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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青年之死

  车内一片沉寂,像副活棺材。


  唯有渗进的雨水滴落响起些“哒哒”声。


  俄尔。


  一声急促的呼吸。


  李长安自混沌中惊醒。


  头脑中仍有眩晕纠缠不去。


  “发生了什么?”


  稍动念头,额角便刀劈似的疼痛,手一摸,湿漉、温润带着铁锈味。


  对。


  他想起来了。


  是山体滑坡!


  “洪流”将车子一把掀翻,自己就像滚筒里的仓鼠,被绑在车座上不断打转,车厢里设备工具锤子、铲子、镐子都跳起舞来。


  到最后,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中了自己脑袋。


  “王哥。”


  “王忠民!”


  下方传来模糊的呻吟。


  听起来人还活着。


  李长安掏出手机,打开电筒。


  车身整个儿斜立起来,自己被安全带吊在了车座上,前窗玻璃被泥石掩埋,只有上方的侧窗爬满网状裂纹,隐隐见到泥水流淌。


  李长安摸索到一个榔头,用力一砸。


  哐!


  暴雨裹挟着泥沙与玻璃渣灌入车内,喧嚣与冰冷紧随其后。


  李长安的精神稍稍振作,他用外套扫去残留的玻璃,挣扎着爬出车窗。


  车外。


  雨势密集得仿若浮动的海洋。


  手机提供的光亮只能勉强照亮数米之地。


  幸运的是,车子虽被卷入了山体滑坡,但未被岩土彻底掩埋,且尚在滑坡的边缘地带,车子旁边,便看得着完好的坡地。


  不幸的是,车身“嘎吱”作响,并在缓缓倾斜,显然这岩土汇成的“河流”即将再度流动,要将车子推下山坡更深处,并彻底吞没。


  李长安不敢耽搁,赶紧钻回车里,扯开了王忠民的安全带。


  他虽已醒来,但仍有点迷糊。


  “我的手机钱包……”


  “别管了!”


  李长安将他拽出车,拉着他奋力一跃。


  下一刻。


  轰隆隆,凝止的“河流”再度涌动。


  ……


  十来分钟后。


  两人相互搀扶着爬回山路。


  王忠民一屁股瘫在烂泥里,满脸生无可恋;李长安则叉腰淋了一阵雨,莫名其妙“呵呵”笑出了声。


  迎着对方看神经病的眼神。


  “莫哭起个脸嘛。”


  他用力一拍王忠民的肩膀。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山都垮了半边,也没把我们两个埋死,说明山神还是给了你一点儿面子哩。”


  王忠民没好气。


  “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它,给它立个神牌?”


  “当然可以。”


  “到时候牌子上就写‘高抬贵手饶我两命凉山府君’。”


  “对。”


  王忠民也乐呵了。


  “每年三八妇女节,老子就给它上一炷香!”


  山神深切表示赞同,又听到“闷雷”滚滚附和,山体再度坍塌。


  两人吓了一跳,赶忙跑路。


  这段路尽是泥路,大雨一浇,全是黄泥浆,滑得站不住脚,两人简直是一路打着滚儿往前逃。


  不一阵,身体就又沉又冷。


  有心打电话求援。


  可惜自进山起,手机就没了信号。


  道士抹开一脸泥浆。


  “这地儿离村子还有多远?”


  “不远。”


  王忠民摔了个狗啃泥,一时没扑腾起来,在黄泥汤里支起脖子。


  “开车就半个多钟头。”


  道士无语。


  你直说咱俩完蛋了就得了。


  然而。


  忽然,迎面一道强光刺开雨幕,接着就是引擎声由远及近。


  车?


  李长安思忖。


  照王忠民的说法,这当头在这条路上跑的,也就只有考古队了吧。


  难道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旁边,王忠民早就从泥浆里跳了起来,挥手叫喊。


  “是考古队么?救命!是我,王忠民!”


  不一会儿。


  也是一辆面包车停到跟前,下来五个人,都穿着雨衣,提着手电筒在两人脸上晃了一阵。


  领头的走近来,声音粗哑。


  “王忠民?你这么弄成这副样子?”


  “邵教授?”


  “是我。”


  王忠民松了口气,立即大倒苦水。


  “倒了血霉!”


  “半路撞上‘走山’,差点儿被活埋。”


  ‘走山’是山体滑坡的俗称,对面考古队楞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却又同时惊呼,在李长安身上乱晃的手电筒齐刷刷指向了雨幕更深处。


  他们手上的家伙功率比李长安的手机强得多,但光照所及,仍旧只能瞧见黄色的岩土,瞧不见滑坡的边界,真如道士先前开的玩笑半边山都塌了。


  见此情形。


  一股子难言的沉默在考古队中蔓延,其中一名女队友更是软倒在地,嚎啕大哭。


  这边,两个差点被活埋的倒霉蛋面面相觑。


  “她这是?”


  邵教授的手电无言垂下来,回身搀扶起女队员。


  欲言又止。


  最后语气低沉。


  “我们上车再说。”


  …………


  考古伍规模很小,成员仅有邵教授与他的五个学生。


  三男两女。


  先前在雨中嚎啕大哭的女生叫马春花;现在正在小声安慰她的女生叫萧疏;旁边默默作陪,瘦瘦高高的男生叫易宝华;驾驶位上戴着眼镜儿的男生叫曾广文,而最后一个队员……


  面包车的后座都被拆去,腾出的大部分空间被一副自制担架占据,担架上正躺着一个年轻人。


  他五官清秀,带着书卷气,但此时却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腹部裹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上浸出嫣红的血。


  “我的学生,向岱安,这孩子很聪明,也很勤快……”


  短短几句,邵教授的声音就已经哽咽。


  李长安记得在考古队资料里的照片上,邵教授虽已五十几许,头已谢顶,但脸庞圆润,身板健硕。


  可现在,他却脸颊凹陷,看来憔悴而又佝偻。


  “今天干活的时候出了意外。”


  他摆了摆手,没能再说下去,但后续的事也不难猜出来。


  他们拆掉了后车座,准备好了担架,就要冒雨连夜把年轻人送去镇上医院抢救,可是滑坡却冲毁了山路……


  “操蛋!”


