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sshori。”林真秀淡淡地答道,让堀未央奈的心像是跌下了悬崖一般——除了姓之外什么都不说,用英语避免透露日语称呼可以表达出的关系信息,还有那副不愿继续说下去的表情,似乎都在证明这个男人不愿意让自己进入他的社交圈。要不是这些年偶像做下来,对表情管理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或许这个少女的脸色就会立刻大变。饶是如此,双颊还是瞬间褪去了红晕,回复了往常的白皙。
好在接着对方也被介绍了,虽然同样简单,但总算让她的心情不至于真的跌落深渊。
“喜多桑,我在外务省的同僚。”
林真秀的态度似乎反引起那名姓喜多的男子兴趣,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后,带着可堪玩味的表情坐下,像是准备聊一会儿的样子。只是在他似乎要点酒时,林真秀用发问打断了他的举动,颇为不礼貌地暗示出不想和对方说话的态度。
“今天出外勤了,还没收到消息,不过大冢室长最近只有开会时露个面,然后就匆匆回去,能让他这样无暇旁顾,除了中国的事外也没有别的可能吧?”
那名姓喜多的男子收回原先投向调酒师的视线,看向林真秀,“对,东北亚处,怎么样?”然后得到一个听起来很随意的回应,“植野课长和岛口课长要辛苦了,得赶紧给杨桑打电话祝贺换新头衔。”
“那边的外务天条都忘记了?”那名姓喜多的男子似笑非笑地接了一句,没想林真秀这下连看对方都不看了,视线转向自己的酒杯,更显得浑不在意地答道:“心虽欲忘悲难堪,如之奈何如之何?”
那名姓喜多的男子脸上出现了笑容,手指轻轻敲击吧台,说出话也带着调侃的语气,“斋木次官可不是文学部出身。”
按照日本人说话的习惯,这就是直接反驳了,但林真秀显然还是没当回事,接下来说的话连堀未央奈都能看出是在敷衍,“那就说课级再编,东施效颦。”
“不愧是林式部桑。”那名姓喜多的男子轻轻鼓掌几下,站起身,似有深意地说了一句,“人生万事塞翁の马(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还有朋友要招呼,不打扰两位了。”然后向堀未央奈点点头,转身离去。而林真秀此时一改刚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视线一直跟随着对方,直至那名姓喜多的男子找到一起进来的同伴坐下开始谈事后才收了回来。
沉思了一会儿,他拿起手机发了条IM消息出去,然后才像是想起身边还有同伴一样,扭头看向堀未央奈,见她似乎因为已经没必要管理表情,露出一副意气消沉的模样,微笑着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少女的手背上,柔声问:“是不是不满意MissHori?那你希望我刚才怎么介绍你呢?”
这个男人的手刚放上来时,还在生闷气的堀未央奈一瞬间真有甩开的冲动,不过后面这句话让她心猛地一跳,脑海中立刻浮上連れ、彼女等称呼,忘了先前的念头,随即不可抑制地联想到妻、女房、嫁、家内、かみさん、ワイフ等词。而在她胡思乱想着“ワイフ不对,呸呸呸,才不当纸片人妻呢”的时候,林真秀又说了一段话,令她立刻赶走了那些乱七八糟念头。只是那段话中虽然满含关心,同时也让她生出表错情的羞恼,直到最后一句入耳,才忘却羞恼,转为担忧。
