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时雨会跟你在一起……?」
晴香因惊愕而睁大双眼,以颤抖的唇问道。
陷入恐慌的我,一时之间无法回话。
这下惨了。
我跟时雨一起回家的一幕,被晴香撞见了。
两人甚至还像情侣那样手牵着手!
竟然有这种事。明明都持续隐瞒至今了。
「现在……已经10点了、吧?咦……时雨?」
没错。先不说别的,为什么这个时间晴香会出现在我家门前?
她今天不是应该在戏剧社社长的介绍下,去见演艺圈的人士吗?
不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取消了和我的约会吗?
而且仔细一瞧,晴香的模样似乎也不太对劲?
我能理解我们两人的模样会令她大吃一惊。
但就算扣掉这点,从她身上还是看得出许多异状。
好比说,双眼红肿得像是刚哭完一样。
头发也散乱着,制服的裙子底下露出的膝盖带有擦伤,让人看得于心不忍。
不、不妙。这讯息量太大了。我的理解实在跟不上现况。
但唯一清楚的是,我跟时雨一起回家的关键画面,被女朋友晴香撞个正着。
总之不管怎样,我得先想办法搪塞过去。
但我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虽然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总之先随便编个谎言──谎言…………
「──────」
我还要,再撒谎吗?
到了这种时候,还要继续下去吗?
「姊、姊姊,你误会──!?」
因事发突然而一同僵住的时雨为了挽回状况,开始有了动作。
她身体离开我的胳膊,试着对晴香找些说得通的理由。
但时雨这样的行动,因我再次握住她的手而停了下来。
「博道……?」
「哥、哥哥?」
「……够了。不用再解释了,时雨。」
没错。
我不是刚刚才决定的吗?
相较于晴香,我更喜欢时雨。
被晴香爽约的烟火大会后,我将自己的真心做了一番梳理。
令我再三烦恼,再三迷惘,不管再怎么摘除,依然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这份情感。
我决定不再对这份情感撒谎。
既然如此,这一幕终将到来。
虽然不清楚晴香是在什么原因,什么来龙去脉下,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家门前。
但,迟早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就只是发生在令人措手不及的时间点罢了。
那么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继续撒更多的谎来圆谎。
我已经……对晴香也好,对时雨也罢,甚至是对自己,都不想再欺骗下去了。
我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把一切开诚布公吧。说出我的真心话。把这半调子的关系,做个了断。
就在此时此地……!
「抱歉,晴香,其实我一直都没对你坦白。」
「咦────」
「但那也只到现在为止了。希望你仔细听我说。我、其实我……」
唇不由分说地沉重了起来。
对晴香的罪恶感,令人心如刀绞。
但,我已经选择了时雨。
因此──我非说不可。
我死命地操纵着沉重似铅的双唇,道出关键的那句话。
不对。
在眼看就要道出真相的那一刻──
「啊~!还真的是你~小雨~♡」
「呀啊!?」
女声忽然由身后传来,接着换时雨发出惊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连忙将视线由晴香转往隔壁的时雨那头。
而抱到时雨身上的那个人──令我看得不禁怀疑起自己双眼。
「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
「妈、妈!?」
「月子小姐!?」
和晴香以及时雨面容神似的成人女性。
佐藤月子。
之前已经透过视讯聊天见过几次面的新母亲,现在就站在我面前。
她一放开时雨,便接着望向我,有趣地眯起眼来。
「我们是第一次像这样面对面吧~博道。嗯。你看起来果然跟阿直一样很有男子气概呢。」
「月子~这么晚了还在走廊上吵吵闹闹的可不行啊。这里的墙壁很薄的。」
而且不只我的新母亲。
甚至连父亲也爬楼梯上来了。
照理说应该在美国的两人,竟然这么刚好在这个时间点出现。
我真是被弄糊涂了。
一度重拾冷静的脑海,再次化为一片空白。
现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难不成是做了什么恶梦吗?
