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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九 寂静之血(七)

还是旁边那名组长回神喊道:“不思,快回来!”——“不思”。夏琰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他大概想起来了,刺刺提到过霍新有个义子,年纪比无意大不了多少,但因为他除了霍新,与谁都不说话,她与他相交不多,便不太知道他的事。这大概是少有的刺刺都不太了解的人了。在青龙谷与霍新对掌的时候,这个少年应该就在,但是当时并没有留意。<br/><br/> “不思。”夏琰打量着他。“下一次再敢这么窜出来,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虽然并不希望自己依然是旧日那个心软的君黎,但他总无法对这个少年动起杀心。究竟还是因为无意吧。他想。如果无意还能活着,今日的所有,是不是都不会发生?<br/><br/> 不思还瞪着他不肯走。“我不杀他,他也要死。”夏琰便收下手掌,“那就让他好好看看,青龙教是怎么被他亲手送上绝路的!”<br/><br/> 他甚至没有转头:“鸣号!攻谷!”<br/><br/> 命令传出,后方随即传来号角吹鸣。三声长,这是与风霆绝壁约好的进攻信号。在此地看不见青龙谷最北,但号角声高亢,足以穿云破雾。张庭带大军强攻谷口,邵宣也听到号声之后,便会令放箭,火矢自绝壁高崖借北风射入谷中,射程远近全看风力如何,这个谷地最后还能幸存下多少屋舍草木,大概,只能交由天命。<br/><br/> 夏琰越过拓跋孤,去往前面找顾如飞。拓跋孤行动维艰,只能在他身后冷笑:“我青龙教中个个英雄,你以为谁人会怕死?”<br/><br/> 夏琰站住了。“是么。”他心头竟涌起一阵恶意,“那——‘句芒涧’呢?”<br/><br/> “你……”拓跋孤已然失了血色的面孔完全煞白,“你敢……”<br/><br/> 夏琰转回头来,看了他一眼:“我给过你机会。”<br/><br/> 他没有再理会拓跋孤。此时的拓跋孤,余下的性命也许只能以呼吸来计了。<br/><br/> -------------<br/><br/> 二百支长弓,现在已被折断了一半。<br/><br/> 但仍然有一百支,支在了风霆绝壁之上。<br/><br/> 凌厉从与邵宣也交手的百忙之中,将绫缎飞驰而至,可终究晚了一步。三声号响,一声令下,第一批五十支箭矢激越而出,带着长长的流星般的尾迹,先向上飞起,然后以一个弧线,划过青龙谷晴朗的天空。<br/><br/> 这是即将正午的青龙谷。<br/><br/> “邵宣也!”凌厉疾声呼道,“你定要毁了青龙谷吗?……阿寒也在青龙谷,你可知道!”<br/><br/> 邵宣也的刀稍稍停了片刻,但他随即毫不客气变招劈至。<br/><br/> “那又如何。”他说,“这是军令。”<br/><br/> 凌厉软绫挥动接他来招:“什么军令——你堂堂明月山庄邵大侠,去做什么朝廷爪牙!”<br/><br/> “你呢。”邵宣也没有表情。“退隐江湖这么多年,又为什么带她回来?”<br/><br/> 交手之间,第二批箭矢已经就位。凌厉听见弓弦拉张的声音。风霆绝壁的守卫本就不多,拓跋孤必须要将大多数人留在谷口,此处几乎是寄望于他一人,可——他一个人,纵然武功绝顶足以以一敌百,也无法在邵宣也和数百人的围击下瞻前顾后。他牙一咬,飞身掠至崖壁之前,左掌右绫,挥向那一排弓手。弓箭手如何抵挡得住他的来袭,近处长弓又被他毁去十数,稍远的也连连避让,但更远处,第二拨弓箭还是射出了十几支去。而邵宣也的刀也已到了背后,“呲”的一声,撕裂开他颈后衣袍。<br/><br/> 凌厉回身。邵宣也还是留手了,否则以昔日“中原第一刀”的刀法,怎么还能叫他空门大露之下侥幸无伤。凌厉也顾不上这许多,抬起手来,指向山谷的方向:“青龙谷于你我都有渊源,你若毁了它,心中可安!”<br/><br/> 被打乱了的弓箭手一时不敢上位,只看着邵宣也等他指令。邵宣也却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垂目:“起初是你叫我多照拂他。”<br/><br/> “是,但……”凌厉摇头,“我本担心他在内城颇多艰难。