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将至,京城的夜更显喧嚣,热闹,一派繁华。
街道两旁的灯火,日夜不息,人流如织,永远是祥和的景象,天下太平的征兆。
天下太平吗?
太不太平,日子不都还是要过下去!
神通侯府内,无疑是个过太平日子的地方,大家也都很忙碌,达官显贵的家里,每逢佳节都是特别的“太平”。
唯有“诗静苑”十分安静,甚至连个仆人都极难觅见,这多少与气派的侯府相比有些格格不入。
此处是方应看的寝宅。
镂空的雕花窗桕中映入斑斑点点细碎的灯光,一张雅致的檀木桌边端坐一人。
这人衣着华贵,可神情萎靡,目光呆滞,脸上疤痕依稀可见,特别鬓边有只耳朵残缺不全,相貌十分丑陋。
他艰难的直起身子,左手撑着桌面,右手颤抖的拎起茶壶。水壶不住的轻微摇晃,水柱断断续续的流到茶杯里,似乎相当费力。
谁料想他就是曾几何时,风光无限,意气风发,少年得志的方小侯爷,如今却落得这般令人唏嘘的地步。
一个月前的甜山,改变了方应看的人生,他的一切都荡然无存。
他因“山字经”的反噬,走火入魔,经脉俱毁,如今就是走路都要拄着拐杖缓缓而行,那一身旷世神功早就灰飞烟灭了。
方应看曾是朝野内外的大红人,地位,权势,名誉都位及巅峰。
可一旦失势,犹如从云端坠入谷底,万劫不复。
皇帝赵佶平日也有耳闻,关于方应看淫乱宫闱的事,把手伸到后宫的勾当。
他早就心生不满,可苦于没有把柄,后宫又有人袒护于方应看。方巨侠回京后,赵佶有意抬高方歌吟的身价,从而打压,冷落方应看。
至于素日里与方应看关系密切的朝中权贵们,见风向突变,也纷纷改变阵营,抛弃了他,改换门庭。
庙堂上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方应看此刻正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连他的义父蔡京,一次都未差人探望于方应看。
这也不奇怪!
这一贯是蔡京的做派。
没有利用价值的果断摒弃,白愁飞,元十三限,傅宗书都是前车之鉴。
而大辽的梁王耶律雅里原本指望方应看在朝廷为其斡旋一番,出兵救辽。谁知赔了夫人又折兵,人财两空,也无奈匆匆离京返辽。
古往今来,不少英雄豪杰,当其得人心,得道多助时,叱咤风云,改天换地。一旦失去人心,便变成孤家寡人,举步维艰,以至身败名裂。
方应看除了一个“神通侯”的爵位,这座神通侯府之外,已然一无所有。
他也矢志要做天下第一,意图鹏程万里,一飞冲天。
他才华横溢,雄心万丈,有心君临天下,纵横四海。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方应看吃力的把自己挪到床榻边,从枕头一侧拿出一面铜镜。
他颤颤巍巍的照着镜子,目睹着镜中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方应看恨。
痛恨自己像个废物。
他也悔。
不该当初一意孤行。
恨方晚。
悔已迟。
忽而,灯火轻轻一摇……
铜镜中浮现出一张脸,浓浓的眉毛,墨黑的眉色,粗宽的眉梢,还有一股肃杀的眉意。
这是方应看记忆深刻的眉毛,再熟悉不过的人。
“你……”
方应看突感喉咙处一阵强烈的挤压感,让其气喘不畅,干呕恶心。
一只铁钳般的手捏扣住他的咽喉,把方应看完完全全的拿捏住。
烛火中,一张阴郁且冷酷的脸映入眼帘,还有那种诡谲多变的目光。
眼神随着烛光摇晃而波动,一闪一灭。
忽亮。
忽暗。
“师弟,近来可好?”
方应看在“金字招牌”方家确确实实有一个师哥,不过那人不姓方。
而姓高。
高高在上的高。
小试锋芒的小。
上智下愚的上。
高。
小。
上。
他是方歌吟的入室弟子,“金字招牌”的“乱世蛟龙”,江湖人称“顺义小诸葛”,方巨侠最为信任的左右手,方应看唯一输过的师哥,武林里绝对排得上号的人物。
自从甜山一役,高小上负伤,失踪,了无音讯。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无人清楚他为何出现!
不过今夜,他还是露了面,来找方应看。
是找,不是见。
故而高小上一进屋就制住了武功尽失的方应看,不费吹灰之力。
方应看两眼翻白,面色红紫,脑门的青筋暴起,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
高小上眉头一舒,手略微松了一下,冷冷道:师弟,你是聪明人,要是敢轻举妄动,不要怪师哥手黑!
方应看喉咙瞬间压迫感顿消,气息也顺畅了许多。
“你……找我作甚?”
高小上淡淡一笑道:我当然是来找师弟你叙叙旧,顺便来拿点东西。
方应看瞳孔收缩,狠狠道:哼,叙旧?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高小上道:师弟,我要杀你,恐怕比杀只鸡还简单吧?
方应看不屑的说:你要杀我,早就动手了,有话就明说,别来假仁假义那套!
“假仁假义!和师弟比起来,我这师哥可就自愧不如了。杀父灭师,勾结外邦,残杀武林中人,哪一样干的算仁义?”