「哈哈哈。博道,你那什么表情。看到你这么惊讶,这次为了给你们惊喜而偷偷赶回来的计画还真是值回票价了。总之有什么事先进屋再说,这公寓的走廊很窄的。」
双手提着行李的父亲说完,一步又一步沿阶梯而上。
父亲接近的身影,让我体悟到这不是什么恶梦,而是无情地分秒流逝的现实。
然后……接着──
「不会吧……难不成、你是、小晴吗……?」
不祥的预感一如预期,让状况更加混沌迷乱。
月子小姐终于注意到晴香的身影。
「哇!小晴!哇哇!你都长这么大了~!」
「妈、妈……?怎么会连妈妈都、咦、呃咦……?」
和分别两地的孩子不期而遇,让月子两眼闪闪发亮。
但,晴香可就不一样了。
晴香的两眼睁得斗大。像是要掉出眼眶的眼珠子,在月子和我之间来来去去。
令人目不暇给的变化,以及连连的惊愕,让晴香看着便陷入恐慌。
这也难怪。毕竟在场的众人,只有晴香完全处于状况外。
见到男朋友在这时间跟自己的双胞胎妹妹一起回家,就已经够让人错乱,竟然连过去的母亲都现身了。
这混乱的程度非同小可。
我得对她说点什么。
但又该说什么──啊啊不行,连我也有点跟不上状况。
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啊──────」
「姊姊!?」
正当我陷入这般手忙脚乱时,眼珠乱飘的晴香身子一倾。
接下来的事,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膝盖像是失去支撑力而弯折,让晴香的身体跟着瘫软。
──不妙。
但想是这么想,我却连冲上前搀扶的时间都没有。
斜向瘫倒的晴香,脑袋撞上公寓二楼的扶手,撞击力道之强劲,甚至就连站在远方的我都看得出危险。
接着,她就这样毫无防护动作,颜面朝下并倒往地面。
「晴香!」
「小晴!!」
「你们两个先等一下!她撞到的是头,不可以随便搬动!!」
我赶往晴香那想将她摇醒,却被时雨大声喝止。
没错。这么说来我的确听过,不可以乱碰撞到头的人。
「喂喂刚刚那是什么声音!你们大家在干什么!?」
「哎唷,你们从刚刚就在走廊上吵什么?知道现在都几点了吗?」
被声音吓一跳的老爸,以及出来查看的邻居,让场面一阵闹哄哄。
但即使身处在这样的混乱中,时雨依然冷静。
「妈,详细等晚点再跟你说,现在先叫救护车!」
「咦、咦……」
「快点!我打电话跟爸联络!」
「我、我知道了!」
对月子小姐下达指示后,她自己也掏出手机,途中往我这儿瞥了一眼。
……时雨刚才说的父亲,并不是指我老爸。
而是,时雨跟晴香的亲生父亲。
也就是说目前这场面,晚点晴香的老爸也会加入。
而且到时势必会要求我跟时雨说明状况。
要是我们联手隐瞒的事被她老爸知道,不晓得他今后对我跟时雨会抱持什么样的情感。
话虽如此,总不可能不找他来。
而时雨看来也对这点心知肚明,我什么都还没说,时雨就打开通讯录,拨打里头晴香家的电话。
铃声只响了一声就接通。时雨直接省略事情原委,把晴香在我家门前失足滑倒、头部遭受撞击的事情长话短说地告诉对方。
随后,我们就抱持着动摇与混乱的心情,跟着昏倒的晴香一同前往医院急救。
× × ×
由于救护车载不下所有人,我跟老爸搭着计程车前往急救医院。
现在,我、老爸以及时雨三人,在深夜的等候室的椅子上坐着。
悄静到近乎阴森的室内,就只有时针的声音……与老爸的低语。
「呃~所以我重新整理一下。博道你跟时雨那个当初因为离婚而被拆散的姊姊,从我再婚前就是男女朋友关系?」
「没错。」
「但你觉得跟时雨成为兄妹的事不好对她启齿,所以一直没说出去,结果今天两人一起回家时被她撞见,而我们又刚好在这糟糕的时机点返国回家?」
「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她是因为一连串的打击,导致精神不堪负荷,脚一软就倒了下去是吗?」
「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吓一跳才昏倒的,不过事情大致就像你说的那样。」
「……原来如此。」
刚刚时雨在救护车里,已经把除了我们两人秘密关系以外的现状,都向月子小姐说明过了。
好比说,我跟晴香正在交往的事。
后来时雨以妹妹的身分来我家的事。
由于担心情侣关系生变,而不敢向晴香坦白的事。
诸如此类。
既然那头都说了,老爸这头再瞒也没意义。
我跟时雨在等候室里,把事情的梗概也向老爸整个说明了一遍。
听完所有内容,老爸双手抱胸并板起脸片刻──接着微微笑了一下。
「不是吧。天底下有这么巧合的事?」
就是说啊。
我也不只一次这么想过。
「我之前也曾听说过时雨的姊姊住在这一带的事,没想到竟然还是我儿子的女朋友……最好是有这种事情啦。」
「就是真有这种事,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啊。」
