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过加尔姆国大地。
阴郁的天色越发突显这片土地的强悍,在举着红色国旗的加尔姆国骑马兵和步兵中,维尔纳一脸不快地行走着。自从加入搜索活动后已经过了很久,但因为在过去竞技会上的回忆,怎么也习惯不了。
西方地区的暴风雨经常会经过加尔姆国。因为地理位置而遭受风害,村子里净是破碎的柱子和墙壁。维尔纳看到破烂不堪的家畜小屋旁是自己在找的人,从那人手里接过东西后准备立刻叫来团长,但他刚张开嘴就又把话咽了回去。利里耶国骑士团团长泽梅尔那张知性的脸上浮现出险峻的表情,静静地看着没有人烟的荒村。
感到团长散发着不容靠近的气息,维尔纳尴尬地挠了挠自己浓密的胡茬。他看了眼手里的文件,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喊出了声,然后问团长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泽梅尔轻轻摇了摇头说:
“我忽然想起进入加尔姆国的时候,尼娜在观察周围的风景,我当时还说她有着可以担任哨兵的视力。又不是孙子被抢走的爷爷,我自己都吃惊自己竟然会感伤起来,手握一国命运的国家骑士团团长还真是不像样啊。”
“说什么不像样,那是……那个……”
“只要团员增加,就会因为我无法顾及所有人而自成派系。人少的话可以每个人都顾得上,但那样又会生出不必要的感情。你也知道,利里耶国骑士团有过凛冬般的时期,和那时相比,现在就像怠惰的春天。那时的我哪会为了救一个团员费这么多心思,我会优先骑士团和国家而舍弃她,我会不会是因为过得太舒心而判断错误了呢……哎呀,抱歉,只是老年人的抱怨。报告书吗?”
泽梅尔露出自嘲的表情,看向维尔纳手上的资料。那是担任联络员的要塞兵送来的,泽梅尔接过卷成圆柱形的资料,解开皮革绳浏览起来。
寄信人是在赫尔福德城待机的副团长克里斯托弗。
这次副团长负责在后方支援搜索活动,和在团舍时一样发挥着可靠的本领。资料上写着和担任见证人的贵族一起前往利里耶国西要塞的中年组们的情报;派了急使前往王都和附近的诸国;加韦恩逃离的那座古城的管理状况和遭到杀害的警备兵的详情。
泽梅尔戴上圆眼镜看着详细的记载,看完了和审判部的会议结果后叹了口气。见老团长一脸无奈,维尔纳露出了与他那严肃的相貌不符的担忧神情。
“难道是坏消息吗?”
“不算坏消息吧,但也没有任何结果。试着请国家联盟督促加尔姆国给利里耶国国军发行行军许可证,但站在中立立场的国家联盟好像不打算干涉动用国权的事情。因为是在正式竞技场上失踪的,所以国家联盟承认了自己在安全管理上的责任,但失踪的时候竞技会已经结束了,而且嫌疑人加韦恩所属的国家与这次裁定竞技会的结果并没有关系,所以国家联盟认为加尔姆国并没有做出妨碍竞技会运营的行为。”
“……怎么说呢,感觉这会开得没有任何意义。”
“是啊。但审判部只会根据国家联盟的宪章来行动,没有因为我们的提议而改变这次竞技会的会场也是一样,实施制度的人如果夹杂了私情就会有失公平。总之这次是没有先例的事态,所以还派了快马前往总部进行商榷,但中央火山带的特拉拉山丘非常遥远。就算中途换马,往返最少也要半个月,我们可能并没有那么多时间。”
泽梅尔眯起眼看着太阳。
浅蓝色的天空中是寂寞地发着光的冬日太阳。现在是尼娜消失后的第四天上午。
正式开始搜索是在她失踪后的第二天早上,召集了附近的地方领主的士兵一起出发并扩大了搜索范围不断寻找着线索。城壁没有被入侵过的痕迹,城堡周边也没有目击者。尼娜的箭是在后庭被发现的,那里有个地下水路,从古城消失的那匹马也是在连接小镇的水路附近发现的,所以决定以能够在地下移动的场所为主,从赫尔福德城开始了搜索。
但从北方牵过来的水利设施过于庞大,好似蜘蛛丝一般有无数的分支,包括通往小规模村落的水路在内,要把握全貌并不容易。召集来的两千名左右的士兵分成了数个部队,利里耶国骑士团也由团长泽梅尔和罗尔夫带头分成了两队,分别前往西边和东边,但到了第三天也还是一无所获。向北边和南边扩大范围后已是第四天,现在部队正在前往不受管制的荒村,但还没有获得有力的线索。
泽梅尔把手放在嘴里吹了声口哨叫来了自己的马。
他把报告书放在马鞍旁的行李袋里,取出了羽毛笔和便携墨壶。他开始给副团长写回信的时候,感觉皮肤火辣辣的。泽梅尔推了推眼镜转过头,发现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正一脸阴郁地站在没了屋顶的仓库旁。
泽梅尔一边写字一边小声问:
“你怎么看?”
压根不需要确认,维尔纳也知道团长问的是什么。他故意打个哈欠,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是在监视吧。我在裁定竞技会上见过好几次那个男人,很难察觉他的气息,本领也还算可以?”
“你说的还算可以就代表是个不能大意的人。虽然表面上在合作,但加尔姆国有很多让人无法理解的行为,所以和敌人没什么区别。单挑的话实力差距会很明显,但二十人都没有的利里耶国骑士团和两千多人的军队相比完全处于劣势,为了不要让他抓住任何把柄,团员们也应该始终保持冷静。”
“保持冷静……但有个家伙第一天就搞砸了。”
维尔纳皱起粗眉毛,看向远方的利希特。在调查荒村的加尔姆国士兵当中,利希特正在面无表情地翻找无人打理的稻田。
在宿舍食堂差点引起乱斗的利希特在第二天突然变得老实起来。
他不吃不喝,用空虚的双眼寻找着尼娜的痕迹。他执着到让周围的人都感到无奈的恋人被〈红色猛禽〉抓走了,所以无法再保持内心的平衡了吧。在他附近是受了泽梅尔指示的托费尔,他一边搜索一边注意着利希特的动向。
但精神不稳定的不止利希特,罗尔夫那一队的比阿特丽斯也无比憔悴,她满头乱发,骑马时也会突然流泪,让人很放心不下。想到她和加韦恩的因缘这也是没办法的,所以奥德和数名要塞军负责担任她的护卫。中年组看上去是在沉默着调查,但他们的表情很僵硬,也没再说些玩笑话。
享受暴力本身的〈红色猛禽〉在裁定竞技会上夺去了许多团员的骑士生命,他们也都亲眼见过无数次。所以虽然没人说,但大家其实都觉得尼娜可能也已经和那些骑士一样了,他们都带着半放弃的心情在寻找尼娜,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她,最后只会发现一动不动的她。
稻子随风摇摆,利希特找到一个坏掉的农具就往旁边一扔,继续寻找别的痕迹,维尔纳没再看他。
叹了口气后,维尔纳痛苦地说:
“……虽然她作为骑士还只是个刚出生的雏鸟,但没了老实的勤杂员我会很困扰。本就因为把我们当道具使的恶心的利里耶国王家喝不下美酒了,所以为了能够畅快地享受到女神马特尔恩泽的生命之水,希望小家伙能尽量撑下去。”
泽梅尔抬起眉。
他微微笑了笑,卷起写完的回信。系好皮革绳递给维尔纳,一边收拾羽毛笔和墨壶一边说:
“就算敢面对〈红色猛禽〉,也还是不能接受给不合理的事帮忙吗?尼娜也是,在和施万国的竞技会上动摇迷失了自己。不过你和团员们都抑制住了自己,好好完成了骑士团的职责,算是刚及格吧。但为了让我放心地把团舍的办公室让给你,你在这种情况下也得好好享受生命之水才行。”
察觉到泽梅尔话中含义的维尔纳差点把接过来的回信掉到地上。
“团长,这……”他慌张地让自己冷静下来。
泽梅尔平淡地继续:
“当然不是立刻就让给你。等把旧友拜托给我的事办完,走完各种程序之后再说。我至今错失了两次退团的机会。第一次是围绕保密义务的那起事件而失去了可以委托后事的最初的副团长,第二次因为〈红色猛禽〉这个灾祸,骑士团差点崩溃了。现在的副团长已经有了别的路可走,所以没法交给他。我至少想在七十岁之前返还骑士戒指,回到家乡的武器店里,和弟弟的祖孙一起看店子。”
“团长和副团长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也一直都很辛苦,但如果沉着冷静是成为团长的条件,我们这不是还有个第一的骑士吗?那家伙的精神和硬化银一样,完全是百事不侵。无视郁闷的团员,也毫不在乎王家的想法,亲妹妹失踪了也没半点动摇,还在继续每日的训练——怎么了团长?一脸难受的样子。”
“我光依赖汉娜的管束,一直放纵你们,结果变成这样了吗?有的人会把心情表现出来,有的人会放在心里,所以接近极限的人并非只有利希特。妹妹是通过做杂事来让自己平静,哥哥也是做些和平常一样的事来让自己保持理性。……这不行啊,我感觉自己会老死在团舍,然后被刻在十字石上,想想就害怕。就算是采取严厉的措施也必须要磨炼你们——”
说到一半,泽梅尔突然看向旁边。