今时今日,却不是当初光景……”<br/><br/> 邵宣也抬起头来,走上前去,望向绝壁之外。淡淡的阳光照在青龙谷,远处一点点的金色,是着落了的箭矢燃起的火光。他伸手,扶向凌厉的肩:“到此为止,好么?”<br/><br/> “到此为止,当然好。”凌厉面上露出一丝喜色,“反正你也已经……”<br/><br/> 话音未落,肩上忽觉一异,一股气息自邵宣也手握处游入,并不凶猛却也足够阻住了他行动。凌厉右手要起,却终于晚了一步——气息如鱼,压锁住他天突与璇玑。只是这么一滞——在他运气待冲开这份气阻时,邵宣也另一只手先伸过来,掌缘向他后颈重重一击。<br/><br/> “邵宣……”在他说完这个名字之前,他已昏沉向下。<br/><br/> “我知道你不想毁了青龙谷。”他只听见邵宣也喃喃道,“可是当年,我们又是为什么,定要毁了朱雀山庄……?”<br/><br/> 声音在片刻后振奋起:“整队!就位!”得令的兵士携着剩余的完好的弓箭,重新在崖边开始排列。<br/><br/> 而这些,凌厉都已不知道了。<br/><br/> -----------------------<br/><br/> 单刺刺脚步一停,面色微变:“一飞,你看那是什么?”<br/><br/> 她抬头的地方,流星呼啸着散落向这片谷地,火焰尾迹在落地后一下子变得醒目——不是一支,是十支——不,她数不出多少支,近近远远,灼烧起这片熟悉的家土。“怎么回事!”她呼道,“火矢——从哪里?哪里来的!?”<br/><br/> “那边!”单一飞指向北边。“那是……北边!”<br/><br/> 单刺刺回身:“……风霆绝壁?”<br/><br/> 来不及想太多,她已道:“先救火!”距离两人最近的一支箭射中了屋舍,她奔进去,屋里所幸并没有人。箭上多半是有助燃的火料,落在茅草屋顶上,干燥的大风一吹,一下变得极旺。这是腊月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甚至有一点点暖洋洋的冬日给出几分光影来,可现在,这样的好天却成了助长火势的纣虐。<br/><br/> 单一飞跟着她在水缸里打了几次水,很快就发现根本赶不上火势的蔓延。“姐,别管了,扑不了了。”他用力拉着她,拉到了上风之地。仿佛只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屋舍整个被火焰吞没,只余下浓浓的热浪和焦味,熏蒸在两人身体面颜。<br/><br/> 几乎同时,西面又是一亮——又一间屋舍着了火,两人还来不及决定要不要过去看看,火焰再一次以不及霎目之势,吞没了整间房屋。<br/><br/>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的!”刺刺双目被熏得泪流不止,几乎要哭出声来,“是谁,是谁!”<br/><br/> 单一飞此时还算冷静。“好像……好像大家都不在。”他四处看了看道,“是不是大家都已经听到风声,先撤走了?我们一早上都在山洞那边,没人知道,所以没人知会我们。不如去谷口——若有外敌来袭,大家一定都去谷口抵御,姐姐,我们也去谷口!”<br/><br/> 单刺刺深呼了口气。虽然火箭来自风霆绝壁,不过她知道那绝壁自己和单一飞是没有办法攀爬上去的,甚至若靠近了或许反而不过被人当了靶子。好在谷中北面一向人少,屋舍还算稀疏,且众人都得了消息,已然走避,那箭矢暂时看来,只有零星少数的能射至更南面屋舍密集之地,大多还是落在这附近,暂时放弃不管也就罢了。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兵刃。幸好是来练武的,随身的剑还在,当下点点头:“好,去谷口看看。”<br/><br/> -------------<br/><br/> 夏琰也许的确没有什么不敢,但会不会真的动句芒涧,那又是另一回事。早在跟随顾世忠来青龙谷时,他就听说过“句芒涧”这个地方。若他猜测得不错,单疾泉带着一家人,当然包括刺刺,大概是躲去那里了,他总要把这个地方找出来的。<br/><br/> 后面,许山的人从树林里出来,自后开始放箭,但混战一起,放箭便失了作用,近百人只能弃下弓箭,抄起兵刃,近身加入这场大战之中。夏琰对谁都没什么客气——他已经提醒过他们不止一次,不要上来送死,如果他们不听,那么,也再怪不了旁人。