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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鏖战襄阳、两军疲极

襄阳中城,城墙西北角。
“氐寇城下新败,近来士气靡靡,城防要害,我已命军士巡看,天寒风疾,阿母但且归家将歇。”
因担忧母亲安危,一听军士来报,朱序就立即赶来西北城上,劝韩氏下城。
“昔汝父戍巴陵,兵止千人,地处荒蛮,遇事为士卒先,吏士皆视若兄弟子侄,每日殚诚勤谨,尚且有如临渊履冰。今氐酋兴兵十万来犯,敌众我寡,汝不以死志守城,驭下妄作威福,而寄望于外援,致有城下之失、西墙之溃,倘有再三,援兵即至,吾家上下业已填冢!”
在守城的态度上,韩氏对儿子很不满,却没有拒绝受儿子指使,近身搀扶的孙子。
当着一众士卒,深知母亲脾性的朱序没敢上前,他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怕老妈越说越火大,顺手再给自己两下,那可就太跌份了,于是使眼色让十八岁的大儿子朱略、十三岁的小儿子朱谌顶上前去。
石越突然登陆南岸时,正值六月末、七月初的雨季,虽然立下营寨,之后面对襄阳城内与岘首山两处晋军的反击、袭扰,不得不维持一定规模和强度的骑兵使用,来压制骑兵稀缺的晋军。
秦军战马对粮草的消耗,使北岸后勤转运的压力大增,马蹄连日浸泡在泥水里,角质软化使得可用于作战的战马数量不断下降,伤马只能留在营中休养,等待马蹄恢复,其实赶上雨季,就算钉了马掌,情形也好不了多少,况且魏晋时马蹄铁还未普及。
从苻丕率军到达樊城,除了石越趁着季夏雨季水位上涨,自淯水突入汉水奇袭南岸,秦军除了清剿下游江渚,整个夏天再无像样的攻势。
入秋后,秦军不断加固南岸大营,但碍于输送补给的能力,襄阳城外只维持不到三万人的规模,且其中半数人直到入冬,都在充当劳役,没有投入作战。
在襄阳城东十里,秦军耗时近半年,掘壕平地、负土版筑、夯实高台,硬是将临时的简易营地增筑为壕堑环绕的土城,襄阳外城未及逃离的民户,则被强制徙往北岸,转道南阳迁入洛阳、许昌,以充实当地因士庶南渡以及连年战乱导致的户口空虚。
自西晋末年以来,洛阳周边屡遭战火摧残,八王之乱到后赵灭亡,这期间约六十年稍远暂且不说,后赵灭亡到前秦攻襄阳的近三十年间里,围绕洛阳发生的大战就有数场,先是姚襄因为与殷浩结怨,背离东晋后北归,入据许昌围攻洛阳,引来第二次北伐的桓温,双方在伊水北岸交战,姚襄败走河东,桓温收复洛阳。
前燕未覆灭时,因南下中原战略,与东晋在洛、许一带连年交战,慕容恪辅政之初,分别以慕容垂镇守蠡台,护军将军傅颜率骑兵二万南下巡行至淮河北岸威慑东晋。数年后,稳定河北的慕容恪亲自将兵南下,与慕容垂合攻洛阳,俘杀以五百兵死守孤城的晋将沈劲,西进崤山、渑池,威震关中。
桓温第三次北伐时,担任裨将的邓遐先在黄墟大胜,前燕下邳王慕容厉单骑逃走,所率二万步、骑尽溃,随后继续西进的邓遐又与朱序在林渚大胜,击败燕将傅末波所部。
在这之前,傅末波与慕容垂等人联兵八万迎战桓温所率约五万主力,燕军败绩后各部分散,慕容垂退屯枋头与晋军隔岸对峙,慕容暐再遣近侍乐嵩为使入长安向前秦求救,许割虎牢以西之地为酬。
东晋豫州刺史袁真受邀一同出兵伐燕,率军攻克谯、梁二郡后,西进至荥阳东北,受命开通荥口石门漕运,与前燕范阳王慕容德所部相持,反复争夺,而奉命援燕的前秦邓羌、苟池所部也自洛阳绕向荥阳以南,进屯颍川。
前秦灭亡前燕后,洛、许周边与东晋仍一直存在边境摩擦,驻镇淮阳的桓伊,通过汝颍水路能够向西威胁鲁阳,而鲁阳以东,下游同在滍水岸边的还有分别隶属于南阳郡的叶县、颍川郡的昆阳,昆阳再往东北依次是襄城、许昌,淮阳的晋军缺少战马、驮畜,无法远离水路补给线攻击许昌,袭扰沿岸却不成问题。
而前秦在统一北方之后,下一步的大战略是蚕食、消灭东晋,这就要利用汝颍水路作为南下大军的补给输送干道。迁徙人口充实洛、许,能够恢复沿途郡县的农业生产,缓解后勤压力,也加强对当地的控制,属于提前进行的准备工作。