正在周围搜索的加尔姆国士兵看上去有些慌乱,听到他们大喊“找到了”,泽梅尔和维尔纳对视一眼后赶紧跟上飞奔过去的利希特,飘舞着外套朝士兵们聚集的地方跑去。
离荒村稍微往北的小河。
没想到在荒废的村庄中竟然有涓涓细流,但水质应该不适合饮用和耕作,周围没有芦苇之类的植物。河流呈浅褐色,隐约能够看清河底,岸边岩石上丛生的青苔给这条河流点上了色彩。
以阴沉着脸的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为中心,士兵们正围着河流边的某个角落。随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发现短小的杂草上有肉干的残渣,旁边是巨大的鞋印——有成人的胳膊那么长。
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跪在足迹旁边,用手指测量大小。既然曾经同属一个骑士团,那应该知道加韦恩的体型,所以没花什么时间就确定了那是加韦恩的脚印,赶紧给士兵们下达了指示。他们将要彻底调查河边准备追踪加韦恩,同时给在南边带领别动队的盖泽里奇王子传消息。
利希特嘀咕着尼娜的名字,环视着周围寻找着,他那双浑浊且无神的新绿色双眼里应该是映出了恋人的幻影吧。托费尔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咂了咂舌追了上去,但刚走几步他却突然停住了。
托费尔看向河边,脸色僵硬。那双圆盘般的大眼慎重地转动着,悄悄看了眼正在顺着足迹往前走的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然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来到泽梅尔旁边。
托费尔在诧异的老团长耳边说了些什么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某个方向。在狭窄的河面上有一个突出的岩石,岩石附近有一块青苔被挖掉了。不知道那上面是留下了小小的手印还是脚印,总之加尔姆国的团长像是为了消除什么证据似的,慌张地挖掉了青苔。确认了岩石上留下的新痕迹后,泽梅尔深呼一口气说:
“你平时虽然是性质恶劣的恶作剧妖精,但在西方地域杯的时候也是,情况紧急时你总能派上用场。”
“那个,这是夸我吗?”
“是最大限度的夸奖哦。……但这下就清楚了,加尔姆国果然有什么不想让我们知道的〈某事〉。之所以不承认是加韦恩绑架了尼娜并消除青苔上留下的证据,都是因为他们害怕和猛禽接触了的尼娜知道了〈某事〉。拒绝利里耶国国军的协助,也是为了限制我们的手脚,那尼娜的敌人恐怕并非只有猛禽。”
◇◇◇
加韦恩打开门后,冰冷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
是个只在中央放了台炉子的昏暗房间。在狩猎期时,附近的农民会使用这间猎人小屋,但好像已经长期没人用过了,快要脱落的地板上积满了灰尘。像是施了白粉般的脚边有数个鞋印,顺着鞋印看去,发现在墙边有个静静待着的大木箱。
没有——人的气息。
“……怎么回事?那群家伙不在吗?”
加韦恩诧异地自言自语。
他没有放松警惕,在确认了周围的状况后才踏着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走近木箱。在蹲下的巨大躯体背后,尼娜缩着脖子四处张望。
加尔姆国北边的千谷山山脚。加韦恩从古城逃跑后和〈那些家伙〉说好在这个猎人小屋汇合,但这里看上去一个人都没有。
房间里只有从门口向里延伸的脚印和木箱。尼娜既失望又安心,感觉心情十分复杂。她以为〈那些家伙〉真的会在屋子里等着,所以从进门的瞬间开始就非常紧张。他们让加韦恩逃离了古城还给了他硬化银的武器,尼娜不禁想象他们到底会是怎样的人。既然戴着外套帽子遮着脸,她总感觉会是类似于地下世界的使者一样的人,这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因为过速的心跳甚至有些难以呼吸。
加韦恩把木箱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里面有手提灯的灯油和炭,还有其他旅途中会用到的一些东西。尼娜看着随意摆在地上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问:
“那,那个,汇合地点确定是这里吗?既然已经把地图扔掉了,那,那可能是弄错了。”
“小姑娘的脑袋比外表还要幼小啊,你动脑筋的年数是个位数吧?发现远离山路的猎人小屋里有脚印和补给物资的时候,就已经说明我没找错。但是〈那些家伙〉还真够胆小的,因为我朝他们拳脚相向,所以在戒备我吗?”
“诶?拳,拳脚相向……”
“这有什么好吃惊的?我只是把离开地牢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当作了〈饵料〉而已。在连通风口都没有的黑暗世界里被断了半个月的饮食,就算耗尽所有力气也弄不开那可恨的铁栅栏,我当时已经饿到极限了。把几个人弄得半死不活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们不是古城的警备兵……这是新的地图吗?”
加韦恩拿起一张纸。
听到“地图”二字时尼娜瞪大了眼,说不定上面标记了那些人所在的国家。尼娜犹豫了一会,从背对自己的巨躯旁边悄悄看向他手里的地图。
展开的地图上画着好像千谷山的巨大山系,在旧吉伦森国的北面,画着凹凸和类似于剑的图案。但仅此而已,并没有文字。尼娜困惑地皱起眉,加韦恩烦躁地咂了咂舌。
“真是麻烦。这次又是在这里〈汇合〉吗?他们难道要这样把我引去北方地区尽头的多年冻土区吗?在这种边境地带我都找不到美味的〈饵料〉,既然要给补给品,那至少留一两个人给我当玩具啊。”
“诶,那个,你知道目的地在哪?你看得懂地图上的这个符号吗?”
“当然。这是在战场上使用的略码,十五年前制裁吉伦森国的行军过程中使用过。国家联盟为制裁而招来的士兵当中也有不识字的,然后为了不让敌人抢走地图发现我们的行军路线,地图要当场记下来立刻销毁。”
加韦恩说着就把地图撕烂了。
尼娜都还没来得及伸出自己小小的手,关于〈那些家伙〉的线索就被轻易粉碎了。她难过地看着落在自己脚边的碎片。
加韦恩开始麻利地整理物资。他参加过旧吉伦森国的制裁行动,那就说明对这片土地很熟悉。在计算了到目的地的距离后,他开始把必须要用到的东西从木箱装进了自己的行李袋。
尼娜无力地叹了口气,重新开始思考协助加韦恩逃亡的〈那些家伙〉。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加韦恩放出古城将其引导到千谷山山脚,还在本该汇合的地方给出了新的汇合地点,接下来又要离开加尔姆国前往旧吉伦森国。没能看到地图的尼娜不知道最终的目的地是哪,但仔细想想,那些家伙明显早就知道加韦恩能够理解略码。
加尔姆国现在的立场自不必说,〈那些家伙〉甚至连加韦恩的性格和所处状况都理解的相当透彻。而且按照加韦恩刚才的话说,他虽非故意但还是让〈那些家伙〉负伤了。即使伙伴因加韦恩受了伤,他们却仍然想要〈红色猛禽〉,其中到底有什么理由。盖泽里奇王子说古城是国内最坚固的牢房,那要想侵入那里绝非易事,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警备兵抓住。但〈那些家伙〉却仍然冒着这个风险放走了加韦恩——像引诱饥饿野兽的猎人一般给他武器和粮食,借此将他收入囊中。
尼娜心生寒意。
感觉自己正被人看着,尼娜再次不安地环视已经确认国没有人的猎人小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你真的要去,〈那些家伙〉所在的地方吗?”
加韦恩正在把便携粮食放进行李袋里,听到了尼娜的提问后扭过头。
“什么意思?”他眯起黄色的双眼,低沉的声音中渗透着危险的气息。尼娜条件反射地缩起脖子,战战兢兢地继续:
“确,确实〈那些家伙〉可能是把你放出古城的恩人,但,但是我觉得他们不可能仅凭善意去帮助一个被别国判处幽禁的王子。而且还不知道他们的真,真实身份。如果〈那些家伙〉是以你的强大为目的,那他们可能会是大规模的山贼集团,也可能是对目前火之岛的制度抱有不满的国家——”
“不懂你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因为感谢他们才去的,而且他们的目的跟我没有关系。”
“诶?”
