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青独坐在窗前,手持洞箫,正无我地吹奏一曲空山忆故人。
这首忆故人本是蔡邕所作的古琴曲,曲中吟猱顿挫,情谊欲说还休,本是郁结于心的幽幽之思,可今日由这洞箫吹出,却更添一分寻求无望的凄凉。
何人为故,何故可忆,而何忆又不可再得?
他什么都没有说,可闻声之人无不肝肠寸断。
箫声袅袅,忆不到前尘故梦,春寒瑟瑟,吹不醒装醉之人。
清风从窗外透进来,风中夹杂着一缕新鲜荼蘼花的幽香,那是他每日清晨都会在窗的对面那扇窗外放的一株荼蘼,风过那扇窗而出,经这扇窗而入,他就能感知到风中带来的那边的消息。
只是,这阵风里的花香气反比往日浓郁了些许。
“你来了。”
他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竹箫,嘴角微微抿了起来,有些不自然地侧着头。
荼蘼站在他的身后,并不回什么话,毕竟越窗而入的梁上君子被主人家这样客气地招待,还是会觉得不自在。
她一只手悬在半空,正对着离竹叶青不到一寸的脖颈处,已将全身的劲力全都倾注在手掌之间。
可是她并没有出手,而是一直奇怪的打量着他,她在观察,对面的这个人,到底能看到什么,又看不到什么?
如果他真的什么都看不见,怎么会第一时间就知道她已经来了,可如果他看见了,那他应当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凶险,现在她想要杀了他,只需一掌下去,无论如何他也绝无可能再逃脱。
如果他看见,早就可以避开的。
除非,他信任她,不会这么早就了结他,可这份信任,究竟来源于何处?
她不理解,她好像从来都没拥有过可以无端信任别人的能力。
她不做声,竹叶青也并不回头,他只是安然自若地往炉中夹着炭火,家有客至,首先要做的,当然是煮一壶准备招待客人的新茶。
至于客欲何往,若是相顾无言,倒不如最好不见,他知道她心里一定有许多的疑问,可再多的疑问都抵不过那夜的尴尬,所以时隔这么多日,她才又来。
荼蘼的手轻轻放了下来,藏到了身后,面带笑意地伏上前去低声耳语,“你怎么知道是我?”
“风中有你的味道。”
“我有?”
荼蘼不由地向后退了几步,她在这种事情上向来小心,又怎么会留下这样大的破绽?
“你虽极力掩盖,不着任何香粉浮饰,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本身的味道,只是自己却不知道。”
“那你说说看,我是什么味道?”
“像……怎么说呢?”
竹叶青微微蹙了蹙眉,面对这样的问题,他一定要找到一个自认为完美的答案才能够配得上,
“概是天地玄纁。”
“玄纁?”
“是,就是玄纁。
天方破晓之时,黑夜中糅杂着日出入的一抹红,是谓玄色,它是一日之始。
而在日光隐匿,明月将出之际,漫天烟霞中透黄的殷红即为纁色,是一日之终。
天地玄纁,生死枯荣,周而复始,往来不绝,这就是你的味道。”
“这也算是味道?”
“如果你像我一样,世间万物在眼中早已不再赋予任何色彩形态,那么世上的任何存在都可以算作是一种味道。”
竹叶青只是把手靠近了炉火试了试壶壁的温度,这茶的火候极为讲究,不能太冷,也不能过热,一切都要历经千锤百炼才能够恰到好处。
他招待客人的时候,一定要准备得尽善尽美,正如他做每一个决定的时候,都一定要确保自己付出了十分的认真努力。
“可有人却说,我身上不过满是血腥和腐烂的味道。”
听到这样的话,竹叶青的手指在壶壁上停留了许久,浑然不觉指尖已被烫得通红,等他再回神时,只顾得将茶壶有些迟钝地提到了案几上。
“那他一定是嫉妒你。”
“嫉妒我?”