“废话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高小上用拇指一捺,把方应看的下巴顶起,冷声道:哎哟哟,可惜,可悲,可怜。原先那张脸,现在变成这副鬼样子,真是造化弄人。
方应看眼睛一瞪,把头一侧,也不搭话。
“好了,师哥也不编排你,只要把东西交出来,我马上就走!”
“你要什么东西?”
高小上嘴角上扬,微笑道:你还真会装糊涂,我要“忍辱神功”,“山字经”。你如今已是废物,何苦守着那神功秘籍,不如给有需要的人!
方应看冷哼一声:你早就觊觎“山字经”,“忍辱神功”很久了吧?
“那是自然,那种神功世间罕有,谁不想拥有?”
方应看道:我假如说不交出来呢?
高小上目露凶光,手一使劲,对方立刻被他掐得干呕呛咳。
“师弟,别不识相!你以为师哥一点准备都没有吗?”
话音刚落,高小上又松了手,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在方应看的面前晃了一晃。
“你该知晓这是“万虫噬心散”吧!至于效果怎么样,就不用我多阐述了吧?”
方应看一眼就瞧出来,他心里清楚高小上手上拿的是“万虫噬心散”。
这是一种极凶的毒药!
不仅毒,而且凶!
甚至药的“凶性”猛于“毒性”,药起效时犹如成片上百的虫子在啃食你的五脏六腑。
一点一点的咬,一丝一丝的嚼,一分一分的撕,没人能经受那种折磨。
方应看曾用“万虫噬心散”施在“前无古人,只此一毒”温华倩身上,那时的惨状他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让他觉得毛骨悚然的毒药。
所以高小上拿出“万虫噬心散”时,方应看惊骇万分。
他惧。
真怕了。
也泄了气。
高小上电目一亮,阴狠的问:你确定不交给我?
方应看虽然害怕,可仍犹豫不决。
高小上转念一想,说道:你是不是担心把“山字经”,“忍辱神功”交出来,我反而会对你下毒?
“是!我知道你干得出来!”
“呵呵呵,师哥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没必要杀了你。好歹你还是侯爷,死了也算是桩大事,我不想去惹上这等麻烦!”
方应看狐疑的盯着高小上问:你的东西?
“不错,“山字经”,“忍辱神功”本就该是我的!”
高小上浓眉一蹙,接着说道:你从无梦女那得到武功秘籍,本来是元十三限的神功。
“那与你有何干系?”
高小上咬了咬嘴唇,缓缓道:我其实不姓高,而姓元,我的本名叫元次郎!
方应看一阵惊愕,失声道:你是元十三限的儿子?不可能……这怎么会……
高小上道:师哥没必要骗你,我就是他的儿子元次郎。当年我只有五岁,被恶人掳走到塞外,正巧遇上辽兵“打草谷”,我趁乱逃生,忍饥挨饿躲藏起来。后被一户人家救下收养,也随那家人改姓高。
方应看不置可否,仍有疑虑的说:怎么说来,你隐姓埋名那么多年,一直藏匿自己的真实身份?
高小上扬眉道:我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身世,八岁时去了武馆当学徒,十四岁又去拜了“燕山三侠”为师,二十一岁开始闯荡江湖,后凭着一身本事遇到了当时的一代巨侠方歌吟,投入“金字招牌”门下,跟随他身边为徒相伴,游走各地。
方应看的神情变得恍惚,且迷离,犹如丢了魂魄一般。
高小上思忖了一下道:师弟放心,当年你带着一众人要杀元十三限,我并不怪你!
“哦!你不恨我?”
“当时换了我是你,也会那样做!而且我从没把元十三限当成亲生父亲,他太自视甚高,固执且偏激,自该有那种下场。再说他也没尽过当父亲的责任,我们既无情,也无义,连名分都没有。”
高小上把药品的盖子轻轻的一拧,朝着方应看一脸阴笑道:我才不在乎他怎么死的,该不该死!只想要他留下的“忍辱神功”和“山字经”,别逼我下毒手好吗?
方应看微微的叹了一口气,神色变得凝重,也很无奈。
他心里明白,今夜这个劫数是逃不过去的。
对方是高小上。
一个看上去彬彬有礼,和和气气的人,事实上他比蛇蝎还毒,比野兽还残暴。
夜愈发的深。
也静。
月很白。
且清。
一炷香后,高小上一个纵身跃出屋子,翻身上了屋脊,像一只夜鹰悄无声息,融入在夜空里。
皎洁的月光下,屋顶站着一人。
年轻。
清秀。
白净。
俊俏。
他双手合拢于袖袍之中,静静地矗立着,像一尊雕像。
月色倒映着他的背影,显得那么孤寂,凄清,幽冷!
高小上瞅见了这个人。
也认识这个人。
那人本就是神通侯府的人。
也是极为神秘的一个人。
小李公公。
二人目光相对,身形也交错。
区别在于高小上极快的飞身掠过,小李公公依然一动不动的孤立着。
他们擦肩而过,那一刻高小上皱了皱眉头,小李公公撇了撇唇角。
除了这二人细微的动作,什么也没发生。
夜依旧静。
月还是那么美。
方应看呢?
他还活着,可是他的心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