“我之前也说过吧,只要能吃到美味的饵料,无论饲主是谁我都无所谓。我是因为他们答应要给我杀戮的机会才去的,管他是王族还是地下世界的怪物,只要给我玩具就行。既然不能在战斗竞技会上玩,那就算是犯罪或者谋反看得见的神也可以。只要能充分发挥我〈红色猛禽〉的力量,享受废物们充满恐惧的眼神,品尝绝望的呐喊和鲜血就行。”
加韦恩挑起他那奇怪的嘴角。
他的牙齿露了出来,用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应该是在想象那些家伙准备的饵料吧,他现在就像个贪婪的捕食者,这让尼娜的背后流过冷汗。
在被加韦恩二话不说地绑架后,尼娜并非本意的和他一起吃睡。虽然体格和异形没什么区别,但只看饮食和睡眠等生活面的话,他和尼娜也是一样的。到晚上就会生火取暖,刮起北风的时候就会戴上外套的兜帽,下雨的时候会撑开小帐篷挡雨。但尽管加韦恩这一存在和人类相同,尼娜还是无法理解他的言行。
——果然,再这样下去的话……
尼娜恐惧地看着从加韦恩外套衣角那露出来的大剑,那是把古城的警备兵全部一刀切片的火之岛的禁忌——硬化银制大剑。
从加韦恩那听来的残忍行为和她自己经历过的恐怖,尼娜发现至今的〈红色猛禽〉至少还处于国家联盟的规定之内。虽然带着玩乐的心理弄坏了几个骑士,但并没有故意夺走他们的生命。但现在的加韦恩没有了〈不可杀掉对方〉这一战斗竞技会制度的枷锁。
在去年的裁定竞技会上,尼娜的哥哥罗尔夫为了保护她,因为加韦恩的一击而折断了肋骨。虽然当时加韦恩用的是钢制武器,但他怪物般的力量还是穿透了硬化银的盔甲。如果现在的加韦恩遇到了利里耶国骑士团,定会发生极其恐怖的惨剧。约好给加韦恩杀戮机会的〈那些家伙〉,让加韦恩拿着强力的武器肆意宣泄暴虐,夺去的不再是命石而是生命。
为了把自己的死亡时间尽量延长,尼娜只能依赖加韦恩讲述他自己和加尔姆国的罪行,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尼娜在思考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她无法逃跑也无法反抗,那至少要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传达出去。虽然还不成熟,但尼娜也是获得了戒指的利里耶国的骑士,无论以怎样的形式都好,只要能战斗——
打包结束的加韦恩猛地站起来。
他朝门口走去,伸了伸下巴让尼娜也跟上。尼娜不舍地看着和〈那些家伙〉有关的木箱和附近散落的地图碎片。
海蓝色的双眼自然地看向加韦恩行李袋上挂着的短弓,但旁边的箭筒里一支箭也没有。尼娜低着头抿紧嘴唇,跟着加韦恩离开了猎人小屋。
为了避人耳目,加韦恩后来并没有走马匹可以通过的较远的山路,而是从山脚出发,进入了悬崖上的洞穴。在受风与河流浸蚀的千谷山中,正如其名一般有无数的峡谷,还有许多洞穴,就好像蚂蚁的巢穴般。到下雪的时候,那些洞穴就是安全的行路,还未习惯旅途的人在抄近道时都会走这些洞穴。
和在猎人小屋里说的一样,对于参加过旧吉伦森国〈制裁〉行动的加韦恩来说这里并不陌生。尼娜觉得这些昏暗的道路和迷宫没什么两样,原以为已经走出去了,发现其实是进入了另一个洞穴。
在山脚的时候还有许多树林,但越往上绿色就越少。在洞穴里度过一晚后,尼娜趁加韦恩收拾篝火时,爬上斜坡走出洞穴,看到了一片褐色的绝壁。
——这就是……千古山。
下面吹上来的风让尼娜的头发激烈舞动。
放松下来的话可能就会被峡谷的强风吹走,尼娜站稳双腿稍稍压低身体。仿佛要把耳朵割掉似的寒冷让尼娜不禁紧了紧兜帽,用手压着环视周围。
有深有浅,有粗有细。自然描绘的各种山谷,就像是天上的神明用巨大的手随心剜掉了一块,每个都长得不一样。耸立的绝壁受到风化,可以一窥上古时期的地层,空气在狭窄的山谷间穿梭,好像大地奏响的乐章。
悠久且壮大。要是平常,尼娜定会为这绝景着迷满口感叹,但现在她在想别的事。
——根据那个地图,略码标记在山脉后面的旧吉伦森国中央附近。如果那里是目的地,〈那些家伙〉所属的可能是其东面的克洛茨国,也可能是其西面的金特海特国。但如果那里也和猎人小屋一样只是个过路点的话,我应该能够获得求救的机会,因为在国境附近有负责警备的要塞。
尼娜在脑海里想象只瞟了一眼的地图,抬头看着山顶眯起了眼睛。
虽然她没有去过那两个国家,但因为西方地域杯上的舞弊事件,尼娜见过两国的骑士团团长。克洛茨国的团长长着傲慢的脸,是个威风的骑士,大力责难将硬化银武器带入正式竞技会的行为。虽然他那样子感觉不会是〈那些家伙〉,但他把尼娜当作不讲道理的小孩,所以向他求救很难。
金特海特国的骑士团团长伊萨克在前夜祭的时候和尼娜有过奇妙的相遇,后来还去宿舍看过尼娜,随和得让人想象不到他竟然有破石王这一名号。而且伊萨克和团长泽梅尔相识,感觉他的国家也不会做出背叛国家联盟的事,性格上也让人比较好开口求救。
想到这,尼娜突然打了个喷嚏。
现在是一月,西方地区会在二月开始下雪,但北方的山顶已经堆积了冰雪。在沐浴朝阳的山顶附近,能看到闪着光的淡淡白色。虽然在平地上穿着冬季用的加厚内衬、盔甲和外套就够了,但随着海拔升高,气温会逐渐下降,山谷上刮来的强风无情地夺走了尼娜体内的热量。
尼娜正在给冻僵的手哈气,突然想起在村庄教堂的时候,恋人骑士利希特也同样给自己暖过手。尼娜瞬间觉得喉咙堵得慌,握住冰凉的手指按着胸口。
尼娜一直刻意地不去想那些事,因为那只会让她切身感受到离别的痛苦。现在接近国境,这让尼娜越发深刻体会到离别的真实性。利希特现在怎么样了呢?自从宿舍分开后到今天已经一周左右了,突然的袭击和被迫的旅途,在拼命应对这充满恐怖和痛苦的状况时,尼娜不可思议地感觉自己和利希特快乐的日子就好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尼娜呆呆地望着利里耶国所在的南方,忽然一阵风掀起了她的外套,来不及站稳的尼娜浮在了空中,后面伸过来的大手抓住了她小小的身体。
加韦恩正好从洞穴里出来了,无语地哼了一声说:
“小姑娘在玩什么?掉下去的话四肢会散得到处都是,你是想体验一下深谷的滋味吗?以峡谷为战场制裁吉伦森国的时候,好几个士兵都活着消失在了谷底。昨天在睡前故事时不是告诉过你他们撞到绝壁上后身体是怎么歪曲的吗?还没听够?”
加韦恩把尼娜夹在腋下带着坏笑说着,尼娜满脸苍白,慌张地摇头。
应该是觉得再被风吹走会很麻烦,所以加韦恩把背上的行李袋拿下来打开了束口,察觉到他意思的尼娜在他命令之前就战战兢兢地爬了进去。
虽然被当作行李搬运了好几次让尼娜心情复杂,但唯独这次她觉得还算幸运。不仅是因为害怕强风,还因为昨晚加韦恩讲的事太过恐怖让她直到天亮都没睡着。加韦恩毫不厌倦地讲着过去的〈饵料〉,还有在千谷山制裁时,第一次直接夺走士兵的生命而非命石的过程,他讲得非常详细,让尼娜不禁想要呕吐。所以一会就好,尼娜想要休息一下。
尼娜靠在迈开步子的加韦恩背后,叹了口气放松下来。她不断地思考现在的事和之后的事,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因为烦恼、紧张和长时间的行走,尼娜本就疲劳得要命,再加上昨晚没能睡着和耳边规律的脚步声而让她越发困倦。她被行李袋里的温度包围着,渐渐沉睡——
“!”
突然一阵冲击袭来。
等尼娜回过神后,她发现自己的鼻尖正挨着褐色的地面。
她侧躺着撑着手坐起身,以为是突然被加韦恩打了,却发现那个有压迫感的巨大躯体正站在前面。他手拿大剑头发凌乱,外套上是鲜红的血液。
“——诶?”