「喔、嗯……不过,这样啊,跟恋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妹妹啊。时雨,这小子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
「嗯~我倒希望有就是了,可是哥哥他什么也没做,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哈哈哈,时雨你讲话真有趣~」
「而且你要是担心这种事,当初就不要把时雨扔进只有我一个人住的家里啦。」
我把在电话与通讯软体上讲了又讲的苦水再发泄一次。
老爸这下一副理亏地抓抓头。
「关于这点我不也解释过好几次了吗?当时是真的时机不好啦。」
根据老爸的说法,他本来是打算跟月子小姐登记户口后,今年春天就带着时雨,三人一起回到这里。
后来由于恩师的请托,让他临时决定飞往美国。
月子小姐是父亲在福冈的大学教授介绍下雇用的行政人员,听说是个能干的助理,举凡父亲的考古团队之行程表与经费管理,以及所需物资的订购采买,各种事务全都一手包办,没办法在无人接手业务的情况下让她脱队。
另一方面,当时时雨已经向这边的学校──也就是星云办理转学手续,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开始其实还有个方案,就是向星云说明原因,以出国留学的形式办理,但时雨到最后一刻突然反对到底。
结果,只好让时雨一个人提前来到这里。
当时会那么突然打电话联络我,原因有部分即是在此。
「那件事我固然有错,不该一厢情愿地以为既然月子要去美国,时雨你也会一起跟来,不过时雨你要是能早一点告诉我你不愿意出国留学,至少还不至于让你们两个过得这么绑手绑脚。」
「其实我是故意到出国前一刻才强烈反对的喔。」
「咦?」
「因为要是留了充裕的时间,就得面对各种劝说轰炸,岂不是很麻烦吗?所以我才想说还是别给妈妈还有爸爸你们考虑的时间,这样比较能掌握主导权。」
「……时、时雨你真是的~老是爱开这种玩笑啊。」
「啊哈♪没错,刚刚说的当然只是玩笑话。」
……不,那绝对不是开玩笑。
这家伙真的是会这么干的人。
这么说来我还记得,之前好像听时雨这样说过。
说她为了尽早见到晴香,针对离婚的事穷追猛打,让月子感到愧疚,最后将她说服。
这个隐藏本性的恶魔向来都是这样,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嘛,很高兴看到你们相处得还不错。博道他自从升上国中后就不曾带过女性友人回家,我本来还担心他会对你有所顾忌并保持距离,到让人不自在的程度。」
「不要你多管闲事。」
「总之真是想不到啊。这就是所谓的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吧。想不到你竟然交到这么可爱的女朋友,还真有本事啊~」
老爸拍拍我的肩膀,露出由衷的欢笑。
看来为人父母见到自己的孩子有了女朋友,就是会这么放心吗?
……虽然我跟这个女朋友之间,目前有些严重问题就是了。
「不过既然你们有这种苦衷,那么再继续这样下去的确也不太好。看来这次回国还真是正确的决定。」
「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你们怎么会突然回来?记得之前不是说,要等到明年才会回来吗?」
「照当初规划本来是那样没错。不过把我找去的教授在工地出意外受了伤,要过一两个月才能继续开挖,所以我就回来了。你们正好放暑假不是吗?想说正好大家一起找新住处。」
「咦,也就是我们会搬离现在那个家吗?」
那当然了──老爸接着说。
「就如博道你在电话里说过的,那个家要让四个人住实在是有困难。虽然还得再将就一阵子,但我已经在网路上看到几间,再不久就能搬家了。之前因为我们的关系,害你们两个产生很多不便,但已经到此为止了。接下来,你们都会有自己的房间。」
……这样啊。
的确,以一般想法来看,事情就如他所言。
只靠纸拉门隔出来的房间里,住着正值青春期的一男一女。这怎么想都不正常。
关于这点,也是我在这段生活刚开始就抱怨过的事。
毕竟我们虽然是兄妹,但直到前不久还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
跟家长同住,房间各自独立。这才是常态。
过去那非常态的日子,如今即将回归常态。
但……面对这样的常态,我却开心不起来。
这都是因为,时雨搬进那毫无隐私可言的小房间与我共度的每一天,不管回顾哪个片段,全都是闪亮耀眼的欢乐时光。
让人依依不舍……
这样的念头,我当然不可能说得出口。
「博道。」
正当我暗自沮丧,某道不属于父亲的低沉声呼唤我的名字。
