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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六 对酒当歌(四)



沈凤鸣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当年的彻骨是黑竹数一数二的杀手,但江湖上却不闻其名,若他的匕首能有凌厉的乌剑一半名气,我们也当识得他这身份了。他没说,我们也没问——人与人有时便是很奇怪——前一刻还足称畏惧戒备,后一刻忽然不必细问就莫名信任起来。若定要说个理由,当年的我,遇到这人竟在我们余粮将尽时送来吃的,自是视他为最大的善人。加上,我心中一贯向往学武,突然得到一把匕首,虽还不会舞弄,心里却着实欢喜,对他自是再无敌意。”

“他也没问你们的来历?”秋葵插言。

“没问。”沈凤鸣道,“心照不宣——各自分寸,也算得种礼尚往来吧?只不过,后来想来,若当时便问了清楚,或还更好……”

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默然怔忡数久,方醒过神来似地伸手再握酒杯,接着道:“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娘用他带来的东西烙了几个菜饼,他拿匕首给那个死去的‘兄弟’刻了块灵牌,摆在那面墙的地方。我留他吃饼,他也不吃,放下匕首,摆好灵牌,交代我们偶尔擦一擦,就走了。

“但擦得最勤的其实是他自己——他后来时常过来,将酒祭那人,也顺便给我们带些口粮,免我们母子出门撞见外人的麻烦。我娘虽知不该无缘无故受人恩惠,但却也是为了我——此地的确安稳,能保我无虞,要是离开此地,更不知何时才有这般处所。所以就想等我将云梦之学都背通了之后,再行计议。

“日子久了,渐渐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我直是在娘胎里就开始听我娘念云梦的那些玩意,小时候许多事情都记不起,偏是那些东西,却背了下来,反复了好几年,这会儿也多记得熟了。我娘只有这一件事上待我最严,但我既能诵背自如,她也渐渐少约束了我。我想要出门她固是还有顾忌,但若有彻骨陪着,她后来也便不管。

“彻骨也不带我走远,大多也是天色将黑,带我在屋顶坐一坐,或是把附近几个屋顶都走一遭,指点给我这是谁家,那是谁家。后来他嫌我走得笨拙,便开始教我轻功。那之后,白天也能带我出去了。

“彻骨教了我三样事情——轻功、匕首、喝酒。我常常想他若能活到今天,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会高兴——至少不至于丢他的脸,让他太失望吧?可他若真能活到今天,我也不必是今天的我。我多半,也不会在黑竹了。”

“就是说你是——是因为彻骨的缘故,后来才入的黑竹?”秋葵小心试问。

沈凤鸣却没回答,恍如未闻般望着虚空,一时连手中的酒也忘了。“我娘发现我在学武也已晚了。我以为她会说我两句——可也并没说,反而督促我多勤练些,别辜负了彻骨这番辛苦。我那阵子的确兴致很高,彻骨也几乎每日都来看我——早也来,晚也来,与人只说,‘去陪老朋友喝酒了’。但他也有不来的时候——一不来,就是十天半月不见人影。那时候我并不知——他不在的日子是去杀人,还会悄悄沿着屋顶到他家附近偷看有没有动静。有一回他离开得特别久些——足有一个半月。那次他回来,我见他还受了伤,就追问他到底去哪了。

“以前我也顺口问过他一两回,他都含糊以答。那天却第一次回答我们,说去杀人了。

“这个回答实令我震惊。在此之前,我没想过他是做什么的。其实这些事若细想当然不会毫无端倪——也许,我娘早就猜到了?又也许,只是有意避不去想?对我来说,就是那个晚上,我第一次知道他是个杀手,知道这镇子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知道我们面前的这个人,我视作师父的这个人——原来来自‘黑竹’——杀死我父亲的那个‘黑竹’。”

夏琰与秋葵听到此处,对视了眼,都没有说话。

沈凤鸣便接着道:“他那次一连去了两三个任务,可能又死了几个人。他回来之后,心情不大好,没回家,径来我们这里,喝了些酒,说了他的身份,讲了许多黑竹的事情,讲了很多黑竹的人,那屋子原本主人的事,也是那晚说的。我娘一句话也没多说,与往日一样,与他一道吃完了饭,收拾碗筷,末了,也与往日一样,说一句,‘凤鸣,送送彻骨叔叔’。我将彻骨送到门口,但那天他没有便走,他转过身来与我说,‘凤鸣,告诉你娘,我方才说的那些,皆是过往。我可以让它们全数留在过往。我可以不再做一个杀手。’我心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看着他,连开口道句别都忘了。他走前将一样东西交在我手里,说,‘你娘戴这个定好看得很。’我进屋把东西给我娘看——是对耳环。”

“是那对……”秋葵脱口而出。

“是那对耳环。银穿耳,珍珠坠。我至今都能想起第一次拿在手里的样子。”沈凤鸣的目光有种异样的悲戚,语气却抑压着,“在洛阳的时候,我母亲好像也常打扮——但我一点也记不得那些扮饰。大概是这一年多她过得太清苦,我都许久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了,所以……”

他稍稍止落话头,将目光移向秋葵,“你带着么?”