尼娜的上半身因为惯性被甩出了行李袋,她瞪大眼睛呆住了。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刚睡醒所以脑袋还不清醒,尼娜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加韦恩的身体右侧插着无数支箭,他正在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那咆哮声让尼娜浑身起鸡皮疙瘩,还闻到了新鲜的血味。尼娜在净是陡峭断崖的狭窄山路上头脑混乱地看向加韦恩咆哮的方向,发现隔着山谷的对面有人影攒动——像舞台一般突出的岩石上,有数十名穿着外套的人。
“人……?”
尼娜呆滞地看着对面。
距离大概和大竞技场的宽度差不多,即使是视力很好的尼娜凝神眺望,也无法确认他们的脸。
她本以为是翻山的商队,但山谷的风吹起他们的外套后,尼娜看到了红色的军服,那强悍的血色是加尔姆国的外罩。在山路的入口处有守护国境的要塞,那他们应该就是维持边境治安的要塞兵。
在弓箭手的队列后面是骑马兵,尼娜发现慌张移动的人影中有灿烂的金色。那穿着外套拼命向前冲的人——是。
“……利希特先生?”
尼娜小声嘀咕后又摇摇头。
虽然那个发色让尼娜想起总是在自己身旁闪耀着的太阳般的金色,但考虑到场所和状况她觉得应该不可能。因为她才刚切身感受自己所处的现实和因离别带来的痛苦。
但跑到岩石边缘的身体背后有个正在阻止他的茶色头发,那个人的身材也让尼娜觉得眼熟。又细又长的四肢,那是托费尔。那金发果然就是——
“利希特先生……真的……?”
不是谎言也不是梦。
托费尔从利希特身后倒剪双臂,利希特在大叫着些什么。但四面八方吹来的风让尼娜听不清他的声音,利希特高大的身体探出悬崖,强风掀起他的外套,露出了下面的军服。
飞进尼娜视线里的是高傲凛然的深蓝色,怀念的感觉堵住了她的喉咙。尼娜任体内涌出的感情站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到山路的另一端。
打旋的强风让尼娜摇摇晃晃,但她还是拼命朝向对面。利希特正把双手放在嘴边,好像在吼着些什么,尼娜为了回答也张开了嘴。
但除了名字尼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只是一味地重复着那早就想呼喊的思念无比的名字。在她竭尽全力大喊“利希特先生”的时候,锐利的风声擦过了她的脸颊。
“!?”
尼娜瞬间避开。
她顺势摔倒,慌张地抬头看发生了什么。在她背后的石壁上插着一支箭。
在吃惊的尼娜周围接连响起了箭的声音。
附近的加韦恩正怒吼着挥舞大剑,几支箭被他弹开斩断,但箭还是如骤雨一般倾泻而来。这里是最多只能站下两个人的狭窄山路,后面是石壁前面是山谷。没有任何藏身之所,从上划着弧线袭来的尖锐箭头,一个接一个地刺进加韦恩巨大的身体里。
虽然他穿着硬化银的盔甲,但盔甲的连接部位和关节部位仍然暴露在外,尤其是没有头盔的脑袋毫无防备。加韦恩身上的箭让他变得像个刺猬一样,尼娜不禁再次看向对面射箭的人。
乍一看大概有几百人,应该是为了讨伐杀害了警备兵逃离古城的加韦恩,加尔姆国才派遣了大规模的军队。尼娜不知道利里耶国骑士团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失踪的,但她觉得利希特他们应该是通过某些线索确认了和加韦恩有关,才和加尔姆国的军队一起找来了。
在竞技场那个受限的范围内,弓箭这种远距离武器是不利的。但在这个状况下却能够充分发挥其杀伤能力。就算加韦恩以蛮勇为傲,但在无处可逃的狭窄山路上遭受箭雨的话他也无能为力,毕竟他无法轻易横跨到对面去。
原本只要一刀就能解决的对手,现在却在自己够不到的地方攻击着自己,这触到了猛禽的逆鳞让他倍感屈辱而勃然大怒。加韦恩把奇怪的嘴张到极限咆哮,胡乱挥舞着大剑。这时,一只箭越过了加韦恩的身体,落到了正贴着墙壁坐在地上的尼娜面前。
不知是不是受了山谷的风的影响,箭没有射中目标就失速掉落了,所以箭上没有半点损伤。
“——!”
在判断能用的瞬间,尼娜就立刻把箭抓在了手里。
几乎是下意识的。尼娜朝被仍在一边的行李袋飞奔,赶紧把短弓拿在手上,她用左手握住弓的中央,微微颤抖的右手把箭尾搭在弦上。
在离开城堡之前,尼娜被夺去了獠牙,那是身材矮小的她唯一能用的武器。现在她终于获得了对抗猛禽的手段,兴奋和焦躁让她咽了口唾沫。
——这下可以战斗了。现,现在的话,能射中。
加韦恩没有发现尼娜正在背后对准自己,仍在激动地挥剑。
“你们这群蝼蚁,竟敢!”
尼娜静静地将箭头瞄准浑身是血却仍在怒吼的巨大身体。
是瞄准被红发挡住的脖子,还是瞄准能夺走他行动力的腿。只要让他受一定程度的伤,尼娜就一定能逃跑并得救。而加韦恩估计就会被加尔姆国的士兵射死吧,这对夺去了无数骑士的未来的猛禽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报应。他会被本为自身伙伴的祖国人像有害的野兽般逼到绝境,然后被杀害。
加韦恩象征着加尔姆国的罪行,这个不祥的存在会抱着禁忌的硬化银制武器倒下。嘲笑尼娜会化为尸骨的他自己才是最终奏响空虚风声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尼娜的眼神动摇了。
她压低身子拉着弓,对比着看好像负伤的野兽般发狂的加韦恩,和正瞄准沾满鲜血的巨躯的自己的箭。
——如果我就这么射中了加韦恩的话。
在那瞬间,充满痛苦的旅途就会迎来终结,自己也得以从暴力和对死亡的恐惧中解放。原路返回后和利希特他们汇合,然后平安回到本以为回不去的利里耶祖国。
但加韦恩倒下的话,一切真相都会因为他的死而变得暧昧不清。奥尔佩小镇骑士团事件,还有尼娜在路上听到的无数加尔姆国的罪行。如果没有加韦恩的证言,加尔姆国会承认吗?
而且只有加韦恩知道要在哪和给他硬化银制武器的〈那些家伙〉汇合,如果他死了,〈那些家伙〉会怎么做呢?即使他们打算利用红色猛禽达成的目的泡汤了,但〈那些家伙〉的真实身份和存在也不会为人知晓。
硬化银制武器可以从根基颠覆维护火之岛和平的战斗竞技会制度,私造这一武器的〈那些家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加尔姆国和加韦恩更具有威胁性。放着不管的话,总有一天会威胁到国家骑士团和利里耶国,甚至其他诸国。
——怎么办?我现在放箭真的好吗?让知道一切的加韦恩就这么死掉真的可以吗?
尼娜很是犹豫,完美瞄准的箭也摇晃起来。
弓箭反映了身为骑士的尼娜的心。尼娜突然想起自己前不久也在瞄准的时候感到了迷茫。
在和施万国的裁定竞技会上,尼娜听说利里耶国骑士团只被当作方便的武器而动摇了,在面对那个比自己还要小的骑士时,想到他会成为国家政治的牺牲品而没能射中他的命石。团长泽梅尔说就算那是尼娜下意识的行为也反映出了她的内心,让她思考自己身为国家骑士团团员的职责。
——利里耶国骑士团的……骑士……。
尼娜事到如今才开始思考。当时在竞技会上冷静地挥舞着大剑的团员们都完成了自己身为骑士的职责,决定了要召开竞技会后大家一直散发着沉重的气息,所以即使在竞技场上他们的心里也一定还是充满了烦闷。即便如此团长泽梅尔还是说必须要忍耐不合理,要将自己的情绪藏在心底,大家都照做了并抓住了胜利。
他们并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作为利里耶国的骑士在行动。他们支撑着遇到任何暴风雨都绝不屈服的白百合,以手指上的智慧与勇气为力量源泉。他们身着高傲凛然的深蓝军服,只为职责在竞技场上驰骋。
没错,不是身为个人。而是身为获得戒指的团员,身为守护利里耶国国家骑士团的骑士。
——现在的我能够做出的最好选择是——
海蓝色的双眼里充满了确切的光芒时,山谷上突然吹来了强烈的风。
对面射过来的箭擦过尼娜的外套落下。尼娜转过脸去,看到利希特正在和加尔姆国的士兵争执,托费尔正在阻止他。然后,尼娜看到朝他们走去的泽梅尔。
看到了自己敬爱无比的老团长后,至今的许多事在尼娜的脑海内盘旋。几个画面重叠后化为了找到答案的突破口,尼娜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没错。泽梅尔团长的话,一定能——
尼娜放下瞄准加韦恩的短弓,赶紧环视周围。
——有没有什么?有没有什么东西?