一回神并抬起头,昏暗的走廊深处,月子小姐以及……刚刚被时雨一通电话找来的晴香亲生父亲,一同往这里走来。
我赶紧起身并低头问候。
「晚安……请问,晴香的状况怎么样呢?」
目前最让人放不下心的是这点。
我向刚才与医生一起陪伴晴香的两人问道。
回答我的,是晴香的父亲。
「医生决定留院一天观察,但检查结果并没有异状。她已经能正常沟通了。」
……谢天谢地。
她那撞击到的方式危险得让人忐忑不安,幸好没有什么大碍。
在我身旁的时雨也手抚胸口,跟我一样终于安了心。
面对这样的我们,晴香的父亲以某种带刺的嗓音接着说了:
「我已经听她(月子)说过事情的大致经过了。没想到她的再婚对象竟然是你的父亲,而且……时雨还跟你一起住。」
「很抱歉瞒着您……因为实在是不晓得该怎么说明才好……」
「的确,若站在你的立场,我也不是不能体会你的苦衷……只不过,我还是不希望你瞒着晴香任何事情。」
关于这点百分之百是我的错,因此我也只能低头道歉。
表面上说不想影响晴香的情绪让她操心,所以对她保密,说到底就只是我个人的借口罢了。
更别说,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
话虽如此,晴香的父亲对我的复杂处境似乎也有些同情,没再进一步追究与责备。
「我们已经把那些事向晴香说明了。这件事毕竟攸关父母的再婚。我想要是只让你们孩子之间说明,事情可能会变得更复杂,那么还是由身为当事人的大人来转达比较好。」
「非常感谢您。」
「但说是这么说,若以晴香的观感来看,还是希望你能亲口向她解释。刚看她的模样还算冷静,但应该也是硬装出来的。我已经征求过医生同意,你跟时雨就进去病房,好好跟她谈谈吧。」
「我知道了。」
「还有──」
说到这儿,晴香父亲一度停顿,带着进一步深锁的眉头再次开口:
「……其实我今晚一直在找晴香。因为学校来了联络,说晴香今天本来透过戏剧社的社长介绍,跟某位认识的制作人共进晚餐,途中却忽然不见踪影。」
「咦?」
「姊姊不见了……?」
面对讶异的我跟时雨,晴香父亲凝重地点了点头。
「晴香平常虽然谦虚,但我一直都晓得她想踏进演艺的世界,付出努力以此为目标,我不认为她会完全不事先知会就做出这种事……我心想现场可能出了什么问题,打算问个详细,但她什么也不肯说。但要是由身为男友的博道或是时雨你们询问,她也许就愿意透露了。可不可以麻烦你们帮忙,以旁敲侧击的方式问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当然没理由拒绝。
我跟时雨点头答应,向晴香的父亲问出病房号码,在昏暗的医院里前进。
而等到搭上电梯,完全离开家长们,时雨才发泄疲劳似地大叹一口气。
「呼~……自己的旧家长跟新家长齐聚一堂,感觉还真是不可思议。看来这下事情可闹大了。」
「就是说啊。没想到竟然会变得这么严重。当初实在不该撒谎的。」
带着苦笑的我,在三楼出了电梯。
穿越唯一点着灯光的护理站,前往晴香所在的房间。
路上,时雨拉了拉我的袖子。
「那个,哥哥。」
「怎么了?」
「我很高兴哥哥你说喜欢我。然后以哥哥的个性,既然都对我这样说了,接下来一定会跟姊姊做个了断,对吧?」
「…………」
关于这点,我的确是这样打算。
其实要是刚才父亲他们没出现,我当下应该已经向晴香坦白一切了。
关于这决心,我是已经准备好的。
只不过──
「不过哥哥,你要是在这种家长都在的情况下开口,弄不好可能会演变为家长之间的纠纷。事情可能会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嗯,这我知道。」
我当然不至于那样毫不瞻前顾后。
我实在不想再继续撒谎下去,但眼前这时间点也未免太不巧。
我们世界的事,就该在我们的世界里了结。
「……重点在于,晴香她信不信我们的谎话,相不相信我们仅止于兄妹关系。」
「要是真的消除不了姊姊的疑念,到时我还有一张最终王牌能说服她。」
「那是啥啊?」
「等时候到了你就晓得。」
时雨露出自信的笑容。
……既然事已至此,再畏畏缩缩也不是办法。
到时候的事,就到时候再说吧。
何况──
「……我很好奇晴香为何会待在那里。就如她父亲说的,我也晓得晴香一直努力想进入演艺圈,没理由吃饭吃到一半走人。」
在已经将近深夜的时间,不回自己家,也没有事先联络,就只是待在我家门前等我归来的晴香。
当时的晴香脸颊上有泪痕,眼睛因充血而通红。
晴香她哭过。在撞见我们之前。
她肯定在跟那位制作人共进晚餐的场合上,发生了什么事了。
「关于这方面,我试着跟她问出答案吧。」
说着说着,我们的脚步停了下来。
309号房。这里就是晴香的病房。
由于时值深夜,我小心翼翼避免弄出过大声响,敲了敲病房的房门。
× × ×
「请进。」
一敲完门,马上传来回应。
我慢慢拉开拉门。