  王忠民低低骂了一声,脸上劫后余生的喜悦也荡然无存。


  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盒,挑出根还能点燃的,旁边曾广文递过来一个打火机,问他匀上一根。


  王忠民便把烟收起来,从上衣兜里掏出那包软中华,挨个散烟。


  到了邵教授,他先是作势拒绝,可转手又接了过去,娴熟的点燃,但只抽了一口。


  “咳,咳,咳。”


  便是一通撕心裂肺的咳嗽。


  身边学生关切问候,他只是说“没事”,扭头看着车外茫茫大雨。


  许久。


  摁灭了手里香烟。


  “回去吧。”


  …………


  大约有一个多小时。


  车子抵达了山村。


  夜雨茫茫,山里也没灯光,瞧不清村子模样。


  李长安只是跟着邵教授他们钻进了一条巷子。


  巷子狭窄而又冗长,两侧尽是生满苔藓的残旧石墙,偶尔见着一扇门户,手电筒照进去,阴暗无人,年久失修。


  没有人声,没有犬吠,更没有家禽牲畜的动静,这座村子好像是死的。


  在死去的村子里,沉默的一行人抬着即将死去的青年,通过逼仄曲折的甬道,步入茫茫更幽深处。


  这感觉糟糕透了。


  但还好。


  没多久,一行人到了一个大院门前。


  大门修得很气派,飞檐画栋,王忠民小声介绍,这是村子的祠堂,保存相对完好,考古队暂时在这里落脚。


  一行人进了大门,穿过过厅。


  里面宽广。


  院里设有戏台,左侧厢房十分破败,停了许多棺材,有几副盖子半开着,钻出几丛杂草;右侧厢房和享堂则保存完好。


  众人进了享堂,村子没有通电,只能点燃煤油灯。


  亮光散开,映出堂上密密麻麻的神牌。


  青年就被安置在神牌前,风呜咽吹进来,灯光湿冷凄惨,但谁也没离开的意思,都在等着一个心知肚明的结果。


  李长安要来了医疗箱,婉拒了他人的帮助,只是又要了面镜子,处理起被雨水泡得发白的伤口。


  这当头,曾广文与萧疏却起了争执。


  ……


  “要是我们快一点,就不会被堵在山里。”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开车慢了?!”


  “我没这么说。”


  “你话里就是这意思!”


  “好,对!就是这意思!你车开得不慢吗?半个小时的路,你一个多小时都开不完。”


  “我是为了安全。”


  “安全?这是在救命!你就是胆子小,你就是害怕!”


  “我是怕,那种山路,下这么大的雨,天又黑!哪个不怕?人家马春花不怕,是因为她是向岱安的女朋友,你呢?”


  “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你怕是不止想当朋友吧。”


  易宝华听不下去了。


  “眼镜儿,你胡说什么呢?”


  “难道我说错了?老易,你也别舔了,人家宁愿冒着危险跟车,也不愿意和你留在村里,你舔不到的。”


  ……


  李长安包扎好伤口。


  抬头。


  王忠民在走廊抽着闷烟;邵教授缩在角落,捂着脸,佝偻得像团影子;马春花蹲坐在担架旁,脸埋进膝盖,一言不发;其余三人争吵愈演愈烈。


  道士不管他们,只是走到青年跟前。


  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漂亮的丹凤眼,直直地对着房梁,灰败没有一丝神采。


  是的。


  他已经死了。


  李长安为他阖上双眼,低声默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质问打断了道士的诵咏。


  马春花站起身,红通通的眼睛直勾勾盯过来。


  道士早已心如铁石,平静回道:


  “节哀。”


  两个字像一句咒语。


  王忠民摁灭了香烟,邵教授离开了角落,三人也停止了争吵。他们回到担架旁,环绕在青年身边。


  马春花看着沉默的众人,神情有些慌乱,她捋起凌乱的头发,努力笑着:


  “你们怎么都这副样子呀?岱安他没事,他只是累了。”


  萧疏担忧地牵起她的手。


  “春花……”


  “不用太担心。”


  她却一把挣开。


  “岱安的伤是很重,但在这里,就在这村子里,还有一样东西能够治好他。”


  见她越说越离谱,邵教授皱起眉头。


  “春花,岱安他……”说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去世了!世上没有东西能够救活一个死人!”


  “不!”


  马春花猛然转身,死死盯着邵教授。


  “老师,你忘了吗?为这个东西,你找了大半辈子;为了这个东西,你把我们带到这个山沟沟;为了这个东西,岱安受了这么重的伤。”


  邵教授脸色越来越难看。


  “马同学,你在胡说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嗤嗤”笑了起来。


  夜风摇动灯光,光影在向岱安惨白的脸上拉扯出各种表情。


  她轻声呢喃:


  “返魂砂。”


  她兴奋大笑:


  “返魂砂!”


  她声音越来越高昂,越来越尖锐,最后歇斯底里的尖叫在这荒村夜雨中回荡。


  “活死人,肉白骨。”


  “返魂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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