她皱着眉拼命思考时,风吹起了她的外套。尼娜把手放在保护大腿的护腿裙上,使劲撕下背面作内衬的加厚布料。这个布有很好的保温性能,不仅用作冬季的防具,还用作武器的缓冲材料。
尼娜把撕下来的布穿过箭头,扯到箭尾处。这支箭对尼娜的短弓来说有些太长了,重心和感觉都与往常不同,还加了一个会影响轨道的布料,所以绝对会影响她的准头。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
尼娜抿紧嘴唇。
强风让尼娜的外套和黑发飘舞,她走到悬崖的边缘。
把右脚后撤一大步,架好了弓。
不顾发着狂挥洒鲜血的加韦恩,尼娜将箭头对准了泽梅尔。为了抑制因紧张而快速跳动的心脏,尼娜深呼一口气。
尼娜真的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缺乏经验和知识的她还远不成熟,牵扯国家和王家的事太过复杂,对她来说也是遥远的存在。她会轻易地被牵着鼻子走,会因为摇摆不定而失败。所以可能在今晚,她就会因为此刻的决定而后悔。就算射中了,自己的想法也未必能传达给泽梅尔。实在是个鲁莽又没有胜算的赌博。
但即便如此。
——我相信这就是最好的选择。身为利里耶国骑士团的骑士,我现在该做的并不是射中加韦恩然后逃跑。
就算会因为不合理而牺牲,施万国骑士团的团员们还是选择了身为强大团员的自己。无论在什么竞技会上,利里耶国骑士团都选择作为剑作为盾留下胜利,认为这才能保护利里耶国的现在和未来。
身为同样获得了骑士戒指的人,尼娜能做的不给他们丢脸的选择只有一个。如果为了达成想与他们对等的觉悟,如果为了获得除力量之外的强大,如果为了国家做出最好的选择就是身为国家骑士团团员的职责,那在同时面对会威胁自身安全和威胁火之岛的两个危机面前,该优先哪一个已不言自明。
骑士尼娜该做的选择——那就是不让证明加尔姆国罪行的证据加韦恩,不让与〈那些家伙〉的真实身份有关联的加韦恩死去。再就是要立刻通知团长泽梅尔硬化银制武器的存在。
尼娜眯起海蓝色的眼睛瞄准了目标。
和大竞技场的宽度差不多的远距离和被外套挡住的目标。四面而来的强风让尼娜的四肢摇晃着,在这种糟糕的状况下,她仍然紧握短弓寻找放箭的机会。
期间,对面的加尔姆国士兵仍在射箭。他们可能也受到了风的影响,有好几支本应瞄准加韦恩的箭擦过了尼娜,她的脸颊和手臂都受伤了。每每擦过,尼娜的身体就会抖动,导致箭头也跟着摇晃起来。
这是在训练时和竞技会上都没经历过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射箭真的能射中吗?只是歪掉了还算好,万一射中了泽梅尔的话就会让他受重伤。
尼娜忍耐着不安的心情。突然,她看到金色的头发在轻盈地跳跃,像一只性格开朗的猫,盖住了尼娜内心的不安。
温柔眯起的新绿色瞳孔和甜美的声音。他单膝跪下伸出手,给了犹豫的尼娜力量。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如果害怕的话就把这家伙的头盔当作车轮吧,车轮不会袭击尼娜的。我绝对不会让这家伙到你那去,所以你就放心瞄准吧,好吗?
箭头静静地稳定下来。
山谷上吹来的风忽然变了方向,泽梅尔的外套被掀了起来。
——看见了。
瞬间,尼娜放开了箭。
一道笔直的轨迹划破了断断续续降临的箭雨。划着弧线的箭消失后,泽梅尔的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
附近的加尔姆国士兵指着这边,利希特和托费尔也不再扭打在一起。看到泽梅尔把手放到剑带上后,尼娜闭上眼睛放心地呼出一口气。
应该是没有料到会被反击,加尔姆国的士兵戒备着箭矢开始重整队时,尼娜赶紧朝加韦恩跑去。
他身上插满了箭,外套被染得比军服还要红。鲜血的气味让尼娜咳嗽不止,但她还是笔直地看着双眼充血好似恶鬼的加韦恩说:
“趁现在逃,逃跑吧。”
加韦恩举起大剑咆哮着。
因为攻击和负伤,还有自己身上的血味,加韦恩正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他的咆哮震动着空气,尼娜不禁缩起脖子。虽然她很害怕,但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如果现在输了,一切都会失去意义。尼娜把小小的手伸向可以拧出血水的外套,使劲扯了一下。
“就,就算在这里,也只是弓箭的靶子而已。你再怎么强,大剑也挥不到山谷对面。总之先,先离开这里吧。”
加韦恩呆住了。
尼娜快速整理行李袋里掉出来的东西,催着呆立的加韦恩,朝狭窄山路的前方跑去。在强风之中,尼娜感觉自己听到了利希特的声音,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
“——怎么回事?完全搞不懂啊?为什么就那么让尼娜走了?她不是活着吗?不是没事吗?但为什么,为什么不帮她啊!”
比阿特丽斯拍着桌子。
千谷山南侧半山腰。为了避风,利里耶国在岩石背面设了营帐。听了事情来龙去脉的王女比阿特丽斯柳眉倒竖大声喊着。
搜查重点是以地下水路连接的村庄和小镇,盖泽里奇王子负责赫尔福德城往南的部分,有罗尔夫队同行。罗尔夫队从负责往北部分的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那听说发现了加韦恩的脚印后,就立刻策马朝北方进发。
罗尔夫队在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带领的人们追着足迹到达北边的第二天,从位于千谷山山脚国境要塞的驻扎兵那收到了消息,于是紧追先遣队近入了山路,在天黑之前于半山腰与泽梅尔他们汇合。一到就收到了好消息和坏消息,好消息是找到了加韦恩和尼娜,坏消息是尽管弓箭手对加韦恩进行了袭击,可还是被他逃掉了。
峡谷吹来的晚风摇晃着帐篷。
强风让支柱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在门口附近准备茶水的奥德不安地抬起了头。在他的脚边放着便携用的架子,上面挂着铁锅,里面传来的药草香和迸发火光的树枝,给冷峻的山间之夜带来了少许温暖。
比阿特丽斯用锐利的视线环视着大家,想让他们给个解释,但没有人说话。坐在圆椅子上的团长泽梅尔只是用严肃的表情看着放在木桌上的箭,那是尼娜射过来的。周围站着的团员们也一样阴沉着脸低着头。
很会打圆场的副团长现在正在遥远的赫尔福德城,这尴尬的静寂让一直摸胡子的维尔纳无奈地开口了:
“不是说了很多遍了吗,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因为距离很远我也不能确定,但小家伙确实把弓对准了团长,然后和加韦恩一起消失在山里了。……说实话,那不叫〈发现〉,更像是〈再会〉,我还不是很吃惊。因为那看起来就好像小家伙和加韦恩合谋后逃跑了。”
“你别瞎说啊,尼娜怎么可能帮助那个家伙!”比阿特丽斯大吼,维尔纳皱起僵硬的脸缩着脖子。
比阿特丽斯烦躁地挠着那头美丽的金发。
深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懊悔,渐渐湿润了,她使劲抿着那充满魅惑力的嘴唇。当比阿特丽斯听说在北边的荒村附近发现了加韦恩的足迹时,她的整颗心都冻住了。因为不知道尼娜到底有没有事,她赶路时都非常焦躁。虽然确认了尼娜还活着但却没能救回她,这让比阿特丽斯又是高兴又是着急,一直被复杂的心情操纵着。
但好消息就是好消息,仿佛在黑暗里寻找沙砾般困难的情况终于有了一缕光亮。比阿特丽斯起伏着丰满的胸部深呼吸,像是自言自语般说:
“但这下就弄清楚了。不是〈怀疑〉,尼娜的确被猛禽带走了。盖泽里奇王子用来推脱利里耶国国军侵入的借口——〈确切的证据〉就有了,要立刻让他发行行军许可证。赶紧让联络员去做准备,通知完副团长后就让在西要塞待机的援兵立刻动身。”
比阿特丽斯踏着脚步声准备出去,团长看着她的背影喊她:
“王女殿下。”
比阿特丽斯停下脚步回过头,泽梅尔抚着白色胡须思考后用冷静的声音说:
“我们以及大部分士兵都看到了加韦恩和尼娜,在傍晚与你们汇合后不久,盖泽里奇王子就承认了弟弟的罪行并道歉了。他以‘要确认证据的真实性’为借口不断延后判断,确认后就夸张地说为了赎罪一定会举全国之力救出尼娜。所以在这个状态下去找他要行军许可证,他应该会立刻点头吧。”
“之前扯那么多歪理,竟然这么快就改变态度了,看来加尔姆国和利里耶国真的是一样的呢,只有表面上是典型的贵人。既然这样,那就赶紧让他——”
“但是在赫尔福德城协商时请求的行军许可证和现在的意义完全不同。就算让联络员立刻出发,从这北边的国境千谷山到达利里耶国最少也要十天。盖泽里奇王子就算改变态度也没有意义,因为加尔姆国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目的已经达成了?”