这是间里头有张小桌子与两张折叠椅的开阔单人房(大概是因为时值深夜只能入住单人房),而穿着病人服的晴香就坐在里面的床上。
「对不起。事前什么联络都没有,突然就跑到你家,又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晴香一边说,一边让我们坐上摆在床边的两张折叠椅。
看样子,晴香的父母刚刚才坐过。
「呃,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那些不重要,你头上的伤口不要紧吧?」
时雨大概是觉得以我们之间的关系没必要讲那种无谓的客套话,直接打断我的话并问道。
一点都没错。
虽然晴香的父亲说她没有大碍,可是一看到眼前的身影,实在让人无法那样想。
晴香的脑袋如今裹着绷带,外头再套上白色的网套。
她的神色依然黯淡,嘴角虽然勾出笑容,但我很清楚晴香平常不是会这么笑的人。她是那种笑起来宛如盛开的向日葵,满脸都是笑意的人。
她只是见我们来探病,为了避免我们操心而装成这样子。
而那再配上一身病人服,让人实在看得于心不忍。
「嗯。虽然头皮破了一大条伤痕,得用缝的才能复原,不过头脑没有异状。现在也打了止痛剂,所以完全不要紧。」
「这样啊。以后可别再这样吓我们了喔。」
「耶嘿嘿……」
那笑容果然还是一样疲软。
不过……总之看来她的确伤得并不严重。
就这一点,让人稍微安心了些。
但这样的宽慰也只持续了一下子。
「不过若要说吓一跳,我们彼此彼此吧。」
「──!」
「爸爸跟妈妈已经全都告诉我了……原来妈妈的再婚对象是博道的父亲,还说时雨转学到这里后,你们两个一直都住在一起。」
这个话题会迅速冒出来,也是当然的。
我得亲自向晴香解释为何撒谎,把能坦白的范围都向她坦白。
但是,在坦白一切前──
「……对不起。」
首先我应该要好好地向她道歉。
因为要不是一开始对晴香隐瞒父母再婚以及多出时雨这个妹妹的事,这次的意外根本就不会发生。
至于当初这么做的居心为何,等之后再解释。
「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姊姊,那是因为──」
「时雨。」
我制止了时雨。
时雨比我能言善道。应该说,我们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猜她大概是打算以口才搞定晴香。
但关于这个任务,我想还是该由我这个罪魁祸首亲自去做才行。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没把握能够好好向晴香解释,让你安心,所以关于父亲再婚,以及时雨成为妹妹的事,全都说不出口。」
「安心……?」
「时雨不是在第一学期的期中考前转学进来的吗?那时我们好不容易才刚牵手。我们才建立那点程度的关系,要是对你说你的双胞胎妹妹就住在我家,我担心……晴香你会感到不安。因为……要是一个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异性跟自己的恋人住在一起,是我的话,一定会很害怕,整天忧心忡忡。」
能借由说出口,因『坦白』而解脱的只有我而已。
而听了这番话,只会让晴香感到不安。
之所以会接纳友卫的忠告,说到底,也是因为我对自己没有信心。
「我怕自己会因为这样,被好不容易交到的女朋友甩掉,才一拖再拖。我想说等到我们的关系更亲密些,建立更坚定的情感后再向你坦白,以这样的借口说服自己。现在说这可能都太迟了……但我真的很抱歉,瞒着你到现在。」
说完,我再次向晴香垂头道歉。
「像哥哥这样试图隐瞒事实,把罪过全揽到自己身上的说词让人很有意见,所以接下来让我也补充几句。这次隐瞒的开端,其实是跟姊姊重逢那时,听说姊姊你正在跟哥哥交往,我才会多事地要求隐瞒兄妹关系。总之并不是哥哥一个人的决定。」
我很想反驳这并非事实,但还是忍了下来。
要是现在跟时雨争论谁是谁非,那就偏离正题了。
对晴香低头道歉的期间,时针走动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所谓煎熬般的沉默,指的就是目前这种状况吧。
听了这堆迟来的借口,晴香此刻不晓得是怎样的表情。
然而想归想,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啊哈哈!什么嘛~原来是这种原因。啊~真是太好了……!」
晴香眉开眼笑,像是松了口气。
远比动怒更令人意外的表情,让我感到有些混乱。
「太、太好了?」
「嗯。因为博道还有时雨你们瞒着我这么重要的事,害我一直心想,自己该不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你们讨厌了,害我怕得不得了。」
呃、呃?
