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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冯翊道徒、智擒苻重

由于苻重兵变,截断洛阳周边交通,预备前往淮北的七万军队,退返陕城就粮后滞留当地。这之中既有中兵,也有洛州兵,为免卷入叛乱,保险起见只好原地待命。因为事前准备不足,一时间,陕城至函谷关下,堪称人满为患。
元末明初诗人唐珙《韩左军马图卷》中,“长河冻合霜草干”与“中军饿守函谷关”两句用在此时也极为应景。
窦冲请命入洛,走陆路显然不利于掩藏行迹,至于水路,更是难走。
苻丕任征南大将军之前,常年镇守蒲阪,因此在挂帅攻打襄阳时,将蒲州水军抽调大半,留下的水军还要维持沿河军事防御,以及关东往关中的漕运。
魏晋时气候转寒,苻重兵变时,虽只是十月下旬,但黄河已开始流凌,而在陕城东向河道峡谷,本就有相传大禹治水时以神斧劈就的人、神、鬼三门,此时乘船入洛,风险极大。
《三国志.魏书.文帝纪》中就有记载,黄初六年(225年),魏文帝曹丕亲率大军至广陵故城,临江观兵,夸耀武力以震慑吴国。平阿人蒋济时为尚书随行,以水道将有阻塞,不利行军,作《三州论》劝谏,但曹丕不听,结果数千艘战船因为河道结冰无法前行。
当时正值东汉——南北朝寒冷期,《资治通鉴》中记载,东晋成帝司马衍在位初年,渤海湾北部,平州肥如、昌黎、平郭沿海,连续三年冬季封冻,冰上可供车马乃至数千人的军队往来。
为了出人头地,窦冲决意冒险,出长安后的第一站,他来到渭北的万年县。此时的万年令是太子洗马慕容宝,可窦冲要寻的却另有其人,在主动向苻坚请命前,他去蓝田拜会了隐士王嘉及其弟子,以吕氏故旧的联系换得支持,再往万年邀当地望姓寇氏襄助。
冯翊万年寇氏是寇恂(东汉开国功臣,云台二十八将之一)后代,东汉末年为割据汉中的五斗米道首领张鲁治下豪宗,后来张鲁主动归降曹操,受到宽待并嫁女于曹氏子,其麾下徒众数万户被北徙,充实到邺城、长安、洛阳等地,五斗米道也因此在北方由上至下、或明或暗的传播开来,又称天师道。
寇氏因为是徙户,与蜀汉灭亡后被迁到河东的薛氏类似,在三辅遭到当地衣冠望族的歧视,其家世代信奉天师道,西晋末年以来,在万年、下邽聚众筑垒,联结乡里,为当地强宗。北宋时,促成宋、辽订立澶渊之盟的宰相寇准,就是这一族后人。
自西晋末年以来,各地叛乱者多有借道教名义起事,因此遭到统治者厌恶。而在后赵之世,来中原弘法受挫的佛图澄,投效霸主换取庇护,先后辅佐石勒、石虎这对叔侄,在朝中被尊为大和尚、国师,于各地建寺近九百所。
为此,天师道在北方受到压制,但佛图澄并未利用权位在后赵境内禁绝道教,与世代信奉天师道的冯翊寇氏也就结下善缘。王猛年少时为释道安推荐,师事于佛图澄,后来隐居华阴,评析率军北伐驻兵灞上的桓温,就是借助寇氏在三辅的宗教势力,在徒众中扮做运粮民夫混入桓温军营。
不过前秦时,因为信奉天师道的缘故,寇氏在仕途上难得高位,主要的三支分掌族中权柄。寇登自苻健时起,历经五公之乱至今,一直担任蒲津监。寇明留居万年,聚众自守,把控当地渭河北岸,被推为垒主。寇修之为天师祭酒,三辅天师道徒众首领,结交豪望勋戚。
佛图澄病重后,化名麻襦的王嘉预感后赵大乱将起,本就是陇西人的他回到关中,借天师道之名隐居于终南山(位处秦岭中段)。苻健立国之初,王嘉的弟子张靖率先追寻而来,仿效秦始皇时“长人见于临洮”,即十二金人故事,在家乡新平宣称“苻氏应天受命”云云,以为祥瑞,结果讨好苻健不成,反遭怀疑用心被关入牢狱。