“说简单点他们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之所以硬要否认加韦恩与绑架事件无关并提议我们在城堡内待机,都是为了尽量从各个方面让利里耶国远离这件事。估计他们是想在加韦恩与我们接触并告诉我们〈于他们不利〉的事之前,把加韦恩和尼娜一起处理掉。”
帐篷里的团员们都很吃惊。
比阿特丽斯无力地重复着“处理”一词,泽梅尔继续平淡地说:
“带领我们部队的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在刚看到峡谷对面的加韦恩时就下令放箭。就算看到了尼娜的利希特阻止他们,那些箭也仍然如骤雨般朝对面飞去。因为狂风,箭的轨道会不稳定,但在我看来,他们本身也把尼娜算进了射杀目标。”
“把尼娜……目标……”
“盖泽里奇王子的口舌和头脑实在是厉害。在那个情况下,就算尼娜被射杀了,也可以说是在瞄准加韦恩时发生了不幸的事故。……加尔姆国的行为从一开始就让人无法理解,在荒村附近的小河边,托费尔发现了〈什么东西被抹掉了的痕迹〉,所以我非常怀疑尼娜的敌人并非只有猛禽。”
意料之外的情报让几个团员面面相觑,泽梅尔叹了口气,说明了经过。
“小河旁边有加韦恩的脚印,沿着脚印发现有一处青苔被非常不自然地挖掉了一块。那并不是负责搜查的士兵偶然踩坏的,因为痕迹很新。加韦恩和尼娜的体型明显不同,所以我估计那是喝水时留下的小手印或是脚印,但如果被他们知道了我们的疑念,反而会被他们搪塞过去,万一把那一片区域从搜索范围内摘出去就糟了。所以在不清楚加尔姆国目的的情况下,我认为我们还是装成在异国之地搜索失踪团员的无能骑士团会比较好——不过,被利希特知道了会很麻烦。”
说完最后一句话后泽梅尔露出了苦笑,团员们也是无奈的表情。
这些事应该是超过了利希特内心的容量了吧,他就像被拔了栓似的,一下兴奋一下消沉。在加尔姆国的士兵射箭时,他冲上去殴打他们,为了追赶离开的尼娜差点从悬崖上掉下去,引起了不小的骚乱。后来他一边喊着尼娜的名字一边寻找去往对面山谷的路,但没有找到天就黑了。现在他就呆立在悬崖边一动不动,托费尔在旁边陪着监视他。
泽梅尔重新环视大家,沉重地说:
“加韦恩估计是知道〈什么〉对加尔姆国不利的事,而加尔姆国打算把可能知道了那些事的尼娜一起处理掉。千谷山的前方是旧吉伦森国,其西面是金特海特国的领土。加尔姆国在山顶封锁了国境,听说会在早上开始大规模的搜索。为了调查在制裁时使用过的洞穴,还打算找我帮忙。应该是想在能够自由调兵的国内确实处理掉他们吧。”
“……处理是什么啊?加尔姆国想杀掉尼娜,但利里耶国却没时间阻止,那到底要怎么办?就算一对一不会输,但仅靠骑士团团员对抗两千名加尔姆国士兵是不可能的,在这么大的山里分散开监视所有人也不可能。如果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发现了尼娜,那不就完了。”
比阿特丽斯使劲摇着头,深绿色的眼睛湿润,声音也在颤抖。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是因为我那时阻止了利希特去帮尼娜吗?加韦恩入侵宿舍的目的是我,而尼娜只是被卷进去了吗?……已经够了,我明明以为终于结束了,明明已经受够了。因为加尔姆国……因为我而害骑士团的团员受伤——”
“——你给我差不多得了,比利希特的戏言还要烦。如果有时间在这里闹,还不如想想尼娜射团长的大剑的意义是什么。”
突然传来了冰冷的声音。
比阿特丽斯回过头,看到罗尔夫正板着脸抱着手臂靠在帐篷的柱子上。
骑士人偶般秀丽的容貌还是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比阿特丽斯觉得他说的那些话就好像是在否定自己的动摇,再加上那副泰然自若的态度让她不禁提高了音量。
“差不多得了这话还真是够难听啊!还有,什么意义啊?这件事更莫名其妙啊!”
“弓箭反映了我妹妹的意志。他没有射该射的,瞄准了本不该瞄准的东西。既然是比攻击加韦恩还要重要的事,那其中一定是有意义的。如果知道了她想传达什么,说不定就能找到优先加尔姆国发现她的线索。”
“我说啊,对方不是竞技会上对战的骑士而是〈红色猛禽〉。被那样的怪物带着走了一周,尼娜的精神状态肯定已经不好了,把盔甲内衬穿到箭上也很奇怪,可能是因为动摇射错了也说不定。尼娜确实很强,但特别瘦小很容易坏掉的,就连我都能轻易把她摁到地上,更别说那个残忍的男人了!”
比阿特丽斯那被称为〈金色百合〉的美貌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但是罗尔夫还是很冷静。他和尼娜同样的海蓝色眼睛里蕴含着如冬日山峦般的冷峻,散发着没有丝毫动摇的锐利光辉。比阿特丽斯越发烦躁,瞪着罗尔夫继续说:
“……我之前就想过了,你到底怎么回事?虽然这有时也算有点,但你真的是个非常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亲妹妹遇到这种事你为什么还能保持冷静?就连她失踪的当天你都在训练,搜索的时候你也是一有时间就练猛刺吧。现在也是,明明听说尼娜很危险,你却还是泰然处之。利里耶国优秀的〈独眼狼〉难道连心也冷得像野兽一样了吗?”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是冷是热,但我在看到折断的箭的瞬间就在思考,我到底要如何判断如何应对,然后我终于得出了结论。”
“结论……?”
“如果尼娜向团长求救那就是我的〈妹妹〉,那样的话我现在就会立刻去救她,管他什么加尔姆国利里耶国,就算要我脱掉军服也无所谓,因为保护妹妹是兄长理所当然的责任。”罗尔夫断言,“但我听说尼娜没有求救,而是向团长射了箭。既然拉开了弓,那尼娜就不是〈妹妹〉而是〈骑士〉。如果是骑士,那我就会尊重她的意思,无论最后会得到什么结果都与我无关,因为那是骑士需要自己承担的责任。”
“无论什么结果……我说,尼娜还在加韦恩那里啊。虽然我不想这么想,也绝对不要看到那样的结果,但尼娜很可能在这个瞬间就被杀掉了啊!”
“就算那样,我也只能继承她身为骑士的遗志。虽然不知道尼娜的举动有何意义,但我一定会帮她完成。之后打倒了加韦恩,我就把光荣牺牲的妹妹带回家乡,把她看作英勇的骑士,归还到村里的祖先奥尔沙那里。”
比阿特丽斯无语了。
利里耶国第一的骑士有着〈独眼狼〉的称号。面对他的人生态度和严肃的话语,比阿特丽斯无言以非。
随着夜深,风越来越大了,帐篷的门帘在随风飘动。
吹进来的冷风掀起黑色的长发,让罗尔夫左眼上的伤露了出来。那半张脸让人联想到孤高的狼,但他没有遮住,严厉地对比阿特丽斯说:
“你身为王女想做什么我都不感兴趣,虽然妹妹平日的私生活一直受你摆弄让我觉得很困扰,但我也无权否定。可如果你是国家骑士团团员的话,就好好做一名骑士,不要妨碍我妹妹想要达成的事。”
“妨碍……”
“嘴上说着要救我妹妹,但实际上只是在无视她的想法,不过是把自己‘想要救她’的感情强加给她了而已。而且你还不自知,那你比不把尼娜放在对等立场上的利希特还要过分。丹尼斯的事也是一样,团员凭借自身的意思做出的选择,你却偏要认为是自己造成的,这种想法就是一种傲慢。如果你今后还想自称为骑士,就不要再把别人也卷进你那感伤的自我满足里了。我那身为骑士的妹妹,并不是软弱到因为没人救她就要遭人可怜的存在。”
和在竞技场上的战斗风格一样,罗尔夫的话毫不留情,仿佛有一颗命石被他在瞬间粉碎了。
维尔纳觉得他实在是说过了,正慌张地朝罗尔夫走去。看了眼精神恍惚的王女后,维尔纳让罗尔夫别再说下去了。
比阿特丽斯就像被狠狠扇了一耳光的小孩,无力地垂下失去了血色的脸。
金色的波浪里可以看到有什么东西闪着光落下了。
帐篷里流淌着阴郁的沉默,外面的风声好似悲鸣,大到让人觉得尴尬。
像是要融掉这份寂静,空气中出现了药草香。
低着头的比阿特丽斯面前,是一个拿着木杯的大手。温暖的热气让比阿特丽斯抬起头,奥德正弯着巨大的身体微笑。
他柔和的声音带着安慰的语气在帐篷内响起:
“王女殿下,小孩子也是会长大的。所以尼娜没事的。”
——刚才传入我耳朵里的是谁的声音?