“在——在那里。”秋葵起身去摸方才整顿出的行李,从自己的物事里找出那支古旧木钗。“在里面,我没动过。”她交给沈凤鸣。

沈凤鸣接过来,将木钗也凝视了半晌。“离开沈家时,什么都抛却了,唯有这支木钗,我娘不肯离身。这钗子若要说戴,简陋得很,若要说内有乾坤,工艺又粗糙得很,只不过是云梦传了数代之物,算有些意义,她不舍得丢。那段日子,她唯一的饰物只有它了。”

他旋开钗头,两粒圆圆小小的珠珥滚动出来,昏黄灯火下依旧闪烁着相隔十八年的白色光泽。

“那你的意思是,当年彻骨他——他对你母亲有意?”秋葵多少有点惊讶。“我以为他的年纪该与凌厉差不多,那时候……”

“他是比我娘小上几岁,可这也不重要了。”沈凤鸣语气有些苦涩。“如果他不是黑竹的人,如果我爹不是死于黑竹之手,这件事情或还单纯些。我一直都不懂彻骨为什么要告诉我们那些,如果他真的想抛却过往,想和我们一起离开那里,那么只说他的意思,只送那一对耳环就好了,不必坦白他的身份,岂非少掉很多烦恼?直到最近——我才有点想通——可能就像道士对刺刺那样,要将关于自己最坏的那些,都告诉对方。我才知世上之人,想要真心待另一个人时,原来真的各个不同。换了是我未必会这么做——我不喜将去留之择交给旁人,我有时宁愿选择不说。”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那个晚上,我和我娘都没睡着。我那个年纪,虽然还不能尽明彻骨的意思,但隐隐约约总有知觉。我知道我娘不可能应彻骨些什么,哪怕他是个普通人都不可能,因为她心里还有我爹。更不要说,彻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的仇人。

“我也晓得,将‘杀父仇人’这四个字冠在他头上实不公平,可黑竹会不就是那么回事——你杀这个,他杀那个,我爹死在谁手也不过是天意,或是巧合。可是我翻来覆去想了大半夜,竟也没法对彻骨生出一丝恨意。无论其它,至少这么久以来,他是我们母子的恩人,远胜于仇。

“我就去问我娘,我问她,彻骨到底是我们的仇人吗?我娘说,‘如果你想寻他报仇,他就是仇人。如果你不想,他就不是。’我说,‘我不想。你想吗?’我娘说,‘我想报仇,但不是找他报。’我心里就松了口气,我便说,‘既然娘也不将他当仇人,那为什么还这么心事重重,睡不着觉呢?’

“我娘默然了许久,只说了句,‘凤鸣,我们母子两个,每天都擦一个陌生人的牌位,却没有给你爹立一块牌,是不是很奇怪?’

“我当时答不上来,后来去想,我才明白我娘的意思。——我睡不着是因彻骨这黑竹的身份,我娘睡不着却是因他那一对珠珥。她在那日之前,一定也从没想过彻骨会对她有意,一直以来,他们甚至很少说话。彻骨这一下,反而令得她愈发想念起了我爹来。

“我当时心里说,这间屋里供奉的‘陌生人’本就是这里的主人——虽然素未谋面,但我们住在他的屋子里,吃他的也用他的,我那个爹即使在活着的时候,能给我的不也就是这般而已?再者,我爹死后,庄里自然有人立牌,牌位自然有人擦拭,用不着我们;而这个陌生人,却只有彻骨记着——只有我们念着。

“这些话当然不能说与我母亲。我爹在我心里虽然很淡,可对她而言却应该绝不一样。她也没打算我回答,只叫我自去睡。我后半夜睡着了,她却给彻骨写了一纸短简。第二日一早,她就予了我这支木钗,要我在彻骨来的时候转交他。她说,她想对彻骨说的,尽数都在这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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