承诺。”
“复兴吉伦森国是吧?我当然记得,还必须要感谢不仅找到了硬化银矿脉,还找到了你的卢克鲁斯矿山大臣。你真的是个能干的男人,安排计划建言献策,为了达成目的选择最佳手段并付诸行动,是我优秀的〈人偶〉。”
雷米吉乌斯把黑葡萄酒倒进木杯里。
在壁灯的照射下,杯内的酒呈现出深红色。在这片铺满战死尸体的大地上养育的果实好像饱含着许多感情。有为了因不公而失去性命的先王的复仇心;有对以看得见的神自居的国家联盟的愤懑;还有要成为下一代巴尔托拉姆国国王的年轻的野心。
雷米吉乌斯把这一切一饮而尽后看向了窗外。
夜幕静静地支配着古都。
在浸染了深蓝的世界里,巨城耸立好似漆黑的山峰,雷米吉乌斯眯起眼眺望着。黑发男用失去了光彩的黑暗瞳孔看着雷米吉乌斯露出胜者般放肆笑容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