中年组们都瞪大了眼睛互相看着对方,他们一脸惊愕地发现刚才的声音不是幻听,而这让他们更加震惊了。
比阿特丽斯呆呆地看着奥德。
他是个几乎不说话的大个子男人。比阿特丽斯皱着眉回忆他上一次说话是在什么时候,好像是丹尼斯去世的时候。为了逼加韦恩禁赛,他主动把喉咙伸向了大剑。奥德当时抚摸着刻在十字石上崇高的名字,用温柔的声音悼念他。
而比阿特丽斯还和那时一样,同样因猛禽痛苦。面对这只想流泪的状况,她自嘲地小声说出充满悔意的话语:
“……和利希特说的一样呢。虽然说别人时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但自己其实也就那个德行。明明想变强,但我连尼娜的一半都比不上。”
撩开乱发的脸颊上流下泪珠。
看着自国的王女,奥德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干净的擦汗毛巾递给她。因为一边做农活一边照顾弟弟妹妹,所以奥德习惯随时在衣服里放着为孩子准备的道具。维尔纳一脸佩服。
“该顾到的地方都顾到了啊。”
以此为契机,团员们都露出了无奈地表情伸手去拿奥德准备的药草茶。团长泽梅尔让奥德送身心都十分疲劳的比阿特丽斯去休息,两个人离开了帐篷。当帐篷的门帘被撩起的瞬间,强烈的晚风吹了进来。
狭窄的峡谷间生出的风有时会有暴风般的威力。泽梅尔赶紧抓住放在木桌上的尼娜的箭,看到穿过箭杆的加厚布料在随风摆动。
这支箭并不是泽梅尔为尼娜的体型和小型的短弓专门准备的。尼娜用自己不习惯的箭,给箭加上了多余的东西,竟然还能射中目标。泽梅尔正在心中感叹时,听到了金属的声音。
看过去后发现是团员们的外套被风掀起时,导致挂在剑带上的剑鞘摇摆,与长靴发出碰撞的声音。
那是硬化银制武器独有的——高音。
“声音……”
泽梅尔嘀咕。
他看着尼娜射过来的箭沉思,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用作缓冲材料的加厚布料,尼娜明知会增加箭的负荷却还是将其穿进了箭杆,瞄准的是泽梅尔的大剑,比起射加韦恩,尼娜优先了大剑。布和剑,弓箭是作为骑士的尼娜的意志——
推导出来的〈答案〉让泽梅尔不禁捂住了脸。
“没想到……不,我确实在武器库给她看了那个。给她看了被缓冲材料包裹的大剑,还让她听了声音……如果真是如此,那在古城被袭击的警备兵——”
团员们诧异地看着自言自语的泽梅尔。
泽梅尔猛地推开椅子站起身,从放在帐篷角落里的行李袋里拿出一沓文件。
那是担任联络员的要塞兵带来的副团长的信,泽梅尔从中选出写有古城受袭报告的那部分,重新戴上圆眼镜仔细而慌张地看着,最终闭上眼仰起了头。
“……我真是糊涂啊,答案明明就在这里。不对,这么想来在最开始,加尔姆国骑士团团长也说过〈还有被腰斩的遗体〉。就算是再怎么凶狠的猛禽也无法用钢制大剑砍断硬化银制的盔甲。还说什么武器店的儿子,我都不好意思这么称呼自己了。”
看事态有些不对劲,维尔纳走到泽梅尔旁边,小心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泽梅尔深呼一口气,环视着诧异的团员们说:
“现在还不能确定加尔姆国想要隐藏的是〈什么〉,但至少明白了尼娜这支箭有何含义。我在去西方地域杯之前,给尼娜确认过来源不明的硬化银制大剑。我当时直接给她看了被缓冲材料包裹的大剑,还敲打了盔甲让她听了听声音。尼娜想传达的估计就是这个事,也就是说加韦恩手上的是硬化银制大剑——”
谷底吹上来的风让外套飞舞着。
托费尔发着抖,用双臂抱着自己的身体缩着脖子。千谷山位于加尔姆国的最北边,现在是一月下旬,正值凛冬。一到晚上,悬崖边就狂风肆虐,所以光是站在这里也和拷问没什么区别。
天空中是将冬夜照亮的满月。
深渊般的幽谷边缘有突出的岩场,托费尔正站在那用满是憎恨的眼神看向旁边的人。利希特没有戴帽子,任山谷里的风吹乱金发,看着被月光照亮的对面的悬崖。
那是时隔一周后发现了尼娜的场所。
因为太过突然太过震惊,利希特还沉浸在那个光景里。日落之后就一直呆立在这的利希特,就连月亮升起后也一动不动。因为眼神好被指示在这看着他的托费尔一想到暖洋洋的帐篷和团员,他就感觉自己真是不走运,摊上这么个任务。
托费尔吸了吸鼻子,很是怀念那个不爱说话的大个子男人泡的药草茶。利希特突然开口:
“为什么我没有翅膀呢?”
托费尔那双圆盘般的眼睛变得更圆了。
利希特一会像个毛发倒竖的野猫般兴奋,一会又像个人偶般面无表情的沉默着。在尼娜失踪后,他的精神状态就很不稳定,现在终于是疯掉了。
托费尔正在犹豫该说些什么时,利希特用毫无力气的声音继续:
“有翅膀的话,我就能飞过这可恨的山谷了。好不容易见到她,像做梦一样。看到她还活着,还在动,但我却碰不到她。这无情的现实一点也不会看气氛,那可爱的脸,清澈的声音和纤细的身体我明明都看得见也听得见,却无法亲自确认。无比丢人的我没有翅膀,只能在地上叼着手指眺望天空。但尼娜有,在那里射了箭的尼娜,有着由智慧与勇气汇成的特别的翅膀。”
“小家伙有翅膀……”
“我本想着如果尼娜被杀了,我肯定会绝望到篡夺利里耶国的王位发动战争,把加尔姆国和火之岛全都灭了。但她还活着,她没有哭喊也没有求救,而是像团长放箭把猛禽带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前不久我还看到了被尼娜甩掉的幻影,现在却看到了自己因为害怕尼娜那过大的翅膀,所以把羽毛全给拔掉的幻影,还看到讨厌那样的自己而主动放开了尼娜的手的幻影。”
因为利希特说的话和他散发出的危险气息,托费尔不禁有些发愣,皱起了眉。
从尼娜暂定入团的时候开始,利希特对尼娜的好意就很明显,说得更准确些,其实当利希特到食堂去找迷路的尼娜时就已经表现的非常露骨了。他那过分的执着被团长泽梅尔评价为像是尼娜头盔上的装饰布,尤其是在成为恋人之后,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起。
托费尔想了一会后下定了决心,问:
“我说,虽然问的有些迟了,但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小家伙?虽然长得好看,但身材像个小孩,虽然性格认真富有同理心,但怎么说呢,感觉还没脱掉稚气。你之前谈着玩的个个都是大美人的类型吧。”
“……这里也有需要执行保密义务的人啊。不知道你是从哪听说的,如果不想从恶作剧妖精变成〈含冤早死的恶灵〉,就绝对不要说出去啊?”
利希特眯着眼睛威胁托费尔,这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虽然知道利希特很擅长看人下菜,但现在就像只抓到了美味猎物的野猫。
利希特一脸疲惫,撩起被风吹乱的金发,看着山谷的对面继续说:
“就当封口费吧……我之所以喜欢尼娜,是因为她是会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闪耀后就消失的宝物。”
“……抱歉,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因为我只能这么形容。你还记得我在暂定入团的时候说的我和尼娜第一次见面的事吗?”
