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庙的庙祝非僧非道,而是巫祝,古代事鬼神者为巫,主祭祀者为祝。前秦沿袭前制,以太史令掌三辰四序,三辰即日月星,四序即春夏秋冬,观测天文、修订历法、卜筮吉凶以备政务咨询。
苻健入关中立国时,曾命人起卦占卜,得泰、临之卦。当时天象为群星夹银河两侧向西流动,占卜者解释为百姓西返的征兆,起初迁往关东时部众少,如今西归关中追随者众多,将两个中等卦象强行解释为大吉。
实际上,当时苻健虽在潼关击败割据关中的杜洪,却还算不上决定性胜利,他还在等待率领偏师由轵关渡河进入三辅的苻菁那一路进展,于是采用占卜的方式坚定部下兵众信心并鼓舞士气。
桓温北伐前秦退兵后,苻健在杜门外起灵台,杜门即覆盎门,因汉宣帝刘询的杜陵而得的别称,也因为南面不远就是杜、鄠之间的下杜,又叫下杜门,还因为是长安南墙东侧第一道城门,也叫端门。
灵台就相当于国家天文台,自东汉以来,太史令不再撰史,专管天文、历法,还有专门的属官灵台丞,灵台再往西就是安门大道东侧的一系列礼制建筑,包括祭坛、庙祠、太学等等,也就是郊庙。
这就相当于用太史令分走了巫祝关于天象、占卜方面的最终解释权,防范有人以此妄言祸崇、蛊惑人心,苻坚下令禁学图谶也是这个意思。
苻馨给庙祝打了几年下手,太学中教授的儒家五经就包括周易,耳濡目染之下,占卜解卦极为拿手,再以美貌相佐,辅以模仿自各色商贾的话术,她也可以算作一个另类的神童了。
吕隆的忘年之交王嘉在三辅地区极具人气,就是因为他预言大师的人设,胡汉各族为此都对他十分推崇。这时本土的道教尚未完善,佛教传播也没那么广泛,换句话说就是,巫卜谶纬在民间的市场占有率还很高。
古代称女巫为巫,男巫为觋,而在匈奴、鲜卑、丁零这些游牧民族,巫觋也就是萨满,相当于部落中的智者、神明代理人,最常规的操作就是占卜、祈福。
而苻馨以郊庙执役童子的样子出入太学,最初是无意之举,留意到众人的反应之后,她才维持了这个事鬼神者的形象,保持一定的敬畏、距离和神秘,同时也是鲜明的个人特征。
太学每年春秋两季有乡射礼,射箭作为六艺之一也是学习内容,更是在此接触先进文化提升素养的胡族生员为数不多的强项。
由于学习进度的不同,生员以年龄长幼分为太学生和国子生之外,还分为不同的级别,也就是说翟辽跟苻崇平时根本难得碰面,突然出言相激,邀约比试射艺,虽然令人惊诧莫名,可这个举动并不算出格。
既是比斗自然就有彩头,颇有侠气的苻崇没有将苻馨之母借贷的事告知长辈,而是自己解囊相助。看到赠金一幕的翟辽就是欺苻崇拿不出彩头,既落其脸面也能立威,只要有这场失败打底,再见面时气势难免会矮一头。
苻崇不动声色的答应下来,随即请了意气相投的杨定、公孙表救急,这一动又引来了老对手,慕容凤也呼朋唤友参与进来,为早就有意进一步交往的翟辽助力。
其中就有燕郡王腾、辽西段延,前者是前燕旧臣王寓的孙子,慕容皝称燕王后王寓历任太仆、长史,后者出自辽西段部鲜卑,与慕容氏有着重重姻亲。
这下子整件事就变了味,成了关中人与燕地徙民较劲,各族旧有的矛盾也显露出来,公孙表虽然受苻崇相邀,但情感上却是倾向于关东人的,夹在当中颇感为难。而杨定看似沉着的下令调动部下,以免场面彻底失控,可经验的欠缺和慌神,让他忽略了激化事态的可能性。
前秦驸马杨定年纪虽轻,却身兼尚书、领军将军之职,他派人去调动的就是辖下驻扎在杜县附近的长水营。当值的胡骑司马王腾并未从命,这个王腾是武都人,其父王鉴是苻坚嫡系,曾任武卫将军、豫州刺史,此时已经亡故。
王腾尚未介入其中,反而能冷静的思考,擅自调兵前往郊庙一带干系重大,就算事出有因责任也不是杨定担得起的,他赶紧派出骑士将事情转告长安令,又命人去安门大道等候消息,同时在营地集合部曲以备万一。
至于太子苻宏的安全,反而无需担忧,他虽在太学读书,却自有宾客伴读、卫士随从,更有单独的课室。
苻登被贬为狄道长后,接任长安令的是安定郡人徐嵩,他的父亲徐盛、叔父徐成都是前秦高官。
潞川决战前,时为射声校尉的徐成出营侦查,归来失期,差点被紧张过度的主帅王猛杀掉,同郡的邓羌力保之下才被赦免,前燕覆灭后历任并州刺史、鹰扬将军,随军灭仇池、夺取梁益。