<br/><br/> 不过他还是在往前走——往谷口的方向。谷口已经近在咫尺,张庭的人已经在与那里守卫的数百名教众交战。夏琰在人群中寻觅顾如飞的踪迹。很好找——顾如飞被一名家中把式护着,正退向谷口的方向,但因张庭的人已经堵在谷口,他发现回不去谷中,只能再出来厮杀。<br/><br/> 夏琰从地上拾起一把剑。他的“伶仃”已经插在许山胸口,身上再没有兵刃了。不过他想了想,又把剑抛了。顾如飞那卑鄙无耻的一剑刺中朱雀的时候,自己还在昏迷之中苏醒不得。他在那个迷梦中想了无数次醒来要如何以爆发之力立毙他于掌下,可最终还是为了能带上朱雀逃脱放过了他。现在,仇人就在眼前。比起一剑轻易地刺死了他,他觉得——还是该以朱雀给自己的内力为他复仇——因为这是那天本可以立时杀死顾如飞的“离别”,如今用自己的手给出,只是——迟到了几天而已。<br/><br/> 他其实不在乎顾如飞怎么对自己。他也不在乎单疾泉怎么对自己。那些曾那样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小人们,他都可以不管,可是害死了朱雀的——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放过。不要去想。他还是忍不住叮嘱自己。不要去想他是顾家的人。不要去想他是顾家唯一的后人。不要去想他背后的那个顾家,和那个家于自己的意义。不要去想。<br/><br/> “顾如飞。”他出声。流云的细密,在这样的嘈杂之中,将声音送至顾如飞耳边。<br/><br/> 顾如飞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微微一震,猛地回过头来,手中长剑下意识举高,脚下却禁不住退了一步。<br/><br/> “还有什么遗言。”夏琰说。<br/><br/> 顾如飞额头一下沁出了冷汗。他想过的。他想过今日会死。他骨子里那些少年热血让他在加入这场九死一生的决战时义无反顾,可正因为他还是少年——这世上的少年大多还没有活够,又怎么能真的看淡了生死?<br/><br/> 他舔了舔嘴唇,下意识向左右看了看。张庭的人几乎已经冲破了谷口的防御,但程方愈的那个组长——那个他才刚认识了几天的组长——还在拼死力战。顾家的几名把式都冲了过去,虽然自知恐无法匹敌那么多禁军,还是希望能多拖延一刻是一刻。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大喊救命。就算他发现真正独面将死的恐惧是这么巨大,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少年的骄傲,让他绝不能在这种时候,让任何人以为他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他为之而战的那件事更重要。<br/><br/> 他握紧手中剑柄。“夏琰!”他长声大啸,仗剑猛冲过来。反正是要死,为何不死得壮烈一点呢?比起最后被夏琰逼至退无可退一招致命的惨淡,他宁愿死在不自量力的路上。<br/><br/> “看来是没有了。”夏琰低声喃喃。最后一次,他抬起手,以流云夺他的长剑。以顾如飞那点修为,就算拼了死力只怕也握不住,可这次剑却竟并未落地。夏琰细看已见,他竟将剑以坚韧丝线牢牢缚在五指和手腕,被自己内力以夺,那剑虽一时脱手但却仍挂在手上,而他面色极是痛苦却又极是咬牙坚持,不断反手试重新抓住那不听话的剑柄。<br/><br/> 被同一个人夺了这么多次剑,这一招当然是他为了此刻准备的,可夏琰很清楚,这根本没有用。比起长剑被夺,用这种方式试图保住兵刃只怕更凶更险——那细丝是为了不被扯断才缠得如此之紧,本身又坚韧无比,自己只要加几分力,细丝受力拉扯,甚至可能立时切断顾如飞的五指,乃至手腕。<br/><br/> 顾如飞已经感觉到了。指腕被绞紧,一丝此前不曾意识到的凉意充斥心间,可他随即心下一明:我都快死了,有没有手又有什么不同?心中思想时,忽然手腕转动间抓到了剑柄,他连忙用力握紧,加快向前搠去——要赶在夏琰下一次“流云”发力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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