咦,原来还有这种解读吗?
我侧目往时雨瞥了眼,看来晴香的反应同样令时雨难掩惊讶。
「但博道跟时雨你们其实并不是讨厌我,而是为了我好才瞒着吧?这样的话其实你们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吧~因为就算你们住在一起,我也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安喔?」
「这、这样啊?」
「因为要是你们两人毫无关系还另当别论,但你们现在已经是兄妹了吧?要是有正当的原因,我是不会胡思乱想的,毕竟父母亲再婚又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事。
再说我跟你们两个都那么熟了。我知道博道你不是那种轻浮的人,不会因为时雨长得跟我一样就对她乱来,而时雨要是晓得我跟博道的关系,也不是会随便插手搅局的人。虽然时雨从以前就很爱恶作剧,但哪些玩笑能开哪些不能,总是分得清楚嘛。」
也许我反而该感到幸运吧,因为这下就等于少了一个强力的情敌了──说完,晴香开朗地笑了。
……我还以为她一定会有所埋怨。
我以为她不会轻易接受这番说词,认为我们偷偷瞒着她做了什么事。
然而现实是,晴香连一点猜忌心都没有。
真的就只是打从心底相信我们两人的说法。
就好像孩子不会质疑来自父母的爱。
好吧,既然我们接下来还得继续隐瞒晴香,这反应对我们来说当然是没有坏处……
「姊姊这么通情达理,我也省了力气。本来还想说要是姊姊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到时我就只好用空手道把哥哥痛扁到姊姊心满意足,来证明清白了。」
啥?原来她的王牌是指这招?
「不、不必做到那种地步啦!……你们该不会感情不太好吧?」
她不但没怀疑出轨,甚至开始担心我们兄妹的感情了。
这让时雨听得哈哈大笑,表明刚刚的只是玩笑话。
「我们相处得还不错啦,至少可以毫无顾忌地开这种玩笑。」
「是吗?真是这样的话就好……啊,所以今天你们只是一起出门,才会不在家吗?可是那时都已经很晚了,你们是去了什么地方?」
「……姊姊你怎么还在状况外啊。」
面对这提问,时雨无奈地回道。
「都是因为姊姊你爽约没跟哥哥一起去看烟火大会,让哥哥消沉到让人看不下去,我才只好陪他去逛啦。」
「啊……」
「而且我听说姊姊你从不惜对哥哥爽约也要参加的那场餐会中,什么也没联络就搞失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喔喔,时雨的话术真高明。
这下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往我们此行的另一个目标。
但晴香原本稍微打起精神的表情,突然又黯淡了下来。
看了那模样,我才真正确定。
……在那场餐会上,果然发生了什么事。
「…………」
「姊姊。就像你懂我一样,我也懂姊姊。我知道姊姊你不会做那种不讲情理的事……当时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吧?请告诉我。」
在时雨的层层询问下,晴香这才语带踌躇地,撑开紧闭的双唇说道。
「……今天我去见那位社长介绍的制作人,结果在那里……遇见了高尾先生。」
……高尾?
那是谁啊?不对,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我翻寻记忆,但还是没能找出结果。
我心想那人究竟是谁,并望向时雨,顿时抽了口气。
「……!」
因为平常表情总是从容到甚至流露出某种气焰的时雨,此刻竟然铁青着一张脸僵住不动。
光凭这点就能充分看出,对这对姊妹来说,这个名叫高尾的人不是泛泛之辈。
「是你们认识的人吗……?」
「……是母亲的,外遇对象。」
「──────」
极度的震撼令我也无语。
因为如果是时雨母亲的外遇对象,那也就是当初拆散这对姊妹的元凶。
这样的人隔了十年,竟然又现身在晴香面前。
即使置身事外的我也听得出,这里头肯定不单纯。
「为什么那样的家伙现在又找上晴香……!?」
「────……」
而后,晴香断断续续地道起──
我们参加烟火大会的期间,所发生的种种一切。
× × ×
「不会吧……」
听晴香说完今晚发生的事情梗概,让我不禁念出这样的感想。
晴香身上发生的事,就是这么脱离常轨。
高尾隆史。
一听了全名我才发现,那是连我也认识长相的演员。
我不清楚那人的年纪,但肯定比我们都还要大得多。
而像他那样成熟的大人,竟然会为求自保,『恐吓』这样的女生!?
脑袋一团混乱。
这样岂有此理的事,竟然会发生在现实里。
大人威胁小孩,原来不只是漫画或电视剧里的情节吗?