这也是苻丕、苟苌进攻襄阳时,在战术上选择放缓节奏,稳妥合围,不急于攻城的原因之一,但他们却忽略了前秦在战略层面上的难题,那就是十数万兵马调动出征,一年多以来仅粮秣用度已是天文数字,这还不算每战需要发下的赏赐和抚恤。
因为苻坚自从任用王猛主政以来,严令各军禁止劫掠、屠城,前秦沿袭了魏晋以来的世兵制、护军制,军户籍册分立于民户,父死子继,打仗是义务,没有军饷,士兵积极性普遍不高,再禁掉作为外快主要来源的抢掠,损失只能由国家府库发放赏赐补足,进而维系士气、消除不满。
前秦攻襄阳时,荆州连续发生水、旱、时疫,关中同样洪涝、旱灾频发,苻坚下令修治旧有水利,又新建泾水渠,就是应对举措。
在这个推崇出将入相的年代,苻丕、苟苌在战略眼光上的缺乏,意味着他们将来即便入朝辅政,也很难获授录尚书事。当然,这与二人的身份背景不无关系,前者是苻坚诸子中最年长者,后者则是苟氏外戚,屡立战功的中兵大将,太子苻宏的支持者。
苻丕此前获授守尚书令,却只是出于统筹荆州战事的需要,有权参与尚书台决策,无权一言而定,况且未拜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等职衔,也足以表明这个任命是临时性的。
前秦建元十四年(378年),季秋,大雨。
时值九月末、十月初,秋冬过渡时节,已临近枯水期,却阴雨连绵,三岘溪流爆发,檀溪发生山洪,汉水水位上涨倒灌檀溪,襄阳城西北角连番受浸,马面发生崩塌。
古时气候虽然逐渐转寒,但魏晋之时巴蜀、荆襄地区远比后世温暖湿润,三国时张飞曾任巴西太守,与襄阳纬度相近的巴西宕渠,直到唐代,都有犀牛出没的记载。
桓温第一次北伐时,水军自襄阳入均口,进抵南乡,其时,途经襄阳城北,汉水中有“蛟龙”为害。这所谓的蛟龙,大概率就是历史上在江淮河汉都有分布的扬子鳄,古代被称作鼍龙、猪婆龙。
时人称之“今樊哙”的军中第一猛将邓遐,持环首刀下水肉搏,斩蛟为数截而出,这可比缠斗三日夜才成功斩蛟的周处猛多了。
当然,周处斩蛟之时,早于邓遐近百年,当时江浙地区的气候也更温暖,食物更是充足,鳄鱼体型自然就更大。同时期的东吴,治下的广陵郡、豫章郡,都有大象出没的记载。
魏晋时,广陵郡境内,丘陵众多,水网密布,有着大量沼泽湿地,航道较浅的邗沟在隋代以前经常自然淤塞,东海郡以东,郁州仍是海中列岛,其中的花果山就是《西游记》中所述原型,清代康熙年间才因海岸扩张,与陆地连成一片。
东汉末年,北海名士朱虚人邴原,曾率家族入海避居于郁州,邴原与同乡管宁,以及官至曹魏太尉的平原高唐人华歆合称一龙,华歆为龙头,邴原为龙腹,管宁为龙尾。
而周处的家乡吴郡阳羡,地处古称震泽的太湖之畔,为上古九泽之一。《尚书.禹贡》中记载“三江既入,震泽底定”,三江即松江(吴淞江)、浙江(钱塘江)、浣江(浦阳江)。
古时的太湖水域比起现在要宽阔许多,洞庭东山原为湖中岛屿,因在太湖洞、庭二山以东得名,隋时东山岛相隔陆地三十余里,清末时已与陆地相连,成为半岛。
前秦攻打襄阳前后这两年,荆州水旱交替,涨水也比往昔更厉害,若不是朱序的母亲韩氏加固城防,关羽“水淹七军”之事怕是要重新上演。
正史中,关羽并未蓄水决堤发动水攻,而是秋雨连绵十数日,导致汉水暴涨,驻营樊城以北低洼处的于禁、庞德等人全军没于水中,幸存的余部被困,关羽顺势乘船进攻,白捡个大便宜。
此时的襄阳城是夯土城墙,属于没有包砖的土垣,最怕长期被水浸泡,七月石越趁雨登陆南岸之际,因为连日阴雨,襄阳中城西北角就有过一次小规模坍塌。
朱序当时率军驻营于外城水寨,其母韩氏冒雨登城查看后,因为没有足够丁壮,亲率家中百余婢女,召集城中守军与百姓家的女眷,赶在秋冬交替前,在中城西北角内,斜着加筑了一道长二十多丈的新墙,与发生崩塌的西北角形成一座三角形的瓮城。