徐嵩为人刚正不阿,处事却很老练,在立即召集人手赶去弹压的同时,还让佐吏分别向京兆尹、台省报备。赶到太学时,对立双方正互相讥嘲,借着手下丁役排开人群吸引双方注意力的时机,徐嵩截断谩骂开口抢过话题。
前秦太学的教学模式类似于领读加小班制,名儒、博士各自教授一批太学生,这些太学生又各自带班。只要进度跟得上,完全可以去串好几门课,分班也很随意,志趣相投者往往聚集在一起,但每月都会进行考核以评定等第。
吕隆所在的国子学,就位于明堂辟雍附近,听闻有人在射场比试,督导课业的太学生丢下一帮子面面相觑的学童,率先赶去看热闹了。
之前授课时,苻馨就早早来到吕隆兄弟所在的精舍,此时由她而起的争端已经发作,可她却没办法凑到近前,必需有人带她入场,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因为封建时代,祭祀场所对女子十分的不友好,随着身体开始发育,苻馨扮成童子打工已经有点扎眼了。这时因为比试,场面异常混乱,苻馨大可以混进去,可只是作壁上观并非她的目的,她想要成为焦点,而这就需要一个由头了。
吕隆平日里看起来有点没脑子,都是好友乞伏乾归在拿主意,连小弟吕超都能变着法蒙他零花钱,这些都一一落在了苻馨眼中。
之所以不是别人,第一是因为相貌,吕隆的面孔兼具氐人的棱角分明、汉人的柔和线条,以及来自屠各血统的高鼻梁,再就是遗传自母族卫氏的白皙。其次是吕隆上课要么走神要么瞌睡,考试总能轻松过关,让他蒙上了一层神秘感。最后则是家世,时人重门第、分嫡庶,其父吕宝是吕光胞弟,吕隆是吕宝嫡长子,是吕氏第三代嫡出子侄里最年长的。
不过这种事也因人而异,比如吕纂作为吕光庶长子,此时年已十八开始出仕,其表字为永绪,绪为丝头,有起始、功业之意,足以看出吕光的重视。
苻馨再怎么早慧,也只是对成年人的模仿,可以说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吕隆下意识的对友情、亲情的享受,是没有兄弟姐妹、朋友的她在这个年纪所难以理解的。
但苻馨还是得手了,没了监督的国子生们也去围观,她拉住吕隆,请求带她一起。苻馨似乎很着急,手上略有些冰凉,指肚结了茧有些硬,再加上美貌和主动相求。这些都无法让吕隆生出拒绝之心,这是他第一次撇开家中兄弟和好友乞伏乾归,一个人单独行动,最后为了安抚苻馨,他背起女孩从明堂外的环状水沟穿过,赶到时已经是长安令徐嵩安抚生员情绪的尾声。
“你既姓鲜于,可是故扬威将军、齐郡太守同族?”徐嵩的手段就是夸耀参与者家中尊长的往昔功绩,办法虽然简单,可能够将这些人的门第了如指掌,这就不简单了。
“正是先大父。”对于祖父鲜于亮,鲜于乞的情感很是复杂,一方面是为丁零出身的鲜于氏提升了门第,一方面则是他的父亲并非嫡出。
鲜于亮是范阳人,中山郡在两汉魏晋时,常被置为藩王封国,曾数次将周边郡县并入、分出,涿郡的一部分就曾被划入中山,而范阳前身是涿郡,曹魏时因置范阳国所改。
苻坚出生那一年(338年),段辽向石虎诈降,遣使请求出兵接应,石虎派出鲜于亮和麻秋率军相迎,在密云山被十六岁的慕容恪领兵伏击大败。
当时鲜于亮因为落马,步行难以逃脱,于是干脆端坐在原地,被燕兵包围后喝骂,却不乞降而是高声相对。慕容皝遣人迎接,见鲜于亮魁梧雄壮、胆气不凡,一番交谈后将他任命为燕王左常侍,并将崔毖败走高句丽时留在平州的女儿嫁予他为妻。
为报知遇之恩,鲜于亮时常摧锋陷阵以为前驱,随慕容皝征高句丽时,驰赴敌阵一往无前,所向皆靡。慕容儁率燕军大举南下进军中原,鲜于亮与慕容恪担任前锋,攻克蓟城以先登之功威名远扬。
诸如此类的夸耀,经徐嵩之口缓缓道来,加深了生员之间的了解,也化解了原本的冲突气氛。但堵不如疏,徐嵩这招只能治标,也说不上完美解决。同时,吕隆发觉之前明明紧张不已的苻馨,此时目光却不在场内的任何一人身上,似乎在等待还未出现的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