至少在过去,我是这么想的。
因为先不谈其他人,我自己这辈子还不曾遭遇过这么蛮不讲理的事情。
「像哥哥你这样的人可能没办法理解。」
「时雨……」
「但世上就是有些人,丝毫不会去想自己的行为会如何伤害到其他人。」
时雨的声调里,同样流露着强烈的憎恶。
这也是当然的。对她们来说,高尾隆史是恨之入骨的对象。
更别说这样的人竟然又厚颜无耻地再次介入自己的人生,带来的恨意可想而知。
「的确,要是有那种人在场,换成是我也不会再回去。总之我这下明白,姊姊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了。」
时雨对晴香的行动表示理解。
我也同意。
要跟那样的人共进晚餐,这种事想都无法想像。
「不过关于这点,对姊姊你来说也不完全是坏事就是了。」
「「咦?」」
我跟晴香同时发出了呆愣的声音,抬头望向时雨。
见我们的理解追赶不上,时雨于是向我们说明话中含意。
「高尾只是透过恐吓,以高压的态度让自己处于优势立场,但不容改变的事实在前,姊姊才是掌握弱点的人。
若只是过去与人外遇,高尾当时应该仅有十几岁,还可以说是年轻时犯下的错误。但要是对外遇对象的子女,甚至还是未成年少女出言恐吓,绝不可能得到舆论的同情。
简单说,姊姊目前才握有高尾隆史的生杀大权。只要拿这件事反过来敲诈,姊姊就可以尽情地利用高尾。要想进入演艺圈,这样的人脉会是很强大的武器。」
「你、你的意思是要她用恐吓来反击吗?」
我实在吓了一跳。真亏她想得出这样的主意。
不过……听完这番话,他们之间的角力关系也的确如时雨所言。
不管怎么看,都是晴香占上风。
一旦看破整件事,高尾的高压态度很有可能只是不想让晴香发现到这点,才会对她虚张声势。
「也是,像这样的混帐就算再怎么利用,也不会让人感到良心不安。」
「而且扣掉利用价值不说,若真要确保姊姊的安全,我觉得只剩这条路可以走了。」
「安全……?」
「高尾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恐吓姊姊要承担多大的风险。既然他还是采取行动,代表他就是想守护目前的立场和家人吧。
目前的他应该相当敏感。对他这样的人要是一味地唯唯诺诺,反而有可能进一步刺激他的猜忌心,让他每当碰上什么事,就得担心姊姊是不是真的屈就于自己,并且为了确实地让姊姊服从,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啊……!
「让心怀恐惧的人握有主导权是很危险的。对上这种货色,只要让他支付相应的代价就行了。这样一来我方既能获利,高尾也能透过建立起利害关系,从中获得安心感。
不讨论谁是谁非,伤害他人不顾一切地想守护的事物,就是得承受很大的风险。人与人要是正面硬碰硬,发生什么事也不奇怪,也会演变为战争。若姊姊你真的想将高尾逼到绝境那还另当别论,但我想对你来说,他应该不是想全力开战的对象吧?」
……该怎么说呢,我这妹妹真是太可靠了。
我对高尾的任性妄为感到愤慨,只觉得那样的混帐东西管他去死。
但时雨愤慨之余,还分析出高尾干出这种事的行为动机。
这次,高尾毫无正当性可言。
但人际关系的纠纷,无法以单纯的谁是谁非来断定。
就算晴香是正义的一方,要是对方对正义不屑一顾就毫无意义。到时别说是攻击的矛,就连防身的盾都称不上。
导火线一旦点燃,那就是全面开战。进入摆脱伦理与道德的暴力世界。若考虑到高尾可能赔上的代价之巨大,他很有可能不顾一切地放手一搏。
把晴香听到的那些话公诸于世,就等于向名为高尾隆史的个人宣战,打一场没有回头路的战争。
这么做不但风险极高……而且讨不到任何好处,可说是徒劳之举。
「不过这也只是我的个人意见,姊姊你才是当事人。要利用他来获得利益,还是把一切都摊牌报复往事,我都遵循姊姊你的判断。所以姊姊你打算怎么做?要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爸爸那边就由我随便打发过去。」
和高尾开战只是白费工夫。
话虽如此,对高尾唯唯诺诺也很危险。
时雨的说明简单易懂,而且切中要旨。
接下来就看晴香如何判断。然而──
「时雨你……真厉害。像我当下根本就想不到这么多。」
面对时雨的询问,晴香自嘲地笑了。
「不对,不是当下。即使到现在……时雨你跟我说了那些,我自己还是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从被高尾先生抓住的那时开始……我的脑子就一片空白直到现在。」
晴香的语声颤抖着。
不只是声音。身体也是。
为了止住那震颤,晴香抱住自己的双肩。
但──
