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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无赖子来朝、起家期门郎

前秦建元十五年(379年)三月,仲春。
吕纂婚礼、收捕苻重过后,陕洛地区军务整备,吕隆也就滞留在洛阳过了除夕,直到次年仲春,才随受召还都的伯父吕光回到老宅。
这是吕隆第一次出远门,且一走就接近半年,此时的长安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未及他感受与亲人、好友重逢的喜悦,又第一次尝到因为别离的心痛滋味。
那个不请自来之人,就是打着前秦夏阳公旗号,再度朝觐长安的铁弗首领刘卫辰,他在平朔门来宾馆外卑躬请罪,之后又重提苻坚伐代时许下的联姻承诺,当时长安朝野的议论中,人皆视之为无赖子。
灭代国后,刘卫辰因不满前秦处置,杀死途经悦跋城北上履新的五原太守再次叛秦,却被初步重新整合代国各部的刘库仁击败,之后抛妻弃子远遁阴山以北,库狄部也受他的连累被刘库仁击服,内徙桑乾川。
刘卫辰这次来朝,时机选的极妙,原本因襄阳战事,被苻坚找借口留置长安近一年的刘库仁、慕容冲、翟斌,在襄阳攻克后已经各自返回驻地。
而就在苻坚纠结如何处置刘卫辰时,秦军在淮南大败,折损数万人,为了平衡塞北前套地区的均势,隔绝河套对关中的军事威胁,苻坚不仅扶植刘卫辰为西单于,统领前套黄河以西各部族,仍驻悦跋城,还以宗女苻馨妻之。
次年(380年),苻馨随刘卫辰北去悦跋城,又一年后(381年),十七岁的她生下一子,已经四十六岁的刘卫辰,恢复领地又老来得子,且年轻的新阏氏不仅貌美,还精通占卜,正投其所好,刘卫辰遂以昔日于长安郊庙同观连天云气之事,同时庆贺部族再兴,为此子取名勃勃。
刘卫辰至长安时,淮北战事正在进行,前秦艰难拿下襄阳后,为了安抚军心,苻坚先在长安杀降将李伯护,又论功升赏,而石越凭借出彩的表现,由之前入洛调兵临时加官的征虏将军,转为太子左卫率,仍兼郎官,由黄门郎转为入值尚书台,许其出入禁中。
这个任命相当微妙,苻坚通过赋予兵权,加强苻宏势力的同时,更是以近臣进行监督。
攻打襄阳期间,苻丕作为主帅,统率十数万大军,其中半数都是中、镇各军氐兵,战事陷入僵持后,一度令苻坚心生疑虑,甚至产生亲征以拿回兵权的想法。
统一北方的苻坚这时正当壮年,但他的伯父苻健与父亲苻雄都是不到四十岁就英年早逝,朝中僚属难免对其后继者提前下注。况且苻坚的几个儿子也都年齿渐长,在他每月率百官考察太学的定制下,接受名儒教导,如今一个个都开始显露才具。
太子苻宏常年受教于太学,品性、气度、学识深得百官认可,而正值壮年的苻坚不欲过早移交权力,于是先后以宠爱张夫人,派庶长子苻丕出镇、领军的方式,转移矛盾、分担压力,但在苻丕于军中建立一定声望后,又担忧苻宏无法抗衡,于是为其充实卫率。
太子卫率秦、汉皆有之,晋武帝司马炎代魏后不久,即以嫡子司马衷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晋惠帝,册封的同时还置中卫率,但很快又分割为左、右二率,后来又加前、后二率,成都王司马颖为太弟时又重置中卫,如此为五率。
前秦制度承袭魏晋,太子的侍从属官虽不少,且多是如李嵩、席衡、慕容宝一般的权贵子侄,但涉及直接掌握兵权的太子卫率却徒有其名。
