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刺还没见过他这样暴饮的样子,买回酒来没几句话工夫,君黎已经饮完了。酒力与内力会合,二股滚烫之力将他整个人都如灼烧起来。“我……我一会儿再与你解释。”他匆匆握了一握她的手,便遁入“化”篇的深渺之中。
刺刺怔怔然坐下,看着他,恍惚渐生,回想适才谷中之事,竟觉得今日一切大概都是一场梦,只有那匆匆一握留在手背的热暖久久不灭,才是唯一的真实。
掌柜的此时正仔细打量二人。刺刺往年常来,他一直记得这个小姑娘。印象中,她的表情从没有似今天这般失神悲伤。他便把君黎瞧了又瞧——才认出来,这道士去年也来过,独个坐着念着书,还曾认真与自己说过他这一门修道如何忌酒。那时他的目光温和虔诚,他是信他的,可今日他面色炽烈,一双软目都像生了凶焰,还更饮酒如此——莫非过往记忆,尽是错乱虚空?
他摇了摇头。他知道这女孩子是青龙教的人,猜想这个道士大概也是与青龙教有莫大关系的人。他虽从不了解江湖教派的事情,却也依稀觉得,大概,青龙教是发生了什么事了。这个酒馆能太平开在这里多年,多少是仗着青龙教对这徽州一地的一些威慑,青龙教出事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却也只能希望一切只是自己一点悲观的错觉。说到底,声名显赫的青龙教,又有谁能将它如何呢?
说不清过了多久。君黎体内那无止的沸腾终是止了,他觉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背后隐约的外伤痛感将他从深渺之中拉回此地的现实。
他约略感觉了下,汇入经络丹田的真力将他耗去的部分弥补了三四成,在一场力战之后已属难得。待将来自身功力尽复,能与这股灼热气息共存相益,便是大大的因祸得福了。
刺刺垂首坐在另一张小桌之侧,还未发觉他已运功完毕,直到君黎起身,她才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陡地抬头看他,“你好了?”
忘了擦净的眼角之下,还有那么一点儿莹然之光。
君黎已知她今天心中难过,那一星半点儿因祸得福的雀跃之意也顿然跌落无形。“好得多了。”他应着,欲待要作出一丝笑意来强抹去她那些儿不好受,可此事实在非他擅长,到最后也只能默默地向她而坐,不知表情。
“那我们走吧?”反是刺刺匆忙开口,“这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君黎摇摇头。“不急,说会儿话再走。”这一晌并未有青龙教的人追来,料想拓跋孤该是不打算反悔了。他不想她这般沉重地上路。
像是片刻的静止都兜持不住,刺刺忽然便流出泪来。“君黎哥,”她哭道,“我……我再也不能回家去了,是不是?”
君黎看着她。她到底是对青龙谷极有感情的。
“不会的。”他开口道。
“都已经闹成这个样子,怎么……怎么还能回得去。”刺刺低泣。
“这阵就先跟我去临安吧,慢慢再想回去的事情。”君黎温言道,“过一阵——也许就好了。”
刺刺反而疑惑起来,抬头看他,“你……你不记恨教主吗?还能好起来吗?”
君黎苦笑。“我与他好不好得起来不知道,不过他对你——其实也不坏。”
刺刺愣了一下,像是有些意外他会如此说。
“他到底是不想伤害你,不是么?”君黎喟然道。
“你真这么想?”
“否则他方才挥一挥手,也就是了。”
“你觉得他是因为……因为我才放我们走的?”
