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言语中也削减不少戾气,好像已经不再生气了。
黄金屋突地向后退了两步,别过头去,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本没有什么稀奇的,毕竟他的红颜知己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唯独这一次,他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烫,似是一场劫火将他烧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下。
“你不敢看我,是在害怕,还是害羞?”
荼蘼仍然自顾自地拿木舀浇着身子,但是很快就追上了黄金屋闪躲的目光,她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副模样的黄金屋。
黄金屋听到这样的话,左手撑着襟口勉强地转了一下头,侧目瞥着那烛光最亮的一片模糊,“你一个女孩子家,随随便便当着一个男人的面脱光衣服,就没有半点羞耻心的么?”
“羞耻?”
荼蘼眨了眨眼睛,
“何为羞耻?何故羞耻?”
“子曰,行己有耻。”
荼蘼听着这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既是读书人,当然也该听过,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
这是醉侯刘伶的酒德颂,自然,也如刘伶酒醉时所言,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这房屋,自然也便是她的衣服,人在屋中,又何谈没穿衣服?
“更何况,这里是我的房间,我不过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换衣服,在自己的房间里洗澡,是你自己不问一声便闯进来的,殊不知这不知廉耻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
她话说着,突然从木桶中站起身,一条腿已经先迈了出来。
水花溅起那乱人心弦的淋漓声,发稍上的水珠顺着微微突起的锁骨滑到了胸前,在此起彼伏的呼吸间不停地向下滚落。
黄金屋只觉得喉间一噎,殊不知是这聒噪扰人的雾水还是那自讨没趣的口水,他只能兀自苦笑,他没有办法反驳,是他自己耐不住性子不请自来,如果他等得了,就不会今日来了。
“她和我像么?”
此时的荼蘼就正正地站在他面前,伸手就能够得到的地方,毫无保留,就像今天另一个女人在他房里时一模一样。
黄金屋脑中突然浮现的就是那样一张画面,另一个女人的脸,“你是说,忍冬?”
“忍冬?
承认了她已经是我的人……
看来,金钥匙已经把银子交到你手上了。”
黄金屋似是松了一口气,他听着这样的话,好像这个女人终于要跟他开始谈正事了,“是,通济票号的票纸,我知道,那绝不会是你的银子,你故意用他的手卖我个人情,让我知道身边到底还有多少人靠不住,这份情我心领了。”
通济票号,当然是出自永安巷的百年通济钱庄。
这是白钱,整整一千两银票,绝不会是她能有的东西。
这个酒馆的盈利,但凡做过生意的人闭着眼睛都能猜出个大概,黄金屋当然更清楚不过,就算是她不吃不喝赚上十年,也不一定赚得到。
至于另一种生意,当然也不会有人大摇大摆拿着通济票号的招牌行事,试问谁做一些见不得光的黑事时会用来路清明的白钱?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今日的这种情况。
有人想要讨好她,当然会把这钱事先处理的干干净净,她收下了,花的时候也放心。
可惜费尽心思洗好了钱的人没有想到,这钱终会经由他的手成为了出卖他自己最有力的证据。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她柔声细语地问着,像耳鬓厮磨,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她在人前脸上虽总挂着笑,却很少温柔,这是极鲜有的一次,也是对黄金屋的头一次。
她的话,什么话?
对了,她在问,她和她像么……
黄金屋只觉得眼前朦胧一片,应是朦胧一片,最好朦胧一片,可是云容容兮,终会拨云见日,他也必须直面眼前的一切。
“七分似,你更好。”
“是么?那你怎么不敢抬头?”荼蘼用手轻掩着嘴笑了起来,“难不成真如她白日里所说的,黄金屋就是个房外西门庆,房内柳下惠?”
黄金屋有些勉强地笑了笑,“随你怎么说。”
“你这话,倒是我自讨没趣了?”
“我不看你,只因我虽算不上是什么好人,但还总想着能多活上两年。”
黄金屋皱起眉来,也终于敢转过头来正视着她,
“我虽有些非分之想,却更有着自知之明。说句老实话,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看到你这副身体会不想要的,但也同样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知道你的身份会再敢要的,虽然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比起贪慕美色,我还是更想要这条烂命。”
“嘁,七分似,人和狗还有七分似呢,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黄金屋笑了,荼蘼也跟着笑了。
这算是在她无数的猜测中,最为满意的回答。
她今夜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情——上午忍冬说的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黄金屋难道真的是因为忍冬像她才会拒绝,还是……
再往后的,她不敢想下去。
人的情感,是一种麻烦而复杂的东西,如果一个人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打理,那就最好敬而远之,否则伤人伤己。
她要确保跟自己合作的每一个人对她都不会掺杂任何一点私人的感情,不论是仇恨或者喜欢,她不希望招惹到一丁点儿的麻烦。
更何况,是这么危险的感情,她付不起这个代价。
反观之,黄金屋回答她话的时候认真而诚恳,他的眼中不掺杂一丝浊秽的欲念。
他说没有,就是没有,他们之间比清水还清。
荼蘼微笑着转身,走远,朝着烛光黯淡处走去。
角落里,木架子上挂着一袭烟青色的长袍。
黄金屋有些悻悻然,一日之内,连着两个绝美的女人都脱光了衣服站在他的面前,他却无动于衷,换做以前,他打死也不会相信自己竟是这样的人。
可是今日他信了,他再怎么自命不凡,原来也终究不过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命最重要,乐趣次之。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从来只允许女人在我面前脱衣服,不允许她们在我面前穿衣服,只有你是个例外。”
“哦?”
荼蘼说着,并没有回头,而是伸手去取架子上的衣服,她穿衣服的时候向来都很慢,
“可来过我这儿的人,却没有一个是不扒一层皮就能走的,谁也不能例外。”