「一开始啊,我是打算、努力的。心想着今天为了来这里,甚至对博道的约会爽约。但是……被他粗暴地掐着的肩膀很痛,他逼近的表情又很可怕,害我原本打算无视高尾先生也要坚持下去的自我鼓舞,瞬间就被吹散了……因为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像那样……被成年男人粗鲁对待。
结果一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不再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只顾着逃离那里。明明学姊那么照顾我,制作人也对我那么友善,我却……就是无法忍受那人待在身旁……可是……!」
即使指甲掐着肩膀,颤抖依然未止。
愈是吐露心声,晴香的嗓音里愈是充满悲伤与恐惧,最后近乎哀号。
「我就是逃不掉。那个人的手,到现在还掐着我的肩膀……!」
「──!」
听她一说,我才发现。
由于使劲挠抓而凌乱的,病人服的衣领部分。
锁骨下方一带……有一块瘀青。
正好与成年男性的拇指一样大的瘀青。
见到那的瞬间,一股像是血液沸腾的热潮涌起。
「拜托……博道。救我……快救救我……」
晴香的央求声呼唤着我。
那恐惧不已的表情,让我想起──
这就跟刚刚在公寓前不期而遇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晴香疯狂地逃离高尾后直到现在,一直都饱受着折磨吧。
遭人要胁的恐惧,对自己不计后果的行动的愤慨。
受这些自身无法控制的情感浊流所翻弄的她,一直在等着我的归来。
面对这样的她,有什么是我该做的?
她希望我为她做的是什么?
这些不必问,答案也很清楚。
我从椅子上起身,温柔地抱住晴香。
而晴香也如等待许久似地,将手绕到我的背后。
「再、大力一点!紧紧抱住我,用力到让我感受不到肩膀的疼痛为止……!」
回应她的哀求,我加大了力道到能把人弄疼的地步。
于是,从晴香的嘴里,开始泄出呜咽声。
「呜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一度流泻的情感就像溃堤般,跟着泪水一同泛滥。
「我也想过、要坚持下去的!不对,即使是现在,我一样有坚持下去的想法!我一直一直都想要,成为像妈妈那样的人!即使妈妈离开后也一样!可是,我、我已经……不想再见到那个人了……!我好怕……!好害怕……!对不起!对不起……!」
晴香不断道歉。
明明她才是被害人,为什么要道歉?又是向谁道歉?
……但我隐约能够理解。
与其憎恨他人,怪罪自己轻松多了。
因此每当发生问题,不是恨对方,而是怪自己懦弱,认为错在自己,以此自我说服。
就跟我一样。
时雨曾经说教过,这是我的坏毛病。
原来如此──如今我深刻体悟到,她说得一点都没错。
这样的身影,让人看得实在于心不忍。
「没事的。没事。那人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会,保护你的。」
我呢喃着晴香此刻需要的安慰。
呼应晴香此刻的一切需求。
而这样的我──
『你这个烂人』。
在心底,咒骂自己。
没错。骂得一点都没错。
我就是个烂人。现在的我就跟高尾差不多,是个差劲透顶的垃圾。
若我真的以晴香男朋友的身分为晴香设想,现在不可能这么冷静。
即使晴香没有做出选择,我也一定会主动选择与高尾开战。
纵然时雨提出脉络分明的分析,我也会打算从一开始就置若罔闻。
但瞧瞧现在的我。
面对令晴香哆嗦不止的那份悲戚,我却冷静得可怕。
甚至冷静到对晴香目前的所需,自己该怎么做,都能全盘理解并采取行动。
要说愤慨我当然有。悲戚与同情亦然。
但,那些只是共鸣,而不是共感。
晴香怀有的悲戚,我并没有感同身受。
这样的我,身不由己地瞭解到。
在我的心中……已经没有晴香了。
因为,即使身处这样的状况里……我却对当着时雨的面拥抱或亲吻晴香,感到良心不安。
徒具形式的拥抱。
言不由衷的安慰。
谁才是把晴香伤得最深,世上最差劲的烂人?
……自身的丑恶,令自己都感到作呕。
谈到最后,关于高尾的事该怎么办,还是决定留待日后处理。
是要接受高尾的存在并踏进演艺圈吗?
还是把一切摊牌并掀起战争?
或者默默噤口,和演艺圈断绝往来?
既然要踏进演艺圈,就回避不了高尾的干涉,那么能走的路便大致上划分为这三条。
但要现在的晴香做出判断,未免太难为她了。
因此我跟时雨决定,先将晴香今晚发生的事情对家长们保密,等待晴香做出最终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