秋雨时节来临前,释道安再度分遣弟子至江陵、上明、江夏、寻阳、建康,他所居住的檀溪寺,位于襄阳中城西南,相距不过五、六里。中城西北角马面处,曾出现坍塌一事,释道安亦密告与石越知晓,秦军前次奇袭得手,就多赖他的传讯。
吕光之父吕婆楼是王猛的举主,二人参与策划了云龙门之变,一同辅佐苻坚,废杀苻生继位,此后王猛又成为吕光的举主。
而在后赵时,释道安发掘了少年时的王猛,引荐其一同师事于佛图澄,二人亦师亦友。
王猛与好友薛强在灞上拒绝桓温招揽后,邀请当时避居在洛阳陆浑的释道安到华阴会面,交流过后王猛决意仕秦,接受前番奉命访求三辅人才的吕婆楼辟请,却恰逢苻健病故,才暂时作为宾客蛰居在吕婆楼家中,静观时局变化。
石越年幼时,在邺城就与苻坚相善,家族随苻氏西归关中后,其姐十四岁就嫁作吕光正妻,但直到二十九岁才生下嫡子吕绍。
五公之乱前夕,前燕攻克洛阳,释道安南下襄阳,中途为苻融打动,决意为前秦效力,他的从侄卫平此时已携妻儿迁入关中数载,将家族托庇于已在前秦拜司徒、录尚书事的王猛,进太尉的吕婆楼也为四子吕宝聘娶卫平之女为妻,所生长子即小字阿颔的吕隆。
吕婆楼、王猛相继病故后,两家子弟都受到一定压制,渊源颇深的卫平在西套河州也多年未有迁转,南征襄阳恰逢石越得到任用,这几家闲置的资源顿时集中倾注。
如此重重脉络之下,才造就了秦军在季夏、季秋对襄阳城的两次奇袭,七月石越夺取外城扎营后,迅速接应北岸秦军增兵加固营地,十月趁秋雨季节水位暴涨,以前次俘获的晋军大船为先,冒雨溯流至城西,在汉水倒灌的檀溪口,再次发动突袭。
天光晦暗,昼如日暮,密雨似白线,飞快落地激扬起万千水汽,方圆数米视线已不可及,随着呼啸的疾风,雨幕时骤时疏,偶尔停不了一刻,就再度滴滴点点的落下,转瞬即化作瓢泼,灰蒙蒙的云层不时传出的沉闷雷鸣,心脏抑制不住的跟随着悸动。
连续数日的大雨,河道雾气弥漫,再加上帘幕般的骤雨,天然的遮蔽下,秦军迎着汹涌洪峰,冒船覆人亡之险,在守城晋军察觉时,已直接乘大船搁浅檀溪登陆,又以敢死选锋顶着矢石,紧贴到被洪水泡软的墙根下,将曾坍塌过的襄阳中城西北角掘倒。
雨中两军弓手相互攒射,弓弩筋弦大半受浸而废,秦军出动骑兵掩护,在城东也发起攻击,分散晋军精力,城中箭矢消耗一空,秦军战马伤损同样激增。
冷兵器时代,突破后的堵口战斗,最为残酷,拼的就是看哪一方精神率先崩溃。城墙倒溃后,又冷又疲的秦军士气勃发,甲士一拥而入,却发现如入瓮中,退守内城新筑城墙的晋军则是奋起反击。
新墙修建仓促,拆去城内屋舍取材,高只六、七米,但于秦军而言,却是难以逾越的险隘,蚁附攻了一阵后人手折损不断增加,又突破无望,只得下令退出城外,依托搁浅船只赶制器械,冀图再次强攻,可军心已是不堪。相反,晋军士气高涨,秦军要忌惮的不光是守城晋军反击,还有上游江渚水寨小股晋军的袭击。
更现实的问题,就是秦军满以为能够突袭得手,出击的船只空间更多用于运送士兵、战马,除了随身干粮外,没有额外运载军粮。襄阳守军后续的反击,也没有强攻檀溪口,而是自北侧走水上火攻。奇袭城下的秦军眼见失利,即使拖延下去,后续补给因为涨水,短时间内也难以调拨,为免船只遭焚陷入绝境影响围城大局,于是选择毁弃搁浅大舰,余众登船直接撤往北岸。
前秦进攻受阻,虽然在城东接连发起攻势,可劲头却一次不如一次,军中士心日渐颓丧。而进入冬季后,同样出现水、旱灾害的关中,在夏、秋两季收获后勉强维持的后勤,也随着各地库存粮秣见底,输送至樊城的军粮,批次也逐渐延期。
秦军以多敌少,却因为各种限制难以尽出全力,使得两军气势此消彼长。入冬后,在岘首山晋军的配合下,朱序屡屡带兵出城袭击,秦军全面收缩,退回城东土城凭河坚守拒不出战。晋军因为兵少,反而无可奈何,慢慢习惯这种节奏后,以寡敌众所致生理、心理上的双重疲惫都爆发出来,加上跨年进入正月年节,将吏、士卒由上至下也跟着懈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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