同年,因大雨不止,黄河、渭水泛滥,之后又起蝗灾,趁着百姓自发迁徙的混乱,王嘉旧时徒众得寇氏之助陆续迁入关中,反过来也扩散了天师道在三辅的影响力。而且,蒲津监寇登还出面假作巨人木屐、足迹上报朝廷,为张靖圆谎,苻健多方顾虑之下,以此为台阶将张靖赦免。
与吕隆同窗的寇赞、寇谦兄弟就是寇修之的儿子,窦冲入洛游说吕光时,十一岁的吕隆已经升入太学,与十五岁的寇赞、十三岁的寇谦成为同窗,寇氏因为循家族传统信奉天师道,名后通常加一之字,俗名寇赞之、寇谦之。
时人重家讳,即避免与父、祖名讳相同,而作为天师道标识的之、道等字则无需避讳,所以用这些字眼来取名极为常见,如王羲之、王凝之、王蕴之,三代人皆是如此。
前秦灭仇池国后,将其宗室迁徙到关中,作为安抚,苻坚庶长子苻丕聘娶杨氏女为妻,加上杨氏祖上也是略阳氐人,曾在陇右定居,很快就融入勋贵阶层。而在普通的仇池氐人眼中,更将苻坚视作威名赫赫的豪杰、首领,远强过只知内讧的杨统、杨纂叔侄,因此有着很强的认同感,不似前燕慕容氏那般潜藏着强烈的复国情绪。
苻丕之妻,即为前仇池末代国君杨纂之女,他以征东大将军、雍州刺史、长乐公在蒲阪镇守时,麾下僚属分为三个系统,在军府、州府之外,还有其封国官员,如军府左司马杨膺,州府左长史杨辅、右长史王亮,长乐国侍郎姜让。
杨膺是苻丕妻兄,也就是大舅哥,杨辅则是杨统之子,虽为杨膺族叔,却因父辈嫌隙延续,两家互不对付。王亮出自京兆王氏,为建威将军王抚之子,姜让出自天水姜氏,为陇西太守姜衡之子,这二人相当于由长安委任、配属,意在加强对宗藩的监控。
西晋末年,白马氐首领杨飞龙无子,于是以外甥令狐茂搜为养子,杨茂搜继任首领后,为避齐万年之乱,率部回到仇池立国,死后长子杨难敌继位,依族中习俗与弟弟杨坚头分领部曲。
前秦时分为五支,实为同族,分别为杨难敌、杨坚头两兄弟的后代,最早逃来的是杨佛奴、杨佛狗兄弟,二人的父亲杨宋奴是仇池第三代国君杨毅之弟。
杨难敌死后,杨毅继位不久,杨坚头长子杨初叛乱杀死堂兄杨毅夺位,杨宋奴成年后又谋杀杨初,但夺位失败,被杨初之子杨国所杀,之后杨国又被叔父杨俊杀死夺位,其子杨安也逃来前秦。
前秦灭仇池时,先后投降的杨统、杨纂叔侄,前者是杨俊的少子,后者是杨俊长子杨世的儿子。
深受苻坚信重的大将杨安,与娶了苻坚次女的杨定,以及杨纂、杨辅、杨盛,为同辈族兄弟。而娶了苻坚长女的杨壁,血缘则远的多,要追溯到东汉末年的白马氐首领杨腾的次子一脉,杨腾也就是杨飞龙的高祖父。
仇池、武都二郡毗邻汉中,巴郡、汉中本就是五斗米道起源之地,氐人又向来崇奉鬼神之说,也受到一定影响。陈寿在《三国志.张鲁传》中就记载张鲁“以鬼道治民,自号师君”,作为仇池国统治阶层的杨氏与天师道关联颇深,尤其是与其他几支同族关系一般的杨安。杨安常年在外领军,又子嗣不丰,其妻妾为此随寇氏学道,若不是淝水之战后前秦国中变乱,两家已经结为姻亲。
杨安奔秦时,元妻及儿女未能逃出,在仇池遇害,先至前秦的杨佛奴、杨佛狗已居高位,他在最为惶惶、落魄之际,受到苻坚厚遇,此后一生忠心效命。灭仇池后,苻坚善待杨统、杨纂,杨安也没有丝毫抱怨,他大半辈子尽在戎马倥偬中度过,继娶后所得的几个儿女也都年幼夭折,只养活一个女儿,因出生时以素锦包盖,就取了小字帛儿。
襄阳攻克,杨安病逝时,杨帛儿才十三岁,尚未及笄,她幼时即受家中女眷影响,诵读道书、打坐练气,还曾在国子学与前秦国中贵族子弟一同受教。寇谦之、吕隆相继升入太学后,杨帛儿也改为去往宫中学官,由于父荫待遇与宗女等同,并兼修礼节,与苻蕾、苻桐等人为友。
通过一层又一层的人脉关系掩护,窦冲才得以避过苻重耳目,由蒲津入河东,再由孟津入洛阳,秘密抵达吕光私邸。
随即,吕光遍邀宾客,为其庶长子吕纂举行婚宴,宗族尽在长安的他根本没得选。吕光年少时虽不喜读书,但也接受过完整的儒学教育,无法像铁弗首领刘卫辰那般,为了逃出生天,能做到丢下妻儿、族人,每每近乎匹马亡命。