“偶像堀,还是女优堀?”调侃了下后,这名公务员群体中的一份子,极少数职业官僚中的一员,用自嘲的语气说,“堀,公务员这种生物名义上服务于国民,实际因为晋升取决于上の方,所以几乎都是不唯书、不唯实、只唯上。这注定了他们会趋炎附势,谄上骄下。如果你是一名女优,以你的年龄和我在文化交流·海外广报课的缘故,未必没机会成为下一个绫濑遥桑、新垣结衣桑,他们的目下无尘还可能会收敛一些。但如果知道你是偶像,他们就会觉得即便是前田敦子桑、大岛优子桑,毕业后也不过如此,接下来他们的视若无睹你就会感受得很明显。所以,不是我不想把你介绍给他,而是想等你有了更合适的身份再介绍,这样对你更有利。”
他最后说:“还有,这里是酒吧,你还没有成年,又是偶像,虽然喝的不是真正的酒,但被人知道总不好。同样,被人知道我身为一名公务员,却带着一个未成年的偶像来酒吧,对我也存在隐患。”
“这位喜多桑和你关系不好吗?”听懂言下之意的堀未央奈小心翼翼地问,然后第一次看到林真秀脸上出现怅然的表情,听到他近乎于叹息的回答,“关系?造化弄人啊。”
少女感到自己的心被揪了下,忍不住反手握住这个男人的手,低声说:“我听人说,你和朋友分享快乐,就会有两份快乐;你和朋友分担忧愁,就只剩下一半忧愁。林,快乐时,我想和你分享喜悦。忧愁时,我愿意与你分担悲伤。”
林真秀看过无数托名于名人或者名著的鸡汤或理论,向来嗤之以鼻,但此刻觉得不知道谁编造出来的“墨菲定律”中其实不存在的“虚入效应”还是有一点道理的,至少他现在的心情就因此好了不少,于是稍微用力和少女的手相握,很自然地与她分享自己的隐私。
“喜多桑和我都是东外大出身,又同在外务省服务,还都是职业官僚,所以在总共只有六名职业官僚出身东外大的外务省,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开始非常亲近。他作为入省的前辈有许多经验,经常指点我该怎么做才正确,即便是敏感的事也不会避开。”
这名精英官僚开始了回忆。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外务省的每名职业官僚入省后都要先去海外研修,在出国前会进行一些培训,其中有一课是告知遇到外国间谍后该怎么应对。当时老师说,要立刻向IAS(国际情报统括官组织)汇报。然而喜多桑有天特地来找我,提醒不要相信这句话。他说,如果对方和你没什么关系,那就断绝往来,不要再见面。如果对方和你关系很好,就要明确警告对方,不要再提及或者试探。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能向IAS汇报。”
“为什么?”少女低声问。
“因为日本人根深蒂固的不给别人添麻烦和不肯承担责任的文化。”林真秀平静地说,“他对我说,如果汇报了,国际情报官就要按照规定把你列入监察名单,而你又是享有优待惯例的职业官僚,他不敢确定这样做会不会得罪你和你所在的派系,所以会觉在给他添麻烦。而你上了这个名单后,在没有秘密的中央省厅里,迟早会尽人皆知。那时,谁都不想承担和你往来的风险,上の方在晋升名单中会将你放在序列最后,免得承担万一的责任。于是,你不仅会仕途止步于课长,还有可能越来越被孤立,越来越被边缘化,最后像是被集体冷暴力一样。”
“不会的。”少女听得心疼,握紧了他的手,安慰他。
林真秀不想让对方太担心,笑了下后用轻松的口吻说:“关于这件事,还有个笑话呢,想要听吗?”
“嗯,我听着呢。”少女温柔地回应。
“中国的监狱里关着美国间谍、韩国间谍和日本间谍。美国间谍和大使馆说想喝咖啡,第二天就喝上热腾腾的咖啡。韩国间谍向大使馆哭诉生活环境不好,外交官来监狱为他据理力争更好的待遇。日本间谍找大使馆希望能解救他,左等右等,半年后等到了‘你要好好接受改造,不要给中国的监狱管理员添麻烦’这句话。”
少女“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随口问:“真的吗?”