李嵩是已故太尉李威的侄子,他的姐姐则是太子苻宏的正妻,不过慕容冲攻长安时,他却没有随姐夫突围南下襄阳,而是投靠了曾经的同僚小老弟姚兴。席衡是席宝族子,席宝因攻讦王猛被贬为白衣,却仍领丞相长史,实为苻坚心腹之一。
当时苻坚刚继位,位置都还没坐稳,而苟太后与李威联合,将苻法按律论死,依据就是王猛所推行的法制。对苻坚来说,这既消除了威胁,也生成了新的威胁,于是他以席宝、仇腾为喉舌发声,明里随便寻了些毫无根据的罪名中伤王猛,实则意在针对支持王猛改革的李威,对内宫与外朝的勾连发出警告,比起动辄滥杀大臣的苻生,二人的政治手腕有如云泥之别。
苻坚十六岁袭父爵东海王,获授龙骧将军,挥剑捶马收服士卒之心,开始统军掌兵,十九岁时参与政变废杀苻生,受群臣劝进即位天王。而前秦攻克襄阳这年,太子苻宏已经二十三岁,苻坚一方面忌惮长子苻丕在军中的威望迅速提升,另一方面也意识到,再这么继续抑制储君势力,这太子恐怕就要养废了。
魏晋时以左为尊,吕光收捕苻重平定洛阳兵变后,被召还长安,担任太子右卫率,右率的营兵兵额大约只有左率的六成,且左率石越还是吕光的小舅子,要知道,石越能在襄阳之战建立功勋,多赖入洛调兵时得到吕光鼎力相助,不过二人向来友善,又是姻亲,这事问题不大。
可更有意思的是,潜入洛阳游说吕光,传达收捕苻重命令的窦冲,事件平息后论功,被拔为殿中上将军。
前秦的这一职位效仿自晋之殿中将军,隶属中兵,统领殿中宿卫,经常在君主跟前出入、照面,但地位又在中兵各营的营将、校尉之下。与太子卫率相比,殿上将军看似级别不如,但作为经常在苻坚面前刷脸的实权中兵将领,往后升迁远比太子卫率更容易,毕竟太子没继位,就只是储君罢了。苻登被贬离长安任狄道长之前,就曾经担任此职,之后转迁羽林监、长安令,在鱼羊食人一事前后的风波中,代苻坚受过而遭贬谪。
窦冲原是王鉴的同乡兼部将,王鉴带兵严苛,士卒对其不喜,但也不敢违背,只是将怨气埋藏心间,救援寿春战败归来不久,王鉴病死,旧时矛盾加上新败怨气,这些氐兵的情绪彻底爆发,平时附从于王鉴的窦冲就成了发泄的对象,被构陷下狱,险被论死。
王鉴是前任武卫将军,早年为李威部下,参与了云龙门之变,而窦冲在王鉴执掌武卫营时得到提拔,也就同样成了为苻坚掌握中兵的嫡系将校,但他之前的坎坷境遇,事涉中兵内部职位变动导致的权力博弈,不单是王权与宗室、外戚、勋贵的争夺,更有胡汉各族矛盾,以及由后继者人选产生的纷争。
所以,苻坚当时并未冒着可能失去氐兵军心的风险,过度关注窦冲,而是任其受诬下狱,如今窦冲的名字再度出现于视线中,这才在赏功时给予超拔,作为补偿。
在石越、窦冲所得升赏都高于自己的这种情形下,吕光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淡然接受任命,自攻灭前燕后调任洛阳已有八载,许多亲朋故旧闻讯后都赶来拜见,其中难免提及右率任命一事,在言谈中为此抱不平,吕光则一概不不予回应。
而这些来访的达官贵人中,不乏吕光儿时的好友,可他仍然口风严密,没有丝毫怨愤的情绪,因为他心内明白,这些人同样也是苻坚的发小,甚至还有人暗中受命前来试探。
结果正如吕光所判断的那样,这确实是苻坚所设的考验,而吕光的安之若素,苻坚扪心自问,觉得做不到如此,之后对吕光的态度也就越发的敬重,很快就为其加授破虏将军,调拨中兵命其统军入蜀平叛。
襄阳失守后,为救援困守西城的东晋魏兴、晋昌二郡太守吉挹,毛穆之率军三万余进攻巴中,被前秦宁州刺史姜宇所部击退,当时蜀郡人李乌聚众两万余,围攻成都以响应晋军。
毛穆之虽然退还巴东,但仍对秦军形成牵制,而姜宇兵力有限,没有余力回援成都,于是只能由长安派中兵入蜀。