荼蘼听到他迟迟冒出来的一句话感觉有些可笑,
“你觉得,一个毫无桎梏之人会嫉妒一个身陷囹圄之人?”
“身无所缚,顽疾在心。他嫉妒你想要的,他不敢要。”
这个答案,她没有办法回应。
诚然如他所言,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竹公子真是会安慰人,总是能看到别人不曾看到的东西。”
“你要是想看,也可以看到。”
“怎么讲?”
“你来,我指给你看。”
荼蘼将信将疑地走到案几旁,与他面对面地坐下,她只看得到,那个神似故人的面庞。
她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腕上,竹叶青的手。
他的人虽如白玉一般温润,可是这只手却像死人一样的冰冷。
这不禁让她有些恍惚,这个人到底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到底是存在的还是虚无的。
“你受伤了?”
竹叶青脸上的笑意突然敛起,他从刚才就已察觉到她吐纳间与上次造访的时候气息有些不同,直到这一刻摸到她的脉象,他才意识到这伤有多严重。
“小伤,不妨事。”
她嘴上虽这样说着,眼睛却还是不自觉地瞥在了毒印已蔓延到的肩头上,日过一天,毒近一分,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麻烦事,都有不得不与人动手的理由,她甚至不知道是否还能挨得住这七七四十九天。
“嗯。”
竹叶青却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既然她不想说,他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轻轻拈起她的手,轻轻按到了茶壶旁,“看到了么?”
“什么?”
“嘘,你听。
壶内的水大约有八成半热,温而不烫,是最适宜阳羡茶的温度。
你听壶中的水声,还在咕噜咕噜往上涌着小气泡,这般浩荡,就像它们当初在巫峡涧奔腾而下的时候一样。”
“这是巫峡的水?”
“昔有王安石明断三峡水,瞿塘三峡,上峡西陵水性太急则味浓,下峡临峡水性太缓则味淡,唯有这居中的巫峡恰如其分,是最合适阳羡茶不过的了。如今见一壶中水有如重回楚地浩渺,这便是我所见。”
“我懂了,原来你所看到的,大抵都只是猜到的?”
“也不尽然。
江陵的气候有些湿热,这张石桌下已生出了几簇青苔,刚冒出来的新芽暂时还没染上潮气,可是生命破土而出的声音细微却又清晰。
竹篱下的那株荼蘼我守了几日,终是要开了,那一株比往日寄与你的都要大些。
院中的碣兰正很快,一目十行却终不得书中要领,若是有一日她静下心来字句斟酌,必然会发现笔者的另一番真意。
弄梅的脚步声来来去去,我猜她定是又把前夜剩下的茶水倒去浇花,说了几次她总是不听。
巷子里卖糖葫芦的赵跛子每日这个时辰会经过门前,他的脚步声一轻一重,轻的时间短一些,重的时间长一些,好用的那条腿总是要走更多的路,他舍不得浪费。
街边的两条狗对户而吠,小黑叫了二十三声,大黄只叫了十一声,它总是吵不过小黑,每次都是。
旁边的酒馆里,账房和跑堂好像又拌起嘴来,他们每日总是那样争执不休,但永远都达不到一致的意见,又偏偏以此为乐。
巷首的赌坊外,有阵阵哀嚎声,好像是因为出老千被切断了手指,这是今日天亮以来的第三个人了,也是伤得最轻的一个人……”
竹叶青带着她从手边的茶壶一直往外看去,从永安巷的这条小街绕了一整圈突然回来,
“你的心,倒是比之前平和了许多。”
听到这样的话,荼蘼才发现,自己早已不知不觉跟着他的思绪走了出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的双眼,也许只有把自己真正变成竹叶青,她才能知道竹叶青究竟能看到些什么。
可闭上双眼的时候,她看到的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什么都不是。
“我知道你看到什么了,是我错了。”
她错了,错低估了他,如他所言,即便足不出户,永安巷此刻正发生的一切,也尽在他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