“啊啊,好像是说有拉货车从坡道上滑下来了,她从胡同里射中了车轮吧。听起来真的像开玩笑一样啊。”
“那是我第三次看到她。啊啊,对了,那我对她应该是三见钟情吧?不过我对她的喜欢始终如一,所以多少次钟情都无所谓。第一次是尼娜在中央广场买东西的时候……不对,是被迫买东西。”利希特回忆着怀念的光景,“我当时以为她是被父母派出来跑腿的小孩,想着这么小的年纪还真厉害啊。但我为了找骑士团团员候补去看约尔克伯爵杯的时候,发现那个小孩出场了,而且用的还是短弓,我当时吓了一跳。她穿着不合身的盔甲,对手是去年的冠军队,结果什么都没做就被击碎了命石。她遭到了观众嘲笑,还被同伴骂了一通,当时看到这些我就觉得心情很糟糕。
我因为没找到合适的骑士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了悲鸣,然后就看到滑下来的拉货车前方有一群孩子。我立刻就冲过去了但还是赶不上,就在我觉得‘完了’的时候,拉货车瞬间被弹开了。
当时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坏掉的车轮旁边有支箭后我觉得非常奇怪,然后就发现在胡同里有个孩子——尼娜拿着短弓。实在是难以置信,因为车轴比命石还要小哦?然后,我看到尼娜笑了。”
“笑了?”
“嗯。非常漂亮地笑了,是因为孩子们得救了而感到安心的笑,后来她就消失在胡同里了。真的特别美丽特别帅气,我超级心动,但同时也觉得很难过。”
利希特难过地皱起眉。
“因为只有我注意到了。得救的孩子们和他们的母亲还有商人,都不知道是尼娜射的箭,他们以为是幸运的偶然,肯定过段时间就忘记了。明明那么耀眼,明明是那么美丽的笑脸,却没有任何人发现。我当时就想,如果在伯爵杯上遭人嘲笑遭伙伴怒吼就是她的日常,那今后应该也还是会继续下去。因为我见过好多。”
“利希特……”
“拼命工作却没有得到夸奖还被卖掉的孩子,认真生活却被当作小偷死掉的孩子。因为送走了无数个没被世界发现就消失的宝物,所以看到和他们一样的尼娜时我非常难受。我提案做她的盾确实是受了丹尼斯的影响,但尼娜就仿佛象征着我过去失去的一切,我打从心底里被她吸引了,我只是不想让她的光芒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消失。”
说完后利希特叹了口气。
他耷拉着眉毛,用没出息的笑脸看向托费尔。
“所以虽然听起来很矛盾,但正因为是不会在那边哭喊的尼娜,我才喜欢。我明明担心得要死,她却无视再会的恋人只看着团长,说实话我既不解又震惊。但她比起求救,选择了做该做的事,就因为是那样美丽的尼娜我才喜欢,因为喜欢所以我现在特别特别难受。”
从内心深处艰难发出的声音被寒冷的风带走。
托费尔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只是低着头。
因为平日里总是很轻浮,所以托费尔完全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他真挚的感情让人感到莫名的悲伤,托费尔有些后悔不该因为好奇就问他这个问题。挠了挠不听话的头发后,托费尔像是为了缓和气氛似的,用明朗的声音说:
“……可能只能算作安慰,但小家伙没事的。你不也因为她的改变而着急吗,她现在确实变了,和暂定入团时明显不一样了。怎么说呢,感觉胆子变大了,之前明明会对我的恶作剧发出悲鸣吓得要死,但最近却能反击了哦。”
“反击?那个可爱的尼娜反击你?”
“我在西方地域杯特意收集了她专用的〈材料〉。我半夜的时候去她房间吓她,最开始她还会害怕地躲在被子里哭,就像个小兔子一样。但有一天我进去后没看到她的人,但我感觉到了气息。”托费尔一脸正经,“窗帘后面和长沙发下面都没有,虽然觉得不可能但我还是把梳妆台的抽屉打开了,发现她竟然藏在那里面。你想象一下我看到她蜷在那么小的空间里时受到的冲击,真是不得了的反击啊,我当真以为那是个尸体。让人的心脏从嘴里跳出来的恶作剧妖精到底是谁——怎么?你的脸为什么变得像地狱里的恶鬼。”
“在挖出你的心脏前我确认一下可以吗?半夜去尼娜的房间是什么意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就连我都是最近才终于成功和她睡在了一张床上,而且我姐还在旁边!你没做奇怪的事吧!”
“怎么可能啊,而且她那可以躲进梳妆台抽屉的体格就已经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了。虽然这么说对你有点抱歉,但估计要过个十年或者十五年我才……好痛,好痛!”
利希特抓住托费尔的脑袋两边,让他叫唤个不停。利希特抓着耳朵的双手不断使劲,低声说:
“你能不能不要那样说别人重要的恋人?不管怎么看她从头到脚都是完美到恐怖的范围内吧。我和她约好了〈慢慢来〉,那天晚上也在拼命忍耐。身边就是甘甜的气息,头发也散发着清香,我只能一直来回想象愤怒的罗尔夫和中年组可怕的脸,忍得非常辛苦!”
“我管你啊!而且你使太大劲了,在这样下去我就会忘记通往西塔房间的暗道了。那可是连老仆人的领班都不知道的路线,我一直私藏的哦?”
利希特突然停止了动作。
女性团员使用的西塔一楼台阶入口处有扇铁格门,敲响就寝的钟声时就会锁上。因为团舍是男女共用,还要预防外贼,所以在那扇门的旁边就是汉娜的房间,相当于门卫。她在团舍待的时间仅次于团长泽梅尔,没有哪个勇士敢瞒过她的眼睛和毫不留情的态度跑进西塔去摘花。
新绿色的双眼因为思考而闪过犹豫。
利希特松开手,仔细整理好托费尔的头发和外套衣领冲他微笑。
托费尔也露出笑脸。
利希特瞬间搂住托费尔的肩膀,把自己的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后,托费尔就小声告诉了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已经违反了骑士团的保密义务,是只有恋人才能知道的秘密情报。
利希特的脸颊因兴奋泛起红潮。
“诶?不会吧?从那里吗?这不是直达吗?还可以不被最顶层的比阿特丽斯发现,这不是随意进出——”
“——看来你们在讲些不合时宜的话啊。我还以为你伤心到在被恶作剧妖精安慰的程度,所以一直犹豫要不要出声。”
突然传来了冰冷的声音。
利希特和托费尔猛地回头,发现身后是团长泽梅尔。
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但老团长的脸上露出了愤怒的表情。利希特支吾着挠脑袋,托费尔噘着嘴移开了视线。
泽梅尔垂下眉毛,苦笑着说:
“还有心情开些孩子气的玩笑倒正好。”
泽梅尔递出一个细长的圆筒。
银制的信筒上刻着利里耶国的国章,和一般只用皮革绳捆着的不同,给王族或是贵人寄信时会专门使用这种信筒。去团舍送信的联络员偶尔也会送来这样的信筒。
利希特一头雾水地接过后,泽梅尔问他:
“你完全不休息的话能跑多久?”
“多久……穿着竞技会用的装备应该能跑沙漏的九个来回吧?”
“那有点难啊。如果伪装成给散在各地的搜索部队报信的传令兵应该能蒙混过去,但半天就是极限了。为了找来尼娜的援军,往返都不能被加尔姆国的士兵察觉,所以需要撑上十二个来回,不然来不及。”
“尼娜的援军?”
利希特提高音量重复,谷底吹上来的风让他的外套激烈飞舞。
泽梅尔端正姿势,表情严肃地说:
“我以利里耶国骑士团团长泽梅尔之名,委托你担任前往金特海特国的使者。已经过了十五年,我对路线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如果还和往年一样的话,他们应该正在那里扎营,不过下雪的时候可能就只有要塞兵留在那。也就是说,这是没有保证的赌博,为了同时守护尼娜的意志和其本人就只有这一个办法。是加尔姆国先找到猛禽和尼娜,还是你先把这个送过去,就只能看慈悲为怀的女神马特尔的意思了。”
说明了事情经过后,眼看着那双呆滞的新绿色眼睛里出现了光亮。
利希特抬头看着在黑暗中耸立的千谷山,满月挂在巨大山系的山顶上,上面的积雪在闪着灰白的光。那对没有翅膀的利希特来说无比巨大,是绝对不可能翻越的高墙。一只小鸟在荒芜的原野上被鹫给抓走,那无尽的山峦好像就象征着为寻找小鸟而千辛万苦的日子。
“……但就算是不像样的我,至少还能在地上丑陋地行走。”
并不是自嘲。只是想着如果能亲手拯救那个可能会在无人知晓之处消失的宝物,拯救那个惹人怜爱到心痛的少女——
利希特使劲握住信筒。
他面向泽梅尔,强而有力地行了站立礼。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