因为襄阳战事,身为冶监丞的吕德世,正因公务外派到骊山,督查矿石采运。
《魏书.食货志》中记载,“世宗延昌三年春,有司奏长安骊山有银矿,二石得银七两,其年秋,恒州又上言,白登山有银矿,八石得银七两,锡三百馀斤,其色洁白,有踰上品。诏并置银官,常令采铸。”
北魏太和十七年(493年),孝文帝拓跋宏从平城迁都洛阳,并大举改革。北魏延昌三年(514年),时值宣武帝元恪在位,次年,冀州僧人法庆宣称“新佛出世,除去旧魔”,以大乘教为名聚众起事,这位大概就是《边荒传说》里以十住大乘功称雄的竺法庆原型。
淝水之战后,前秦国中变乱,出于家族联姻,杨帛儿被迫嫁给吕隆,而寇谦之则在错过这桩姻缘后,沉心于天师道,一生未娶。
后秦大乱,刘裕第二次北伐前,寇谦之结束隐居,出嵩山,自称天师,前往北魏京都平城推行新道,被太武帝拓跋焘奉为国师,又应其建议改元“太平真君”,并受邀亲往“玄都坛”受符箓,此后北魏历代皇帝继位,都要“登坛受箓”。
寇谦之革新后的天师道也吸收不少佛教义理,且寇氏早年曾受后赵国师佛图澄恩惠,他本人并无排佛之意。但拓跋焘崇奉天师道后,受到崔浩等人挑拨,于是下诏灭佛,杀各州僧人、毁佛像,并禁止百姓信佛,史称“太武灭佛”。
与执意灭佛的崔浩分道扬镳后,寇谦之自感年事已高,以拓跋焘名义在平城桑乾川以南、南都新平城以西的恒山脚下,修建静轮天宫,太武灭佛十年后(448年),寇谦之死于未建成的静轮宫,至北魏太和十五年(491年)方才修成,即玄空阁,后世改玄为悬,称悬空寺。两年后(450年),奉命纂修国史的崔浩以“尽述国事,备而不典”被拓跋焘诛杀,并尽戮其族,又两年后(452年),饮马长江,使刘义隆落得仓皇北顾的拓跋焘,时年四十五岁为近侍宗爱弑杀。
书归正传,骊山为秦岭支脉,传说中女娲在此“炼石补天”,显然远古时期人们就知道这里有矿了,周幽王在此留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秦始皇陵也建在骊山脚下,周、秦、汉、唐都在骊山围绕温泉修建宫室。
之所以称作银矿,只是因为富银,银矿石中往往还有金、铜、铁、锡、铅、锌等元素伴生,骊山的矿石开采自秦、汉以来就时断时续,并不是在北魏南迁统治重心后才新发现的。
自苻坚任用王猛改革以来,前秦除了在骊山设冶官开矿,在长安北面的三原、铜官护军辖境内,也设有冶官,分别制陶、采煤,在长安城西北,更是集中工匠五千余,打造规格统一的甲械。
吕德世出公差,吕宝仍为都统在长安周边负责练兵,吕延、吕方在洛阳吕光麾下为将,吕他时为中兵将佐在苻丕麾下从征襄阳,长安吕宅迎来送往的日常事务,就落在一群妇孺肩上,期间每逢宾友登门或回访旧交,都是暂由吕光庶次子十三岁的吕弘出面。
吕光为解苻重疑虑,以吕纂娶妻为名,修书邀长安亲族与会,信中还言及为子侄辈与河洛望姓议亲,老宅众人觉得婚期十分仓促,大多抽不开身,难以赶去洛阳,更不知吕光、窦冲所谋计策,只得由家将吕阿豺以私兵护送吕光妻妾石氏、赵氏,携吕弘、吕隆、吕绍、吕超、吕纬几个年岁稍长的子侄兼程赴洛,旬月即至。
朝中有人为此说于苻坚,言吕光将反,思及年少时在邺城的同窗之谊,与窦冲离京时的分析,苻坚暂时选择相信吕光,一面当众表示“长史吕光忠正,必不与之同。”一面传命吕光立即逮捕苻重,槛车送来长安,这也意味着其对吕光的最后通牒。
前秦建元十四年(378年),十月末,吕纂婚宴当日,吕光以取来长安妻子,稍稍取信于苻重,更假称将去信吕德世,率骊山数万矿徒袭据潼关,以包夹之势胁迫陕城大军倒戈。但苻重赴宴时,仍有百余亲兵护卫,随时可遣骑从传令郡府、武库、仓场,及城中关防,调集甲卒来援。