“真的。”林真秀淡淡地说,“那名间谍叫原博文,是二战后在中国的残留孤儿。说这句话的人是当时国际情报局的情报官,现任大臣官房外务事务官的石塚英树。听说明年他会晋升,届时安排去中国当总领事。”
少女立刻收敛起笑容,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问:“后来什么原因让你和喜多桑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
“2012年时,因为一些政治原因,我从亚洲大洋洲局中国蒙古第二课调去大臣官房文化交流·海外广报课,或许是为了安抚东外大派,当时的局长,如今的外务审议官(政务担当)杉山晋辅桑把喜多桑从欧洲局中·东欧课调到中国蒙古第二课。中国蒙古第二课是外务省的核心几个课之一,中·东欧课不是。所以,我调走,他调来,明面上看起来东外大派在核心课中的力量没有变化,但实际上这个调动既打击了我,也坑了他。”
看到少女满面疑惑的样子,林真秀知道她听不懂,先是耐心地解释了东外大派和中国学院派的意思后,接着说:“从出身学校论,我是东外大派。从出身的研修班和负责的地区业务论,我属于中国学院派(ChinaSchool)。喜多桑虽然从出身学校论也是东外大派,但因为是独语专业毕业,入省后在独国研修班学习,所以属于独国学院派(DeutschSchool)。”
“职业官僚的终极目标是事务次官,外务省的事务次官通常由外务审议官(政务担当)晋升,而外务审议官这些年都是从亚洲大洋洲局局长、北米局局长和官房长中挑选。官房长出身较杂,通常不论。剩下两个职位中,想要成为亚洲大洋洲局局长,就必须担任过中国课课长或现在的中国蒙古第一课、第二课的课长。想要成为北米局局长,也必须担任过米国课课长或现在的北米第一课、第二课的课长。”
他微微叹息,“我是中国学院派,想要成为事务次官,只有走中国蒙古第一课、第二课课长、亚洲大洋洲局局长这条路。被调到文化交流·海外广报课后,一则课长职阶以下的职员很少跨局调动,调回去更加罕见;二则喜多桑来后担任了室长级的地域调整官,占住我晋升企画官后如果调回去唯一可能担任的职位,这就基本断绝了我回中国蒙古第二课的机会,导致我现在几乎能肯定不再有竞争事务次官的资格。”
少女听出了话中的惆怅,另一只手也伸出来,盖在林真秀的手背上,以示安慰,为了不让对方沉浸在低落的情绪,又低声问:“那坑了喜多桑是什么意思呢?”
“中国蒙古第二课是中国学院派的大本营,独国学院派的人来了只会感到格格不入。而且他是来取代我的,中国学院派就更加排斥他了。他又不像美国学院派的秋叶刚男桑,虽然也不是中国学院派,但2005年调到中国课是来当课长的,当时处境就很艰难,事事都不顺心。我那时为人处世还不成熟,一方面迁怒他绝了我的事务次官之路,一方面担心为他缓颊可能让中国学院派不满,就坐视不理。他难免也对我有怨言和心结,处理我遗留下还没有结束的工作时就一改之前我的决定,使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快急转直下,没多久变得形同陌路。”
“我看喜多桑刚才对你态度还不错,会不会没想得那么严重?”少女宽慰着他,而他则摇摇头,“不是,以前遇到最多点个头,连招呼都不打,今天很奇怪,不正常。”
说到这里,林真秀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上推送的消息,脸色变得有些凝重,立刻放开少女的手,开始回复消息,然后堀未央奈就看到这个男人与不知道谁通过IM进行交流,好一会儿后才停下来,表情又变得很奇怪,有困惑,有高兴,有不屑,不由得担心了起来,低声问:“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林真秀看了一眼远处的那位喜多桑后,视线回到堀未央奈,注意到她满脸关切之色,就拍拍她的手,安慰她,“刚才和中国学院派的同僚打听了下,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是怎么回事?”少女担心地追问。
因为涉及了颇多外务省的秘密,林真秀本不想回答,但心中一动,沉吟了一会儿,终究说了,而且解释得很详细。
“听中国蒙古第二课的中国学院派同僚说,喜多桑下个月就会调到负责朝鲜、韩国事务的北东亚课担任地域调整官兼日韩交流室长。”
“可以摆脱中国蒙古第二课这个苦海,所以他对你态度就好转了?”