前秦在成都北面的广汉郡,原本是有射声校尉、鹰扬将军徐成率中兵一部留驻,但因为巴西郡人赵宝在武始郡以南起兵反秦,向东晋称臣,武都、仇池两地同时告急,就近的徐成奉命率军北上,支援驻守仇池的南秦州刺史王统,加强当地防御,可随后李乌又发动叛乱,令秦军措手不及。
再加上蜀地叛军对道路的刻意破坏,绵竹到涪城一线的秦军勉强保境自守,亦无余力恢复交通为成都解围,而汉中的大部秦军当时正随梁州刺史韦钟围攻西城,面对后方突然的叛乱,同样是空虚无备。
吕光率军离长安后,向西南进发,由始平郡鄠县前往汉中,经汉中古道入蜀,至南郑一路南下,最后驻兵于巴西郡平州县稍作休整,同时派信使去垫江联络姜宇。
前秦建元十五年(379年)四月,韦钟攻克西城,吕光所部约二万人到达蜀地,他只分出大半营中兵,以一千五百甲士与营户、辎重留在平州江口,由胞弟吕宝、长子吕纂为将策应姜宇,佯作援军主力。
而吕光自己,则率大部中兵精锐八千余,只携带数日粮秣,急趋成都,发起决战,迅速寻得李乌的叛军主力并击溃,这与桓温平定蜀地时,其谋主袁乔提出的战略如出一辙。
吕光这支军队下属的营户,并不是由战俘、徙民构成。一般来说,十六国至南北朝时期的营户,就是奴隶、仆役,不仅承担耕屯、畜牧、匠作等杂务,作战时除了这些辅兵的工作外,有时还要被迫当炮灰,与清代八旗制的阿哈和包衣阿哈类似。
而拨给吕光入蜀平乱的军队,属于氐族为主的中兵,却是前秦护军制下的另一种营户,他们大多都是氐兵正卒的亲属,其背景为底层军事贵族,被分有土地的同时,也要承担军事义务,地位略高于普通民户。
说好听点类似军役贵族,实际等同于需要自己种地的府兵,又因为氐人部族的从属关系,即便是编入军籍、别立户口,隶于军制管辖的长安中兵,已经初步从私属部曲中剥离,但士卒与担任将帅的酋豪仍存在一定的人身依附关系。
相当于后备的氐人营户也被征召,意味着前秦因为多线作战和内部叛乱,除了几支轮值宿卫的部队外,中兵几乎调派一空,长安有着大量徙民,氐兵的大量外调,令原有的平衡降至临界点。
氐人营户又自诩国族身份,为承担杂役感到不满,但吕光的个人威望与吕氏的家族势力相叠加,足以进行压制。另外,吕宝升任都统后,在长安左近负责练兵,自伐凉灭代至今,已近三载,作为普通将校统率数千人马已是其才具极限,但这次平乱他却有着特殊作用。作为“后备”的氐人营户,不少人都在吕宝手下编练过,再算上与他们相熟的亲友邻里,借助下级军官的服从,这支临时征召后组建的部队,才能达到有效的组织。
襄阳之战后,邓羌、杨安相继病故,此时前秦国中将领,称得上合格的方面统帅,于辖制数万军伍之外,兼有理民之能者屈指可数,吕光文武兼备,在洛阳治理军民多年,又没有涉及政争,这点最是难得。
其实只考虑平叛的话,因枋头之战闻名天下的慕容垂担任主帅更具优势,稍稍给他一点机会,就能一展所长,就如不久前的宛城之战,只可惜出于分化前燕鲜卑的定位,苻坚对其并不完全信任,更愿意将之当成装裱过的字画用来展示。
在蜀地叛乱平息之前,三月时,得到李乌响应的晋军毛穆之部救援西城,以部将赵福、袁虞率水军为先,西向溯江而上,却在南县被秦将张绍、仇生击败,晋军因为缺粮再次退还巴东。而西城失陷,吕光分兵时,时年六十多岁的毛穆之正卧病在床,且已无法视事,不久后就因病重过世。
毛穆之的病完全是劳累所致,从前往姑孰,返回鱼复,再到去救襄阳、西城,近半年的时间里,一多半都在奔波跋涉,不累出病才是怪事,而细说起来,这事还要怪到桓冲头上。