洛阳吕光宅邸中,僮仆私属并未武装起来,面上亦无紧张、慌乱,任有军职的吕延、吕方不仅没有异动,还为侄子婚宴告假,苻重及其卫士的警惕性也随之下降。实际上,知道婚宴真正意图的人,不足一掌之数,保密做到了极致。
吕光、窦冲自然是主谋,杨桓则是最关键的一环,前去迎亲的吕纂也被蒙在鼓里,一众人都没想到,后队僮仆所抬妆奁中,所谓的陪嫁财货尽是甲械。
至午后,新人礼成,随着酒宴正式开始,负责具体行动的数十名吕氏私兵武装到位,但也只有作为部曲督的吕阿豺,在婚宴当日才被吕光临时告知,这些来自长安的老宅私兵身家性命都依附于吕氏,忠诚毋庸置疑。
暮色降临,宴席将散时,与会宾客尽已醺醺,吕光此时才下令发动,苻重的防备已然降到最低,其麾下护卫也已懈怠,有骑士奉命欲突围调兵。吕阿豺率甲士成功拦截,但受创十数处,事后伤重不治,吕光以此功绩为其子吕大赐名吕元,又取字玄伯,仍与吕隆为伴,同入太学受教。
事后,吕光控制赴宴将吏,凭借军中威望,在以杨桓为代表的河洛望姓支持下,迅速接管洛阳周边军队,迫使亲附于苻重的军队投降,至十一月中彻底控制局势。
同一时间,巴西郡人赵宝在武始以南起兵,响应东晋,欲攻汉中。前秦攻取梁、益二州时,被迫投降的梓潼太守周虓,趁机将洛阳兵变一事,以密信传与桓冲,又找机会逃离长安,结果在汉中泄露行藏被追兵擒获,但随后就得到苻坚赦免。
而寇氏因协助窦冲秘密入洛、为吕光往来传递消息,在前秦攻淮北之战结束后,寇修之也获授东莱太守,到任后与喜好玄、道的苻朗过从甚密。这对寇氏来说是自然是提升,但对于其另一重身份,三辅地区的天师道首领来说,这又是一种削弱。
苻坚自继位以来大力推广儒学、佛教,攻克襄阳后,下令将习凿齿、释道安送来长安,极尽礼遇,更以昔日晋灭吴后,“平吴之利,在获二俊”之语,将二人比作陆机、陆云。
以沙门势力暗助前秦多年的释道安随即入驻五重寺,其地位于潏水之畔,距长安城南七十余里。在统一北方的霸主苻坚庇护下,释道安的道场聚集徒众数千,亲自主持译经传教,至苻坚遇弑同年,亦圆寂于五重寺,数载之间,共译出大、小乘说佛经十四部一百八十三卷,约百余万言。
此时的习凿齿双腿患有风痹,行动不便,而苻坚因夺取襄阳,取得消灭东晋的先机,已经有些飘了,当众宣称,“今破汉南,获士裁一人有半耳。”将跛足的习凿齿称作半人,朝中官吏自上及下,多有以此戏言,苻坚此前的礼遇自然是白费了,不久后,习凿齿就以足疾称病返回襄阳。
早在桓温以权臣霸府行废立事之际,多年前借故离开其幕府的习凿齿,就撰写了《汉晋春秋》,以记述自汉光武帝至西晋愍帝时的正统法理,来限制桓温篡晋的野心。
其中,将三国鼎立时的西蜀刘汉,列为正统,以上承东汉皇位的曹魏为篡逆,还认为直到司马昭平蜀,汉朝才算是灭亡,而随后兴起的晋朝,又印证司马炎有炎兴之义,刘禅有禅让之兆,以此宣明皇位不能凭强力夺取。
但巧合的是,习凿齿书成后,观点传播开来的同年,就对外宣告罹患足疾,成为残废之人。自长安回到襄阳后,习凿齿考寻古义,进一步详细论述晋承汉统之事,淝水之战后,至临终时仍为此留下遗表上疏建康。
北宋司马光撰《资治通鉴》,消极承认曹魏的正统性,南宋朱熹作《通鉴纲目》再度挑起正统之论,成功改变依西晋陈寿《三国志》尊曹魏为正统的旧制,尊蜀汉为正统,《三国演义》亦受习凿齿观点影响,雄才大略的曹老板就此成为戏剧里的白脸曹贼,而身为异族君主的苻坚,在后世也多为人记作淝水之战的败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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