“是这个原因,但也不只是这原因。”林真秀微微一笑,“担任北东亚课地域调整官兼日韩交流室长后,按惯例下一次晋升会去韩国出任课长级的驻济州总领事。总领事就是当今的喜连川藩藩主,比在内局当课长更有权势。等任期结束后,无论是转入外交官体系,换个大国担任参赞或小国担任公使,还是回国担任局次长级的审议官、监察官,前途都很光明。他要是还在中·东欧课,这个课不是核心课,能晋升的范围很窄,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欧洲局政策课亚洲欧州协力室长。外派的话,去中东欧的使领馆,除非是德国,其他国家都算是苦差事,而且去也只能担任使馆的一等书记官或总领馆的领事官,哪有在济州岛当总领事舒心。所以,他刚才才会说人生万事塞翁の马。”
“你们说话真是云山雾罩,听都听不懂。”少女放下了心,有点撒娇地说。
想到可能与前辈捐弃前嫌,林真秀心情转好,开始有兴趣逗她了,“那你现在听懂了?”
“嗯。”少女用力点点头,结果引来他的玩笑之语,“我好像看见有人在做白昼夢了。”于是,这个海王又一次享受到掐手心的待遇,并被质问,“还有什么意思?”
这话听起来凶巴巴,实际只能让人感到可爱,所以,林真秀心情愉悦地继续解说。
“他说的人生万事塞翁の马可能有三重意思,一重和他自己有关,一重和中国学院派有关,一重或许和我有关。”
在少女听懵的表情中,他接着说:“还记得喜多桑问我是不是听到了消息,来这里找人讨论。这个消息刚才确认了,是中国的外务省亚洲局第四课,也就是通称的日本课,过几天就会正式撤销,与负责朝鲜、韩国和蒙古的第一课合并为东北亚课。他问我这个问题是在试探我是否听说了这件事,推测我现在和中国蒙古第一、第二课的中国学院派联系有多紧密。”
“那你的回答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我出外勤了,还没收到消息,就是告诉他我不知道,因为这没法隐瞒,但也说清楚因为是出外勤才不知道,干扰他的判断。接着我提到大冢室长,他是文化交流·海外广报课的对日理解促进交流室长,也是亚洲大洋洲局地域政策参事官下属的地域协力室长,提到他的意思是说,有他在,我看他的动静,猜也能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我就猜了,也猜对了。所以,喜多桑没有绕,直接告诉我这件事,随后问我有什么态度。”
“辛苦课长打电话祝贺换新头衔是什么意思?”
“植野课长和岛口课长是中国蒙古第一课、第二课的课长,杨桑是中国外务省亚洲局日本课的课长。虽然我不知道日本课撤销后,新设的东北亚课课长是谁,但十有八九就是他。我说得这么肯定就是在告诉喜多桑,中国学院派虽然现在没落了,但和中国有关的事情,还是没有比我们中国学院派更了解的。同时也是告诉他,日本课虽然变成了东北亚课,但情况不会有什么变化,打电话祝贺是在说可以关注,但也就是这种关注程度,没必要过分解读,应该保持平常心。”
“那外务天条是什么,喜多桑似乎在用这个反驳你?”
“1949年后的中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大臣最初兼任外务大臣,给中国的外务省定了个不可动摇的金科玉律,叫做‘外交无小事’,意思是对外事务应该加倍谨慎。所以,喜多桑觉得这种指导思想下,日本课撤销不该是我说的那样轻描淡写,而是对方公开表示日本不再是中国最重视的国家之一,所以外务省应该有所反制。我就用《源氏物语》中的俳句回复他,意思是就算心里不痛快,又能怎么样?外务省在2008年把中国课改为中国蒙古课,要说降低重视,其实是日本先做的,现在如果过度反应,被对方指出,丢脸的反而是我们。”
“所以他说斋木次官不是文学部出身意思是他文辞不佳,不能用俳句含蓄、优雅、恰到好处地向中国表示这种程度的抗议?”