“还能是因为什么。”君黎微微一笑道,“我一个人可没那么好运气,我的好运气大概都是你给的。”
刺刺取手帕擦了脸——虽然知道君黎多半是在安慰自己,却也不自觉心情稍好了些。“说起来,教主还是你的表哥……”她喃喃道,“我都忘了,刚才应该与他说的,或许就不会弄成那样了……”
“还是罢了,到该知道的时候总会知道。”君黎道,“我倒宁愿不要和你们教主扯上什么关系……”
他注意到刺刺面色还是黯然,缄了口。今日值得她难过的事情太多,又何止这一件——离开了青龙谷或许还有机会回去,可是霍新死了,却再无法挽回,以刺刺对青龙教的情念,她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不曾在自己面前提及,大概是怕自己听了徒增自责吧。
他与霍新此前并不算相识,霍新身死之时,他心中曾一时掠过一个颇是无情的念头,庆幸着自己选了他作为对手——而不是单疾泉或者程方愈——否则,或许死的便是那二人,那么只怕自己的心情就要不同了。这样的庆幸对霍新当然是不敬、不公,可人之亲疏便是如此。比起霍新,那个少年的死还更让他心有戚戚一点。他虽了解刺刺的心情,却也无法替她体会,唯有这样沉默地予以她伤心的自由罢了。
他叹了一口。可惜不曾能将那少年的尸身带出来,否则,他必是带去临安让沈凤鸣看看蛊虫的端倪。只是,到头来的真相又能有什么意义吗?向拓跋孤解释似乎也已没有必要,不过是求得自己心里的一点解惑而已了。
“你霍伯伯的死……我总还是要弄清楚的。”他咬了咬牙开口道,“只是——现在他和凶手的尸体都不在我们手上,也只能找到夏琝,从他那里先试问问看。”
刺刺听他先提起了霍新,才道:“……你和霍伯伯比武的前前后后,我都看得不太明白,你……你能不能与我细讲讲。”
君黎知道她在意此事,便也点点头。比掌之来龙去脉说来复杂,好在他在刺刺面前也并不厌其烦,便从与霍新交手时的那些旁人难知的内情之中说起,说到自己前两掌是用了“体行八卦”之法,亦说到第三掌之前拓跋孤曾暗助霍新,自己又是如何顿悟取胜。如此刺刺总算也明白了青龙心法之力是如何到了君黎身上,但此中凶险又着实令她咋舌。
这番复述之中虽然听不出什么凶手的端倪,不过君黎也借此重新回想了当时情境。在现在愈发清醒了几分的头脑想来,那枚致死的细针到底是不是出于那个少年之手竟颇值得怀疑。那时的雨还未停——甚至,还很大。从后来少年与程方愈交手的情形来看,他的身手并不出众,这样的风雨飘摇里,这样千钧一发的时机里,如此准确地将机簧细针射入霍新的脖颈之中——他真的能做得到?君黎渐渐地觉出一种更为可怕的可能来——费劲心思易了容又以蛊虫控制而来的少年,或许只是一个让真凶脱身的替死鬼而已。而那个真正出手之人——心智与武功,都远非常人能比,他是不是就是单疾泉在找的“神秘人”呢?他方才又是隐藏在哪里?
西南一角,几乎所有人都被查过了,但确乎还是有几个漏网之鱼——在找到这个少年之后便没有再继续搜查。如果真凶真的另有其人,他在快要搜到自己时让这个少年露出慌乱端倪来吸引注意再寻常不过,可是——难道这“神秘人”也会控蛊吗?还是——他与关默的配合恰到好处呢?
不过他没有想下去——因为,便在此时,他听到酒馆之外的林间有些不寻常的声音。
声音来得很快——很多人,已经很近了。也许是因为功力有损,加之运转陌生气息不甚顺畅,“逐雪”并未散远,到此时才觉出了脚步声。
“怎么了?”刺刺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外面。“难道教主他……”
隐现的人影否定了她的猜测。她已看见那并非青龙教的装束。但来人的装束也并不陌生——那是顾如飞的人。
夺门破窗而入的足有二十几人,不由分说已将两人围在垓心。领首的是顾如飞与夏琝,适才随行前往青龙谷的顾家众人几乎全数在场,几个颇负盛名的把式亦紧随顾如飞之后。
君黎已然明白,顾如飞对自己果然是无法释怀的。先前固然是有些惧怕之心,但亲见自己与霍新力战之后内外交迸,大为不支,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向他身后看看,那几名顾家把式,往日里当然也都是认得的,不过此时似乎也都只装作了不识。只有被隔在门外的几名不会武的家眷——顾如飞的母亲滕莹等几个女子,还向里急切地张望了下。
“表哥,夏公子,你们做什么?”刺刺先抢道。
顾如飞已拔出剑来,“表妹,这也算是顾家的家事了,往日里没能替爷爷教训了他,今日碰上了,终要与他算这笔账。你放心,我也不要他的性命,就是叫他长点记性,不要再在我们家门口这般狂妄。你最好是别帮手,否则,你也别怪我。”
“哎哎,怎么这样。”夏琝倒先跳了出来,“说好了不对刺刺动手。”
顾如飞却不理会他,招呼众人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