去岁(378年)末,桓冲为了与谢安争夺京口兵权,在前秦派军队进攻淮北时,对正遭围攻的襄阳不管不顾,反而调毛穆之前往姑孰,以期取代谢玄掌握新组建的北府军。
毛穆之费力劳心,好不容易两不得罪,除夕时都在回程赶路途中,可回到巴东鱼复没几天,就接到桓冲命令,率军去救困守襄阳的朱序。
毛穆之的援军赶到时,襄阳已经失陷,接着他又回师鱼复,仓促征发军民、扩充部曲,去救援被围在西城的吉挹,由于新兵太多导致战败退还巴东郡西部,然后一病不起。
巴东郡治所位于鱼复,鱼复以西是朐忍,朐忍西南为南浦,西北为汉丰。
而吕光率军入蜀后所驻的平州,位于巴西郡,周围是由巴西郡分置而来的宕渠郡三县。
平州西北是汉兴,南面是宕渠,东南是宣汉,宣汉东部即与汉丰接壤,宕渠西南就是隶属巴郡的垫江,也是秦军姜宇所部屯驻之地。
六年前(373年),前秦攻蜀,夺取梁、益二州之役中,秦军势如破竹,两个月内连克汉中、剑阁、梓潼。当时,东晋方面,梁州刺史杨亮败退、广汉太守赵长战死、梓潼太守周虓投降、益州刺史周仲孙弃守,而毛穆之、毛球父子临危受命,领军入蜀救援、反攻,就是由汉丰攻入巴西郡,终因粮草不济退还巴东。
汉丰地处秦巴古道要害,其地“西通巴渝,东望湖广,北接三秦”,后世称之为“巴夔西土之喉衿,襄峡上流之唇齿”,司马懿与曹真伐蜀时就曾攻克此地。
平定李乌之乱后,范阳涿县人郦瑛由关东调任益州,任蜀郡太守,郦瑛仕秦后原在幽州任职,苻坚将他调任成都,其实已经起意以苻洛改镇益州,但苻洛在平氏兄弟挑拨下,却加深了与苻坚的误会,不久后在和龙起兵反叛。
叛军主力溃散后,吕光随即派人传示郡县守令,布告安民,只诛祸首,令从叛、裹挟的汉民与賨、僚部落在按期回归乡里,则既往不咎。不久,蜀人李乌在被秦军追击时,于逃亡途中被麾下杀死,乱事遂平。
成都北部至绵竹、涪城、剑阁的交通恢复后,徐成率部返回广汉郡,五月末,受召还的吕光已回到长安,取代率军临时驻扎荆北稳定地方的姚苌,升任步兵校尉,营下二千余将士来自襄阳之战获得升赏的悍卒,入仕二十余载,始得入中兵任职。
又一个多月后,七月中,彭超等人于淮阴大败于谢玄之手,作为偏师的毛盛由堂邑撤兵北还后,出任兖州刺史,驻镇湖陆。
但同年冬,因苻洛在幽州欲叛,苻坚将毛盛召还长安,任为镇军将军,另以姚苌调任兖州刺史,其留居长安年十三岁的嫡长子姚兴也被授为太子舍人。
与姚兴同窗的吕隆,早在春末随伯父吕光自洛阳返回长安后,就进入太子卫率为营卒,十二岁就充为执戟、期门,位比郎官。
期门,即期诸殿门之意,为汉武帝时所置护卫禁军,选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等六郡良家子担任卫士,地位近似郎官,皇帝出行时执兵器随从护卫,汉平帝时改称虎贲郎。
姚兴、吕隆祖籍分别是南安、略阳,后赵时家族作为羌、氐酋豪都有迁往关东的经历,都是在长安出生并度过少年时光,从国子学至太学都是同窗,又几乎同时入仕于太子苻宏麾下,且家族在前秦同为武家勋贵,两家说不上过从甚密,但如吕宝与姚硕德、姚兴与吕隆都私交甚笃,昙翼更是师事于道安,昙翼是姚襄之子,道安是吕隆曾外叔祖。
陇西、南安、汉阳、天水、略阳五郡,自河州枹罕至扶风汧县之间,由西向东几乎是一字排开,天水郡由陇西郡分置而来,汉阳、略阳二郡又析分自天水郡,南安郡则是从汉阳郡中分出,民俗地理方方面面都有着密切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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