林真秀被少女的不谙世事给逗笑了,“怎么可能,斋木次官虽然不是文学部出身,但也是东大毕业,怎么会没看过《源氏物语》,这种知名的俳句不可能说不出。他的意思是说,如果岸田外务大臣或者安倍总理大臣质询,难道外务省可以这样应付一样地回答吗?这里的斋木次官是指代外务省,不是真的指斋木次官。我说那就回答这是中国的外务省在继续2008年以来的大部门体制改革,只不过这次深入到课级,预计将按照国别设立的课再编为地区课,除了东北亚课外,还可能设立东南亚课、西南亚课,所以没有太多外交含义。如果想要让外务大臣和总理大臣心里舒服点,就说对方在模仿日本2001年中央省厅再编改革,东施效颦而已。这是中国语的成语,就是鵜のまねをする烏或猿の人まね的意思。”
“喜多桑说你是林式部,是在夸你和紫式部一样有文采,能这样完美地回答?”少女觉得自己很聪明,终于能猜出某句话背后的意思了,语气就稍微有了点小得意的味道。
这让林真秀笑出了声。《源氏物语》及其作者是谁对日本人来说是常识问题,所以他不知道这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少女能说出这个名字还要托了某个怂包的福——在知道自己第七单空降挡了谁连C的路后,有段时间堀未央奈怕前任center怕得要死,每次在一起工作时都提心吊胆,对方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记得牢牢的,因此记住了白石麻衣逃过头NO王称号的那个回答,终于在今天派上了用场。
“你真是太容易口車に乗る(被花言巧语所欺骗上当),他不是夸我,是在嘲讽我。”他笑过后说:“你大概只看过大和和纪桑的漫画版吧,就算看过文字版,也肯定是谷崎润一郎桑、谢野晶子桑、佐成谦太郎桑,还有田边圣子桑他们改写的,所以不知道原本是什么样。”
他开始解释,“原本五十四卷是用古日语写的,所有句子都没有主语,看的人只能根据上下文和敬语来推测这一章的主体是谁,每段对话是谁在说,所以有人拿它作为日语是一门逃避责任的语言的证据。喜多桑说我是林式部是在嘲讽我当职业官僚很合格,因为逃避责任的话说得很有水平,哪是什么夸赞,你这个小笨蛋。”
和精英官僚比,她当然是笨蛋,所以少女无言以对,连反驳的勇气都生不出,只能愤愤地嘟起嘴,岔开话题,“那喜多桑最后说的人生万事塞翁の马是什么意思?”
林真秀笑容慢慢收起,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第一重意思刚才我说了,就是他马上会调到北东亚课,算是因祸得福。第二重意思……”
沉吟了一会儿,虽然可能泄露外务省和中国学院派的机密,但为了自己的个人幸福,他还是说了下去,“驻中国大使这个职位可能因此回到中国学院派手中,对中国学院派来说确实是因祸得福。”
少女完全不懂政治,眨巴着眼睛,一副灵魂三问的模样。既然说了,林真秀也不管她听得懂听不懂,自顾自说了下去。
“喜多桑有句话其实没说错,即便不是有心,这件事实际还是公开表示了中国将日中外交关系从原先等同于中国和米国、中国和露国之间的最重要关系下降为等同于中国和英国、中国和法国、中国和韩国的重要关系。以日中贸易的规模和日本对中国的进口依赖度来看,日本承受不起这种不重视。所以,内阁、外务省一定会想办法扭转中国对日本的态度,首先要做的是重新启用中国学院派担任驻中国大使,加强和中国政府、社会的沟通。喜多桑是杉山晋辅桑调来中国蒙古第二课的,马上又要调任北东亚课,负责对韩国的外交事务,而杉山晋辅桑是外务省出名的知韩派,我怀疑他今天出人意料地主动找我说话,而且提到这件事试探我和中国蒙古第二课的中国学院派现在是否还联系密切,就是秉承杉山晋辅桑的指令,想通过我向中国学院派先行吹风。”
他凝神想着,喃喃自语,“明年斋木次官会退职,杉山晋辅桑会接任事务次官,现任驻中国大使木寺昌人桑和斋木次官是同期,去BJ也有四年了,正到了换人的时间点,他又是专长日法关系而不是日中关系,没理由再当下去,应该是这样没错。”
“可要是被说成中国学院派复权就麻烦了。”说到这里,林真秀立刻拿起手机,开始全神贯注地发消息,而IM的另一头此时似乎也在线,回复迅速,结果一轮新的在线交谈开始,把堀未央奈给晾在一边。她不敢打扰,但看了一会儿后觉得实在无趣,只好闷闷不乐地拿起酒杯,一口一口喝着诺吉托,发泄自己被放置play的不满。
过了好一会儿,林真秀才放下手机,看向有些犯困的堀未央奈——从下午到晚上公演几个小时很累,原本靠着能一起来酒吧的兴奋强自支撑,现在闲下来了,就有些抑制不住疲倦了。他心生歉意,柔声说:“对不起,带你来酒吧,却自顾自做事,让你无聊了。”
“没什么,正事要紧。”少女强打精神,摇头回应,但忍不住又补了一句,“你们每说一句话背后有那么多意思,不累吗?”
“累,但没办法,职场如雷场。”这名精英官僚难得露出一点疲态,但立刻又收起,看不出任何异常,“就和你们做偶像都想当center一样,我们成为职业官僚后也都将事务次官作为一生的目标。但center最多也就是几十万粉丝追捧,每年营收一两亿円,事务次官却掌握一个省厅几千亿円的预算,影响一个行业的兴衰存亡。我们不能从一开始就养成慎思笃行的习惯,那么走上的职阶越是高,被身边危险击倒的可能就越是大。尤其是我并非东大生,在省厅中几乎没有同为职业官僚的校友帮助,却要和从刚入省的职员一直到事务次官多半都是大学前后辈的东大生竞争,不处处小心,就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死?”少女被吓住了,二次元大眼睛睁得简直又一次进入圆宇宙境界。
林真秀赶紧安慰她,“别怕,对我们这种职业官僚来说,死一般是指政治死亡,不是真的肉体死亡。”
在对方被惊吓得急速攀升的心跳稍微缓和下时,他补充了一句,“还有社会死亡。”
“为什么?”少女的心又悬了起来。
“因为外务省每个职业官僚除了其他省厅职业官僚会遇上的麻烦事外,还额外顶着一个外患罪(叛国罪)的威胁。”林真秀自嘲地说,“尤其是我们中国学院派,每个人都被那些右翼当做中国间谍,随时可能被当做卖国奴,都不用裁判所判决。”
他对少女说:“前几年,《周刊新潮》就把当时的中国课课长泉裕泰桑、之前担任过中国课课长的时任经济协力局局长佐藤重和桑与驻中国公使、新闻发言人井出敬二桑称作外务省三大卖国奴。原因不过是泉裕课长被认为向日本记者团隐瞒了当时小泉前总理大臣与中国总理大臣的会谈真实情况,佐藤局长反对全面停止对中国的ODA援助,井出公使承认中国对南京大屠杀的描述。但这些有什么问题?两国政府首脑会谈的内容本就不是可以全部告诉媒体的。反对停止ODA援助是合理的不同观点,为什么不可以提出来讨论?南京大屠杀不是事实吗?日本历史教科书都不回避,那些右翼媒体凭什么污蔑他们是卖国奴呢?”
因为说得有些激动,林真秀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直到平缓了情绪后才接着说:“所以,我这个背负着媚中派嫌疑的中国学院派外务省职业官僚,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再累也不敢掉以轻心,时时刻刻都要思考。”
然后,他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别有深意地提出了一个问题,“还有,你知道为什么外务省课长级的职业官僚,他们的妻子几乎都是全职主妇吗?到了局长级以上的职业官僚,除了一个谈不上例外的特例,他们的妻子不仅是全职主妇,而且连零工都不会去做,又是为什么呢?对了,无论哪一级职业官僚,都没有一个与艺人结婚,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呢?”
堀未央奈的心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林是在暗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